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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柳条边工地,流人身份的肖蕴章已经没有衙门里的威风,像霜打过的茄子,蔫巴巴的。肖蕴章大概知道尚阳堡里很多人,都是他亲手经办的,他收拾过别人,现在那些人也该收拾他了。肖蕴章不仅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了,完全是一副猥琐的样子,哪怕见到巡防的猎狗,都会露出讨好的眼神儿。
四叔与肖蕴章也彼此试探着,当他用咄咄逼人的眼神儿刺向肖蕴章时,肖蕴章并没有躲闪,而是恬不知耻地释放着善意,像老朋友相见一样。
“向肖大人问安!”四叔说。
肖蕴章说别叫肖大人了,我们都是戴罪之人,一起好好接受改造!四叔说,我坚信你是有罪之人,可我不是。肖蕴章故意装糊涂,好像根本不认识四叔,问四叔是因为什么流放的。四叔说:你不认识我了,我的冤案就是你造成的,别装着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就是挫骨扬灰了,我也认得出你……
肖蕴章居然扑通一下跪在四叔面前,双手合一,高举在头上,拜了又拜,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老瘪走了过来,他上前踢了肖蕴章一脚,吼道:“闲大啦?去干活去!”说完走到四叔跟前,对四叔说:“跟我回尚阳堡!”
“舒大人找我?”
“让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四叔跟在老瘪身后,回头看了一眼,肖蕴章还在对着他揖拜。
回到尚阳堡监狱天色已晚。
四叔和老瘪进了左司衙门,舒克宽立即起身迎候,琴早已摆在案台上。
“今天是弹琴之日,故特派人请先生过来。”舒克宽说,接着,对一副无所事事样子的老瘪说:“你忙你的去吧。”
老瘪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四叔到了屋外,用鸡毛掸子拂去衣服上的灰尘,整理好衣冠,净手上香。舒克宽正襟危坐,竖着耳朵等候。四叔聚精会神,拨响了琴弦,琴音如缕缕香烟,缭绕开来。
四叔一连弹奏了三首,舒克宽听得津津有味。
事毕,舒克宽亲手为四叔泡茶。舒克宽说,关东人只喝奶子茶,知道你们江南人不喜欢喝浓稠的,所以淘弄到了茉莉花茶,你闻闻味道怎么样?
那些花茶属于陈茶了,可对四叔来说也算是稀罕物儿了。
“我来泡吧。”四叔说。
舒克宽让开了位置,让四叔泡茶。
四叔精心泡茶时,舒克宽又去琢磨琴了。
“这上面有很多裂纹。”舒克宽说。
“老琴都有裂纹。”
“不影响琴音吗?”
“不影响,老琴犹如老酒,陈的好……这面板是桐木制成,最好是古庙大梁的悬钟之木,而古代棺椁老木更佳。”
“这么多说道啊。”
“这把琴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有这琴弦,古时候,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长见识!”
“十二徽分别象征十二月,而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征闰月……”
“连闰月都有了。”
“琴有三种音色,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分别象征天、地、人之和合。”
“嗐,这些东西怎么记得住呢?”
四叔向舒克宽敬茶,舒克宽接过来。
四叔说:“琴清、和、淡、雅之品格,寄寓了文人凌风傲骨、超凡脱俗的心态,是古时候读书人修身养性的必由之径。”
“很好,很好……只是,太繁复、太麻烦了。”
谈话间,四叔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肖蕴章。舒克宽告诉四叔,肖蕴章结党营私,被钦定为重犯,凡家所有,悉做官物,一家十几口人都流放到了尚阳堡,肖蕴章监禁在监狱,家人在城外官庄务农。
四叔的案子正是肖蕴章审办的。在此之前,州府衙门对四叔大刑伺候,趁四叔昏迷状态时签字画押,案卷很快呈报到了刑部复核。肖蕴章审核案卷时肯定发现了问题,不过他大概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更不想节外生枝影响自己的利益,所以没见到四叔之前就已经做出了“有罪推定”。一如肖蕴章预料的那样,四叔见到他肯定会大喊冤枉,可无论四叔怎么喊冤,肖蕴章都无动于衷。经验丰富的肖蕴章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让人把四叔关押到死刑犯的监牢里,每天看着死刑犯过堂受审,刑讯后的死刑犯每次回监都鲜血淋漓,整夜哀号不止,生不如死的惨状令四叔备受折磨。四叔三天三夜几乎没睡一个囫囵觉,精神面临着崩溃。这时,肖蕴章才提审了四叔。
肖蕴章态度温和,先是跟四叔核实一些情况,然后让人送上一杯热茶。
肖蕴章对四叔说,你是读书人,理应懂得法纪纲常,如若拒不配合,故意抗拒朝廷,后果极其严重,轻者杖刑流徙,重者人亡家破。
四叔跪在肖蕴章面前,絮絮叨叨地说,具法者,法不法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一个无辜之人。
肖蕴章绵柔地说,哪有平白无故,为什么不冤枉别人,单单冤枉你呢?
四叔说:“具名为学生所为,我本不知情。”
“学生所为?何故代你具名,而不为他人具名?”
四叔低头说:“属后辈自作主张。”
“休得胡言,狡辩只能加罪,无济于翻案,你的学生吕丙午和许昆季已经招供,具名系你指使!我手里的证据铁证如山。”
“冤枉啊大人,实在是冤枉啊。”
“既然喊冤,你为何签字画押?”
“我没签字画押,那不是我的字……”
肖蕴章突然变了脸色,啪地一拍案子,四叔吓得一哆嗦,木枷将茶杯碰翻,茶水洒在地上。
肖蕴章俨然正义的代表和化身,同时用不可一世的口气训斥四叔的态度不端正,态度不端正就是对皇帝不忠诚,对皇帝不忠诚就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就有谋反嫌疑,刑律这个大熔炉就是专门熔化你这类冥顽不化的家伙的。
四叔傻了,本来孱弱的体力更难以招架,身子有些抽搐。
肖蕴章的脸色变了回来,声调也降了下来,他说本官一向秉公执法,不纵不枉,其实,你的案子我调查清楚了,最多属于从犯,涉罪不至重刑,如果你肯主动配合办案,必会从轻发落,何必在大牢里苦熬呢?
四叔一言不发,眼泪快下了。
肖蕴章大概觉得自己攻心得法,他走到四叔跟前,轻轻地拍了拍四叔的肩膀,温和地说,你回牢里好好想想,你真没有一点儿罪?……我敢说,人无完人,没人一点儿罪都没有。我现在手里的案子太多,不想在你这事儿上纠缠,如果能快点儿结案,我就不追究你的其他罪责,不追究你的族人……好好想想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回到监牢,四叔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自己坚不认罪,肖蕴章会查他别的什么罪呢?自己这半辈子一直坚守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人的底线,没什么好查的,也不怕查。尽管如此,四叔还是不免开始反思,回忆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事情,看看哪些事是经不住推敲的,可以被肖蕴章查出“罪”来。四叔自己都没想到,不反思还好,真的反思了,他还真坐不住了,心惊肉跳,额头渗出了冷汗。
四叔想起六岁那年梅雨天,继母让他去田里干活,他跟继母顶嘴,继母拿着没打开的桐油伞抽打他,他撒腿就跑,他在前面跑,继母在后面追,一边跑他还一边喊:“要人命啦,要人命啦!”引得村里人出门观看。分析这件事,四叔觉得自己“有罪”,一则不应该跟继母顶嘴,后辈跟长辈顶嘴犯了“忤逆罪”;二则继母打他时,应该老老实实接受,不能跑,尤其不能在村里跑,大喊大叫败坏了继母的名声,犯了“不孝罪”。无论是忤逆罪还是不孝罪,如果定罪,都够四叔喝一壶的。
还有学堂事件。四叔清晰地记得那个发暗、湿气很重的大堂屋,他和五个学童在那里高声诵读《千家诗》,私塾先生很严厉,动不动就用戒尺教训人,平时,戒尺就在手里把玩着,从左手倒到右手,从右手倒到左手。学童都不喜欢先生。有一天,几个学童从大粪坑挖了屎尿,偷偷抹在先生的椅子上。先生没找到元凶,就将他们每个人都狠狠教训一遍。先生还威胁要把他们送官,说辱没先生属于严重犯罪,四叔吓得要命,他从心里排斥这样的结果,从小立志,长大如果做了先生,一定做个和善的先生,尽量不打骂学生。谁想一念成谶,四叔后来果真做了先生,他对学生坦诚相待,也算还了早年发的宏愿。学堂事件尽管不是四叔发起的,他只是参与者,如果调查到四叔先生那里,先生出面作证,证明四叔小时候犯过此罪,说小可小,说大可大,靠到“不睦罪”上,可就是十恶不赦了。
除此之外,四叔觉得自己还做过“贼”,一个“盗书贼”。四叔有个挚友叫虞子期,他那把唐琴就是从虞子期手里购得的。那年,虞子期自溺富春江而亡,整理虞子期遗物时,四叔随手带回几本琴谱,有《西麓堂琴统》《太古遗音》《风宣玄品》《松弦馆琴谱》,凡四种。虞子期后辈无人识琴谱,四叔不拿走,就会被当垃圾扔掉,被当垃圾扔掉没人会认为有问题,而不征得主人同意擅自拿走就有问题了,问题还在于,主人已不在人世,无法征得他的同意。四叔主观地认为,他拿那些琴谱完全符合虞子期的意愿。可话说回来,如果衙门追究起来,四叔的行为必定涉嫌偷盗,搞不好就会被定罪。盗书虽然属于“雅贼”,可无论什么贼,都是贼呀!
这样一点点剖析下来,四叔发现自己是经不住推敲的,也可以说,任何一个人都经不住这样的推敲,在过往的岁月里,在生命经历中,谁敢保证一直是清清白白的呢,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直清清白白的人吗?即便没有恶行,可不检点的行为总是有的吧,就算不检点的行为也没有,可不好的念头总是有的吧。想一想,四叔甚至觉得自己“被冤枉”是一个个“不端”不断积累的结果,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必然惩罚,按这样的逻辑想下来,四叔真的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了。想明白这些,四叔反而放松了,呼呼大睡,监房里什么动静都不能对他产生干扰和影响。
四叔醒来主动要找肖蕴章签字画押,肖蕴章很高兴,肖蕴章对四叔说,鉴于你良好的认罪态度,就不打算抄没你的家产,株连你的家人了。四叔将双手举过头顶,不停地揖拜,对肖蕴章千恩万谢。
签字画押之后,肖蕴章语气柔和地对四叔说,人这一辈子不易,谁能保证没个灾没个祸的,常言道,哪个庙里没冤死鬼呢?说的时候,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想开点儿,不幸是人生中的万幸,权当修行吧。”肖蕴章最后说。
时至立夏,万物繁茂。四叔的案子批下来了,杖一百,流徙两千里。此时四叔才知道,肖蕴章所谓的证据根本不存在,吕丙午和许昆季并没供认四叔指使他们代为具名。审四叔时,肖蕴章说吕丙午和许昆季供认了,而审吕丙午和许昆季时,说四叔供认了。吕丙午和许昆季没上当,四叔却被肖蕴章下的套儿给套住了。还有,所谓的恩典也是不存在的,即便四叔具名属实定案,按律也没有达到牵连家人、抄没家财的界限。
流放路上,四叔才明白自己完全被肖蕴章构陷了,他之前与肖蕴章并不相识,远无冤近无仇,肖蕴章为什么往死里整他呢?这个问题给四叔造成巨大的困惑和认知上的迷障。
四叔站在柳条边工地上,风吹过他的额头,已经有白丝的头发被吹成了绺儿。望着部分营造好的柳条边墙,四叔心想,如果真的越过柳条边会怎样,那个壕沟和矮土墙能挡住什么呢?
不知道柳条边的设计者是不是受了关东院墙的启发,其实柳条边的构造非常简单,就是一道壕沟和一条土堤。壕沟的上沿儿宽约8尺,底槽宽约5尺,深度8尺左右,横断面为倒梯形的壕沟,放水之后像一条小小的护城河,越过这个壕沟十分容易,随便搭一根木头就可以走过去。土堤更不用说了,堤高和堤宽各3尺,3尺的高度,连小孩子都可以爬过去。然而,这个柳条边确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要想穿越柳条边,必须持有所在辖区衙门发的“印票”,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边门,登记后才能通过,出入边门的车马是要收税的,出200文,进400文,甚至连死人出殡通过也要纳税。可以这样说,站在柳条边这边无罪,过到另一边就成了罪人,反之亦然。
雨天过后天气酷热,柳条边工地开始传染大肚子病,由一个两个人,发展到七八个人。患病者肚子胀气,上吐下泻,到了第三天晚上,刀疤脸的兄弟老丁头死了,整个工地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中。舒克宽带一个老萨满来到工地,他不听流人的建议找郎中诊治,而是指望老萨满跳大神祈福。吕丙午和许昆季找四叔商量办法,许昆季略懂医术,他认为大肚子病是一种瘟疫,必须请郎中熬制汤药,想请四叔出面说服舒大人,四叔一直保持沉默,死活不肯出面向舒大人求情。吕丙午忍不住了,他说:“那我们只有一条生路了,就是逃狱。”
四叔瞅了瞅吕丙午,还是没说话。
许昆季说:“看来,真是没别的办法了。”
“逃狱?罪上加罪!”四叔总算冒出一句话来。
“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赌一把呢。”
四叔叹了口气,说:“那,我去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