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二姑奶奶
我爷爷上面有两个姐姐,我们称其为大姑奶奶、二姑奶奶。新中国成立前,大姑奶奶和姑姥爷举家迁移到苏南的一个镇子上,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米行,然后开枝散叶。现在那边的亲戚差不多有一两百人了。有一年,我过去参加那边一个亲戚孩子的婚礼,大姑奶奶已经去世了,大姑奶奶的女儿给我介绍说这是谁家,那个是谁家。我认了半天也没认全。他们讲当地的话我也听不懂,有一个人问我:“安徽现在是不是比苏南好一点?”我茫然应道:“是好一点吧!”
我爸爸七八岁的时候,从老家到这边学做生意,每天就是量米,天气好的时候把稻子挑到晒场去晒。一直学到快解放的时候,当地成立了工会,他还保存着一张工会的证。抗美援朝开始后,店里一个叫爱成的伙计,就鼓动我爸爸和他一起报名去参军。因为看着别人戴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送走觉得很羡慕。但是这个消息被大姑奶奶知道,就给他一顿臭骂说:“你们家里人把你送来学生意,你如果被打死了,那边找我要人,我到哪里去给他们找人?你实在想当兵你还是回安徽好了。”我爸听了以后就回来了。爱成去当兵,把胳膊打伤了,复员后在当地码头上看沙子。
大姑奶奶家的米行也公私合营了,光景也不比从前了,家业逐渐败落下来。家里的孩子都辍学了,提着篮子在街上戏院门口卖点香烟、瓜子,还有的跑到广德山里面帮人家烧炭。大姑奶奶的女儿在镇上搬运队拉板车。大姑奶奶家的孩子大概都有一点会做生意的遗传,改革开放以后镇上的第一家百货店、第一家粮食加工厂都是他们家后代开的。我记得有一个亲戚的孩子做一种腌渍的小乳瓜,出口到日本,鲜甜嘣脆的。我回来的时候,他给我送了一大箱,吃了很久才吃完。
大姑奶奶的女儿在我临走的时候抱着我痛哭,她说她岁数大了,下次就说不定见不着了。塞给我四个大方金戒指,说两个给我爸妈,一个给我,另一个给我将来的媳妇。我也不好当面推却,等到外面车摁喇叭的时候,我还是将这些东西塞在她枕头下面去了。回来以后隔了一两年她就去世了。现在我们跟那边亲戚联系就很少了,俗话讲“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都拉倒”,上一代人老去,新的一代与这边新的一代人,无论是地理距离上还是心理距离上都陌生了。
相比较大姑奶奶这头,我与二姑奶奶比较亲。二姑奶奶赶集的时候经常上我家来。她拄着一根拐棍,喜欢说笑。人没到声音就先到了,用手指点,让我到她跟前,从大襟褂子里摸出一个手绢包。左三层右三层地打开,从里面摸出一角钱递给我,让我到供销社买糖吃。我不接她的钱她就生气,声称要用拐棍把我的腿打断,说我瞧不起她这个穷亲戚!我连忙接过来,她才高兴起来。
二姑奶奶嫁了我们当地一个箍桶匠。抗战的时候,她随着二姑姥爷跑到重庆去了,在沙坪坝开了一家木器店。我二姑姥爷去世后,她跟着儿子生活。
她这个儿子是一个很好玩的人物,如果依照辈分,我要叫他一声表叔。他小的时候在重庆一家汽车行学手艺。这个人极聪明,据我爸说汽车有什么毛病,发动起来,他一听就知道哪里有问题。他研究古体诗,特喜欢陶渊明;酷爱数学,没事就到重庆的旧书摊上找高等数学的书回家看,然后以解题为乐。生活中除了这两个爱好,没别的爱好。后来解放大西南,他参了军,在部队的汽车团开车,跑康定这一条线。转业后在重庆一家大厂给党委书记开车。这个人一直有一个耕种田园的梦,他的人生理想是有七八亩地自耕自食,农闲的时候研究他心爱的数学。
农村当时在经历了互助组、合作社以后,粮食产量下降,少数地方又开始搞包产到户。具体怎么包我不太清楚,家乡有一个人到重庆去,跟二姑奶奶的儿子说起这个事情。二姑奶奶的儿子觉得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他跑到厂里辞职,说要回老家种地。那个书记人挺好,就跟他说你先回老家看看,如果不好呢,你再回来上班。他坚持要辞职,还给我爸写了一封信。我爸写信去让他一定不要辞职,他人已经带着一大家子,坐在顺流而下的轮船上了。经过合肥时,我二姑奶奶跟她儿子一起去看我爸爸,我爸爸看着一地的箱子,还有几把旧椅子,问我二姑奶奶:“你们也没种过地,怎么忽然想起来回乡下种地的?”二姑奶奶笑眯眯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二姑奶奶的儿子为了回老家分田,不惜跟他在四川的老婆离婚。除了沙坪坝的房子以外,还给了她一块“英纳格”手表作为离婚补偿。大女儿跟原配生活。他带着他的数学书和我二姑奶奶回到家乡,分了有七八亩地,过起了“既耕且已种,时还读我书”的生活。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按照农业书籍上种的庄稼,竟还不如当地老农的收成,他百思不得其解,蹲在地头把枯死的秧苗一棵一棵拽出来研究,也没研究出个什么名堂。很快政策又变了。他地也没了,从重庆带回的一点存款也花光了。我二姑奶奶经常挽着个篮子,到亲戚家里借米,日子过得很凄惶。我爸隔一个季度还给二姑奶奶寄十块钱。公社里买了一辆大拖拉机,没人会开,就把他挑上了。他会开会修汽车,拖拉机对于他来说跟玩似的。当地许多人都羡慕,说他这是又吃上“公家饭”了,家里的亲戚都为他高兴。可是他干了没多久,又不干了。他跟人处不好,不谙世事,比如公社的领导在家盖房子,让他开大拖拉机拉点石头和砖瓦,他就很生气!说这个柴油啊,机械磨损啊,都是公家的,你占公家便宜——这个不行啊!有一次在大路上我遇到他,“东方红”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他人被颠得上下起伏。我冲他挥挥手想让他带我一段,他也不理我,像没看到一样,留下漫天尘埃。我回家跟我奶奶说,我奶奶说:“谁叫你理他?他就是浑种,夹生!”他这个人虽说是“夹生”,但对我二姑奶奶还不错,但凡有点钱还是肯孝敬老人的。在这一点上,所有亲戚也都是公认的。有时休息天他从镇上回来,买一小条肥肉,用稻草穿着,手里举着一本书从田埂上走过来。我们同学看到了就用胳膊肘碰我说:“你家亲戚,公社开大拖拉机的!你跟他讲讲什么时候带我们坐坐拖拉机。”我摇摇头说:“什么亲戚,我跟他招手他都不理我。”
他在公社没干多久就给辞了,成了地道的农民了。我二姑奶奶随遇而安,她从来不抱怨。不管有的吃没的吃,还是笑口常开。我奶奶感叹:“她心怎么这么大呢?”二姑奶奶一生没有种过田,她在乡下连菜地也不会种。要吃菜怎么办呢?就托着个碗在吃饭的时候串门,人家客气一声说:“来——夹点菜,不要吃白饭哦!”她就夹上一筷子。不请她,她也很有尊严,连望都不望一眼,仍然有说有笑的,心里没有芥蒂。春天我妈在家腌好毛油菜,用一个大瓦盆装着,让我给她端过去。二姑奶奶接过菜,在口袋里摸半天,连一分钱硬币也找不出来,就讪讪笑着说:“哎呀!这可怎么好待客呢?等我养的鸡下蛋了,下次我煮鸡蛋给你吃。”
我二姑奶奶养的鸡不是我们当地品种的鸡,是她儿子从外面引进的什么外国品种。爪子很粗壮,杂色的毛。下蛋不下在鸡窝里,随便走到什么地方下个蛋,有时在树丛里,有时在草垛里。我们叫它“大呆鸡”。二姑奶奶吃饭的时候,这只鸡围着她脚边转,她用筷子往外拨一点饭喂它。她问她儿子说:“长林啊,你弄回来的鸡怎么光吃不下蛋呀?”“还没到时候。”“都喂了一两年了,你不是说这个外国鸡好,一天准下一个蛋吗?”“我再研究研究——”可没等到他研究好,这只鸡就丢了。有人在草垛里发现很多鸡毛,他到了现场蹲在地上看,得出结论是叫黄鼠狼给吃了。其实是被村里几个半大小子给杀掉吃了。
他们这一家子在村子里实际是被边缘化的,如果不是看在我爸在部队,还有一些亲戚在公社当干部,他们的日子要更难过一点。
二姑奶奶没做过农活,就在生产队帮着看鸡。她天天带个小马扎坐在村头通往地里的小路上,看到村里的鸡探头探脑地出来就轰回去。她的儿子长林,我奶奶叫我喊他“长林表叔”。但是我不想喊他,如果你喊他,他会郑重其事把身体转过来说:“你找我可有什么事?”其实在路上这样喊一声就是表示尊重,没有别的意思,被喊的长辈点点头也就过去了。
他被人从拖拉机站撵回来,生产队让他跟妇女在一起干活,评分的时候给他记妇女的工分。他觉得受到奇耻大辱,跟队长说自己不下地干活,也不要队里的粮食。队长问他:“那你住在村里,就是出去做工也要给队里交钱!”长林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住的地方是我们家的祖宅,我又不要你粮食,凭什么给你交钱?”“村里所有出去做木工、瓦工的都要给队里交钱,你也不能例外。”长林说:“反正我不跟妇女一块下地,你有本事把我们娘俩饿死。从明天起,我把我妈送到你家去吃饭。”结果第二天早上队长家一开门,我二姑奶奶笑眯眯地站在他家门口,手中端着一只大海碗。队长是亲戚——一个侄子,叫“芳林”,比长林还小一个辈分。我二姑奶奶说:“芳林哎!去给我盛碗粥,长林早上就出去了,看样子要在你家吃一阵子了。”队长说:“我给你先盛上,有什么事情叫长林来跟我说。”说的结果是:长林不下地干活,一年给队里交一个瓦工的钱。
长林就挑着一个担子游乡去也!他的担子一头挂着钢筋锅、水壶的底、手电筒外壳,一头放着各种修理钟表和收音机的工具。那会儿农村也没什么家电,收音机就算最值钱的,一个村都不见得有一台。钟表呢,少数人家有那种大座钟,放在堂屋的香案上,时间用长了难免走时不准啦或者到点不响,都找他来修。中午走到哪个村就在哪个村里吃饭,在谁家吃饭修东西就不要钱了。有一回走到我们村,我妈喊他来家吃饭,他也不推辞。但是吃完饭一定要帮我家修件什么东西,他这个人从来不欠人情的。我妈在家到处找,没坏的东西呀。就跟他说:“都是自家人你客气啥,将来有坏的再请你修。”他听了不吭声,自己找了我家一个水壶,给水壶打了一个“掌子”,他说这样加厚了经烧些。我妈让他弄得哭笑不得,后来见到他也不喊他来家吃饭了。没有活干的时候,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的树林里看书,或者用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的。等到傍晚的时候他就挑着担子回家了,过一会儿工夫,他家的烟筒冒出了炊烟,牛羊下山,鸟雀归巢,天说黑就黑了。
长林在外面游乡修东西,我二姑奶奶还长胖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挣到钱,但是他每年都能把交给队里的钱交上。他手很巧,苫房子的茅匠活,他看几眼就会了。剃头,买套工具对着镜子给自己剃。什么潜水泵、脱粒机、窑厂的制砖机,出了故障都是来找他。他也没架子,白天叫白天去,晚上叫晚上去。不像从县里请的师傅,要吃好喝好以后才动手,香烟、茶一点都不敢怠慢。稍微怠慢一点就摔耙子不干了,让徒弟背起帆布包走了。有些老旧设备连图纸都拿不出来,他就围着这个东西瞅,有时在地上划拉几下,恍然有悟,就开始动手拆,人家问他,他说:“什么什么地方坏了。”“怎么这么神呢?”“原理都是一样的,很简单的。”
有一次在一家轧花厂修轧花机时,他们厂里一个技术员问他:“你有老婆没有?”“没有,以前有。”“那你还想不想再要一个老婆?”“不想!”“要一个好哦,你出来一待好几天。你妈在家没人管没人问,好伤心。找个人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我回去跟我妈商量一下。”商量来商量去,我二姑奶奶的意见还是有老婆好,于是长林表叔就有了一个老婆。新娶的二表嫂是一个寡妇,带着女儿一起过来了。这个表嫂话也少,“三锤打不出一个闷屁”,如果不是我二姑奶奶天天絮絮叨叨个不停,她们两个在家一天都没有什么声音。他们家住在村里最偏的麻地旁边,又不像人家养鸡、养鸭、养猪、养狗,他们家就四口人、一只猫。长林表嫂轻手轻脚地出来进去,洗洗涮涮。带过来的女儿趴在一张小桌上写作业,要不然就拿棉线绷在两手之间翻出各种花样。长林表叔盘腿坐在椅子上翻着一本书,沙——沙——沙,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猫睡醒了,打个呵欠,然后伸懒腰。我二姑奶奶坐在门口,似乎在对着空气说笑话,脸上的皱纹都张开着,没牙的嘴笑呵呵的。
新二表嫂嫁过来两年后,他们养了一个儿子。他是“祥”字辈的,起了个名字叫“祥瑞”,大名张祥瑞。抓周的时候很多亲戚都去了。我二姑奶奶高兴,孙子睡在摇篮里,她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多喜人呢!多喜人呢!”
那一年我二姑奶奶已经七十多了,我们那里有个风俗,七十几岁就可以提前过八十整寿。我爸回去给我二姑奶奶做寿,邀请她到城里住几天。她不干,她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这万一我在城里面死了,可不得进火葬场?那烧着了多疼!”家里添人进口,房子不够住了,长林表叔就在后面又盖了三间屋子,我二姑奶奶就住在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另一间放他的修理工具,一间是灶屋,放一些农具。有一年冬天锅灶里的火没完全熄掉,家里失火了,二姑奶奶被烧死了。家里许多亲戚去看了都说:“太惨了!”长林表叔手足无措,只是呜呜地哭,别人问什么,他只是摇头叹气。
我二姑奶奶去世一年以后,长林表叔也郁郁而终了,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二表嫂带着两个孩子回她娘家那边去了,这以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他们家的房子早已经倒塌了,清明时我回去看了一看,在房屋原来的地基上,长出许多蒲公英和一年蓬。一年蓬高过人膝,蒲公英已经结了银色的种子。风一吹,这些种子就随着气流散到四面八方,忽然想到陶渊明的一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