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星空
这晚天空纯净得几乎没有一丝云雾,整个银河系都在夜幕深空悬河一样波光粼粼。
好久都没遇见这样的天气、这样美妙的星夜了。安北斗甚至激动得不住地抖腿。他娘说,爱抖腿的人都是穷命。可他但凡遇见好事双腿就抖个不住。那岂止是激动,简直是肉体与灵魂的跳跃与沸腾。
天上已有流星划过。
安北斗一边调试仪器一边埋怨:“都是你个挨垂子的货,害得我一晚上跑两趟,差点把好事耽误了。”
“这是啥好事?一天老看星星,能看出花来?”
“你老推钢磨,能推出花来?”
“我得挣钱过日子。不像你们干部,不愁吃不愁穿的闲㞗浪荡,还吃了东乡逛西乡,村村都有丈母娘。”
安北斗扑哧笑了:“你把我丈母娘找出来,看在东乡么还是西乡,找不出来,把你丈母娘找来。”
“你才娶的老婆么,大概也是新盖的茅厕三天香,保不住哪天也就胡日翻开了。你们前任书记不是你拉的皮条,在这山上睡天床嘛。”
气得安北斗抢过手电筒,就要敲温如风的脑瓜:“你也胡说,我安北斗岂是那等蝇营狗苟之辈。”
“人家都说,又不是我说的。”
“闭嘴!”
一阵寒风袭来,凉得温如风缩了缩脖子,把手也笼到了袖筒里。
“真美啊!”他禁不住赞叹起来。
“啥美?”
“星空啊!”
“让我也看一下。”
安北斗就让温如风对着大炮筒子看了看,问:“美不美?!”
温如风大不以为然地说:“你是吃了没油盐的饭了,人心里挠搅得跟啥一样,你闲得做驴声唤。这有啥好看的?”
“存罐!”
“别叫我存罐。”
“好好看看夜空吧,喜欢上了,你那半棵树倒是个屁事。”
“说鬼话。天上再好看,与你毛相干。”
“知道不,只有这星空,才平等地属于每一个人。你只要用它是属于你的心情来欣赏,它就完全是你的了。”
“这不是阿Q吗?草老师不止一百遍讲过阿Q,你这就叫阿Q。”
“都是的!全都是的!”
“阿Q,活生生的阿Q!你只说我的事咋办?”
“你的啥事?”
“哎,你是成心跟我捣蛋是不?我啥事?半棵树的事,还有孙铁锤那牙花子的事。咋办?”
“凉拌!”
温如风气得就想踢了支大炮筒子的破轨道仪:“哎,安存镰,你是把我当三岁娃娃耍是不?我给你把几十斤重的死铁疙瘩背上山,就等着你‘凉拌’?”
“那你还想咋,把老何揍一顿?”
“哎,在山下你给我咋答应的?说保证让老何把那半棵树的案破了,还要让孙铁锤给我道歉,转眼就不认账了?”
“案就那么容易破?全镇今年被偷偷挖走的成百年大树七八棵,还拐卖了几个妇女儿童,把老何没累死。你这半棵树,倒算啥事?我给他说,让他重视就是了,你赖在镇政府不走,那是办事的方式?”
“搞了半天,你们是串通一气来欺压百姓啊。安存镰,老实告诉你:没门!我现在就回你们南书记床上睡去,他不把何黑脸和孙铁锤这伙狐群狗党收拾了,休想我走出他房门半步!”说着就要下山。
急得安北斗一把拉住他说:“你咋是个不听劝的货?啥时变成这样不讲理的人了?过程,一切都得有过程。案是那么容易破的?何首魁见天把疑犯弄一堆回来审,日夜都没闲下。惹急了,他戳你几警棍,好受是吧?一镇人都不敢惹老何,你还明目张胆到镇政府告人家,是活颇烦了,寻着挨枪得是?”
“我就想挨枪咋了?他一个派出所所长,整天跟一些哈㞞混到一起,还有没有我们喝的汤?”说着,他继续要朝山下扑,安北斗使劲一拽,把他袄子上的扣子都拽掉了两颗,他仍是要跑。
安北斗突然吼了一声:“温存罐,你要不听劝,现在离开阳山冠,就永远别找我。信不,你今晚不会睡在南归雁的床上,只会铐在派出所的偏斗摩托上过夜,看守很可能还是叫驴。看不夹了你的蛋。你去吧,跑快些,小心摩托上铐的人多,没地方拴了。”说完,还懒得理他,把眼睛又贴到望远镜上去了。
温如风突然一屁股坐下来干号道:“还有小老百姓的活路吗?镇上镇上不管,派出所派出所跟恶人鬼混,我是把老天的妈给×了吗……”说着直拿中指戳天。
“温存罐,骂人归骂人,可别骂天,老天好着呢。不信你来看,看看这天空有多美!我现在调出了北斗星的位置,咱们北斗镇、北斗村就是以北斗星取下的名字,你来看看!”
“你们干部真是闲得蛋痒啊!我不看,没心思!”
“你跟我多看看星空,不定就没那些烦心事了。地球都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你那半棵树和牙花子,何值一提?”
“那让孙铁锤把牙花子塞到你嘴里行不?”
“我是打个比方。面对星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哭天抢地的。地球都是一粒微尘,我们算啥?几十亿年后,连太阳都要耗尽燃料,失去引力,膨胀得把地球吞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事值得去争死争活呢。”
“阿Q,我说你是阿Q吧,你还不承认。我就这样让孙铁锤一家两代人欺负了,你还给我讲几十亿年后的事。啊呸!”
“这不打比方嘛!”
“比你个头哇。看看这是啥世道?”
又有流星划过。安北斗急忙把眼睛又贴在了照相机上。
“安存镰,亏你还是我同学,把我的事就这样不当事?你才端公家饭碗几天,就跟他们成了一丘之貉。大不了我把他狗日孙铁锤家一把火点了,把派出所也点了,活不成去㞗!”温如风这次是决意要下山了。
就在这时,大面积流星雨开始下起来。
安北斗直喊:“流星雨!存罐,快看流星雨,这可是几年遇不见一回的流星雨啊,一小时上百颗,你让我好好看一晚上行不?求求你了老伙计!”
“看㞞呢看。”温如风扑扑通通朝山下冲去。
安北斗一边咔里咔嚓对着天空拍照,一边喊:“存罐,如风,我今晚回去就找老何说,你再等我一会儿,这阵儿下的密度大得很,你快看嘛,多美呀!”
温如风没有停下脚步,更不想看什么狗屁星空。下不下流星雨干他腿事,他只能顾着脚下的路。一边朝山下跌撞,一边嘟哝:“一路货,都是一路货!”
安北斗既舍不得如此美丽的天象,也怕温如风真的生出事来,只胡乱拍了一阵,就连忙收起仪器,朝山下跑。边跑边朝天上看,今夜这天际真是太美妙了,流星雨几乎以每分钟几颗的密度飞逝着。可偏是遇见了“瘟神”,让他无法享受这顿视觉与精神的盛宴。他不住地朝星空张望着,几次失脚,差点没闪到沟里去。
“驴日的温存罐,让何黑脸铐上一夜才活该呢!”安北斗一边骂一边跑,在温如风刚踏进镇政府大门时,他也追到门口了:“温如风,你看都几点了,还来胡骚扰。”
“这不是骚扰,这叫人民来访!”温如风很镇定地说。
“不就是半棵树和牙花子的事嘛,值得这样不依不饶?”
“要是人命案,我端直就去县法院了。”说完温如风直朝院子里冲。
南归雁正在搓洗白衬衣领口,没防顾温如风一头扎了进来,立即让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幸好安北斗也撞进来了,人已跑得大汗淋漓,身上仍挂满了那套破旧的装备。
安北斗与温如风到底是同学,开腔也硬邦:“温存罐,你想咋?”
“我叫温如风,少温存罐温存罐的。”温如风也不瓤活。
“好好好,温如风。南书记把你的事交给我了,有问题我会向书记汇报的。走,到我房里说去。”
“你个跑计划生育的,能管得了何首魁?再说你的眼睛老在天上,哪有心管地上的事。”
这货不是当着书记面点自己的炮捻子吗?气得安北斗都想踹他一脚,但还是忍着说:“我负责让何所长把你的事当头等大事来抓,好不好?!”
南归雁也发话了:“你就听安干事的吧,他要处理不好,再来找我怎么样?”
温如风看南书记这么客气,也就不好再说啥了。他还朝南归雁的床上看了看。床的确很窄,并且码了半床书,仅够一个人来回翻身。一镇的人都在传说,过去的书记床很大,人又胖,跟妇联主任在上面“谈心”时,把半边床都压塌了。新来的书记为了吸取教训,只弄个单人床板,还支在外间,故意把窗户缝隙也不糊严,谁想看尽管看去。都知道书记半夜还在批阅文件,在看书,在搞调研报告。温如风一路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最终还是没有在书记的窄床上睡下去,就跟安北斗出来了。
刚一出门,安北斗还真踹了他一脚:“给我做醋是不?我看星星咋了,误了谁的啥事?”
“你还踢我?”
“我就踢了,咋了?”
“你是干部,不是上小学、初中那阵儿了。”
“要放在那阵儿,我直接把你揍扁!”
“安北斗,你咋不敢当着书记面揍呢?”
“走,回去当面揍!狗坐轿不服人抬的东西!”
“你再说,我可真睡到你书记床上了。”
“睡去,书记刚好一个人,寂寞着哩。”
“我真睡呀!”
安北斗一把又将他薅住说:“睡死呢睡,走!”就硬是把他拉到自己房里去了。进房也没好话:“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派出所老何那儿了解情况,你要不老实,我就让他把你铐了算了。”
“你敢!有吃的没,饿了。”温如风要得有些理直气壮。
“没有。”他嘴说没有,却从一个箱子里拉出两包方便面来:“吃死你!自己泡去,该不要我喂吧?”
温如风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安北斗气呼呼地出去了。刚出门,他又反身把照相机拿上了。
“你可别只顾看星星,我还急着呢。”温如风说。
“操你的闲心。”然后他狠劲把门拉上走了。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他又对着天空照了几张。这么美丽的天象,也只有几个娃娃在跳着喊着看,还被大人追着朝回撵,说天不早了让麻利上炕。
他到了派出所院子,果然见偏斗摩托上铐了四五个人,都是讪皮搭脸的样子,有一个还在打瞌睡。而他们头顶这阵儿流星雨下得正欢实,却没一个朝天上看的。
所里正在“挑灯夜战”审讯人。叫驴还坐在一旁看热闹。
安北斗把何所长叫了出来。他跟派出所老合作,有那破坏计划生育的,派出所时不时也得上手。老何就是脸黑,脾气对路了,啥话也都能说上。“咋铐了这多人?”他问。
何首魁说:“几个哈㞞把人家五星村一户人家的两个娃,双生子,一回弄去卖了。气得婆娘上吊了。娃他爷去撵人,栽到沟里摔死了,快绝户了!”
“人都抓住了?”
“逃不出这几个货,我今晚非把他们蛋黄都捋出来不行!”。
只听隔壁审讯室叫驴大喊一声:“你还犟,何所火眼金睛,你个小毛贼还想翻出他老人家的手掌心,老实交代!”
安北斗就说:“这么严肃的事,咋能让叫驴掺和呢?那就是个偷鸡摸狗的货。”
“实在没人手了,叫驴跟着跑腿连补贴都不要,撵人比干警还快些。”老何说。
“那也不能瞎掺和,算咋回事嘛!容易让群众对派出所,尤其是你产生看法。”
“看法顶屁用,拿人归案才是硬道理。没办法,案子成倍增长,正式人手就这几个,昨天撵逃犯还骨折一个。都想弄大钱、发大财,歪门邪道就都出来了,把我何首魁累死,案子存量还是一个劲地增长。上边还嫌我们破案速度慢,我总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搞些冤假错案吧?”
“那倒也是。我今晚来……”
何首魁把手一摆说:“你不说我都知道,是不是你们村上那个推磨的,到南归雁那里告我状了?”
“你咋知道?”
“派出所是吃干饭的?都告到所长头上了,我能一无所知?那我还办辣子案呢。”
安北斗急忙解释说:“其实不是告你,他对你没啥意见,别误会何所。那是个本分人。”
“本分还到书记那里告刁状?我总不能给他捏个偷树贼出来吧。”
“事情你都知道,他坚持说孙铁锤是贼喊捉贼。他对你抱了很大希望,相信案一定能破。你是老公安了,破案名声在外,没有不服你的!”“少来这一套,我何首魁不是三岁娃娃,不吃这个。”
“真的,他跟你没啥。今天下午,孙铁锤大概从派出所剔着牙花子出来,说跟你是一级关系,硬把牙花子朝人家嘴里塞。狗逼急了都跳墙呢,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跟我啥关系?”
“我不是说了嘛,他就是想借你这个大磨扇,把孙铁锤那个小鬼压住。何所,咱们是朋友,你也比我年长十几岁,我就实话实说了,跟孙铁锤还是要少来往。他一家人,在北斗村可没啥好名声,啥事都能干出来,别坏了你的彩。”
“还用你来教训我?”
“不是教训。我哪敢教训何所,是进言。”
“行了行了。他告我想咋?”
“一是那半棵树的事;二是想让孙铁锤为牙花子的事给他道个歉。人家是有手艺的人,推钢磨一年也不少挣,稍安顿一下就行了。”
“我还能顾上牙花子的事?孙铁锤偷树证据是啥?”
“温如风生气,既是树的事,也不是树的事。他就是嫌你何所不该跟孙铁锤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觉得平头百姓就没日子了。”
“对了对了,我跟谁在一起不在一起,用不着他来管,让他哪里娃娃不打他到哪里耍去。没工夫跟他扯咸淡。”说着就要逐客。
安北斗说:“何所,这事只怕还得引起重视啊!温如风看着闷乎乎的,话也少,发起犟来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那年他说不念书了,草老师到他家把鞋都跑烂了,还是不念。要念,他高考注定比我分高。”
“让他犟去,贼没找见,派出所不能给他捏一个。”
安北斗还在央求:“哎,何所,你说话有分量,能不能让孙铁锤给温如风回个话,这事就算先有个说辞了。”
“孙铁锤给他回不回话,不是派出所管的事。我忙得鬼吹火一样,人命关天的,他那倒是个屁事。”
安北斗知道何首魁的脾气,再说也无益,就离开了。
流星雨这阵儿下得越来越密集。他想静静拍几张,可房里温如风还等着回话呢。他必须息事宁人,就把何所长如何重视,案子会如何加快推进,以及孙铁锤很快就会给他回话的假笼笼,编了一圈,算是临时把人稳住了。加之温如风的确也想回去推磨,还有上千斤麦子等着变面粉呢,他还真起身回去了。
温如风一走,他背起仪器,一溜烟又上了阳山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