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灵魂与精神研究,在科学与伦理的动机之外,有没有其他的需要呢?不知事实如此,还是出于本书写作者个人的观念,我们从《猎魂者》中,还看见这项研究事业更被一种私人化的情感经验推动着,那就是亲人亡故的伤痛。近在身畔的人忽然间不在了,令人难以接受。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科学祛魅固然不错,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其实面临更大的虚无。就好比霍奇森在派普夫人的导灵菲纽特博士口中得到了故人的消息,应该是会感到一些慰藉吧。这慰藉表明降神会也罢,通灵术也罢,并非完全无聊,除去满足庸人的猎奇心,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感情的需要。那一个无数生命去往的彼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又与此岸保持如何的关系?是存在的一个巨大黑洞。倘若能有丝毫,哪怕丝毫的信息传来,就可让这边所谓“活着”的人——不是吗?倘若“死亡”不再是原有的概念,“活着”就不一定是活着——所谓“活着”的人大约就可对“死亡”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当宗教不再能够维系生死之间的连贯性,神学被实证科学揭开了神秘面纱,科学能不能继续前行,突破壁垒,打开另一个通道,让人遥望彼岸呢?
前面说起过的埃德蒙·盖尼,“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创建者之一,与费雷德里克·迈尔斯一同负责“灵异幻象”的那一位富家子弟,1873年,他的三个姐妹在尼罗河游船,发生意外溺水而亡,书中这么描写他的茫然:“关于生命之有限,科学家们给出了精确无比的定论,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弄错了。”
1876年,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深爱的安妮·马歇尔沉湖自杀。她本是迈尔斯的表嫂,当表兄罹患精神疾病被送入医院,迈尔斯一边为表兄寻医求药,一边安抚表嫂,他的努力付出没有奏效,却坠入情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之后的岁月里,他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但从来不曾忘记安妮。为了与冥界的安妮联络,他见过无数灵媒,结果总归是真假难辨,有失望有鼓舞,直到将临20世纪之际,他遇到一位新灵媒,英国的汤普森太太,她给迈尔斯带来了一个幽灵,“简直明亮得像上帝”。与汤普森太太的导灵“小耐丽”的谈话,迈尔斯没有纳入调查的记录,这是属于他个人的隐私,他独自占有了。但他公布说,汤普森太太给了他一份预言,那就是20世纪过后,他将与安妮聚首。
1885年,威廉·詹姆斯的小儿子小赫姆,一岁半,感染了母亲的猩红热与百日咳,夭折了。前面说到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去见派普夫人,就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小外孙。对这转瞬即逝的至亲骨肉,威廉·詹姆斯无以寄托哀恸,他给亲友的信中写道:“他应该还有一次机会可以活得更好,肯定就是现在了。”其实是以来世的想象来说服自己,接受伤心的现实。在此,这位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与中国民间的生死观简直不谋而合。对于早逝的孩子,人们通常会这样劝解自己和他人,那就是:他是来骗骗你的啊!意思是别当真了。《红楼梦》高鹗的续书中,最后一回里贾宝玉科考后弃家而去,父亲贾政说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高鹗的续书不可与曹雪芹同日而语,粗糙许多,处处可见村俚乡俗,这话想也是从坊间得来。在中国知识阶层,没有严格意义的宗教,而古老偏远的乡村社会自会生出慰藉精神的法则,难免是鄙陋的,基本路数却与宗教接近,承认灵魂与肉体的相对关系。威廉·詹姆斯的思想追索,在很多处与中国人殊途同归,他毕十二年时间精力完成的《心理学原理》,依《猎魂者》所介绍:“他甚而进一步提出更具风险性的假设,提出人际关系组合的另一种可能性,即超出人眼可看到的物质现实局限而形成的另一种人际关系。”这就极近似于“缘”的说法了。
1888年,埃德蒙·盖尼前往调查一幢著名的“鬼屋”,在酒店客房里猝死。死因迷离,有一种猜测,是过量服用帮助睡眠的氯仿。他的妻子答谢朋友们的吊唁,信上写道:“他现在会比生前更快乐……我觉得,要是我从未听说过‘灵魂不朽’的说法,现在我也会相信他并未消失……”话语中很微妙地表示了讥诮,还透露出他们并不是一对亲密的夫妇。盖尼心思不在俗世的生活,他就好像是他著作的名字——“生者的幻影”。现在,他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冥界,会不会传来一些消息呢?他可说是一位先驱者,在他之后,还会有同道者继往开来,那将是《猎魂者》中最激动人心的章节。
1892年,威廉·詹姆斯的考验又一次来临,他的小妹妹爱丽丝患癌症去世。辞世前,爱丽丝对灵魂学说表现出极大的反感,她对威廉哥哥说:“我希望,那个讨人厌的派普夫人别口不择言地拿我不设防的灵魂说事。”要等灵学来克服死亡恐惧还远着呢!
同一年里,理查德·霍奇森的好朋友,哲学系学生乔治·佩鲁,在纽约中央公园坠马身亡,年仅三十二岁。生前,他与霍奇森争论有无灵界存在,说道,倘若真有那个世界,而他又早一步离开人世,他一定会现身,来为灵学研究作证。只有年轻人才会百无禁忌,口无遮拦,说出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因没有领教过命运的不测。而这一回,正巧或者正不巧,一语成谶。
距离乔治·佩鲁去世五个星期,派普夫人徘徊于灵肉之间的呓语中,忽然出现一个新的声音,道出“乔治·佩鲁”这名字。就是从此刻开始,导灵菲纽特博士销声匿迹,取而代之以G.P.——霍奇森为这个新人格起的名字,用乔治·佩鲁姓名的首字母——G.P.希望用自动书写来沟通,于是,派普夫人手中的铅笔便在纸上移动起来。霍奇森最大限度地调动人事资源,甄别检验G.P.是否真的是乔治·佩鲁的灵魂,比如请来他的亲友与他对话,也夹杂着陌生人,类似警局请目击证人认人。一些极其私密的细节从派普夫人的铅笔尖流淌出来,举座皆惊,没错,就是他!测试引起的狂乱平息下来,G.P.进入宁静的交谈。我并不介意《猎魂者》记叙所根据材料的客观程度,我只是为它所描述的景象动容,即便是在一个多方合作的虚拟之下所产生——当通灵会已经制造如许繁复的骗局,又有如许不可思议的魔术诞生,还有什么是人力不逮的呢?那生者与死者的遥相远望依然透露出无限的哀伤与欣悦,对话是这样的——
G.P.通过派普夫人的书写说道:“一开始我什么都分辨不清。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你知道的,吉姆。”在座的名叫吉姆的朋友问:“你发现自己还活着,难道不惊异吗?”G.P.说:“惊异极了。这大大超出了能够解释得通的能力。现在,我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好比在太阳底下看清一切。”
从冥界终于传来合作的声音,要与这物质世界联起手,建立起实证与信仰之间的桥梁。当20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候,那一个英国灵媒汤普森太太,她的导灵,多年前失踪的女儿,小姑娘耐丽,曾经预言新世纪的拂晓过后,迈尔斯会与安妮重逢。这一句灵媒之言可视为隐喻,那就是跨入20世纪之后,事情会发生本质性的转变。被预言跨过冥河去往灵界的迈尔斯举步之前,1900年8月28日,西季维克先行一步,去世了。第二年,1901年1月17日,迈尔斯死于肺炎引起的窒息,留下一份残稿,题目为《人类性格与其肉体死亡后的存活》,由霍奇森接手,但是看起来,更像是迈尔斯以自身的实践来完成这部论述。埃德蒙·盖尼早在1888年6月23日亡故。至此,灵异研究的排头兵全部故去,又好像是一次集合,集合起来探涉那个未知的世界。这边的人等待他们传递来消息。有了G.P.的来临,这份期望不再是荒诞不经,异想天开了。
然而事情却似乎走向了下坡路,1905年早春,派普夫人的丈夫去世,由于伤心还是另有说不明的原因,比如磁场改变,派普夫人的通灵能力下降了。G.P.甚至预言派普夫人客厅里温馨的聚会时日不长了,就好比中国人的古话,千里长席没有不散的时候。然后,这年的深秋,有一晚,理查德·霍奇森望着满天寒星,说道:“有时候,我都等不及想到那边去。”不幸的是,又一次一语成谶。12月20日,霍奇森在手球比赛场心脏病突发。就在这一天夜里,派普夫人平静的梦中闯入一个男人,酷似霍奇森,独自走入一条隧道的入口。
霍奇森与派普夫人长年合作,已成为心神相通的朋友,他们之间应该有着较为畅通的桥梁,果然,他来了!派普夫人的铅笔写下这样的字句:“能来我真开心,但太艰难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迈尔斯很少出来。我必须走了。我待不下来……”真是伤心啊!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着什么样的秩序,人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事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事!盖尼、西季维克、迈尔斯,现在又加上霍奇森,他们前赴后继,涉向空虚茫然之中,攫取无形的真相。
在那个世界里,事物是否还保持原有的形态?就像诺拉·西季维克夫人,“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的开创元老之一,她出于正统科学严格的本能与训练,第一个提出,为什么会有穿衣服的鬼魂?这问题乍听来很荒唐,细究却颇有意味。假如我们都能接受,如书中所说“鬼魂代表的是一个亡者之灵,或曰精神能量”,那么,如何解释衣服这样的身外之物却能够一成不变地显现,在那虚空境界中,它们持有着什么样的能量呢?诺拉因是负责调查鬼魂,首先需要甄别鬼魂事实的客观性,而穿衣服的鬼魂更像是一种想当然,或者说接受了生活经验暗示的错觉。就好像要帮助回答诺拉这个疑问,逝去的人们开始发出信号。
玛格丽特·福润夫人,丈夫是剑桥的哲学教授,本人则在另一所学院任古典文学教员,和西季维克、迈尔斯夫妇交往甚密,耳濡目染,受到灵魂研究吸引,朋友去世之后,她便生出要与冥界联系的念头。她独自练习“自动书写”,三个月来,在胡涂乱抹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之中,忽然出现了“迈尔斯”的字样。福润夫妇的女儿海伦,也在练习“自动书写”,她的笔下也奇异地出现同样的字句。此时,远在美国波士顿的派普夫人,并没有受过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使用英语“自动书写”,但是内容竟然与英国这一对素昧平生的母女交叠互通。于是,交叉通讯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在交叉通讯的实验中,灵媒表现出高于自身的智慧和教育水平,比如,派普夫人的导灵,又是一个新人格,教区长,接受拉丁语的指令在纸上画下图式,这是一个新成就,它从某种方面提供了灵魂存在的证明。
交叉通讯的范围继续扩大着,就好像人世间藏匿着一个信息辐射的网络。这一日,“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收到印度的来信,写自一位名叫爱丽丝·吉卜林·佛莱明的女性之手,是著名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妹妹。信中说,她自觉具有通灵的特质,读过迈尔斯的由霍奇森最后完成的书《人类性格与其肉体死亡后的存活》,因不想让人以为荒唐,一直保守着秘密,但是近来有一些事情令她困惑,按捺不下。在某一日的“自动书写”中,那些潦草无序的笔迹联系成相当具体的指示,其中有“迈尔斯”的名字,极为神奇地,让她把信寄给剑桥的福润夫人。佛莱明夫人并不认识福润夫人,但她“自动书写”描绘的福润夫人的客厅就好像她是一位常客……鬼魂究竟穿不穿衣服暂且难说,可是有一点,在那个与此界不同质的空间里,它们似乎摆脱了生前的某些束缚。它们的行为脱离了原先的轨迹,留给人们漂移的印象。它们漂移地寻找前一世的遗踪,令我想起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小说《胭脂扣》,鬼魂如花到世间寻找爱人十三少,找到第五天上,渐渐绝望,她说:“一望无际都是人。”何等凄凉!《猎魂者》中的灵学研究者,却终于联络上了,在那些降神会上——“私下开的玩笑,亲密时分的细节,尴尬的回忆……”又是何等亲切,慰藉着饱受丧失痛楚的心。倘若灵魂真的存在,我们对生死聚离的感受大会不同,生命不再是有限与间断的,幸福的观念也许有所改变。
然而,交叉通讯的实验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不需要现存条件的制约,无限地扩大范围,更加难以取证,连同已经被考虑的事实都变得脆弱起来。派普夫人又一次受到主流科学界的严苛检测,主持检测的是美国克拉克大学校长斯坦利·霍尔,是灵魂研究的公开反对者。检测的结论是:第二人格症。斯坦利·霍尔校长的助手艾米·坦纳,出版了新书《对灵学的研究》,则是以现代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方法,详细分析派普夫人双重人格形成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女性富于幻想的天性,她还是为派普夫人的异能留下一条出路,那就是,超能力也许会受疾病与年岁的影响增强或者减弱。
19世纪的80年代,盖尼和迈尔斯搜集问卷,经过筛选甄别,汇编超自然事件,因工作量巨大,中途招募了第三位合作者,牛津大学研究生弗兰克·鲍德莫,他们共同完成的这本奇书《生者的幻影》于1886年出版。1887年1月,威廉·詹姆斯所写的评论发表在主流科学期刊《科学》杂志上,无论它受到了多么强烈的指摘与讥诮,回想起来,却可说是超自然研究的全盛时代。风华正茂的科学、哲学精英,积极昂扬地工作着,未知世界初露端倪,好比雾里看花,云中探月,待到云消雾散,反倒什么也看不见了。埃德蒙·盖尼和迈尔斯先后去世,1910年8月19日,弗兰克·鲍德莫溺毙在湖水中。要说,《生者的幻影》三位作者的死亡都有些诡异,好像染了他们投身的事业的魅影。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的新任主席,西季维克的遗孀诺拉·西季维克,不再像过去那样勇往直前,并不是说她要放弃什么,而是她重申了谨慎与严格的原则,强调学会工作应当服从科学研究程序的定义和操作。
最可信的灵媒派普夫人在斯坦利·霍尔校长几近折磨与侮辱的测试之后,正式宣布退休。
…………
就在弗兰克·鲍德莫溺毙之后一周,1910年8月26日,威廉·詹姆斯去世了。顿时,小道消息满天飞,四处都是威廉·詹姆斯亡灵显现的传闻。其中,某位灵媒在降神会上送来一个口信,听起来,与威廉·詹姆斯的精神相当接近,它说的是:“我很平静,平静——无论是我还是全人类。我意识到有一轮新生命,远远高于在我身为尘世凡人时所能料想到的一切。”当然,这更可能是一位熟读过詹姆斯理论的崇拜者的杜撰。波士顿联众教堂的牧师宣称他感受到詹姆斯亡灵的接触,引起“灵魂的震颤”。这似乎又与威廉·詹姆斯的世界观颇不一致,他以终身而不懈投入灵魂的研究,前提是他放弃有神论的传统宗教观念,因此很难解释他在身后去拜访一位牧师的行为。事情的结尾多少有点荒唐,是由《纽约时报》向爱迪生求教,此时,爱迪生正攻克一个新课题,就是让无声电影变成有声电影。至此,已经非常像王尔德的鬼故事,《坎特维尔鬼魂》,美国人用平克顿牌去污剂擦拭鬼魅的千年血迹。但爱迪生最后的回答又使尾声一幕回到正剧上来,他说:“我们的生命太有限,无法理解一切。至今,我们还不能掌握那真正宏大的奥妙。”看起来,科学尽管严格遵守已知世界的法则,但对未知的世界依然抱着敬畏的态度。它有一句说一句,对不曾证实存在的,且不敢轻举妄论,而文学,尤其是小说,则欣然接过手去。
四
《猎魂者》第九章,名为《灵魂存放地》,写到威廉·詹姆斯的兄弟亨利·詹姆斯,于1898年出版小说《螺丝在拧紧》,故事来源于亨利·西季维克的表兄爱德华·怀特·本森府上的“幽灵之夜”。这位表亲身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却酷爱鬼故事,以此来看,那时候的宗教已经呈露罅隙。大主教家的故事会上,来宾们一个接一个地讲述关于鬼魂的传说。这种消遣一定来自民间,不过是从老奶奶的炉灶边移到了书房里。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普尔小姐所在的英国乡间小镇,也有一个“星期二晚间俱乐部”,与大主教的“幽灵之夜”路数差不多,区别只是“俱乐部”会员的神秘故事,结尾多是以刑事案件的方式给出了现实的答案。很难考证《螺丝在拧紧》与“幽灵之夜”的直接关系,但亨利·詹姆斯参加过本森的故事会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小说的开头是人们围坐在火炉边讲鬼故事,那情景很像是对“幽灵之夜”的摹写。《螺丝在拧紧》在文学史上,当归类于浪漫主义派系里的哥特小说,“哥特小说”的命名起源于1764年,霍勒斯·沃波尔的小说《奥特兰托城堡》,副标题为“一个哥特故事”,是借中世纪建筑风格来暗示压抑恐怖的情节构成。但在这里,我宁可认为《螺丝在拧紧》来自超自然研究的影响。你想,亨利的哥哥威廉正从事这一门,亨利自己在伦敦,埃德蒙·盖尼就是他的老熟人,由盖尼牵头的哲学家俱乐部“八人谈”,我想他也曾去过旁听,这帮研究者苦思冥想的,如这一章的题目所说“灵魂存放地”的问题,免不了地,同样困扰着他——科学无法认证有还是没有,倘若有,又是如何的境地?而虚构是自由的,小说不必为现实负责,它可以使灵异学合法化。更重要的是,“灵魂”本来就是小说描写的核心。假定肉体死亡后,灵魂依然活着,便拓开了永恒的空间,小说所向往的,不就是永恒性的乌托邦吗?如此这般,写实性格的小说不仅在哲学意义,也在材料供给上,都从灵异研究里汲取了可能性。我想,大约这也是鬼故事吸引某一类小说家的原因。写鬼故事的作家其实和不写鬼故事的作家同样,绝不会忽略客观存在的秩序,比如亨利·詹姆斯,他并没有因为虚构的现实豁免权而放纵自己为灵魂建构一个更为具体的存放地,《螺丝在拧紧》中的鬼魂,依然服从着从科学出发,即灵异科学的规定限制,它们踪迹模糊,出入无定,不知所向。
《螺丝在拧紧》写一个年轻的家庭女教师,接到聘任,来到偏僻乡间的大宅子里就职所遭遇的故事。故事的结构使人想到早于其五十年诞生的《简·爱》,也许那个时代正统社会的女性只有担任家庭教师,才有机会发生奇情故事,于是就形成了套路。这一位家庭教师和简·爱一样,在东家的宅第里撞上一系列诡异的迹象,和简·爱不同的是,这些迹象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也因此暗示出更危险的隐秘。没有夜半的号叫惨笑,没有伫立于床前的怪影,没有紧闭的阁楼、形貌古怪的女仆、兀自点燃的蜡烛……相反,一切都是美好的,明媚的风景,轩朗的厅堂,小主人,也就是她的学生,乖巧和顺,在这和悦的表面之下却潜藏着一种不安:被寄宿学校退学的小男孩,一去不复返的前任女教师,从不露面的男主人……阴森可怖的气氛就在安宁中酝酿积累,终至显山显水。彼得·昆特,主人的已故男仆出场了;再接着,杰塞尔小姐,那个死去的前女教师也出场了——故事在这里与《简·爱》分道扬镳,循着鬼魂的轨迹,走入灵异小说。如先前说的,它们的活动都是有限制的,彼得·昆特总是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或者遥远地挡在塔楼的箭垛后面,要不就是挡在窗台外面;杰塞尔小姐则是在池塘的对面。偶尔,它们也会进入室内,但也总是离开一段距离,或者隔一面玻璃。显然,它们并不因为是鬼魂就行动自由,无所不至,而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涉入这一个世界。那时候的鬼魂要比后来的吸血僵尸一类守规矩许多,因此也优雅许多。是时代的缘故,作者和读者的胃口都撑大了,难免粗糙,还可能是作者亨利·詹姆斯目睹哥哥和朋友们所进行的灵魂实验,举步维艰,超自然现象扑朔迷离,难以捕捉,使得笔下的鬼魂有了谨慎的态度,不敢过于造次。也或许因为亨利·詹姆斯体察到哥哥研究工作里的情感动因:那些逝去的人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我们真的再也不能聚首了吗?他故事里的人和鬼都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哀伤。年轻的女教师渐渐发现她与小主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以周全的礼貌与教养体现出来的,他们是和她周旋呢!事实上,他们与死者守着默契,谁也介入不了。说服与训导无能为力,阻止不了孩子们与旧人伺机交往。那两个孩子日益显出孤独的面目,在惊悚小说中,凡被死灵魂吸引的人全都有一种孤独的面目,这是这类小说中最动人的情感。故事的结尾在我看起来,略微有些扫兴,小男孩迈尔斯——奇怪,男孩为什么叫“迈尔斯”,和“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有关系吗?当然,“迈尔斯”是一个相当普遍的名字——最后,小男孩迈尔斯被鬼魂摄走,在女教师怀里留下他没有生命的肉体。对于一个鬼魂故事,不免是太过具象了,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尾的,而虚无缥缈的鬼魂又究竟能往哪里归宿呢?惊悚小说的结尾确实很难办,不了了之是小说家渎职,一旦落实却又失了余韵。
曾经读过一本比较新近的美国惊悚小说,《窗户上的那张脸》,与此类型小说差不多,不外是异域的老旅馆,发生过不为人知的事故,亡灵出没。这通常的套路里,却散布着一股极度抑郁的情绪。那小鬼魅越来越攫住客人的心,他渐渐与家人疏远,再也离不开这房间了。情节过渡到一个现代的幽闭的故事,但幽闭之中却是阴阳两界,住不得,往不得,无限绝望。客人与鬼魂厮磨良多日子,最终那一界的景象也没展现出来,永远隐匿在不可知的冥想深处。即便是灵异小说,似乎也严格遵守着实证科学的约定,不逾雷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美国电影《第六感》,情节是在阴阳两界之间展开,最后,世间纠葛终于厘清,人鬼情了,那一大一小两个鬼魂相携相伴走在去往彼岸的路上,年龄和阶级的差异全都消弭了,很使人动容。可是,到底也没让观众看见那一岸的情形。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人的灵活性,这灵活性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死暌违的痛楚,可能有些佻
,但不乏意境,有一种抒情性。我很欣赏中国民间社会,对那一个世界的假想,既朴素又相当开放。在这里,人们常以转世投胎来解释生与死的交割,而转世投胎又并不是生命的单一延续,而是从一物化为另一物。最著名的如“梁祝”神话的“化蝶”;《孔雀东南飞》的连理枝、鸳鸯鸟;《聊斋志异》更比比皆是,或为蚁穴,或者狐蛇……在这些传说背后也许是老庄的哲学,物物相通,天地贯彻,是从玄思而起,到玄思而止,离科学远,却与文学的本质接近。我以为《聊斋志异》里“王六郎”的故事,可说是对“灵魂存放地”中国式的完整表达。故事说的是渔人夜晚撒网,一人独坐小酌,酒香引来了美少年王六郎,渔人便邀他入座,从此两人常在夜晚河边对饮,结成好友。王六郎其实是个新鬼,因贪杯醉酒,失足坠河身亡。不久,王六郎做鬼满了期限,得以投胎,两人高高兴兴地告别。不料,代他做落水鬼的却是一个女人,怀抱嗷嗷待哺的婴儿,王六郎生出恻隐之心,放弃了这投胎机会,女人从水中挣扎而起,王六郎则继续同渔人夜饮。又过些时候,上天褒奖他有德行,纳王六郎入仙籍,为远地一镇的土地神。王六郎专来向渔人告别,嘱咐千万要去辖地探望。渔人疑虑:“神人路隔”,如何相逢?王六郎则一味要求。分别之后,渔人日益思念心切,决定前往。一旦进入地界,只见男女老幼蜂拥而至,家家留宿,户户请饭,说是土地神有托梦,百般叮咛盛情款待,将回报以五谷丰登。告辞回乡路上,旋风平地起来,缭绕脚下,随行十余里,那就是王六郎在相送。多么美妙啊!《红楼梦》是这境界的最高级,三生石畔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为报滴水之恩,决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演绎了宝黛之爱情。到了高鹗的后四十回里,这境界就又变得村俗了。黛玉死后,宝玉等她托梦,独眠一夜无所得,叹气吟了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将这木石前盟的仙气扫荡一空,余下的就只是男欢女爱。我经常猜测,倘若曹雪芹写完《红楼梦》,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会不会在三生石上重逢,经历了红尘一场故事,之间的宿债是了还是未了?他们又是不是原先的他们?如今一切隐匿于幽冥之中,真可谓天机不可泄露。三生石在中国文学里,大约可充当得“灵魂存放地”,有了这地方,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哀绝,有前缘,又有来世,生命可经久绵延,生生不息。但其实还是与物质无关,全是在精神层面,是生命美学,不能用作解释客观世界。对于中国人的思想,是足够用的了,我们习惯于接受未知事物,多少是为回避虚无主义,于是绕道而行。但在物理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西方世界观,却远远不能满足坐而论道,他们就是抱定耳闻为虚,眼见为实。
最近,读到一本日本前辈作家远藤周作的小说《深河》,作者介绍中说,远藤周作为“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我们对“信仰文学”这个概念很陌生,不知道内容究竟是什么,或者是指宗教的意思?因为介绍中又说,作者“出生于东京一个天主教家庭,十岁时接受洗礼,深受天主教思想的影响”。想来,科学与神学对峙而后又和解的过程,也会影响到近代亚洲的天主教传播。小说《深河》是一本奇异的著作,它在西方科学主义的立场上发展情节,却终结于东方神秘哲学。倘若与作者的背景联系,猜想远藤周作先生大约也是对灵异研究有兴趣的吧。
故事从妻子病危开场,丈夫矶边绝望地看着妻子渐渐远离,不知所措。当诀别的时刻来临,矶边发现平素感情并非十分亲昵的妻子竟然于他无比重要,难以接受丧失之苦,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妻子临终前断续说出一句话:“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这一句梦呓般的爱情誓言一直萦绕在矶边心头。偶然间,他了解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正进行死后生存的调查,多半是出于排遣苦闷的心情,他给那个机构写信。若干日子过去,研究室真的回信了,告知在他们搜集到的转世案例里,唯有一件与日本有关。但那是早在多年前了,出生于缅甸乡村的少女,四岁时声称自己前世是日本人,是战争中的一名列兵,曾经遭遇飞机轰炸,被机上机枪击中而亡,她时常说要回日本,自语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听起来挺离谱,但矶边先生认真地拜托继续查找。经过一段时间的收集与核对,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又得到一个案例,看起来比较接近矶边太太转世的条件。那是在北印度卡姆罗治村的小女孩,自称前世是日本人,其他资料未详,但因矶边先生的急切心情,还是提供了这个简单的讯息。于是,矶边踏上了印度之旅。这真是一个大胆的举措,以如此写实的情节将怎样来处理这虚妄的悬念?转世投胎的说法虽然由来已久,长盛不衰,但多是神话志异,在小说的写作,亦是奇情,比如李碧华的小说——我以为李碧华在小说家中是个另类,她天生异禀,能将世外的人事拉入世内,又将世内推到世外,但前提是假设,假设两界存在并且互往,无论写作还是阅读都须承认这前提,建立起信任感,方能顺利进行。而在《深河》,则让人担心疑虑,因整体是具象的,全是由现实的材料砌成,严丝合缝,从哪里破开缺口,好向空茫出发?这一上路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叙述始终在严肃的态度中进行,不敢称它为荒唐,那简直是亵渎矶边先生对亡妻的心情了。
矶边先生前往的那一个地方大有考究,印度。《猎魂者》中,澳大利亚出生的剑桥哲学系学生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第一份任务,就是到印度孟买调查灵异事件。诺拉的助手收到的那封怪信,声称“迈尔斯”要与剑桥的福润夫人联系,那信也寄自印度的一位佛莱明太太。印度,在我们有限的认识中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E.M.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中,那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将成为千古之谜。当然,这些印度图像多是得之于西方人的眼睛,在印度本土,也许一切都是平常自然。读过几本印度作家的小说,倒也未见得有什么奇突的事情发生。但泰戈尔的诗句,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世界观,无论是与西方理性主义,还是与中国的儒和道,都大相径庭。《吉檀迦利》中,比如“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叩到自己的家门”,比如“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来的那个人”,比如“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你就一直走近来迎接我”,比如“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兄弟,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比如“当我想到我的时间的终点,时间的隔栏便破裂了”……“我”和“你”,“生”和“死”,“终点”和“隔栏”,在相对中相生,没什么是绝对规定的,还是以总量计,不以个体为单位,呈现出弥漫遍布的状态。所以,我想,远藤周作将矶边的寻找带入印度,是有用心的。
矶边先生所要寻找的女孩所在的卡姆罗治村,正是在孟买的恒河附近——作者始终没有放弃写实主义的笔法,凡事都保持现实生活的面目,充满琐细的日常细节:加入旅行团,行程中结伴,宿寐起居,旧识新交而思故……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那个转世所在的村庄,很难想象水落石出的景象,于是,这景象就越加让人渴望。叙述依然不疾不徐地进行,并不见得直取目的地的迫切,却也没有迹象是要规避结果,不兑现向读者的承诺。寻访循序渐进,矶边先生终于搭上出租车,怀着对妻子的思念,向那个素昧平生的村庄去了。炎热中的贫瘠令人心惊,矶边先生心生抑郁,迎面而来乞讨的孩子,浑身赤裸,饥饿得失神,抢着将手伸到眼前,哪一个会是妻子的转世呢?倘若真的是,又将如何呢?一切依然不显得荒诞,而是格外严肃——“矶边尝到了类似人生道路上失败的那种悲伤”。事情再怎么继续下去?远藤周作先生真是执着,他不让矶边就此掉头,而是接受出租车司机推荐,去找算命师,算命师给出又一条线索。依了指点,矶边走入嘈杂街市一家修车铺,得到的回应相当暧昧:“一个掉了牙的老人指向道路深处,说‘拉——兹——尼’。”“拉兹尼”是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所提供的那小女孩的名字,在此却像是咒语,又像是谶言,不知暗示什么。绝望的矶边,在消沉的醉酒中走向恒河,呼喊:“你到哪里去了!”恒河在印度教徒中被认为通向更好的来世,要是相信它,妻子就不应当是这不幸命运中的一个。事情终是守住了现实主义的壁垒,但在矶边的故事,毕竟算不得完满,而是妥协的意思了。好在,之后还有数十页码,或许,还有机会峰回路转。
旅行进行,沿着恒河,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尽是沐浴的人们,还有,火葬场。为什么要将火葬场建在河边,难道是方便于转世吗?不得而知。从小说中看,这火葬场似乎也成了观光景点之一。场面奇异而又残酷,人头攒动的游客中,抬尸的队伍,蜿蜒向火葬柴堆走去。尸臭弥漫在滚烫的空气中,尸灰直接倾进河水,和着悼念的花朵,顺流而下。混乱杂沓之中,却有一条严格不逾的戒律,那就是不许照相。这意味什么?是不是意味死亡有着不可涉足的密约,千万,千万不要偷窥?这一条戒律,在后来爆发的冲突中得到特别强调,哲学的抽象性也由此外在成具体情节,平衡故事的全局。现在,矶边先生的寻找有了答案,逝者的去向,也终于被安置,安置在郑重的遮蔽之下。
五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丽丝·门罗有一篇小说名叫《法力》,写的是一位先天具有特异功能的女性泰莎,她可以隔着衣服看见对方兜里的钱包,以及钱包里的东西,还能报告失踪者的踪迹。总之,她就是那类被称作有超感的人。在小说家的笔下,这超自然能力将被用于什么样的虚构情节呢?泰莎恋爱了。泰莎爱上的那个名叫奥利的男人,很难说是真正被泰莎的人格吸引。泰莎长相平平,甚至称不上匀称,穿着陈旧而且背时,缺乏女性的妩媚,虽然她自有一种从容镇定的风度,可这又并不能刺激人的情欲,所以,奥利更可能是迷上了泰莎的特异功能。奥利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而且,野心勃勃,期待做一番惊人的事业,却不知从哪里着手。我想,奥利说是从事灵魂研究,充其量不过是业余爱好者,对这一门科学的认识仅止于道听途说,泰莎显然是一个极难得的标本,于是,他如获至宝。从此,泰莎便步入了灵异研究者的实验室,小说这样描写道:“简直就是一间审讯室,泰莎每回出来都像给挤干了似的。”泰莎一定是出于爱情才那么顺从,随奥利摆布,到东到西,走进各式各样的“审讯室”,贡献她的耐心和尊严,接受考验,力图得到研究者的满意,好为支持奥利的论述提供实证。可是,就像《猎魂者》里描绘过的超感者,他们的异能很难经得起追根究底,大多是被科学抛弃。同样,泰莎和奥利走上了街头,泰莎表演,奥利宣讲他的观点。他们不得不借用马戏团的场子,跟着跑码头,过上了江湖艺人的生活。事情离奥利的期望越来越远,而泰莎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可疑,不知是使用过度,磨损尽了,还是本来就不存在,只是被世人渲染夸张的。总之,这样的生活似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怎么办?奥利将泰莎送入了精神病院。最耐人寻味的一节到了,那就是,当奥利口袋里揣着与医院签署好的书面材料,和泰莎拥抱告别的时候,他不安地想:泰莎的法力究竟有还是没有?她若是看得见他上衣口袋里的文件,以及文件的内容,他便立刻将文件销毁,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可是,泰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驯顺地由着奥利送她去那个“可以让她休息一阵子的地方”,然后放下她,一去不回。也许泰莎真的完全丧失了法力,抑或是,她的法力更强了,能够穿透衣服、口袋、文件、肉体,看到奥利的内心,看出她的爱人是想摆脱她,回到自由的生活里去。于是她无怨无艾,在那地处偏僻的精神病院里,度着被囚禁的余生。泰莎的特异功能在此担负起爱情的至深的理性,成为普遍人性中的超自然。小说家的手才具有真正的法力,既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又能够化神奇为常态。
倘若将小说还原成素材,显然,泰莎就是《猎魂者》里众多灵媒的一个,他们都走过了差不多的历程。先是能力超拔,神迹连连;接着是衰减,不得不以骗术替代;然后被揭穿,遭到唾弃,于是漂泊江湖;最后销声匿迹,不知所终。然而,他们在完全退出公众视野之后,偶尔地,却又会显现出异禀。那一对最早吸引眼球的福克斯姐妹,童年时能够与鬼魂沟通,从老房子的地窖里寻出多年前被杀害的尸首,一时辉煌之后是困窘潦倒的一生,两人的晚年都是贫病交加,相继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去世。1893年,姐妹中的一个死了有三年,另一个也快不行了,奄奄一息中,忽然向守在身边的邻居女人要了纸笔,胡乱写下足有二十几页的文字。邻居女人发现写的全是她的一生,她从未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邻里谈过自己的生活,更让人吃惊的是,文字中反复提到一封遗书,是邻居女人的母亲留下的,藏在某人的书桌抽屉里,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细节被证明属实。也许,她们,以及其他那些被认为是骗子和魔术师的灵媒,真是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可是,事情似乎是,越要证明越是漏洞百出,到底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我不禁想起20世纪80年代前后,中国出现一位能用耳朵认字的少年,之后,掀起一波热潮,对超自然能力的好奇心席卷全国。那时候资讯不发达,长年耳目蒙塞,不晓得世界上有多少学科,又是在如何发展,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搜索材料,进行见证。当时我所工作的《儿童时代》杂志,开设科普知识栏目,也对此事件予以关注。有一日,我们从南市区某小学请来一些小学生,大约有六名还是七名,据称,他们都能够不用视力而用身体辨识字样或图样。那是一个阴霾很重的冬日下午,杂志社内的编辑,还有社外听闻而来一探究竟的人们,将孩子们围得严严实实。他们将写上字和画上东西的字条折起来,掖在棉袄底下,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任凭时间过去。似乎并没有显著的奇迹发生,多数孩子声称累了,有一两个说出来却又不全对,这场检测不了了之。大家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失望,因为相信,如此划时代的奇迹不是平凡如我辈有幸目睹的。事实上,这样的实验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断地重复着,却还没有划下时代的坐标。那些闪烁的奇相,其实一直没有彻底冥灭过,时不时地,就会冒出头来,这里或是那里,这样或者那样。
科学继续在实证的道路上进步,越来越多种物质从无形中提炼出有形。1884年,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著名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版论文《对可卡因的研究》,致幻麻醉品制造出相当客观的兴奋、快乐,甚至“不朽”的灵光闪现;“潜意识”的理论从意念传递的实验中浮出水面;心理疗法在奠定其于正统科学中的合法地位;催眠术的临床应用悄然扩大着范围。1890年,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问世,提出精神、意念与肉体的关系。1896年,弗洛伊德第一次正式使用“精神病学”术语。进入20世纪以后,物质性有了更广义的体现:越洋电话的电波;双面灌录唱片的音频;照相机的成像;量子论;弗洛伊德再创建树,出版《梦的解析》;齐柏林飞船完成测试首航;物理学中的电力、磁场、电流传动与隔绝;大气化学,氩气的发现者获诺贝尔奖;1909年,细菌学家发明治疗梅毒的药剂;无线通信日臻成熟;一架小飞机飞越英格兰海峡;全活动的照片出现了,然后就有了“好莱坞”……一百年后的今天,看似平常的这些,当时却都是从无到有,从虚空茫然中浮出轮廓,灵魂依然飘忽不定,一伸手就是一个空。
当派普夫人与福润夫人建立交叉通讯,企图与往生者联络,“自动书写”与导灵共同努力,筛选出几个关键词:希冀,星星,布朗宁。然后,人们寻找到迈尔斯最爱的布朗宁诗歌,其中有一句:“只找到了流离之星,并将其锁定。”同时,人们从猎魂者霍奇森遗留下的文件中,翻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些单词,其中也有“星星”,还有“凝视”和“眼泪”。总是有星星在,那遥隔几亿光年的光明,看着人们,试图传递什么呢?
2011年8月12日 上海
与本文有关的书目:
1.《猎魂者》,[美]黛布拉·布鲁姆著,于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2.《坎特维尔鬼魂》,[英]奥斯卡·王尔德著,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3.《螺丝在拧紧》,[美]亨利·詹姆斯著,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4.《密西西比河上》,[美]马克·吐温著,张友松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
5.《深河》,[日]远藤周作著,林水福译,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
6.《吉檀迦利》,[印度]泰戈尔著,冰心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
7.《逃离》,[加拿大]艾丽丝·门罗著,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