有关生死的讨论
过了冬至我爸的身体就不太好,头晕,夜里盗汗,不想吃东西。我劝他去医院看一看,他说休息一下可能就好了。我去社区医院找到过去给他看病的医生,开了点“玉屏风”,还有一些其他的药吃了也不见效。盗汗更严重了,夜里睡觉一身衣服都湿透了。我打电话给我姐,让她联系了一家医院立刻住了进去。住进去以后第一天是各种检查,首先是核酸检测,然后是核磁共振、CT、B超,等做完以后就快到下午了。病房的窗外,是一片冬青树林,看着日影在树林后面慢慢暗淡下来。冬青树林里的南天竹已经结了红果子,枝头上像着了火一样。
我问爸爸想吃什么,他摇摇头。我说你从早上就没吃东西,我去看看下面有什么吃的卖。我去食堂,给他买了一份青菜肉丝面,他看了看说不热。我拿到走廊的尽头一个微波炉上热了以后端进来,他吃了一点就睡了。我姐示意我出去一趟。她问我:“你看老爸这次能不能挺得过去?”我说:“这个不好说。”我姐说:“那有些准备工作要提前做,省得到时候抓瞎。”“做哪些准备工作呢?”“比如你可以问一下老爸百年以后想葬在哪里,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说:“这个现在问不好吧?”“有意无意的。”“你怎么不问?”“我怕老爸骂我——我看有些人家的老人很达观,子女把寿材、寿衣做好还拿给他们看,他们也没什么意见的。”“好,我看看时机吧。”
到了晚饭时间,我问我爸:“面条不想吃,想不想吃其他的东西?不吃东西身体怎么扛得住?”我爸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吃大白菜炖粉丝。”“那个没什么营养,晚上大姐炖了鸡汤来,你喝点鸡汤吧。”“我就是想吃一点大白菜炖粉丝。记得我在新兵连的时候,到厨房帮厨,我的一个老乡正在熬猪油。他让我拿个脸盆来,给盛了一盆猪油。我端回班里放在床下面,冬天猪油很快冻上了。每次去打菜的时候就来一勺,热菜打到盆里,猪油化开了,菜别提多香啦!我就想吃这东西。”
“那我让我大姐给你烧吧!”我说。晚上我姐送饭来,给带了一饭盒油渣烧大白菜,里面放上了粉丝。我爸尝了一筷子说:“不是那个味——里面没放猪油吗?”“放啦!放得不多。猪油吃多了不健康。”“这个菜烧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先放着吧。等晚上我想吃的时候再吃。”
晚上我给我爸打来洗脚水,他说:“我自己来吧!”还是觉得头晕,几次差一点把盆给踩翻了。我说:“你别逞强了,我来。”我帮他把脚擦干,他忽然感叹说:“人怎么忽然就老了?我觉得自己还年轻。我在新兵连当班长的时候,就是因为军事动作好,被挑到教导队去的。单双杠、队列、负重行军不在话下,那会儿真是浑身是劲。不管怎么累,睡一夜起来屁事没有。唉……这个人啊,真是不经活,眨巴眼工夫八十多了。”
“我还不一定能活到你这个岁数呢!”
“哎,也不要活太大,给子女添负担。吃又不能吃,也不能到处跑。有啥意思?跟我一个火车皮拉去的战友,现在只剩下我和你大头叔叔了。”
“大头叔叔现在怎么样了?”
“也不行啦!七十多岁的时候还骑着自行车到处跑,说不行就不行了。我老想着去看看他,可是我这腿脚也不听使唤。我耳朵不好,他耳朵更不好。你说城门楼子他说屁股头子,聊起来费劲!”
“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去看大头叔叔可好?”
“这一回能不能出得去还难说呢,前几天晚上我胸闷喘不过来气,浑身冷汗直冒。我想今晚差不多要交待在这儿了吧,不过转念一想,就这样走了也幸福!利利索索的——”
“你害怕吗?”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其实我思想上觉得自己还不算老,应该能跑能跳的。但是这个身体不给力了,如果能甩掉这身臭皮囊也不错。人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的,如果人都活着,这个地球上怕是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想过将来百年之后在什么地方?”
“不要去公墓里,这一点你记好了。又贵,过了二十年还要续费。你想想看二十年以后你多大啦?每年清明、冬至你还得往那儿跑,多麻烦。你得看子女有没有时间开车送你去。了不起到了孙子这一代还去,再往下,去也是勉强去的。不如撒了,或者种一棵树当肥料也好。省得让他们赚钱。”
我爸说完想了一会儿,他看着我:“是不是医生跟你说什么了?”我说:“没有什么——你别多心。”他接着说:“如果你接受不了撒掉或者埋在树下,跟你奶奶放在一起也可以。我自从当兵出来,就没有在你奶奶身边服侍她老人家,都是你叔叔养老送终的。我呢,只不过平常寄点钱回去,没有尽到孝敬老人的责任。活着不能尽孝,死了以后就陪陪她老人家吧!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活到八九十岁。已经很够本了!”
我说:“话虽然这么说,佛教说‘成住坏空’,人有生老病死,诸苦合集这个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感情还是接受不了。”我爸看看我:“每个人到世上来,都要受这么一回,我受我的你受你的,谁也代替不了谁。我也知道你问我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百年之后的事情,你跟你姐商量着办,怎么简单怎么办。亲戚之间远的就不要通知了,都挺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