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孙铁锤
孙家在北斗村是破落户,所谓破落户就是从前阔过。最阔时,据说连用的尿盆上都镶着“五彩蓝”,大致就是景泰蓝之类的物件。到了孙存盆出生时,他娘做梦,一屁股坐烂了和面用的老瓦盆,口面已碰得跟狗咬了似的不大齐整,而那已然是孙家最重要的家当了。本来他们是想给孩子起个“孙浩天”“孙栋梁”之类的大名,结果长辈一掐算,还是叫了孙存盆。孙存盆是赤贫,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入社时,拿了两把镰、两柄锄、一个犁铧,也都豁牙掉齿,该回炉重打了。但他眼见生勤,把领导巴结得好,出出溜溜的一只“矮脚猫”,脚下像安了风火轮一样跑得欢实,自然就跑出了结果。
说孙存盆本来是能活九十岁的,但凡算命先生到村里来,都是这话。他到附近庙上去抽签算卦,也多是上上签、吉祥语。可他偏只活了五十四,在包产到户结束后,就让虎头蜂蜇死了。蜇死他的那个黄昏,孙铁锤正跟村里几个人打麻将耍钱。一听说他爹出了事,他嗵地站起来,失脚慌忙把手头一个“夹二饼”先“炸了”,收完钱,一箭从赌场射了出去。等他赶到现场,他爹已基本毕失了。在朝镇卫生院拉的路上,人已没了动静,只是一个劲发紫发乌发黑地膨胀着。就在医生宣布人早咽气时,孙铁锤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因为此前的一切,都是靠他爹张罗。他在村上就跟一方皇太子一样活得随心所欲、无忧无虑。他爹是希望他能上个大学,哪怕中专也行,到外面去吃一碗公家饭,毕竟洋活。谁知靠组织推荐上学这事在孙铁锤还没毕业时就没了。依他的能耐,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最后还是他爹托人在县城给弄了个“插班生”。他哪里是念书的料,不仅自己不安生,还撺掇一些学习差的,满县城偷鸡摸狗,作奸犯科,最后学校没法,硬是让他卷铺盖走人了。回到村上,他爹也没治,就任由他野草一样乱长着。有时气得不行,他爹抓住铁锨是铁锨,抄起火钳是火钳,狠命捶一顿,可捶完,他还是他,反倒气得孙存盆想吐血。这下吐不成了,死得硬翘翘的了。一下倒是激起了儿子的勇气,他一拳头砸在卫生院外一个铁匠铺的铁砧子上,号道:“老子叫孙铁锤,我非把害我爹的哈㞞捶扁砸烂不可!”
孙铁锤把这硬气话一放出来,一村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打了“葫芦包”,三说四说的,就好像集中到了温如风头上。但好多人都不信,说那小子就是个㞞囊包,把孙存盆和他娘捉奸在床了,也没敢放个响屁,还敢砸“葫芦包”。不管别人咋说,在孙铁锤的“敌对”名单里,温如风是排名靠前的。他也曾在村里放过话:温存罐这个罐罐,老子迟早是要踢打了的。
也许是温如风的娘,最后真的让他爹孙存盆有点迷魂,村里在包产到户时,竟然让温家也拿到了不算太差的地。最好的那一百多亩水浇田,都让村里拿事的和镇上干部的亲戚抓阄抓走了。大家也都是眼看着“公平、公开、公正”抓走的,只能哑口无言,怪自己手臭、命薄。命这玩意儿,似乎不是体现在哪一处,而是事事处处,时时刻刻。剩下的二流坡地,竟然让温如风他娘抓了四亩半,也就是紧挨着孙家的那一块。而那棵歪脖子空心树,就长在水浇田和沙坡地的分界处。
孙铁锤不喜欢温存罐,更不屑于叫他温如风,尤其是分田到户后。这小子原来还算服帖,让他上树把哪窝麻雀蛋掏下来给孙铁锤,绝对不敢不上,更不敢掏了蛋,还给自己留一颗。即使村里传出他爹跟温如风他娘的骚话后,温存罐见了他也只是躲,没敢表示出什么不满。他还专门试了一次,叫他把村东头的一个白火石,扛到村西头皂角树下放着,也没啥事,扛去放下就是。尽管温存罐不情愿,但还是扛去了。他不扛,村里的脱粒机就不给他家及时脱麦子,让长芽去。自打包产到户后,温存罐先是狠命在四亩半地里挖抓。后来他娘在他爹滚坡的地方滚坡后,他不但没歇下,还在后沟修了堰渠,引来一股溪水,发电推起钢磨来。虽然老磨坊废了,可钢磨转动起来,一天到晚磨得半里路远都能听见。孙铁锤就有些不舒服,娘的,怎么让温存罐挣了钱,竟然见他也是一脸活成人的皮相,不大尿他孙铁锤了。这他妈在北斗村都是见了鬼的事。连温如风的妹子温存雨见他也躲躲闪闪的,不像村里其他大姑娘小媳妇的,都想朝他跟前凑。当然,包产到户开头那阵儿,也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自打他把村主任弄到手,放话要把一些集体财产弄回来重新“捋抹”一遍后,村里人就乖了许多。他对温存罐还有一个不满是:选村主任那天,驴日下的,名下竟然有好几十票,并且人还没到场。背后使坏、成心拗拐、破坏选举自是很明显的事了。他当选后,大宴宾客时,这小子也没来,说磨坊忙得鬼吹火一样,还有工夫去扯那闲鸡巴淡。他听了很不舒服,这么严肃的事,鸡巴淡还带闲扯,是完全没把新任领导放在眼里。可又奈何不得他,温存罐好像啥也不要,只把那个死钢磨,推得跟阴曹地府“磨摧”“碓捣”二狱中的饿鬼劳作一般,轰轰隆隆,踢里倒腾,昼夜不歇,真是烦死个人了。
关于那棵树,还是新近的事。他爹孙存盆不让砍,是因庙树动不得。自孙铁锤接手村主任,第一件事就是想把村里那些没用的树一回都砍了,一是想让村里敞亮些;二是准备发展烤烟种植,田间地畔,全部栽种。连温存罐的磨坊,他都想统一纳入规划,要不然看着委实扎眼。但这小子偏不入他的辙,还是饿死鬼推磨——日夜不歇。可就在烤烟计划推进艰难时,村里准备砍掉的那些弯弯树,却在一夜之间蹿红。长得越离谱、越诡异、越不成材的价值越高。要放在集体年代,村上可是能美美“搂一宝”的。可如今树都成个人的了,也就眼看树倒根刨,钱都悄悄揣进了自家腰包。孙家房前屋后带承包地里的“怪树”,也就七八棵,已卖了好几万。唯有与温家地界上的这棵歪脖子古槐,是值几个大钱的。
可温存罐已多次放出狠话来:不卖,给多少都不卖!
都知道温存罐现在不缺钱,据说给妹妹置办嫁妆,都准备陪嫁十八寸彩电呢。
但他缺。如果树能赚五六万,加上前边卖的,家里攒的,他就有十几万家底了。那时就不准备在村里玩了,他想弄个工程队,到县城作耍子去。跟他一起精尻子玩大的邻村支书的儿子,在县城把房产都置下了。
因此,在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借温存罐妹妹出嫁的酒席,把一村人都灌了个半死,尤其是把温存罐也喝得愣要跟他称兄道弟时,就启动了挖树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树弄走了。
他得到了五万八。
温存罐逮到风声后,曾经来找过他,他自是赌咒发誓死不承认。承认了还了得,且不说钱要对半分,关键是村领导组织人半夜偷树,成何体统?偷,在乡间是比吃喝嫖赌更丑恶的勾当。他便一口咬定:谁偷谁是驴日下的!温存罐似乎对他是人种还是驴种不大感兴趣,也一口咬定:那就派出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