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请春客
北斗村的年过得比往常热闹了不少。尤其是这几年有人出门打工,回来领些红男绿女的,初看都不认识了。可细一看,那不是雷家的存蛋、汪家的存盐、齐家的存霞、尹家的存兰嘛,但如今都不叫存蛋、存盐、存霞、存兰,而称托尼、汪总、丽达秘书和兰溪美发总监了。头发都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斑驳,男女也不大好分辨了。但却有一种共识:普遍对村里变化太慢有意见,说人家把人都活成啥了,咱还是这㞞势。炮放得多、放得响顶卵用。
说归说,意见归意见。人家孙铁锤从正月初二开始就吃起“磨盘会”来。地方上叫请春客。一般从正月初二开吃,直到上元节,更有吃出一个正月的。有的是亲戚门户圈子,有的是人情交际圈子,有的是“逞能摆阔”圈子,还有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的“奈何不得”圈子,反正就是挨家挨户地转着咥。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自是种种“磨盘会”的上宾。从孙铁锤他爹孙存盆那会儿起,基本一个正月都不用回家吃饭,整天都是醉醺醺的,有时还得主家朝回背。第二天早上头还晕着,但中午又得前呼后拥地出门吃去。那时公子孙铁锤就跟着混了不少嘴。到了他这阵儿,开“磨盘会”的风气更是有增无减。不过孙铁锤在吃别人家的同时,也会在初七那天,亲自摆上几桌,招待重要客人。按地方风俗,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麦。就是这十天都要有所管待敬侍,比如一鸡、二犬,就是初一得给鸡喂好些,初二得给狗几块像样的骨头。而初七管人,算是请春客的正日子。孙铁锤家待客,自然得放在这一天了。
安北斗作为镇上干部,已几年都被邀在列。大年初三,孙铁锤就让叫驴上门打招呼了。可今年他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嗯啊着点了点头。虽然看不惯孙铁锤那一套,可也不愿得罪人。毕竟家在村里,面子抹不开。
这时温如风就放话了:“初六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如果初六这货真出门告状去了咋办?所以他在初三那天,就急急呼呼骑车子去了一趟派出所。所里门口的偏斗摩托上,又铐着几个人。何首魁正坐在办公室里,拿着手印、脚模在比对。
安北斗拱拱手说:“给何所拜年了!”
“空脚吊手的,拜个鬼年!”
“这不请您吃饭来了嘛!丈人爸晚上在农技站请客,让我来请您!”
“你看我还有时间吃饭。这几个货,乘三十晚上,把人家磨石沟口一棵白果树偷着挖了,上百年的老树哇!几个挨瞎垂子的,都弄到小磨岭梁上了,叫我们撵回来了。气得我都想把几个骟了!”
“你这是看啥?”
“看这几个货,是不是偷温如风那棵树的货。”
“是不是的?”
“不像。几个也死不承认。我还对一个哈㞞上了刑,可胡乱承认的,都牛头不对马嘴,看来的确不是他们干的。行刑逼供那一套使不得。”
“何所,温如风那棵树,八九不离十,就是孙铁锤和叫驴他们干的。”
“你看你,证据呢?你把证据给我拿来!”
“并且温如风也肯定是他们打的。”他还说得很坚定。
“安北斗,你管好你的计划生育就行了,破案少掺和,那不是你的强项。我最讨厌的就是外行把案情分析得跟唱戏一样,头头是道的。常常会把破案线索引向一边去。温如风挨黑打的过程,我详细调查了孙铁锤和叫驴他们的客观时间,都没有作案的可能性。证据,一切都得拿扛硬证据说话。”
“可温如风要是初五前得不到准确回音,搞不好又要告状去了。”
“他爱到哪儿你让他到哪儿去,别惯那瞎瞎毛病。反正我不能办冤假错案。”
回到村里,安北斗心里就越发吃力了。他甚至都有点害怕正月初六这个日子。
人急了,啥办法都能想出来。初四那天,安北斗突然遇见了牛存犁,灵机一动:这家伙不是牛让人偷了,也没破案,气得见人就撅吗?初二那天,还见他跟温如风蹲在太阳坡里叨咕了半晌,兴许他能帮点忙。
天快黑时,他故意把观测仪扛到牛存犁家门口的土坡上,朝天空对望起来,引来了牛存犁。牛问他望啥?他说看天象。安北斗爱看星星,一村人都知道。但把这玩意儿架在自家门口,围一堆娃娃来看,牛存犁还是有些好奇,就凑过来问:“最近天象咋个样?”
安北斗直摇头:“不咋样。”
“咋不咋样?”
他说:“你看见流星没?大年初一晚上就有流星,初二、初三下得没停,今晚更多,你看看,你看看!”
“这说明个啥?”牛存犁问。
“从天象上看,今年一个正月都不吉利。流星流星,就是弄啥都流产的意思。”
牛存犁搔着没发的头皮说:“这个怕不准吧?”
“这是科学,科学不准啥准?”安北斗说得很坚定。
孩子们议论纷纷,都说科学自然是最准的。
牛存犁自己就把话赶到那儿了:“不是说,初六是个好日子,利于出行吗?”
他故意神神秘秘地说:“咱是镇干部,不能随便散布谣言,我的话你就全当没听见噢。”说着,收起仪器就要走。
牛存犁急了:“哎哎,存镰,安干事,我还说初六出门去看牛犊子,准备买一头回来呢,你的意思,不吉利?”
他还真觉得不能耽误了牛存犁买牛的事,就说:“你嫑信这个,主要是出行不吉利。”
“买牛犊子就要出行哩,在邻村。”
他说:“那个估计问题不大,从天象上看,出行超过方圆十公里,可能才有麻烦。”
“那啥时出行才顺当?”
“整个正月都不行。”
气得牛存犁把光脑袋拍得啪地一响:“他娘的,卖牛那家离咱村刚好十公里。”
他还有些歉意,但为了稳住温如风,也就没好再多说。何况买牛犊子也不在乎十天半月的。
果不其然,初六那天,温如风没有出行。因为初五下午,他见牛存犁到温家坐了小半晌才出来。出门时,还有点东倒西歪的,像是喝了酒。
初六一早,安北斗就蹲在自家窗前,观察动静。直到太阳出来,花如屏才头发揉得乱糟糟的,端着尿盆朝后檐沟走。温如风是十点多露的头,他急忙调好焦距,看他干啥,原来是清洗压面机的滚筒,镜头里看得一清二楚。温用铁刷子刷得很仔细,没有半点要出远门的意思。他心里才安稳下来。这一天,他和爹娘仍是轮流值班放哨。温如风把磨面、压面的机器弄出来清洗、上油、给皮带打蜡,忙活了整整一天。晚上九点多,家里就漆黑一团了。他还有些不信,一家的勤快人,哪一夜不是忙活到一两点。他扑扑沓沓从斜坡上跑下来,还偷偷摸摸听了一阵墙根,花如屏的叫声,都有点邪行。那女人平常见人总是羞脸子,这叫声可是淫荡得了得,像是温如风在拿刀一下下剜她的肉!乐得他回家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好觉。
担惊受怕的初六总算过去了。
初七一早,他就听温家的钢磨、压面机都响了。看来是没事了。中午,他就浑身有点轻松地到孙家赴宴去了。本来说不去,他爹说得罪那人干啥?存罐有他们盯着,让放心去。他就去了。
孙铁锤的面子果然大,不仅请来了邻村管事的,而且把外面“端公家饭碗”回来过年的,一律都请到了。关键是还请来了派出所所长何首魁。
席吃到半晌,他娘突然来叫他,悄悄说:“瞎了,存罐背着包出门了,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他一下就傻愣在了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