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才”的野心
警方在凶杀现场发现过去从未见过的高纯度新型化学合成冰毒,这意味着,过去对传统的制毒原料的控制失去了作用,“潘多拉盒子”将被彻底打开。
发明新型化学合成冰毒的刘大枭,被毒品黑道上称为“鸦片战争一百多年来才出一个的天才”,这催生了他在毒品市场称霸的野心。
宽阔的野牛河自西向东穿过城市的中心,这座繁华的热带城市因此得名“野牛城”。至于它真正的名字“福东市”,远没有“野牛城”的名气大。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路灯却已亮起。湿热的空气中,混杂着汽车、摩托车的尾气和人体的汗臭味。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下班人流和车流,不时有女人奔跑着追赶公交车,全然忘记了优雅。
位于野牛河北侧的渔人码头,是野牛城最高档的海鲜餐厅。迎宾小姐将刘大枭和跛佬带到足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大包间。这是刘大枭的习惯,即使只有两个人,他也要摆出这种豪气。
其实,那时候他还没有摆阔的资本,不管黑道白道,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谁。
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涂着血红的嘴唇,从高开衩的旗袍下露出的雪白大腿,即使再有修养的男人,也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一眼。
迎宾小姐微笑着递上名片。“陈小妹,这名字好。人家经常说的邻家小妹,说的就是你。”刘大枭很会撩妹。他接过名片,放肆的目光从她的大腿向上移动到脸上,“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刚来这里没几天,叫我阿妹就好了。”阿妹落落大方地说,“先生以后再来可以提前打电话给我,把座位给你们留好。”
阿妹退出去。跛佬拿出“高希霸”雪茄,抽出一支递给刘大枭。
“哦,我喜欢的‘高希霸’。”刘大枭接过雪茄,放到鼻子前闻了又闻,连连点头说,“嗯,味道很正。”
“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跛佬说着,又从包里拿出木盒装的未开封的“高希霸”雪茄送给刘大枭。
两人点上雪茄,站在窗边抽烟。
放眼望去,在包间的右侧,野牛河静静地流过,河对岸,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亮了河面;在他们的左侧,是一百一十八层的野牛城地标建筑环球金融中心,幽蓝色的玻璃幕墙,在薄暮中直插云端。
这时,身着黑色制服的女经理带着女服务员进来。面对这样的豪客,餐厅自然不敢怠慢,大堂经理亲自侍候。刘大枭是熟门熟路的食客,对女经理递上来的菜谱看也不看,便点了加拿大龙虾刺身、帝王蟹、鲍汁鹅掌、清炒芦笋,每人一份清炖海参。
服务员倒好了茶水,出去,关上门。
“我带了‘路易十三’。”跛佬从酒红色的盒子里取出酒瓶,放到桌子上,略带歉意地说,“只是没有女人陪老大,下次提前安排。”
“‘高希霸’‘路易十三’,都是我喜欢的。”刘大枭咧着嘴大笑,下巴的肥肉挤成一堆。他拿起“路易十三”的瓶子,仔细看了看,其实他根本没喝过这么高档的酒,但假装很内行地说:“在野牛城,能喝‘路易十三’的人,非富即贵。至于女人嘛,那是下半身的需求。”
刘大枭三十七岁,身高一米八,看上去像一根立柱,面如满月,经常有人说他长得很像大和尚。单从外表看,你就知道,这是绝顶聪明的人,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狂妄和自信,敢想敢干,心狠手辣。
跛佬真名梁火仔,比刘大枭大十二岁,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瘦削的脸,高颧骨,秃顶,右腿先天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两只硕大的招风耳,就像脑袋上一边插了一把扇子;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凶光毕现,时刻在盘算着对手。这个在毒品市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手,不仅神通广大,贩毒网络遍及很多地方,而且杀人不眨眼。
如果不熟悉他们,从表面上看,两人称兄道弟,还以为是老朋友。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里却是各打各的小算盘,彼此用语言试探着对方。
菜还没上来,他们坐下来喝茶,跛佬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他的话题。“我那天说跟着枭兄干,怎么样?”跛佬使劲地抽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眼角的缝隙中盯着刘大枭,似笑非笑地说,“拉上兄弟一起发财,钱也不是哪一个人能赚完的。”
“真想跟我干?”刘大枭依旧是满脸的笑,他摸着下巴堆积的肥肉,话中有话地说,“没啥阴谋吧?”
“在野牛城,谁敢在枭兄面前玩阴谋?”跛佬这话既是恭维,也是潜台词,表明他非常清楚刘大枭是什么人,“我是真心想找兄弟合作。”
正说着,女经理领着服务员进来,把龙虾刺身摆在玻璃转盘上,又把调料放好。女经理熟练地打开“路易十三”,小心翼翼地倒进高脚玻璃杯内。“二位,请慢用。”她微笑着做个手势,便退出去。
两人端起杯子,像亲密无间的老朋友,碰杯。
刘大枭夹起龙虾刺身,蘸了点芥末,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哇,够劲!”他赶紧去喝茶,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其实,野牛城这地方,玩这东西我是初来乍到,你才是老手。”
“都是兄弟,说客套话就见外了吧。”跛佬手里夹着雪茄,并没有动筷子。他想干脆就把意思挑明了:“我是想,你有技术,我有市场,两人结合,不就通吃了吗?”
对刘大枭来说,这倒不是客套话,做毒品他既没有资历,也没有势力,当然也就谈不上控制地盘。他当然明白,这个行当的另一面就是黑社会,首先你要有团伙,有了团伙之后,还要跟其他团伙和平相处,不触动别人的利益。而这并不容易。团伙之间时不时就会发生火拼,那种生态环境跟自然界的狮子老虎争地盘的情景有点相似。刘大枭就仗着手中拥有别人都不掌握的冰毒配方,贸然闯进了杀机四伏的毒品市场。
跛佬可就不同了。他是野牛城最大的贩毒团伙老板白寡妇麾下的得力干将,控制着当地大半的毒品生意。他想投靠刘大枭,一方面是慢慢厌烦了老板白寡妇。女人嘛,总是心眼小,对于跛佬这种奸诈阴险的人,既要利用他在毒品市场闯荡,又对他充满戒备之心。以跛佬的老谋深算,他当然能感受到白寡妇对他的不放心。这让他很不爽。另一方面,刘大枭手中的冰毒配方,跛佬深知其中的价值,倘若两人合伙,不仅可以摆脱白寡妇,而且能赚到更多的钱。
他们正说着,那个女经理又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服务员,端着帝王蟹。她很熟练地将整只蟹肢解,又给每个人的盘子里放一条蟹腿,加了茶水。“请慢用,有需要随时召唤小妹。”
“要干就干大的,”刘大枭抓起蟹腿,豪气地说,“我手里的技术价值连城,赚点小钱没啥意思。”
“那当然,我来投靠枭兄,就是要干大买卖。”跛佬把雪茄放在烟灰缸边上,端起杯子,与刘大枭碰杯。
“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不过……”刘大枭欲言又止,他下意识地看着玻璃门,压低声音说,“在野牛城势力最大的就是你的老板。要是我们两个合伙,就容不得她。把她收拾了,野牛城不就是我们的天下吗?”
“你是说那娘们儿?”跛佬放下酒杯,身子前倾,表情诡异地问道,“刘兄的意思,是想让我交个投名状?”
刘大枭大笑:“你是白寡妇的左膀右臂,那女人又很风骚,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平时估计也很寂寞,没准跟你还有一腿呢,下得了手吗?”
包厢内,两人推杯换盏,谋划着罪恶的计划。
野牛城搏击俱乐部,红色的招牌看上去很显眼,两头健硕的公牛,怒目圆睁,头对头顶着,仿佛打得难解难分。
来搏击俱乐部的大都是散打、拳击、武术的业余爱好者,周末时,约好了对手,来这里打上几个小时,既是健身,也是乐趣。唯一的专业队员是野牛城体校的少年散打队,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训练。俱乐部当然是想挣钱,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散打比赛,尽管选手们的水平很业余,却也能吸引很多观众买票观看。
皮特是这里的常客,散打的水平也比其他人更胜一筹。
不过今天是周一,人不多,除了少年散打队,只有两组练习散打的业余学员,戴着蓝色的头盔和手套,不断发出夸张的喊叫声。教练在旁边指导,不断纠正他们的动作。
每个训练场地都用护栏围着。十几个像半截树桩似的沙袋用铁链吊着,时不时有人过来踹上几脚。
皮特光着膀子,穿着宽松的红蓝相间的短裤。他就一个人,没有戴头盔和手套,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有陪练。
他端着马步,对沙袋连续出拳,嘴里发出“嗨嗨嗨”的叫声。
满头大汗,他停下来,走到旁边的小桌子,用毛巾擦汗,又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几口。
歇息片刻,他走过去,怒目圆睁,运气,突然凌空飞起,双脚踹在沙袋上,然后一个漂亮的姿势,侧趴在地板上。相邻的那两组业余学员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大声喊道:“好!再来一个!”
皮特站起来,没有理他们。他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擦了擦汗,把东西装进包里,像有满腹的心事。他点上一支烟抽完,背起有耐克标志的包走了。
出了搏击俱乐部,皮特开着他那辆二手的黑色桑塔纳回到公安局。
局长陆锵的办公室,门开着。皮特把包扔在沙发上,坐到陆锵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满身的臭汗。”陆锵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说,“我起码有三个月没看到你了吧。”
陆锵是从检察院副检察长任上调来担任公安局局长的。直筒子性格,骂起人来,真让人担心会打起来。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脾气火暴,心肠却很软,一阵急风暴雨似的发泄,骂完就完了,不记仇,背后也不整人。敢在他面前反抗的,公安局大院里只有皮特。因为姓陆,皮特怼他的时候,给他起了个外号“老六”,久而久之,“老六”这个昵称就在大院里流行起来,下属们当面称呼“陆局”,背后都叫他“老六”,他也挺喜欢。
陆锵拿起桌上的三五香烟,把烟从盒子里倒出来,递给皮特。
“不抽。我只抽‘红双喜’,便宜。”皮特自己抽出“红双喜”烟点上,猛吸了两口,靠在椅背上,两眼盯着陆锵说,“我是来跟你辞职的。”
老六猛地把烟盒摔在桌上,指着他呵斥:“你别跟我闹了好吧!你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
“我没跟你闹。我就是不想干了。”皮特面无表情地说,“老六,求求你放我走吧,你也省点事。”
“唉,皮特——真是别扭,每次听着你这洋鬼子的名字我就不舒服——我说伙计,你真是不知好歹呀!”老六站起来,手敲着桌子,“三年前,你执行抓捕任务时出事,甚至还有人说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我去跟相关领导解释,做了很多工作。你扪心自问,我老六有什么对不起你,就是把你的职务撸掉了,那是没办法呀。正因为我欣赏你的才能,还有人品,才始终护着你、迁就你。可是你这样破罐子破摔,整天吊儿郎当,惹是生非,我对公安局的其他人怎么说?”
“好吧,我谢谢你的人情。”皮特叹了口气,“只是……我实在不愿意在这里混下去,像个行尸走肉,谁看我都不顺眼。”
老六把剩下半截的烟使劲摁在烟灰缸里,气呼呼地说:“谁看你不顺眼?是你看别人不顺眼好吧,连我这个局长你都没放在眼里。”老六真的火了,他背着手来回走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又打住,大概怕伤了皮特,“这三年多,你不上班,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像个浪子,老婆也跟你离婚了。你说,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曾经那么优秀的人,顶天立地的汉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仿佛是对峙。为了皮特的事,他们没少吵过,以至于再吵已经找不到新鲜的词儿。以老六的脾气,他当然憋着一肚子怨气,只不过对皮特有点例外,最难听的话他还是忍着没有说出来。
老六抽出两支烟,扔了一支给皮特,也不管他抽不抽。“在这个院子里,无论专业素质还是人品,你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年为了你的事,我对其他领导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你就这么沉沦下去,看着我都觉得痛心。”老六手里举着打火机,却忘了点烟,他像个苦口婆心的长者,试图说服皮特,“人的一生,哪有一帆风顺的,邓小平三落三起,成大事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你呢,也就三十五岁,年轻得很,哪里摔倒就哪里爬起来,几年后你皮特不又是一条好汉吗?”
“这就是命,轮到了,只能认命。”皮特右手抓住乱糟糟的长头发,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颇有些伤感。
“别给我胡扯!什么命?谁的命好?”老六倒了一杯水给他,换了个口气,“我看这样吧,你去休假半个月,找个地方散散心,把心态调整好,换个人回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给你重新安排面子上过得去的职务,就算有人背后指责我偏袒你,也要把你扶起来。或者这样,你现在反正是单身,去基层待几年如何?你自己选个喜欢的派出所,当副所长怎么样?”
皮特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抓起他的包,转身往外走。
“你等一下。”老六从办公桌后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这瓶茅台酒,放在这里好几年了,你拿去吧。”
茅台酒的盒子已经很旧了,皮特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放进包里,也没说感谢。老六送他到办公室门口,还不忘多说一句:“酒也可以喝,别喝太多。哪天有空我陪你喝两杯。”
回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皮特开着他的破车,去了城南三十多公里外的野牛城山庄,打算在这里待上半个月。
山庄三面环山,山坳里是个大水库,有十来艘游艇,游乐设施简陋单调。对外号称度假村,其实也没有客房。平时来玩的人很少,只有到了周末,才会热闹起来。
老板阿满是皮特的好朋友,他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嫌弃他。
虽已夏末,却还是酷暑时节。来到山庄的第二天下午,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看上去要下雨的样子,成群的鸟儿在水面上低飞。皮特和阿满在水库里游了几圈,便上岸往回走。
两人顺着石板路往上走,来到半山坡的亭子里,坐在那里抽烟闲聊。
女茶艺师正在泡茶。“你回去吧,我们自己来。”阿满对茶艺师说。
茶艺师给他们每人泡好一大杯茶,便走了。
“局长让你休假,其实你每天都在休假。哪里也别去了,就在这里待着,我陪你。”阿满说,“虽然没有沙袋给你打,但是每天可以去水库游两个小时,散散步、钓钓鱼,晚上少喝点酒。”
“半个月之后呢?我还去上班吗?”皮特理了理湿漉漉的长发,无精打采地说。
“做生意你不懂,又不喜欢求人,不上班你还能干吗?”阿满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公安局还是个体面的单位,局长对你挺不错的,你整天像个大爷,换个领导,早就收拾你了,你能怎么样。”
纷繁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皮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这人哪,有时候还真是命中注定,大红大紫的时候,突然当头一棒。”他把烟头放在烟灰缸里,用茶水浇灭,端起茶杯,像是自言自语,“我现在这个落魄样子,开着二手的破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跟无家可归差不多。”
也难怪皮特感到失落,几年前,他可不像现在这般潦倒。他是正统的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硕士研究生,业余时间练出一身散打的硬功夫,未受过训练的人跟他徒手搏斗,哪怕十对一,也休想占到他的便宜。在特警大队工作两年,正好老六上任,他太喜欢皮特,将他破格提拔到刑侦支队下属的五大队,先担任副大队长,一年后当上大队长。
五大队是负责重案的刑事侦查部门,内部经常称他们“O记”。那时候的皮特,屡破大案,风光无限,再加上年轻、高学历,要不了几年,就是刑侦支队长、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未来的公安局局长,前途无量。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皮特带着两名刑警到开发区调查案件,回来的路上,下着雨,途经一个刚建好还没有装红绿灯的路口,与一辆无牌的泥头车相撞,他驾驶的轿车失控翻滚,后座的警察被甩出去重伤不治。他和右座的同事受伤也很严重,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闹出这么大的事,公安局内部反应强烈,纪委书记建议提请检察院逮捕皮特。老六的怒火简直就是排山倒海,他不顾皮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近乎破口大骂。皮特目光呆滞,躺在那里一言未发。
骂完了,老六去向市委书记汇报,又去找检察长,摆出数不清的理由——出了重大车祸,皮特是大队长,又是他开车,当然有比较大的过错,但主要责任在泥头车司机。最后,皮特被撤销大队长职务,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变成普通警察。整个公安局大院里,有人替他惋惜,也有人暗中看笑话。
从野牛城公安系统的“明星”,到备受指责的普通警察,巨大的落差让皮特仿佛掉进了冰窟窿。真正让他无法释怀的还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的疏忽,年轻的同事失去了生命。事发那段时间,皮特经常提着酒去看望去世的同事。他独自坐在同事的墓前,摆上两个酒杯,斟满,碰杯后一饮而尽,另一杯轻轻地洒在墓碑上。
皮特像变了个人似的,郁闷,彷徨,整天找人喝酒。开始还有人陪他喝,然而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渐渐地,朋友们也都躲着他,他想找个人喝酒都不容易。他就提着酒,找个小馆子,来一盘炒田螺,或者干脆就是花生米、拍黄瓜,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直到烂醉为止。
妻子是公务员,自然受不了,她去找老六。其实,老六也很担心,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跟他谈过多次,皮特多半沉默应对。只有一次,老六说要找个精神科的医生给他看看,皮特当场就跳起来,指着老六骂道:“你才是精神病呢!”老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束手无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一年多,妻子忍无可忍,和他离婚,带走了刚上幼儿园的女儿。
说起这段经历,皮特自嘲道:“出了这事,我还真有点宿命论,相信人的一辈子,成大事靠命运,小成功靠机会,加上小聪明。”
“那是你给自己的堕落找理由。”阿满倒掉壶里的茶叶,换成大红袍,“这几年你来我这里也不多,每次来我都劝你,把过去的包袱放下,重新来过。你过去是老六的爱将,现在他其实还在暗中保护你,所以你也不能做得太过了。再说,你才三十多岁,专业那么优秀,我相信将来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公安局大院,老六和皮特已经超越了传统的上下级关系,两个脾气火暴的人,有时候好得像亲兄弟,但是,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光是皮特这个与美国电影明星相同的名字,就不知道被老六奚落过多少次。有一次皮特急了,恶声恶气地怼了老六:“你好无聊,动不动就拿名字恶心我!我祖宗十八代就姓皮,难道你姓六就比我姓皮的好听了?”
老六,皮特给局长起的外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公安局大院里流行起来的。
“我也想过回去上班,甚至打算去基层派出所,比局里还清静。”皮特一脸茫然地说,“可是,我知道很多人用鄙视的眼光戳我的脊梁骨,私下的议论还能有什么好听的话?”
“这也不奇怪。你在乎别人的眼光干吗?”阿满说,“你那臭德行我还不知道,骨子里就很傲慢,看不起人,还要挂在脸上,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看不起他。”
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天色突然暗下来。“走吧,要下雨了。”阿满站起来,“厨房准备了松茸炖土鸡汤,还有红烧甲鱼,晚上我陪你喝点红酒。”
“老六送给我一瓶茅台,晚上喝了吧。”皮特背上包,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山庄走去。
西边的天空涌上来黑压压的乌云,光线越来越暗,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即是惊天的雷声,在山谷里回荡。
两人加快了脚步。这时,皮特的摩托罗拉手机响了。“是老六。这时候打电话找我干吗?”他看清了号码,接听电话,“老大,有事吗?”
电话那头,老六问他在什么地方。“我在城南,野牛城山庄,”皮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让我休假嘛,我在这里住几天。”
老六似乎急得火烧眉毛:“犀牛路派出所接到线人的情报,晚上九点在城市花园有毒贩子交易……”
“哎呀,就是两个吸毒的小杂碎,让派出所去看看不就完了嘛。”没等老六说完,皮特粗暴地打断他,“要是觉得能捞到大鱼,那也该禁毒支队派人去。”
闪电就在他们头顶上,像无数条毒蛇在狂舞,惊天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转眼间,乌云已经覆盖了大半片天空。
“你别跟我那么多废话啊。现在有三个案子出现场,都在下面的县里,除了我和政委,没有人能派出去。”听得出来,老六是真急了,“你马上给我赶回来,禁毒支队民警张晓波老婆生孩子,他在医院,我把他调去配合你。”
“真是岂有此理!”皮特挂断电话,满脸不高兴地嘟哝道,“好不容易出来,又被他临时抓差。”
“别那么多牢骚,动不动就怼老六,你这样对不起他。”阿满提醒他,“你现在还是警察,有报警,还真不能当儿戏。赶紧去,要是没有大事,处理完了再回来。”
两人一路小跑,回到山庄。皮特进屋换了衣服,从餐厅穿过时,一名女服务员正端着托盘,皮特看到有包子,伸手抓了两个。
又是一道疯狂的闪电,仿佛带着尖锐哨音的炸雷就在头顶上轰响,大暴雨随后倾泻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味道。阿满站在停车场,瞬间被浇成了落汤鸡。他上去拍打车窗,喊道:“这雨太大了,注意安全,别开得太快!红烧甲鱼给你留着!”
“我还要找老六辞职,这活不是人干的!”皮特猛踩几下油门,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发出怒吼,猛地急转弯,呼啸着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中。
雨下得很大,刘大枭和跛佬收起雨伞,警惕地走进城市花园小区。他们要去见野牛城的大毒枭白寡妇。
对跛佬来说,白寡妇现在还是他的老板。但城市花园的这套房子他以前也没有来过,或许是有刘大枭这样不太熟悉的人过来谈交易,白寡妇换了个新地点。跛佬只是这么猜测,他不能确定老板是什么意思,干这行的都很谨慎,疑神疑鬼。
之所以想跟刘大枭见面,也是因为跛佬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这让白寡妇产生了合作的兴趣。如果真的像跛佬所说,可以大批量生产冰毒,每个月至少能供几百斤货,价格又低,就能满足东南亚那两个大客户,也就意味着滚滚财源。
刘大枭心里其实也在提防着,毕竟带他来的是跛佬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不过他一番权衡后,相信风险不大,跛佬正在图谋他手中的技术,没有设圈套对他下毒手的动机。再一想,刘大枭身边无一兵一卒充当保镖,他只能单枪匹马跟着跛佬来见白寡妇,倘若这是个陷阱,那也只好认了。
跛佬左右看了看,上前按门铃。这是可视门禁装置,里边没有人说话,但显然有人在看着他们。铁门打开了,两人走进大堂。跛佬伸手去按电梯,被刘大枭挡住,示意他走楼梯上去。
进门的时候,刘大枭就在悄悄观察,城市花园大门口和大堂内并没有监控装置。他担心电梯内有摄像头,这是他干这行以后养成的习惯,到哪里都不坐电梯,不管多高,都要走楼梯上去。
拉开楼道的防火门,光线昏暗,跛佬看清了901房,轻轻敲门。有个年轻男子打开门,跛佬看他有点面熟,却叫不上名字。
他带着他们进入靠里边的那间房。门虚掩着,他敲了一下,推开门说:“老板,客人来了。”声音不大,带着马仔对老板常见的那种低声下气。
他们进来的是这套房子的主卧,大约有三十平方米。房间内的陈设也很简单,没有床,在进门的左侧,靠墙摆着酒红色的真皮沙发,玻璃茶几上放着茶具,罐装的西湖龙井尚未开封;沙发的旁边,是齐胸高的玻璃鱼缸,两红三白的五条金龙鱼游来游去;沙发的正对面,靠墙的柜子上放着索尼电视;再往里边,紧挨着的是两个大衣柜和衣架。
白寡妇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夹着烟。她穿着低胸的白底碎花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条有心形吊坠的项链,宝蓝色钻石耳坠,披肩长发,身体丰润,两个乳房把裙子撑起来,露出诱人的乳沟。
听到马仔的声音,白寡妇站起来。“刘老板,你好啊,你可真是贵客。”白寡妇与刘大枭握手,用放肆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仅见过一面的神秘男人,“要不是跛佬带着,我还真认不出来呢。”
“一年多不见,白姐可是越来越美了,这身打扮,真像个大明星。”刘大枭把手抽回来的一瞬间,分明感觉到了那双柔软纤细的手有一种让男人难以自持的诱惑。尽管他嘴里称呼白姐,其实刘大枭比她大多了。
“女人就喜欢听恭维的话,所以很容易就能被男人哄上床。”白寡妇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嘴上这么说,也不过是说说罢了。能把她哄上床的,可不是一般的男人。
二十八岁那年,她的老公贩毒被抓,判了死刑。她当时刚生完孩子,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跟老公的贩毒团伙有关联,居然躲过了牢狱之灾。过了两年,原来四散逃亡的几个铁杆马仔陆续回到野牛城,聚集到老板娘身边,拥戴她做了女毒枭。过去的网络和人脉,再加上神通广大的跛佬,让白寡妇如鱼得水,很快就重新控制了野牛城的毒品市场。
而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跛佬的双肩包里,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已经上膛。白寡妇对近在眼前的死亡浑然不觉。跛佬是她的人,他带来的客户,她自然不会怀疑。
刘大枭是情场老手,要毁掉这样的尤物,他忽然有点儿怜香惜玉。不过,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过。无毒不丈夫,想仁慈是干不了毒品买卖的。“白姐可真是会开玩笑,”刘大枭附和着她的话说,“野牛城怕是没几个男人能入白姐的眼吧。”
“哎呀,人老珠黄,我哪有这么大的魅力。”被男人当面夸赞,没有哪个女人不开心。白寡妇春风满面,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请坐。你一个人大摇大摆地来了,对白姐可是够信任的。”
“很荣幸,能私下见到白姐这么美貌的女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福分。”刘大枭在三人位沙发上坐下,掏出雪茄烟,向白寡妇示意,对她极尽恭维。
“哦,雪茄太厉害,我受不了,只能抽清淡的。我知道,女人抽烟让人讨厌,我已经很少抽了,一天半包。”白寡妇坐在单人沙发上,点了一支“铁塔猫红酒爆珠”,慢条斯理地说,“听说刘老板手里有上等的好货?”
“我想跛佬都跟你说了,那我也不瞒白姐。”刘大枭跷着二郎腿,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我发明了神秘配方的冰毒新技术,要是我们能合作,我敢说,连金三角、金新月的那些大老板也会找上门的。”
“神秘配方,听着就很有诱惑力。”白寡妇娴熟地吐出漂亮的烟圈,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带着疑问的口气说:“你的新技术我很感兴趣,能跟白姐说说吗?”
“抱歉,白姐,我很尊重你,但是,这个方子是绝对保密的,我不能介绍更多的东西。”刘大枭放下二郎腿,坐直了身体,“我只能说,纯度能够达到百分之九十七,其他地方都做不出来,绝对不是以往那些劣质货能比的。”
“百分之九十七,这么神奇?”这么说,白寡妇似乎有些在意,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么高纯度的冰毒,便问道,“那就说简单的吧,你每个月能给我多少货?”
“你想要多少?”刘大枭像是手里握着好牌,真的在跟对手谈判,“只要白姐有销路,想要多少都没问题。”
“带来了吗?”白寡妇又问道。
“带了,不多,昨天刚做出来的。”刘大枭指着跛佬说,“把货拿出来,请白姐亲自品尝。”
跛佬打开双肩包,子弹已经上膛的手枪就在包里。他拿出两包冰毒,双手递给白寡妇。
她拉开茶几下边的抽屉,拿出红色的玻璃盘子和工具,用镊子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毒,举起来仔细看了看。“嗯,不错,看起来就是好货。”她带着发自内心的赞赏,毫不掩饰她的欣赏。
“老板,我们做了很多年的生意,确实没有见过这么高纯度的好货。”跛佬就站在茶几的对面,他两眼盯着白寡妇雪白的乳沟,用目光在那里画好了圆圈,寻思着子弹进入的角度。
白寡妇将冰毒片放在玻璃盘子里,熟练地用刀刃碾成粉末,放在锡纸上,用打火机从下面加热,把鼻子贴近,轻轻地吸入雾气。在冰毒的作用下,白寡妇仰面倒在沙发背上,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双手不停地摩擦脸部。“哦,太棒了,好爽啊!”
另一侧,刘大枭嘴里叼着雪茄,嘴角浮现出死神般的冷笑。此刻,两个男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白寡妇的胸脯上,她仰着头靠在沙发上,一对高耸的乳房塞满了两个男人的眼眶。
跛佬不声不响地从包里掏出带有消音器的手枪。刘大枭眼珠子转动,在跛佬正要举起的手枪和白寡妇的胸口之间移动。
最后一秒钟,跛佬改变了主意,将目光从白寡妇的胸部移开,对着这个沉浸在兴奋中的女人的脑袋开枪。
“这么漂亮的女人,可惜了。”刘大枭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将盘子里的两袋冰毒装进口袋。
“投名状,够意思吧?”跛佬看着还在冒烟的枪口说道。
“兄弟,这才是真兄弟。”刘大枭拍了拍跛佬的肩膀,用手指着外边,这是提醒跛佬,客厅里的马仔也要顺便处理掉。
跛佬打开门,向站在大门内侧的马仔招手。马仔似乎听见了房间内传出的轻微闷响,只不过他压根想不到那是带有消音器的手枪发出的声音。刚走到房间门口,跛佬朝着他的胸部连开两枪,马仔手扶着墙倒在地上,在墙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一直延伸到地面。
“买一送一。”跛佬把枪放进双肩包里,又低头查看马仔的尸体,确认他死了,“你让我杀白寡妇交投名状,我杀了两个。”
“什么话都别说了,从现在起就是兄弟。”刘大枭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枚弹壳,又走到卧室,把茶几旁的弹壳也捡起来,装进口袋。
收拾停当,正要出门,刘大枭又回过身,顺手抓起衣架上的毛巾,把刚才坐过的沙发擦了一遍,又把茶几的边缘反复擦了几下,显然是担心留下指纹。
“走吧,趁着下大雨。”刘大枭扔下抹布,向门口走去,“让警察来给他们收尸。”
雨下得正猛。刘大枭掀开窗帘,雨打在玻璃上,外边的街道和灯光模糊成一片。两人转身朝门外走去。
暴雨中,皮特开着他的桑塔纳来到城市花园。
他刚停好车,发现张晓波从出租车上下来。天很黑,两人在大门口会面。走近才看清楚,还有个辅警,张晓波认识,是犀牛路派出所的。“你们派出所没人吗?”皮特憋了一肚子火,劈头盖脸地对那名辅警说。
“这两天区政府在鲨鱼路搞强拆,闹得很厉害,派出所其他人都被调去了。”辅警似乎很委屈的样子,“所长让我来给你们帮忙。”
“你赤手空拳能帮啥忙?”皮特掏出手枪,退出弹夹,检查了子弹,然后又装上去。“晓波,你带家伙了没?我这还是半路上内勤给送了一把枪。”
“我带着呢。”张晓波说,“我在医院,也是跑回局里拿的。”
“听老六说,你老婆在医院生孩子是吧?”皮特漫不经心地问道,说不清是关心还是随便问问,“生孩子是大事。啥时候生啊?你跑这来,医院那边呢?”
“那怎么办呢?也没有规定说警察的老婆生孩子就可以不出警。”张晓波用手拍了拍左腋下的手枪,得意地说,“我来的时候刚推进产房,最好能生个小警察。”
“没出息。”皮特笑着说,“走,进去看看。901对吧?”皮特在前,三个人进了城市花园。电梯里,皮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辅警交代说:“兄弟,注意安全啊,要是遇到开枪,你要赶紧躲到旁边去。”
电梯门刚打开,借助楼道内昏暗的灯光,皮特看得很清楚,901房有人正要出来。
里边的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房门刚推开,那人探出半个身子,发现电梯内有人出来,转身缩回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有人!”张晓波大声喊道。
就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皮特毫不犹豫地举枪射击。子弹打在门锁上,火花四溅。
张晓波冲上来,对着门猛踢一脚,没有踹开。
“闪开!”皮特退后几步,腾空跃起,将门踹开。
屋里黑咕隆咚,皮特不敢贸然冲进去,他朝房间内连开数枪。“掩护我!”皮特紧贴着墙进入房间。张晓波侧着身子,向黑暗的客厅里不断开枪。皮特摸索着往里边走,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发现是一具尸体。
“有人被杀了!”皮特惊叫道。他听到厨房那边有响声,对着厨房就是两枪。他冲进去,看到垮在一旁的窗子,探头向外看,隐约见有个人顺着下水管往下滑,眼看就要到地面。厨房在整栋楼的背后,没有灯光,地面上有一排大树。他趴在窗台上,举枪射击,那人闪身躲进大树后面,没有打中。
“我们下去追!”皮特对辅警说,“你保护现场,用对讲机呼叫指挥中心。”
楼下哪里还有人的影子。皮特拿着枪,和张晓波追出去。顺着城市花园后边的那条路,追到十字路口,失去了目标,只好返回。
再回到城市花园的时候,老六接报后带着增援的刑警和两名法医来到现场。皮特认出来,那个漂亮的女警,是刑侦支队的技术员苏可,另外几个人,他只是面熟,却叫不上名字。他这个人本来就傲慢,即使是刑侦支队的警察,大部分人他也从不打招呼,更不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后来这两三年,他几个月才去一趟办公室,很多面孔已经陌生了。
“怎么搞成这样了?”老六无厘头地咆哮着,“杀了几个人?凶手呢?”
“什么叫搞成这样了,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皮特本来就憋着满肚子的火,当场就给顶回去,“明明是杀人案,你们没当回事。有个凶手顺着水管跑了,我和晓波下去追也没追到。”
“别跟我废话!”老六气呼呼的,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对皮特命令道,“你带法医上楼勘查现场,我安排人设卡堵截!”
警察们手里举着枪,杀气腾腾地上了九楼。被踹开的房门倒在旁边,那名辅警手持对讲机站在楼道里。楼上楼下,被惊动的住户跑到九楼围观。“我听到有枪响,杀人了吗?”有个胖女人问皮特。他拉着脸,懒得理她。
“也没看到什么迹象,突然就杀人。这社会,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看要认真反思,不能眼睛只盯着钱。”说这话的是住在楼下的中学老师,喜欢评论时事政治,很多人都认识他。有时候买菜回来,在楼下碰到了,很多大叔大妈围着他,问他国内国外的热点问题。比如,美国打伊拉克,是不是要控制中东的石油?
“901住的是什么人?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还是前面那个胖女人。显然,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皮特和苏可穿上鞋套,进了901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那个在客厅里被杀的男子,侧身倒在墙边,张着嘴,印着骷髅头像的白色T恤衫被血染红,他的身下有很多积血,鲜血流进木地板的缝隙中。皮特用手掩着嘴,蹲下来查看。
在苏可不断拍照时,皮特走到紧挨着男性死者的那间卧室,他吃惊地发现,沙发上有一具女尸。“这里还有个女的被杀!”皮特喊道。苏可走过来,在门外边看了看,示意皮特别进去。她拿出照相机,对着房间拍照,然后几个人才进入房间。
“我的天,太恐怖了!”苏可被眼前的凶杀现场吓着了,尽管杀人案现场对她这个技术员来说是常见的事情。“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残暴的凶杀现场。”女尸倒在沙发靠背上,子弹从鼻梁上打进去,面部被打烂,已经看不清死者的真面目。她的左手死死地抓住沙发扶手,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来,沙发上积了一摊血,又从沙发流到地板上。
这时候,浑身湿透的张晓波气喘吁吁地赶回来。“老六还在安排堵卡,他让我回来,调查楼层的住户,看能不能摸到线索。”
楼道里围观的人群还在那里议论,那个业余时事评论家终于有机会把他的才能发挥到极致。大家围着他,听他滔滔不绝、驴唇不对马嘴地分析案情。皮特从屋里出来,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围观者说:“各位邻居都回去吧,不要影响破案,如果有线索可以向公安局反映。”
皮特、张晓波随着胖女人进了903房间。男主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有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
“你们差不多门挨门,平时见过901的人吗?”皮特一句客气话也没说,像审讯似地问道。
“以前见过两次,”胖女人说,“房东有五十多岁,秃顶,感觉人挺好的,没想到能出这么大的事。”
“最近一次见到房东是什么时候?”
“哎呀,这个还真记不清楚,反正从去年到现在,这一年多都没见过他。”
“901平时都有什么人?”
“我是没看到有人进出,我敢肯定那房子平时没人住。”胖女人转头又问她的丈夫,“你有没有见过那家人?”
“没有。”男人摇摇头回答说。
楼上楼下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未得到有用的线索。
两人又回到901。苏可让男法医和辅警将沙发上的女尸搬下来,平放到地板上。她把钢尺放在血泊旁边,换了几个角度,把沙发上的血泊拍下来。
皮特走到客厅,站在窗子边上,边抽烟边在脑子里快速梳理这起突如其来的案件。雨渐渐停了,有两辆警车停在楼下。他感觉脑子里乱麻似的,努力去梳理刚才的枪战过程。原本以为不过是两个“瘾君子”,抓回去交给治安大队处理,他还去继续休假,过一段神仙生活,没想到撞上了惊天大案。不过他回头又想,这么大的杀人案,放在过去,只能是他的五大队接手调查,而现在已经与他无关,熬到天亮就走人。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皮特从房间里走出来,老六和刑侦支队长吴森林带着两个刑警来了。从堵卡现场回来,老六卷着裤腿,皮鞋上沾满泥巴,衣服也湿透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穿上鞋套,进了房间。
“有什么重要证据?”老六低着头,仔细打量地板上的男尸。
“这房间肯定很多人来过,提取的指纹要花几天整理。茶几上的这个盘子,白色的粉末,还有使用的工具,应该是在检查冰毒,还有些没有碾碎。”苏可将盘中的毒品、一把小刀,连同盘子全放进证据袋。“房间里有十三个弹壳,暂时还不知道是我们的警察还是凶手留下的。”
皮特立即取下弹夹,把子弹退出来,数了数,说:“我开了七枪。”张晓波说他开了六枪。
“那弹壳都是我们的。”苏可说,“凶手连弹壳都带走了。”
皮特忽然想起来,既然是线人提供的情报,那线人在哪里?追问之下,吴森林说,当天下午,犀牛路派出所所长罗国斌打电话给他,说有线人提供情报。
“赶紧把国斌叫来。”老六吼道。
吴森林赶紧用对讲机呼叫罗国斌。那边回答说,鲨鱼路拆迁现场还有很多人围着,大暴雨都没有把人群冲散,气氛紧张,他们暂时不能离开。
“你赶紧给我过来!”老六一把抢过对讲机,厉声说道,“不务正业,以后警察不准参与拆迁!”
现场的取证仍在进行中,地上的血已凝固,变成了褐色。照法医的说法,两具尸体,现场勘验恐怕要通宵。老六进去看了卧室里的女尸,出来对吴森林说:“去搞点东西吃,晚上还没吃饭呢,都十二点多了。”
“两具尸体躺在这里,吃得下吗?”皮特皱着眉头。也难怪,他离开刑警岗位已经三年了,太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现在让他对着两具尸体吃饭,有点不习惯。
“谁说吃不下去?亏你还是刑警出身。”老六没好气地说,“有种你别吃。”
这时,犀牛路派出所所长罗国斌骑着摩托车赶来,他身上还穿着雨衣。901门口的走廊里,罗国斌的雨衣铺在地上,用饭盒装着的几个菜放在雨衣上,老六和所有办案人员蹲在地上吃盒饭。皮特没有吃,站在电梯口抽烟。
“不吃拉倒,让他饿着。”老六扭头问罗国斌,“线人在哪里?”
“线人叫张继成,在南山小区租房子住,没有电话,平时有事都是见面说。”罗国斌说,“过去是个小毒贩子,以贩养吸的那种人。”
一群人风卷残云,将盒饭吃完。见皮特不吃饭,苏可将饭盒中的一只鸡腿递给他:“吃点东西,要通宵呢。”
“这么大的案子,应该让刑警队来办吧?”皮特将烟头熄灭,从苏可手里接过鸡腿。
“你小子想开溜是吧?”老六扔下饭盒,站起来,抽出一支烟点上,“这案子我就交给你主办。你是刑警,出了杀人案,关键时刻想跑,没门!”
这下把皮特激怒了,他把鸡腿狠狠地摔在地上。“奇怪,还赖上我了,真是不讲道理!”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和老六。这样当面顶撞,很容易就把老六的火暴脾气点起来,引发两人的冲突。可出乎意料的是,老六这次却像对待恋爱中乱发脾气的女朋友,口气一反常态的温和:“这么好的鸡腿被你糟蹋了,还是小苏给你的。摔完了是吧?摔完了就去干活,分头行动,连夜把线人和房东找来,尽快查清两个死者的身份。”
本来剑拔弩张的激烈冲突,经老六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笑起来。只是他们体会不到,老六对皮特,那是真爱,甚至是超越上下级关系地迁就他。
“老罗,我们两个去找线人。”皮特也挺知趣,没再对着干,转身和罗国斌下楼走了。
碰到皮特这样的对手,刘大枭和跛佬能跑掉,那是他们的运气。
听到枪声,刘大枭慌忙躲进客厅东侧的一间卧室。他拉开窗子,探头向外观察,看到窗子外面刚好有空调室外机。客厅里不断传来枪声,容不得犹豫,他从窗子爬了出去。
客厅的西侧,躲在厨房的跛佬已无退路。他去推窗子,那个向外推的窗子却只能推开半边,出不去。情急之下,他爬上窗台,用瘸了的那只脚猛踹。窗子被踹掉,挂在那里,跛佬抱着窗外的下水管道慢慢往下滑。刚下到地面时,有人往下开枪,子弹就擦在他的耳朵边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滚到大树后边,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奔跑,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刘大枭脚踩在空调室外机上,手抓住室外机的连接管线,接连下了两层,再往下已经没有能搭脚的东西。情急之下,他看到有个窗子半开着,掀开窗帘一角,房间里没有人,只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他推开窗子,侧着身子进入房间,又把窗子关紧,拉上窗帘,将房间的灯关掉。
房门开着,客厅里亮着灯,能听到洗手间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他看清了这间不大的房间,原来是卧室。米老鼠图案的床单,床上随便扔着几件女装,衣柜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两件连衣裙和衬衣。他意识到自己闯进了女孩子的房间,甚至能闻到房间内散发着年轻姑娘身体特有的味道。
刘大枭探出头,没看到客厅里有人,他把房门轻轻地关上,拿着手枪,惶恐地站在门后。
过了好久,门被推开。“灯怎么不亮了?”一个身上裹着浴巾的女孩进来,她说着,伸手打开灯,猛然看到有个陌生男人站在房间里,她被吓得大叫,试图退回客厅。
“再叫我打死你!”刘大枭关上门,举着手枪低声喝道。
女孩身上裹着浅蓝色的浴巾,头发湿漉漉的,被刘大枭用手枪顶着,吓得浑身发抖。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刘大枭意识到公安局后续的大队人马来了,他关了房间的灯,挟持着女孩坐在床边。
就在女孩进来的瞬间,刘大枭原本准备掐死她。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女孩并没有歇斯底里地乱喊乱叫,也没看到家里还有其他的人。女孩很紧张,双手紧紧地抓住浴巾,面对枪口,虽然瑟瑟发抖,却很冷静。这让她捡了一条命。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刘大枭小声地问道,“你爸妈呢?”
“他们不在家。”女孩说,“出去有事没回来。”
“你别骗我,”刘大枭显然不相信女孩的话,“房间里还有谁?你要是敢骗我,一枪打死你!”
“我没有骗你。”女孩从容地说。
刘大枭把门拉开,探出头向客厅张望,然后出去把灯关掉。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刘大枭放开她,眼睛盯着窗子。他能够清晰地听见楼上有人大声说话,不断闪烁的警灯映在窗帘上。
他在飞快地思考如何离开这个房子。可是,女孩子看上去很漂亮,被浴巾半遮半掩的胸口,让他顿时产生了非分之想。
“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拿着枪。”黑暗中,女孩紧张地说,“你赶快走吧,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
“吓着你了吧。我是无意中进来的,和你家的人无冤无仇,不用怕。”刘大枭把手枪换到另一边。
女孩还没有从恐惧中缓过来,她往旁边挪了挪,想离他远一点。“你骗我的。你来我们家想做什么?”
他走过去,将窗帘掀开一角,看到楼下停着三辆警车,关了警报器,警灯在不停地闪烁。
他回到床边坐下,犹豫不决。刘大枭判断,女孩没有太大的威胁。但是,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女孩的冷静反而让他捉摸不透:女孩可能想先稳住他,再找机会报警?再说,女孩的家人要是回来怎么办?如果警察逐户搜查,岂不是瓮中捉鳖。
“我真不是故意进来的,是突然发生了想不到的事。”刘大枭继续和女孩周旋着,“你不用紧张,我马上就会走。”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僵持着。他迅速理清思路,确认眼前最重要的是稳住女孩,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出去,等到夜间,自然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机会。
女孩紧紧地抓住浴巾。她可是一丝不挂,那个小浴巾脱开了,后背都露在外边,她也顾不上,好在房间里没有灯。“你把我吓坏了。我猜你是从窗子进来的,对不对?”
“有人追杀我,他们有很多人,就在楼上。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翻窗子逃跑,看到你的窗子开着,就进来了。”刘大枭一边应付着,一边警惕地盯着房门,生怕有人突然进来。
“你怎么惹上那些人的?”女孩或许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不停地追问。
“这个……怎么说呢,”刘大枭一时没想好怎么编故事,便敷衍说,“说来话长,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要真是这样,很危险,你还是赶快走吧。我穿上衣服,出去给你看看。”
“我现在不能出去。你也别出去。”刘大枭无法判断女孩的真实意图,不可能让她出去。他能想象到,此时楼上楼下到处都是警察,这时候下楼很容易被发现。窗帘上不断闪过的警灯亮光提醒他,此处绝非久留之地,要想办法尽早脱身。尽管如此,他对女孩的敌意渐渐消除了,再加上她家里没有其他人,这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离开这里。
就在这忐忑不安的处境下,这个只裹着浴巾的年轻女孩,让刘大枭难以控制身体内的欲望。他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从身后拉起浴巾,去抚摸她的后背。女孩赶紧往旁边躲开,声音颤抖着说:“不要这样。你不要挨着我。”
“你身上好香啊,我都不想走了。”刘大枭得寸进尺,挑逗说,“我就住在你这里,陪你睡怎么样?你家里真的没人吗?”
“我跟你说了,我爸妈真的不在家。”女孩愈发冷静,“你别为难我。要是你现在不想走,我可以陪你聊天,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再走。”
女孩的温和态度让刘大枭感到踏实了很多,他把手枪塞到枕头底下。“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你叫我阿妹就行了。”女孩说,“你呢?”
“阿妹?”刘大枭突然想到了什么,黑暗中,他仔细看着女孩的脸,“你在渔人码头上班吧?”
“对呀。”女孩似乎也很惊讶,“你是谁呀,怎么会记得我?”
“我老是去那里吃饭。不过,去那里的客人多,你可能不认识我。”刘大枭放松下来,抚摸着女孩湿漉漉的头发,“我是枭哥。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还有这么巧!枭哥,毒枭的枭吗?”
“你可真会说话。不是毒枭,是枭雄的枭。”
阿妹被逗笑了。她盯着刘大枭的脸,拉了拉浴巾,想把露出来的半个胸脯遮住。早已欲火焚身的刘大枭再也控制不住,他一把抱过阿妹,粗暴地和她接吻。
阿妹拼命抵抗着黑暗中的陌生男人。“啊,不要,你不要欺负我!”阿妹猛地推开他,“你要这样,我会喊人的。”
刘大枭也没再坚持,他放开阿妹。那一瞬间,掐死她的念头再次从脑子里跳出来,不过,他终究没有下狠心,想留着她日后再联系。
天快亮的时候,刘大枭悄悄地从位于六楼的阿妹家出来,从负二层的车库里溜走。
回到家里,刘大枭仍心有余悸。他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几乎是一口气喝下去,算是给自己压惊。那条大狼狗就蹲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主人,看得他心里有点儿发怵。
快到中午的时候,跛佬也回来了。“给老子吓个半死,也没睡觉。我还以为你被抓了呢。”
“就这点事,还能把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吓住?”刘大枭故作镇定地说,“我躲在渔人码头那个小骚货的房间里,不过没睡到她。”
“吹牛吧。我跑到朋友家,躲着不敢出来。”跛佬说,“还不是你让我交投名状,麻烦惹得有点大。”
“警察开了好几枪,差点被打死。他们怎么会知道?”
“那个房子是我们固定的交易地点,去过的人也不多,白寡妇开始不肯去,自从她老公被杀了,那娘们儿就很小心。我说有我跟着,绝对安全她才去。”
“我怀疑有内线给警察通风报信,不然他们不可能找到那里。”
“除了白寡妇,就那个死了的马仔,他知道当天晚上我们要去那鬼地方。”
两人坐在客厅里抽烟、喝啤酒,复盘昨天晚上的经过。想来想去,无法判断内线藏在何处,又是何人。以跛佬的经验判断,内线只能是白寡妇身边的人。既然白寡妇已死,跛佬与刘大枭结成新的联盟,也就不必再担心那个团伙的内线。
刘大枭打开客厅的后门,带跛佬进入与客厅相连的后院。“上次来我没让你看,今天让你开开眼界,参观我的冰工厂。”刘大枭说这话颇有些炫耀。他心里很清楚,跟跛佬合作,可不是控制一个小马仔那么简单,要让他崇拜,才肯卖命。否则,刘大枭的老大地位也不稳定。
与客厅相通的后院,顶上是封闭的,与主建筑连为一体。其实,用来做“冰工厂”的后院,也在刘大枭家的大院子里,外边还有很高的围墙。
巨大的铝合金钢锅,各种型号的玻璃器皿,纵横交错的管道,大号的耐高温烧瓶。靠墙边放着很多蓝色和白色的塑料桶,上面贴着手写的编号。
“见世面了,”跛佬嘴里叼着雪茄,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从十五六岁就在道上混,从来没看过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不要说野牛城没有,你能在中国找到第二家,我就服你。”
“我们兄弟合作,目标就是要做野牛城的头号大毒枭。”
“不能把目光局限在野牛城,这地方还是小了点。我手上有先进技术,只要你能找到销路,我们再去找新地方,生产线的规模要比这里大得多。这地方只是实验室。”
“亲兄弟,明算账,开始干之前,也要把条件讲清楚。”
“你是说赚了钱怎么分?这好办,除掉成本,我们对半分。我的技术,虽然跟你平分有点亏,但说心里话,我做这一行也不全是为了钱。”
“干这活,向来是卖货的人风险大,分分钟都有掉脑袋的可能。”
没有哪个毒枭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不是为了钱,刘大枭也不例外。但是,不管是对菲律宾毒贩子奥古斯丁,还是新入伙的跛佬,他总是说,做毒品不仅为赚钱,还要检验自己的化学天才能力。那不过是抬高自己的说辞而已。
刘大枭是土生土长的野牛城人,家住市郊的河湾镇。野牛河从城中心穿过,一路向东,流出市区后,突然向东北拐了个弯,然后又折回,继续向东,形成一个宽阔的河湾。河湾镇因此而得名。
河湾里原来有个村庄,住着十几户人家,大集体的时候,学习苏联的模式,搞统一整齐的大型集体农庄,不允许分散居住。河湾里的人大部分都迁走了,只剩下刘大枭一家和另外两户迟迟未搬走。没想到,集体农庄的事半途而废,这三户人家就在老宅子住了下来,从此也没有人再来赶他们。
十八岁那年,刘大枭参加高考,无奈心比天高,分数却不理想,只能读大专。亲戚朋友都劝他复读,权衡再三,他选择离家不远的南方化工学院。虽然只是个大专,但刘大枭就是冲着当地工资最高的美国杜邦公司去的。阴差阳错,毕业后外资企业他没去成,却考上公务员,进入福东市中级人民法院法警大队,第四年被提拔为副大队长,副科级。
那天,法院开庭审理毒品犯罪案件,刘大枭带着五名法警押解被告人,负责法庭的安全。通常,法院在审理这类案件时如临大敌,有时候还会派手持微型冲锋枪的特警在外围警戒。这次却有点例外,被告人是两名刚出校门不久的年轻大学生,在制药厂工作。按照他们的供述,最初纯粹是因为好奇,从简单的试验开始,去研制毒品,没想到真的做成了,由此开始冒险,做毒品赚钱。也许是运气太差,两个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第一次出手便被警察抓了个正着。
法庭上,两人哭得稀里哗啦。穿着法警制服、坐在前排的刘大枭却被他们供述的制毒经过所吸引。他听得很仔细,也记住了那些让外行听起来生僻、拗口的原料名称,终于明白“甲基苯丙胺”原来就是冰毒,这得益于他大学所学的化学专业知识。
刘大枭就像着了魔似的,欲罢不能。他去东郊的化工城悄悄地观察了几次,从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门前走过,发现那两个倒霉蛋在法庭上供述的制毒设备、化工原料,在这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买到。这让他既兴奋又有点紧张。
他先买来很少的原料和简单的设备,摸索着做试验。或许是旁听时记得不准,反复试验了一年多,做出来的冰毒很粗糙,纯度不够,他知道是配方和技术不熟练的原因。
那时候,刘大枭还住在老屋里,母亲和妻子、儿子,全家四口人,都住在一起。“试验室”就设在老屋靠西头的那两间空屋里,平时锁着门,谁也不让进,夜深人静时,他自己偷偷地躲在房间里做试验。对化工专业毕业的刘大枭来说,化学试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在学校那几年学到的专业知识悉数派上用场。多次试验后,他发现那两个大学生的配方有很大的缺陷,增加几种原料后,做出来的冰毒,不仅能够使人的神经在短时间内获得更高强度的兴奋,而且结晶体看上去更加透明,纯度更高。
冰毒做出来了,如何卖出去才是大难题。刘大枭既没有销售毒品的网络,也不认识这个行当的任何人,贸然去找买主,没准就撞在警察的枪口上。五十克冰毒就是死刑,越想越觉得害怕。思考再三,他自信比那两个大学生聪明,如果真的遇到了警察的眼线,凭他的机智和辨别能力,应当能够发现危险。
他想到野牛城最大的皇后夜总会。这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地方,各色人物混杂,纵情酒色,自然少不了毒品。五十克是一条生死线,刘大枭异常谨慎,只随身携带十克冰毒。每次他都是一个人坐在喧嚣的夜总会大厅的高脚凳上,来一扎生啤,边喝酒边观察。那个长得很像舒淇的女歌手,穿着勉强包住屁股的超短牛仔裤,上身是文胸,外面套一件敞开的皮马甲,披散着亚麻色的长发。她把麦克风连同架子抱在手里,动作夸张,声嘶力竭地唱着夹生的粤语歌。
大厅中央,很多人挤在那里跳舞。刘大枭的眼睛在烟雾弥漫的大厅内搜寻,他不经意地扫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谁都像毒贩子。那段时间,他天天晚上泡在皇后夜总会,终于发现了有价值的目标——有几个年轻人,大概六七个,他们不去包厢,就在大厅里喝酒、跳舞。这些人似乎特别陶醉,眯着眼睛,不停地扭动身子、甩头,那情景,像是不由自主。刘大枭听说过摇头丸,他断定这几个人的疯狂是摇头丸的作用。
女歌手停下来,大厅里响起连地板都在震颤的电子打击乐。刘大枭上场了。他模仿他们的样子,跺脚、甩头,把手举过头顶,故意用身体碰撞他们,完全进入了癫狂状态。那伙人中,有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家伙,左边的胳膊上文着一条凶残的鳄鱼。他显然注意到了刘大枭,用他肥大的屁股猛撞过来。“哥们,跳得不错,过来喝杯酒!”他一闪身,向刘大枭发出了邀请。
络腮胡子和刘大枭离开舞池,两人坐在旁边喝啤酒。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阿强,经常来夜总会找朋友玩。刘大枭判断他就是个吸毒的,最多也就是以贩养吸的那种人,有点瞧不起阿强。只是,刘大枭两眼一抹黑,急于认识毒品圈子里的人,以便寻找更多的信息。他把内心的鄙视隐藏起来,与阿强称兄道弟,最后给了他十克冰毒,一千元,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亲手做的毒品卖出去。
后来又在夜总会见过阿强几次,通过他又认识了小毒贩子华仔。阿强的言谈举止虽然很粗俗,但似乎在毒品市场还有些路子,刘大枭觉得有利用的价值。他半真半假地向阿强吹嘘用新技术研制的冰毒,目的就是通过他去投石问路。果然,再次见面的时候,阿强带来了棕色皮肤的菲律宾毒贩子奥古斯丁,这是刘大枭没有想到的。
中文说得还磕磕巴巴的奥古斯丁是个大毒贩子,在东南亚有毒品交易网络。他从阿强那里得到刘大枭做出来的冰毒后,大为惊讶。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冰毒,纯度和效力远远超过任何一种毒品,凭直觉,他断定遇到了高手。
毒品市场杀机重重,陌生人很难得到对方信任,稍有大意就可能赔上性命。奥古斯丁甩开阿强,对刘大枭反复试探后,相信他既不是骗子,也不是警察的卧底。“我们合作,你开个价。”奥古斯丁说。
“第一,技术是我的,给多少钱也不卖;第二,技术保密,你不能强迫我公开冰毒的配方。”刘大枭也不含糊,首先提出限制条件,“至于赚钱怎么分,你看着办,我也不是为了钱。”
“配方保密?”奥古斯丁似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对我也保密吗?”
“对所有的人都保密,当然也包括你奥古斯丁先生。”
“你跟我合作,为什么还对我保密?”
“你想,我发明的技术,每个人都知道了,谁都会做,那还有什么价值呢?”
“我明白了,真聪明。你是想把技术控制在自己的手上。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能把产品做出来。”
总算谈好了合作的条件,最后是找地点建“冰工厂”。找了好几个地方,奥古斯丁看上了一家倒闭的工厂,有单独的院子,现成的厂房。但刘大枭认为那里不安全,最好的地方还是他的老宅子。“这地方多好,私人住宅,很隐蔽。流动的河水,预示着源源不断的财运。”
“这倒是好地方。”奥古斯丁忽然眼睛一亮,只是没想到刘大枭会在他的老宅子里生产冰毒,“还有另外两家人怎么办?”其实,相距不远的另外两家人,老人已去世,年轻人要么读书离开,要么出去闯荡,老房子年久失修,逐渐废弃了,就剩下刘大枭一家还在这里住着。
奥古斯丁倒是很豪爽,拿出五十万元现金给刘大枭。“旁边那两家,你把它买下来。你家的房子拆了重建。”奥古斯丁也不跟刘大枭商量,便自作主张地说,“你也要辞职,我们一心一意地干。跟着我,不会亏你的。”
没费多少口舌,刘大枭把另外两家的破房子,连同宅基地全买了下来,一共有三亩多地。他把旧房子拆了,重新建了一栋三层半的小楼和院子,坐北朝南,房子后边是野牛河,前面是大片开阔地和老宅子留下的大树,遮天蔽日。
红砖砌出的外墙,衬托着周围的树木,红墙绿树,屋顶黄瓦,四面屋角上翘,看上去气势恢宏,是他非常喜欢的皇家建筑气派。
新房子建好后,刘大枭也办了辞职手续。他站在楼顶的天台上,极目远眺,越看越相信这是一处风水宝地,又是祖辈居住的老宅,如今落在他的手上,仿佛上天赐给他的好运。他忽然想到,小时候父亲为什么给他取名刘大枭,由于父亲去世得早,他没有来得及追问,母亲也不清楚,留下永远的谜。而现在,他成了毒枭,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
紧接着,刘大枭又在镇上买了两处房产,一处给他守寡二十多年的母亲居住,另一处给他的老婆和儿子。
“冰工厂”开工那天,刘大枭和奥古斯丁先给供奉在客厅内的佛像上香,然后虔诚地跪下,三叩头,算是开工仪式。两人戴上防毒面具和橡胶手套,开始生产冰毒。
“你不是说保密吗?”奥古斯丁以为刘大枭根本不会让他看到冰毒的生产过程,“为什么还让我看?”
“保密也不是把它藏在裤裆里。”刘大枭说,“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可以看我怎么生产,但你不会知道原料配方。”
奥古斯丁这才注意到,制毒车间内放着十几只半人高的大桶,蓝色、黑色、白色,里边装的正是制毒用的化工原料。奇怪的是,每只桶上都没有原料的名字,只有编号。奥古斯丁不便多问,他心里明白,这是为了防止他知道原料名称。
按照比例调配好的原料被放进搅拌机,机器发出轻微的轰鸣声,管道内可以看到有液体状的东西缓缓流动,然后立即有蒸汽散发出来。“最后一道程序,蒸馏、提纯,就完成了。”刘大枭打着手势说。
奥古斯丁看得很仔细,他要评估刘大枭的操作是否专业。两个多小时后,关闭电源,刘大枭打开密封的不锈钢桶,里边是白色晶体。两人从后边的房子出来,取下防毒面具和手套,奥古斯丁的短袖T恤、后背全都湿透了。
他们走到客厅,坐着喝茶。“现在我告诉你,这是最新配方的化学合成冰毒,就像现代工厂的那种生产线,日夜不停地大规模生产。”刘大枭拿起毛巾擦汗,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这是你从来没见过的冰毒,到底好不好,我马上就让你亲自品尝。”
等到室内的有毒空气散尽,两人又进去。刘大枭用镊子夹起白色的晶体,放在玻璃上,用刀片熟练地将它碾成粉末,又拿来吸毒的工具递给奥古斯丁,示意他当场吸食。奥古斯丁用鼻子轻轻地吸入,浑身就像触电似的,面部扭曲,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猛地吸气,龇牙咧嘴地怪叫着:“哦,这……这种感觉很猛,够刺激!”
一旁的刘大枭却是含而不露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有些失态的奥古斯丁。
“天才,你绝对是个天才!”奥古斯丁慢慢平静下来,他用冷水反复洗脸,连声夸赞道,“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一百六十多年才出一个你这样的天才。我断定,世界毒品市场要发生革命。”
“我没有骗你吧?”听到这样的话,刘大枭并没有显示出激动的样子。但他心里明白,已经完全征服了这个菲律宾毒枭。
“从开始我就没有怀疑你是骗子,只是我没想到,阿强给我的冰毒是你亲手做出来的,所以,我冒险也要来见你。”奥古斯丁道出了实情和未来的初步计划,“你生产的货不要留在内地,我全都带走。我有安全的渠道,从中国香港、菲律宾卖到美国、欧洲去。不在内地卖,就不会惹麻烦。”
“一八四〇年,西方列强用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的国门,”刘大枭站起来,挥着手,像演讲似的,“今天,我要用工业化生产的化学合成冰毒打开西方的大门。”
“不过,你说这话我没法恭维你。”奥古斯丁忽然换了一种口气说,“做毒品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民公敌。你可千万小心谨慎,不能轻狂。”
两人又回到客厅,刘大枭打开两罐啤酒,递给奥古斯丁。“那当然。我开个玩笑而已。”刘大枭意识到话说得过头,有点尴尬。他本想趁着奥古斯丁刚吸了冰毒,脑子还处在亢奋的状态,吹嘘自己的本事。
“我做毒品,只想赚大钱。”奥古斯丁也是毒品黑道的老手,他看准了刘大枭的心理,不想让他失望,便说,“有你的技术,我们有条件成为古斯曼、坤沙那种级别的世界大毒枭。”
“古斯曼是谁?”刘大枭过去听说过的大毒枭就是金三角的坤沙,比他还有名的毒枭他真的不知道。
“南美哥伦比亚的大毒枭。”奥古斯丁说,“警察根本不敢动他,每次都是出动军队,声势浩大,就是抓不到他。”
那天晚上,两人长聊到深夜。第二天,奥古斯丁带着十公斤冰毒走了。“如果顺利的话,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会再回来中国。”奥古斯丁又留下五十万元现金,提醒说,“趁这段时间,你再多准备一些原料,抓紧生产,等我回来,想办法从海上把货运出去。”
没想到,奥古斯丁这一走,杳如黄鹤,再也没有回来。
在居民楼内枪杀两个人,这样的大案子,整个野牛城公安局都被震动。
皮特本来是被老六半路抓差,可这两天他丝毫没敢懈怠,带着张晓波摸查外围情况。按他的设想,老六很快就会组建专案组,到时候他就可以脱身,继续去度假村过一段悠闲的日子,回来再跟老六掰扯去留问题。
案发第三天,老六火急火燎地把皮特叫到办公室。“这两天摸排的情况怎么样?”老六劈头就问,“说说你的看法。”
“你是真想把我套牢?”皮特拿起老六桌上的三五牌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你再跟我瞎扯淡,我真的不客气了!”老六横眉冷对,看得出来,要是皮特再跟他讲价,他真的会发飙。出了特大命案,公安局局长多半是睡不着觉的。
“别威胁我。”皮特嘴里含着烟,斜躺在老六对面的椅子上,用他过去经常招惹人的话说,“不过说个心里话,这样的大案,还真需要我这样的老枪。”
“那就对了嘛,正好出来露一手!”
“苏可那里证据还没出来。从现场来看,这案子不难破,穷凶极恶的杀手,在市区住宅内杀人,又跟毒品有关,多半会留下很多线索。”
“那我就点将了,让你挂帅破这个案子。”老六突然来劲了,他好像发现了神探,敲打着桌子说,“这是恶性凶杀案,不光是全局里的人都在看着,市委胡书记也有批示,要求限期破案。你可要给老哥长脸,给自己争面子,领头破个大案,过去几年的郁闷、晦气一扫光,未来的福东市公安局,你还是大明星,还像以前那样出风头。”
把这样的大案交给三年没上班,看上去完全不在状态的皮特,对老六来说是很大的冒险。他当然意识到案子破不了的后果,反复思考权衡,最后还是决定走这步险棋。老六的身上没有常见的那种官僚气,直来直去,这时候把皮特派上去,他用的是无人能看懂的哀兵必胜战术。别看皮特在挫折中沉沦了三年,他的刑事侦查专业素质在这个大院里还是数一数二的。老六心里有底,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两天后,公安局的小会议室,参加会议的有老六和皮特,还有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赵黎明、刑侦支队长吴森林、禁毒支队长梁胜军、技术员苏可、民警张晓波,都是专案组成员。
“我先宣读一项人事任命。”老六手里拿着红头文件,晃了晃,“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并报市委组织部批准,任命皮特同志为福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第五大队副大队长。”
众人鼓掌。皮特站起来鞠躬。“我要感谢老六和所有局领导,但是,我不当副大队长,继续当个刑警,立功赎罪。”这条硬汉,遭遇那么大的打击,没流过一滴眼泪,此刻居然红了眼圈。他咬着嘴唇说:“这几年做了很多对不起这身警服的事,向在座的各位同事道歉。大家这么信任我,我就从头来过,重新证明自己。等到案子破了,感觉我皮特值几斤几两再说。”
“嫌官太小是吧?”老六眼一横,“不当也要当,这是命令。”
“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皮特苦笑道,“不是官大官小,是我没资格。”
“哎哟,你这种傲慢的人,居然还谦虚起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六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你们两个别斗嘴了。今天这几个人,对你都是比较友好的,我才说句直爽的话。让你当副大队长肯定是委屈,但即使是这个小官,也是破例,是老六给你争来的。案子破了,再给你扶正,谁也没话说。”赵黎明的话,那真是要用语重心长来形容。见现场有点沉闷,他话锋一转:“你必须请客,到渔人码头吃一顿才算数。”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皮特只好答应。
“本来要在全体人员大会上宣读任命决定,但是有紧急任务,阵前点将,我就提前宣布了。”老六也是煞费苦心,借着城市花园的案子,把皮特扶起来。他说:“城市花园发生的恶性杀人案,省厅和市委、市政府领导高度重视,要求我们尽快破案。经过研究决定,成立‘9·11专案组’——我还没在意呢,居然还是9月11日发生的案子——那就‘9·11’吧。我担任组长,赵黎明、吴森林、梁胜军、皮特任副组长,专案组成员苏可、张晓波,其他人员根据办案需要随时调派。”说完了,也许是为了明确皮特的权力,老六又补充说:“我们四个都是挂名的,专案组主要由皮特负责。”
赵黎明说:“目前急需判断破案的方向,小苏先介绍证据方面的进展。”
“证据鉴定还没有全部做出来,我先说有结果的证据。”苏可打开文件夹,“和我们自己保存的指纹档案比对,两个死者的指纹都有匹配对象,男性死者叫张继成,以前因为贩毒被拘留过,有他的指纹;女性死者叫白洁,五年前她丈夫王四海贩毒被判死刑,她当时也被抓,取了指纹。”
“王四海的老婆?”赵黎明伸手从苏可那里拿过鉴定报告,惊讶地说,“谁会对她痛下杀手?”
“显然是跟毒品犯罪有关,在白洁那间屋里,还有个玻璃盘子,残留了一点毒品。那就先把王四海案件相关的人员再捋一遍。”皮特转而问道,“对了,我们的资料库有多少指纹档案?”
“四万六千多枚指纹,都是多年办案积累的。”苏可说,“现在全国公安系统的犯罪资料库还没有联网,暂时只能各自为政。”
“现场还有其他有价值的指纹吗?”皮特继续追问道,“屋里的人是在我们赶到时匆忙逃跑的,一定会在现场留下指纹。”
“现场提取的指纹很多,也很乱,正在组织人抓紧比对。”苏可从文件夹中取出几份鉴定报告,然后逐个介绍说,“在东侧卧室,窗玻璃被砸破,窗台上提取到一枚清晰的鞋印,窗子和空调室外机上提取到同一个人的五枚指纹,厨房窗子和外墙的下水管上有同一人的七枚指纹。这两个地方的指纹很可能是凶手逃跑时留下的,暂时没有找到匹配的对象。”
“这剧情太荒诞了,居然是王四海的老婆。”赵黎明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带队突袭王四海的老巢,抓了王四海和六七个马仔,没想到,他的老婆又在野牛城做大了。“王四海的案子还有两个同案犯,好像在第三监狱服刑。”
“会议先到这里。”老六端起茶杯,“走,马上去三监找那两个马仔。”
第三监狱就在老城区。老六、赵黎明、皮特、张晓波赶到时,事前接到电话的监狱方已经将两个服刑的犯人提到审讯室。穿着蓝灰色囚服的犯人阿南有点紧张。老六亲自审问他,皮特记录。赵黎明、张晓波和两名狱警站在旁边。
“你别害怕,不会找你麻烦。”老六看出了阿南的紧张,“我们在调查别的案子,如果你能提供破案的线索,可以立功减刑。”
阿南木然地坐着,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你认识王四海吗?”老六问道。
“他是大老板,我没见过真人。”
“你是他的马仔,一次也没见过他吗?”
“我是最底层的小马仔,不可能见到大老板。当时就让我送毒品,被你们抓住了,判十五年好冤枉。”
“那你的上线是谁?”
“上线是个东北捞仔,叫韩成虎,那次被公安抓去打靶了。”
“还有个叫白洁的女人,听说过吗?”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阿南被狱警带走。没有从阿南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老六心有不甘,他总觉得这个家伙还有很多东西没说。
“这不奇怪。”皮特说,“有些毒贩子判死刑都不说,就是拿命买家人的幸福。”
正说着,王四海案件的另一名犯人刘长河被监区长和狱警带进来。老六背着双手站在旁边抽烟,他把问话交给皮特。
“家里有人来看你吗?”皮特先从犯人最脆弱的心理开始进入话题,“你这年龄,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
“父母都去世了。有个儿子,我被抓那年才三岁,后来跟他妈妈一起走了。”刘长河面带伤感地说,“只有一个大哥,在外地做生意,回家过年的时候会来看我。”
“想儿子了吧?”
刘长河不停地吞咽口水,叹了口气:“想啊,经常梦见儿子被人欺负。”
“争取立功,早点减刑出去。”皮特绕了个小圈子后转向正题,“五年前,你的老板和你们几个人被抓,还有些人跑了,审讯的时候你们不肯说,现在希望你能提供线索。”
“四五年前的事,当年该说的都说了,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
“不,我看了你的案卷,你还有很多东西没说清楚。替别人扛着对你有好处吗?王四海已经被枪毙,他的老婆刚刚也死了,整个团伙彻底覆灭,别指望外边还有人帮你家人。”
“一条道上的兄弟,就是知道也不敢说。这一行很黑,谁出卖兄弟,就杀谁家里人。很多人宁死不说,也不是能得到多少钱,就是怕家人遭殃。”
“没那么可怕。”老六插话说,“我就是要线索,对外是保密的,谁也不知道是你说的。”
刘长河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
“大胆地说,不用顾虑。”站在旁边的监区长说,“我是证明人,只要线索有价值,我保证给你申报减刑。”
“老板有个大马仔跛佬,毒品送到哪里,跟谁接头,都是他安排,他可能会知道很多事。”犹豫很久,刘长河从监区长那里得到鼓励,果然说出了有价值的线索,“这个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是非常毒辣,兄弟们都怕他,我当时也没敢说出来。”
“跛佬真名叫什么?”皮特问道。
“我们平时都不说真名字。我就知道他叫跛佬,是个瘸腿,秃顶,个子很矮,尖嘴猴腮,长得活像个猴子。我记得他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哪里不太清楚。”
从第三监狱出来,皮特心里顿时有了点方向感。他暗自琢磨,既然跛佬这个人外观特征如此明显,只要他还在毒品这条道上混,没有离开野牛城,公安局那么多线人,找到他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奥古斯丁走后,刘大枭又去化工城购买原料,添加一部分设备,做好扩大产量的准备,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奥古斯丁赶快回来,助他早日成就毒枭之梦。在苦苦等待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刘大枭没有收入,越来越感到手头拮据。
举棋不定之时,他本来想去找阿强,想来想去,还是有点看不起那家伙,只好作罢。现在,他有了跛佬这样的合作伙伴,终于摆脱了奥古斯丁留给他的阴影。眼下最紧要的是抓紧生产冰毒,变成现金。
案发十多天后,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刘大枭开始恢复生产。夜深人静,当他关闭电源,两人取下防毒面罩时,标志着他们合作的首批冰毒顺利下线。刘大枭把刚做好的冰毒装在盘子里,坐在桌子前,把台灯的灯罩拿下来,夹住冰毒,对着灯光仔细观看。
“太棒了!”刘大枭按捺不住兴奋,站起来打了个响指,“比上次奥古斯丁带走的那批货还要好。你来看看。”
跛佬先把冰毒放在专门检验冰毒纯净度的灯光玻璃上观看,然后娴熟地碾碎冰毒晶体,谨慎地用舌尖舔起少许,用舌头来回舔着嘴唇品尝,立即兴奋地大叫:“好货!好货!上等的绝品!”
桌子上放着喝剩下的半瓶五粮液,冰箱里还有花生米,刘大枭剥了两个皮蛋,两人碰杯。那一刻,不管是刘大枭还是老毒贩子跛佬,两人都得意到忘乎所以。“野牛城以后就是我们的天下,”两杯白酒下肚,跛佬放出狂言,“谁他妈不服,就是第二个白寡妇。”
相比之下,刘大枭却很谨慎。以他在法院工作的经历,他心里很清楚,城市花园的那两条人命,还是枪杀,警方必然高度重视,稍有不慎就可能撞上枪口。“非常时期,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刘大枭警告说,“警察这时候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于破案,恨不得挖地三尺,到处找线索。”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跛佬不以为然,“不就是杀两个毒贩子嘛,为民除害,公安局还得感谢我们呢。”
“你知道警察怎么破案吗?”刘大枭自认为懂得警察的破案手法,炫耀说,“被杀的不只是两个毒贩子,而是白寡妇这样的女人,她在毒品市场有很大势力,又年轻漂亮,风韵犹存。寡妇门前是非多,警察很可能被误导,找不到破案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说,又是毒品,又是漂亮寡妇,警察被搞昏了头?”
“从两个方面分析。我和毒品市场其实没多大关系,野牛城谁也不认识我,警察做梦也找不到我的头上;你是白寡妇的干将,就算能查到你的线索,也找不到你杀白寡妇的理由。”
“大老板五年前被拉去打靶,六个兄弟陪葬,活着的都跑得无影无踪,警察想找我也很难。”
“在这里必须听我的。最近这段时间不能在野牛城造次,任何夜总会、桑拿店、按摩店都不能去,无论如何也要忍耐半年左右。”
论起江湖经验,跛佬的阅历比刘大枭资深得多,手法也更老道,他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不想跟刘大枭争论。
半瓶酒喝完,刘大枭将刚做好的冰毒分成一公斤的白色小袋,外边套上印着“食品添加剂”名称的帆布袋,封口。
“刚闯了大祸,你可要慎之又慎。”刘大枭在不断敲打跛佬,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先搞十来斤吧,赚几个散银子再说。”
“野牛城最近很危险,不在这里玩。”跛佬把冰毒装进黑色的拉杆箱,又在上面放了一层圆饼状的普洱茶,“我拿回老家,顺便再联系那边的大客户。”
“普洱茶有什么讲究?”刘大枭好奇地问道,“你的经验比我丰富,我知道你们有很多手段。”
“这东西讲究大了,普洱茶是用动物园的老虎尿泡出来的,专门对付警犬。”跛佬也不隐瞒,他正好借机在刘大枭面前展示能力,“我要坐长途车,说不定路上就会碰到警察检查,如果没有线人告密,他们通常不会开包检查,有时候会让警犬闻。这是真正的狗不理,只要狗闻到了,跑得比兔子都快。不信把你家的狼狗牵来,撒腿就跑了。”
“完全是土法炮制的生物武器,应该拿去给萨达姆对付美国人。”
“就我这一条半腿,在道上走了二十多年,没湿过鞋,你以为我是吃素的。”
天亮后,跛佬带着十斤货走了。刘大枭不敢想象,跛佬出去会是什么结果——像奥古斯丁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落入警察的手中?他站在门口,看着跛佬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象着各种可能的情况。
新房子变成“冰工厂”后,他就把可怜的老母亲打发到镇上新买的旧房子里,有时候走到镇上,顺便带点东西给老太太,跟她闲聊几句。刘大枭的弟弟也在镇上住,老太太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小儿子家。只是刘大枭兄弟俩关系不好,平时也不来往。
妻子阿芳是个贤惠的女人,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会打个折扣。刘大枭从法院辞职后,对妻子说,法院工资太低了,一个月才千把块钱,还不如辞职做生意。至于建新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阿芳也不问。刘大枭说要做生意赚大钱,新房子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很吵,让她带着三岁的儿子虫仔到镇上居住。
他独坐在楼顶上,抽烟、喝酒,望着不远处的野牛河发呆。正值汛期,河水猛涨,不断漂来草和杂物,那是上游下大雨的原因。成群的鸟儿在河面上嬉戏。有渔民乘小舢板在河里打鱼。
本来他可以继续生产冰毒,就是心里不踏实,担心跛佬出事,懒得打开机器。唯一给他带来欢乐的是那条大狼狗。
百无聊赖,刘大枭突然想到阿妹,顿时来了精神。
给跛佬定下的规矩,自己却先忘了。他开车进城去找阿妹,先去商场精心挑选了一条项链,傍晚时来到渔人码头。阿妹正在门口接待客人,见到刘大枭,紧张得有些慌乱,赶紧把他领到包厢。
“你怎么来了?我在上班,要是让经理发现就麻烦了。”阿妹关上门,小声说道,“那天晚上太突然了,你现在没事了吧?以后别来找我,我很害怕。”
“干吗这样说,我又不是坏人。”刘大枭从包里拿出新买的项链,还有一张银行卡,放在袋子里,轻声细语地讨好说,“给你买的项链,卡上有两万块钱,你拿去买衣服,密码是你手机最后六位数。”
“我不想要你的礼物。”阿妹左顾右盼,显得很为难,“你赶快走吧,别人看到了不好。”
刘大枭留下礼物后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满脑子都是阿妹的影子,也没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情,就试着打阿妹的电话。正巧,这天她休息。刘大枭开车到市内,约阿妹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纠缠很久,终于把阿妹带回乡下。
虽然是乡下,面对坐落在小河湾的这栋红墙黄瓦的三层建筑,巨大的院子,遮天蔽日的大树,普通市民家庭出生的阿妹还是被吓住了。“这是你家吗?真是个大土豪啊。”阿妹好奇地说,“你带我去河边玩水吧。”
从河边转了一圈回来,刘大枭再也忍不住了,粗暴地将她摁倒在沙发上。他像一头饥渴难耐的狼,仿佛要把她撕成碎片。阿妹大叫着反抗,在刘大枭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最终还是让刘大枭得逞了。
阿妹似乎也接受了。自那以后,刘大枭时不时就会把她带来,疯狂过后,耐着性子,陪她到院子后面的野牛河玩水。
几天后的深夜,刘大枭已经睡着,狼狗突然开始狂吠。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枪,上膛。到楼下,却发现跛佬回来了。他喜出望外,整天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来。
跛佬打开拉杆箱,里边是用白色塑料袋包着的现金,全是未开封的百元大钞,堆在桌子上。刘大枭兴奋地拿起几沓钞票,在手里颠来颠去,似乎又找到了当初奥古斯丁给他带来的那种满足感。
“没见过这么多钱吧?”跛佬揶揄道。
“就这点小钱,老子还瞧不起呢。”
“别装,我知道你现在很缺钱。”跛佬像是饿急了,他拉开冰箱,没有吃的,开了一罐啤酒,“这几天生产了多少?那边的老客户抢着要。那些土鳖,哪里见过这样的货。”
“整天提心吊胆,哪有心情生产。”刘大枭说,“路上顺利吗?我真怕你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估计最近公安局有可能会在出城的地方设卡查车,我把车停在平山镇,从半路上拦的长途车,路上没遇到麻烦。”跛佬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坐在那里喝啤酒。
桌上共有十二沓现金,刘大枭分五沓给跛佬。“去掉两万成本,每人五万。”
“现在就分钱?”
“我不给你保管钱,货款回来不过夜,这样你心里也踏实。”
“也好,谁也不欠谁的。”
刘大枭去外边的菜园里摘了西红柿和豆角,炒了两个菜,还有几个皮蛋。两人坐在客厅里喝酒。“我说得对吧,这种高纯度的冰毒绝对抢手,就是没有大买家,我的新技术优势发挥不出来。”
“我老家那边货很缺,价格涨得厉害,要是每个月真能送二百斤货过去,不用一年我们就发了。”
“只要你有销路,货不成问题,别说每个月二百斤,两千斤都搞得出来。”
“既然把白寡妇干掉了,野牛城的地盘也不能荒废。这几天我探探风声,给两个靠得住的老客户送点干货过去。”
“等睡醒了,下午我再去买点原料。有两种原料快用完了。”
两人边喝边聊,想象着将来控制野牛城毒品市场的前景。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
对城市花园杀人案线人的调查却让皮特始料不及——线人居然是在现场被杀的马仔张继成!当天下午,正是他给犀牛路派出所所长罗国斌打电话,说晚上七点有毒贩子在城市花园交易。张继成有两个身份证,另一个名字叫黄少成,随他继父的姓;张继成在公安局有案底,城市花园出事的那套房子就是用黄少成的名字租来的。看来,这家伙是脚踏两只船,两边下注。
线人和他的老板白寡妇同时被杀,皮特一时梳理不出头绪。这时,苏可送来几份检验报告。“现场提取的冰毒可能有问题。”
“冰毒不就是冰毒嘛,能有什么问题?”皮特没有理解苏可的意思。
“冰毒里没有检出麻黄碱的成分,”苏可谨慎地说,“这和我们以往查到的冰毒完全不同,很可能是刚出现的新型冰毒。”
“你别给我创造新名词。”皮特仍然一头雾水,“冰毒里没有麻黄碱,那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这个要跟老六汇报。”
听了苏可的解释,老六打电话把禁毒支队长梁胜军叫过来。“你们见过这种冰毒吗?”老六劈头盖脸地问道。
梁胜军把检验报告反复看了几遍,摇摇头:“这个……我还真下不了结论。”
对于禁毒部门来说,冰毒本来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它的化学名称叫甲基苯丙胺,也经常被称为“安非他命”,主要成分是麻黄碱,冰毒不过是它的俗称罢了。看上去,甲基苯丙胺就像被碾碎的冰块,纯净洁白,晶莹剔透。那些制毒者梦寐以求的麻黄素,也是制药厂的主要原料之一,药店里卖的各种治疗感冒的药品,无一例外都含有麻黄素。
“这里边至少有五种以上化学成分,”苏可说,“根据我个人的初步分析,怀疑是用新的化学原料合成的冰毒。”
“这些生僻的名字,都是化学原料吧?”老六看着检验报告问道,“到哪里能买到这些原料?”
“市场上很容易就能买到。”苏可解释说,“你看,这都是化工企业常用的原料,我估计东郊的化工城就有。”
“过去我们对麻黄素的控制甚至比枪支还严。”老六背着手,忧虑地说,“如果用化学原料能轻而易举地合成冰毒,市场上随便都能买到,还是合法的,那就意味着从源头控制制毒原料的手段不起作用了,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市场上是不是出现了新型冰毒,那是公安部禁毒局要去研究的事。”皮特说,“现在还没法判断案发现场的冰毒来源,是毒贩子在野牛城生产的,还是从外地流入的,只有案子破了才能搞清楚。”
老六把手一挥,说:“去化工城。”说完就起身往外走,也没说让谁跟着他一起去。结果,皮特、苏可、梁胜军只好都跟着他走。
到了楼下,老六冷不丁地问道:“张晓波不是在专案组吗,人呢?”
“我让他去医院了。”皮特说,“他老婆在医院生孩子,都出院了,他这么多天都没回家,到现在还没看到孩子呢。今天我让他回去看看吧。”
“应该的,是我太官僚了。”老六就是这样的人,一句话触到他的心窝里。他说:“抽个时间,你代表我去他家里慰问一下,最近案子的事,有点忙,没顾上照顾老婆孩子。别忘了带点礼物,拿发票回来报销。”
化工城坐落在野牛城东部郊区。进入大门,便可见到那些进货的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有的正在装货,半人高的原料桶被搬到车上。大大小小的店铺,经营的化工原料名字就贴在橱窗的玻璃上。
一辆蓝色小货车正在装货,店铺门口放着几个半人高的化工原料桶。皮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站在旁边的车主,生硬地问道:“你买这些东西干吗?”
就算皮特火眼金睛,也看不出这个正在进货的男子与其他店铺门前正在装货的人有什么不同。那人正是刘大枭。
“我买它干吗关你屁事!”刘大枭正在忙着,也不知道这几个身着便服的人是什么来头。他当然也想不到,那是正在追捕他的警察,便随口回了一句粗话。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妥,赶紧缓和语气:“塑胶厂进货,有什么好奇怪的。”
眼看就要引起冲突,看那气势,皮特挨骂后就要动手抓人。“走啦,别惹事。”苏可拽着他的衣服,笑着说,“要是你自己来这里,估计会惹很多麻烦,看谁都像毒贩子。”
走了不远,几个人站住了。皮特回头看着那个正在装货的人,面带怒容。“我看那家伙放在地上的原料,至少有两种是检验报告上提到的毒品成分。”
“你看前面那几家店门口,也有很多原料在装车,我们也不能把买货的人抓起来。”老六说,“这怎么得了,制毒原料随便就能买,就像去菜市场买菜,什么都有。”
皮特一行人在化工城漫无边际地转悠着。走到一家经营化学仪器的店铺前,老六走进去,众人跟在他身后。皮特拿起一个大肚子的工业烧瓶,悄悄地跟老六耳语。店老板走过来问道:“老板想买烧瓶吗?你们看的这是大号的高强度钢化玻璃烧瓶,各种型号的都有。”
从化工城出来,四个人还站在马路边上议论,总觉得这里隐藏着很多问题,可又不知如何是好。上千家店铺,都是合法的销售企业,但是,对他们所销售的原料的去向,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这里从原料到设备都能买到,我建议胜军那边想办法在化工城安置几个眼线,盯住大的档口。”皮特看着那些从化工城进出的车辆,对旁边的禁毒支队长梁胜军说,“这地方绝对是个黑点,我们过去可能没注意这里。”
“安排线人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梁胜军回应道,“再说,目前也不能确定城市花园案发现场的冰毒原料就来自化工城。”
“化工城这里确实需要重视,这个回去再专题研究。”老六说,“当务之急是查找跛佬的线索,把白寡妇的团伙成员摸清楚。”
就在他们到化工城走马观花实地查看时,张晓波赶回家,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亲了又亲,向老婆表达歉意。在家里停留不到半个小时,他又匆忙出来,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
转了三次地铁,张晓波来到瞎哥家。当年他就是公安局掌握的线人,平时与张晓波对接。正是瞎哥提供了王四海贩毒团伙的准确线索,福东市公安局才把他们连锅端了。
在城郊接合部的村子里,张晓波顺利地找到了瞎哥。
毒品是个搏命的行当,黑暗、残酷,毒贩子最恨的不仅是警察,还有给警察提供情报的线人,不要说暴露身份,即使被怀疑,也是死路一条。所以,缉毒警察手上掌握的重要线人,多半都是单线联系,对本单位的同事也保密。
瞎哥曾经也是个小毒贩子,左眼被打瞎,后来成了警方的线人。王四海团伙被剿灭后,瞎哥彻底离开毒品行业,自己开了个化工品商店,卖油漆、天那水之类的东西。时隔几年,见张晓波突然来找他,多少有点不安。
“生意怎么样啊?”店里只有瞎哥,张晓波看着挤得满满的货架问道。
“这两年房地产市场好,油漆生意不错,”瞎哥指着停在店门口的白色丰田轿车,“去年底刚买的车。比干那个好多了,起码不用提心吊胆。”
“没什么大事。顺便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没想到张警官还记得我。你可能有事吧?”
“有点小事。王四海团伙留下来的麻烦。有个叫跛佬的人,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
“跛佬,是有这个人,我还有印象。”瞎哥想了想说,“以前没说,是因为我没觉得他算什么,公安局把王四海抓住,他肯定也跑不掉。”
“在王四海手下,跛佬算什么层次的人物?”
“我说不上他的级别。我是跟着另外的大马仔,和他没有直接来往,就是吃饭赌钱见过几次。”
“对他的具体印象?”
“也说不太清楚。我跟的那个大马仔直接叫他跛佬,我不敢这样叫,称呼他跛叔。我记得他个子不高,又黑又瘦,头顶都秃了,颧骨很高,走路跛脚还挺厉害。”
“他是哪里人?”
“肯定不是野牛城本地人,我也听不出来。他说本地话,说得不顺,一听就是外地人。”
“还有谁和他有来往?”
“我知道和他有来往的两个人,包括平时带我的大马仔,都判了死刑。其他的还有谁,我记不起来。”
“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们打听这个人?”
“不好意思,张警官,我现在和这条道上的人没有任何来往,心里很踏实,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担惊受怕。”
从瞎哥那里离开时,张晓波一路上都在琢磨跛佬,搜肠刮肚,反复梳理过去的线索。在他的记忆中,过去经历过的那些缉毒案件,从未听说过跛佬的名字。
天已大亮。院墙后边的野牛河有船只经过,发出“突突突”的轰鸣声。
又是通宵生产冰毒。刘大枭取下防毒面具和橡胶手套,到二楼去冲凉。下来的时候,见跛佬光着膀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啤酒。
“有多少?”跛佬有气无力地问道。
“估计三四十斤吧。”刘大枭说。
“你自己干,也没个帮手,效率太低。”跛佬半躺着,把脚放在玻璃茶几上,“还是赶快教我,别小心眼。要是我也会,两个人干,起码能生产一百多斤。”
“就这几十斤货,你能卖出去就不错了。”刘大枭没有回应跛佬说他“小心眼”。他端着咖啡,在客厅里边走边说:“昨天遇到的事没来得及跟你说。我去化工城买原料,正在往车上装货,来了几个人,有个像我这么高的男的问我买这个干什么,我骂了他一句。”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干吗这样问?”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人。还好我当时反应很快,马上说是塑胶厂进货。我老是在琢磨这件事,普通老百姓不会闲得蛋疼,说话的口气很像警察。”
“警察也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尽管是偶然相遇,刘大枭当时确实被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被他们揪住不放,反复盘问,买那么多化工原料,无法说明合法用途,当场就会露馅。夜里生产冰毒时,刘大枭老是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后怕。
用鸡蛋煮了方便面。他在思忖着如何回答跛佬刚才的话。
他知道,这是一个奸诈凶残的亡命之徒,不是随便可以敷衍的人,只能用共同的利益把他绑在一条船上。
“你刚才说我小心眼。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个技术是我独家研究出来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刘大枭吃着面条,心里想,跛佬上次可能没有理解他的话,否则他就不会再问这种让两个人难堪的事。他索性把话挑明:“化学合成冰毒以前就有,但是做出来的冰毒很差,我研究了新配方,相信没有人能做出我这样的冰毒。你是聪明人,掰着脚丫子想一想,要是我把配方都告诉你,那你就会再教别人,别人也同样会传给别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全世界都知道了,还值钱吗?估计比红薯还便宜。”
“你的意思是,把配方绝对控制在你自己手里?再铁杆的兄弟也不说?”跛佬似有不快,放下端着的面条,较起劲来,“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如果还把我当外人,那以后怎么合作?”
“我说跛佬,别往极端的地方理解。”刘大枭尽量轻描淡写,他不想引起跛佬的不快,“这是保护技术不外流的特殊手段,不得已而为之,目的不是要防备你,而是为了赚大钱。”
“听起来你说得有道理,仔细一想,你还是对我不放心,在防备我。”
“道理很简单,毒品新技术出来,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值钱。当初菲律宾佬对我那么好,给我一百万,这房子都是他拿钱建的,我也坦诚地跟他说,配方不公开,但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的合作。对你也是这样,我的技术,你的市场,赚钱对半分,很公平。这样的合作不是很好吗?”
“我跟他不同。我是交了投名状的,为了跟你合作,身上背着两条人命,最后连配方都不让我知道。你买回来的那些原料,本来都有名字,你把标签撕掉,换上编号,像搞间谍活动一样防着我。”
“你想歪了,我反复说,不是防备你,是为技术保密。道理我都讲明白了,你还是怀疑我。”
跛佬显得很不高兴,没再说话,扔下饭碗去冲凉。刘大枭当然看出了跛佬心里的不爽,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争执下去只会更僵。他把跛佬看得很通透,这个长得像猴子的外地男人没有更多的追求,只要能赚到钱,就能满足他的全部需要。有了钱,自然就有女人,就能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也不会为了获得制造毒品的配方,让两人的关系闹到分道扬镳的程度。
昏睡了一整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跛佬起床,打开冰箱,又在厨房翻找,弄出很大的声音。没找到能吃的,他去菜园摘了两个西红柿,在客厅里边吃边踱步。
刘大枭听到了动静。他穿着大短裤,赤裸上身,伸了个懒腰。“晚上我们到镇上吃饭吧。”刘大枭想以此缓和跛佬的情绪,“这段时间很紧张,过得像苦行僧,没有女人,连肉都吃不上。”
“不吃了,我把昨天晚上的货带走。”跛佬还带着情绪,说话阴阳怪气,“晚上我要去找女人,管他什么警察。这里真是乏味。”
“你准备把这批货带到哪里去?”刘大枭有些不放心,他用略带警告的语气说,“我说了,这是非常时期,忍一段时间,千万别为了女人惹事。”
“我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孩子,”跛佬明显气不顺,但他也不想跟新的合作伙伴闹翻,毕竟那两条人命不是闹着玩的。关键是利益,至少刘大枭能给他带来金钱,他还没有找到比这更容易赚钱的搭档。只是,他的情绪一时转不过来,生硬地回应道:“货拿到哪里去,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也不会拿着这点东西跑了不回来。”
听到这话,刘大枭差点就急了。他使劲吞咽口水,蹿到嗓子眼的火被压了下去。他换个口气:“路上可要小心啊,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跛佬走后,刘大枭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跛佬太不可捉摸,配方对他保密,很可能成为两人内心里无法消除的阴影,随时可能因为这件事爆发冲突。不过,即使跟跛佬翻脸,也不能告诉他冰毒配方,这是刘大枭的底线。他身负两条人命,有这个筹码,也不用担心被他出卖,唯一要防备的就是他下黑手。
打定了主意,刘大枭去找小兄弟阿龙,做个帮手。他必须随时提防着跛佬。阿龙原来是保安,好赌,又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架,被开除了。他家里很穷,父母都在农村,正需要钱。
刘大枭在家里炒了两个菜,一瓶剑南春,阿龙喝了大半,说话时舌头有点僵硬。“再找不到事做,只能去抢银行、贩毒。”阿龙眼睛盯着空酒瓶,似乎意犹未尽。
“最近手头有点紧吧?”刘大枭这句话无疑戳到了阿龙的痛处。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两万元现金给阿龙,还故意让他看到保险柜里一沓沓未开封的钞票,然后带着他到后院,直接告诉他,这就是冰毒生产线。预想之中的恐惧表情并没有出现在阿龙的脸上,想不到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拉下水。
“枭哥给我这么多钱,可是这东西我也不懂啊,到哪里去找买主呢?”两万元对阿龙不是小钱,收了钱,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帮人做事。他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枭哥是想让我送货还是找客户?”
“找客户的事专门有人干。你哪里也不用去,每天跟着我,给我当助手和保镖。”刘大枭说,“我的合作伙伴跛佬,出去一趟,回来就是几十万。跛佬是把好手,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没准哪天把我也杀了。他有枪,你要多长个心眼,发现他有什么反常,我们先下手为强。”
“明知道他是这种人,干吗还要跟他合作?”
“他手上的市场很大,要成大事,还真要依赖他。”
就在刘大枭暗中布防时,跛佬正在跟本地的毒贩子水哥做交易。水哥是个大胖子,脖子上挂着手指粗的金项链,两个手臂上,左边文着眼镜蛇,右边文着鳄鱼,头顶上,一撮长头发扎起来,有点像日本的相扑运动员。
水哥和跛佬坐在茶几边上喝茶。跛佬将一公斤装的五袋子冰毒从包里拿出来,旁边的马仔伸手接过去,放在桌上。
“十斤,刚做出来的,绝对的上等好货,请水哥看看。”跛佬赔着笑脸,还不忘炫耀似的说,“只有我能提供这种货,全中国找不到第二家。”
“有这么牛?”水哥打开一包冰毒,先是放在像手电筒的手持检测仪上检查纯度,再放进玻璃盘内碾碎,用舌尖轻舔。刚才还端着架子的大胖子顿时像癫痫发作,不停地摇头、吹气,夸张地叫着,“哎哟,好货,果然是好货!”
“纯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七,水哥以前没听说纯度这么高的货吧?”面对这样的客户,跛佬显得小心翼翼,他欠着身子,坐在沙发的边上,观察着胖子的表情,“水哥是老客户了,这个价钱在外边买不到的。”
“货是好货,”水哥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把工具放在茶几上,“不过呢,水哥今天要做一件很薄情的事。”
“我有怠慢水哥吗?”
“你他妈装傻呀,我前天才听说白寡妇死了,她还欠我一笔债呢。你是她的大马仔,今天这批货就替她还债,以后我们继续做生意。”
跛佬站起来,情绪有点激动。“水哥,冤有头,债有主,白寡妇是老板,我不过是替她干活,她都死了,欠你的债也不该让我还吧?”
“当时那批货也是你送来的,你也在耍滑头骗我。”
“其实就是纯度有点差,说白了是以次充好,就算损失两成,也不过五万块。今天这批货值三十万。”
“废话别说了,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老板是谁。帮我带个话,能做出这样的好货,那是高手,有机会我去拜访他。”
“你这个衰佬也太无耻了吧,以后谁还敢跟你做生意?”跛佬怒不可遏,气愤地端起一杯茶泼到水哥的脸上。旁边的马仔冲上来抓住跛佬的右手,水哥挥拳打在跛佬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狗娘养的,在我这里你还敢动粗,活腻了吧?”水哥气急败坏地骂道,“要不是看在我们以往的交情上,今天我就让你走不出这个门。”
跛佬一口唾沫和血水吐到水哥的脸上。马仔掏出手枪指着跛佬,水哥做了个手势,马仔收起手枪。“好,算你狠!”跛佬提着空包,转身走了。
走到路边的公共厕所内,跛佬洗干净脸上的血污。他用手摸了摸被打得有些红的面部,只觉得血往头上涌,胸口堵得厉害。他强忍着怒火,孤零零地走出公厕。想来自己在黑道上混了二十多年,见过各种事、各种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回到刘大枭的住宅,跛佬照实说了在水哥那里受到的欺辱。本以为会得到些安慰,未曾想,刘大枭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两人发生激烈争吵。
“扯淡!这货是我的,你和白寡妇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刘大枭用手指着跛佬,轻蔑地说,“我跟你说,我们合作做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别把我当傻子玩!”
“你以为我贪了这批货款是吧?”跛佬也不示弱,他噌地站起来,瞪着两眼说,“要想骗你,带几十斤货到我老家就不回来了,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
“二位哥,都消消气,别伤了和气。”阿龙被突如其来的冲突搞蒙了,赶紧劝和。他推着跛佬走到院子里,想把他们两个暂时隔开。
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跛佬手撑着腰,气呼呼的。阿龙拿了矿泉水递给跛佬,又给他点了雪茄烟。跛佬蹲在石凳上,抽完烟,从凳子上下来,走到门口,恶狠狠地骂道:“你是个小人,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人。”
“信不信老子掐死你?”刘大枭被他激怒,从客厅里冲出来,情绪失控,上去掐住跛佬的脖子。阿龙赶紧拉开刘大枭。
跛佬大口喘气,用手摸着脖子。“老子带着投名状入伙,你连配方都不让我知道。我终于明白了,你就是把我当成跑腿卖货的马仔,干最危险的事,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兄弟。”
“对,我是老板,这有什么好说的!”以刘大枭的城府,他本来不会轻易被激怒。但这一次,他似乎未能忍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跛佬的厌恶。他手点着跛佬的脸,冷冷地说:“你来跟我合作,本来就是另有企图,只是碰到了我这样的人,你很难达到目的。”
“不想跟你吵。十斤货,你的一半我会还给你,老子离开野牛城,不跟你玩。”跛佬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衰佬,呸!”然后发动车子,猛踩油门,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