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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落在了辽代的辽水两岸。
河水尚未封冻,落在深色波澜上的雪花瞬间被吸附得无影无踪,而岸边推挤的雪花有如棉絮一般,绒嘟嘟的,随弯就弯地排列着。两只大白鹭从岸边芦苇丛中飞起,扇动着沉重的翅膀,在水面上狠狠地“揪”了一下,仿佛要拉起黏稠的布面一般的河面,事实上,大白鹭只是撩起了几滴水而已,却搅醒了一片寂静。
二哥知道,白鹭准备南迁了。
二哥是烧炭工,他的炭窑在当时的韩州辖区,也就是现在辽北昌图县八面城镇。当时的炭窑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离城里近,运输木料远;一种是离山林近,运输木炭远。二哥的炭窑属于后者,他一个人烧炭,没有徒弟和奴工,所以伐木、烧炭、送炭、卖炭都是他一个人。
过了子时,二哥就得起来掌灯,穿戴严实,开始准备往城里送木炭。出门时,二哥看不到头上的星星,不过他身体里有生物钟,估计现在子时刚过。
雪仍未停。没有风时的雪花一般个头儿都大,毛茸茸的,洋洋洒洒,从容而安静。二哥挑着木炭在大雪中扑哧扑哧地走着,脚印很快就被淹没了。一路走下来,二哥路过回脸沟、庙梁、石庙、泉水等地,由于下雪,他熟悉的地标都被遮蔽了,只能靠感觉去判断。天逐渐透亮,二哥终于看到了辽水的支流苟河,看到苟河,韩州城就在眼前了。二哥坐在苟河边歇息,摘下獾皮帽子,头顶像蒸笼一般热气腾腾,鬓发两侧打起了绺儿。其实汗水早已湿透了他全身,后脖颈儿和裤裆里都黏糊糊的。
天大亮时雪停了,太阳出来,大地一片银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城门打开,陆续有车马出来,安静的天地顿时喧哗起来,马蹄声、车轱辘声、车老板的吆喝声和马鞭甩出的脆响此起彼伏。车队和人群里并没有韩老六的身影,韩老六说好了在城门口接他的,二哥只好挑着木炭进城,他怕自己歇下来就泄了劲儿,再也担不起这150多斤的家伙了。
二哥在韩州城的集市上找到了韩老六。
二哥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在城门外接我,咋说话不算数呢?韩老六不好意思,只骂自己该死。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二哥你也太讲究了吧。的确,二哥是个守信用的人,说到做到。半个月前,二哥和韩老六掷骰子,输了150斤木炭。对于平日里省吃俭用的二哥来说,那该多心疼啊。可奇怪的是,二哥觉得理所应当,输了就得认账,赌债也是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时候流行赌博,不要说平头百姓,宫廷里也非常盛行,辽兴宗与皇太弟赌博,输掉好几座城邑呢。接下来就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人家赌的筹码大,赌土地、牛羊和奴婢,平头百姓只能耍点小钱儿。人都有贪婪的本性,都想一夜暴富。开设赌局的人也善于画大饼,编出一些中大彩的故事,说某地某人赢了一个金马驹,盖房子置地、买牛买马、娶了大户人家的千金,传得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儿。一些靠体力劳动的人蜂拥而上,前赴后继。去赌局里耍钱的人,最终都不知道输给了谁,找人都找不到。
二哥也是这群怀揣着梦想的人中的一员,好在他的自控力相对强一些,他只拿出劳动所得的三分之一用于赌运气,倒不是因为他懂得理财,鸡蛋不想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是爹的凄惨下场在他的心里形成了阴影。爹死的时候对他说,老二啊,你爹有过大钱的时候,可惜那些钱没拿住……如果你爹年轻时把小手指头剁了,不说给你们留一座金山银山吧,起码泉水那疙瘩能留下几十垧土地,种谷子和黄米,你们吃穿够用,哪承想,临了临了,连一座炭窑都没能给你留下。二哥的炭窑是自己建的,不过,烧炭的手艺确是从爹那里继承的。这样说来,二哥就应该从爹身上吸取教训,不应该沾赌的边儿,可事情并没那么简单,里边的情况有些复杂。二哥毕竟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大姨说他25岁,三姨说26岁,不管25岁还是26岁,他已是十足的大龄青年,那个时代的标准剩男。二哥不想向命运低头,除了起早贪黑、吃苦耐劳拼了命地干活之外,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总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财星降临,咣叽一下发了大财。
韩老六大概被二哥的诚信所感动,坚持要在汉人开的馆子里请二哥吃饭。韩老六说我请你吃驴肉包子吧,再整一坛黄米酒。二哥想了想,说你还是省点吧。韩老六说我可是诚心诚意要请你,装假你可就不对了。二哥说那这样吧,找个地方吃顿黄米饭。也许二哥想到,回去还要走几十里的路,黏米饭抗饿。不过他对韩老六说,我已经好久没吃黄米了,就得意那口儿。韩老六笑模滋儿的,满口答应。
韩老六带二哥走街串巷,来到他大表嫂家。他对大表嫂叮嘱了一番,随后拉二哥上火炕。俩人围着炕桌喝刺五加根儿泡的代茶饮,唠起闲嗑儿。韩老六说他本是汉人,家在河北三河县,辽朝建立初年,他的祖上被抢掠到了辽地。由于汉人习惯定居耕种,辽圣宗时,在辽河边建了三河州,这个三河州沿用的就是燕地的三河县。随着耕地面积越拓越大,风沙也越刮越大,庄稼减产。朝廷把榆河州、三河州合并为韩州,后迁移到了白塔寨。由于辽水泛滥,大水泡了城池,韩州城再次南迁,他爷爷出生时才又迁移到苟河边,也就是现在这个地方。韩老六问二哥祖籍哪里,二哥说他也不清楚,按照自己的长相,细长的单眼皮儿像是女真人,高颧骨又像库莫奚人,不过他听长辈说过,祖籍好像是云州的,具体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韩老六说我也一样,奶奶是契丹人,妈妈是渤海人。二哥的确是个只管眼前事,不论天下非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个朝代,不知道当朝的是天祚皇帝,更不可能知道那个皇帝的小名叫阿果。
韩老六的大表嫂让韩老六收拾吃饭,韩老六将炕桌上的东西归拢一番,大表嫂就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黄米饭,配菜是一小钵猪皮炖干豆角。大黄米是当年新下的,油汪汪,黏性十足。蘸着褐色的糖稀吃,拉出丝丝细线,美味至极。
韩老六吧嗒着嘴说,整两碗米酒?二哥谦让一番,最终还是接受了韩老六的提议。大表嫂一只胳膊抱着酒坛子,一只手拿酒碗,酒碗叠摞,一共三个。大表嫂盘腿上炕,陪二哥和韩老六喝了起来。
酒足饭饱,韩老六提议二哥试一试手气。二哥说不行,这个月的筹码没了,要赌也得下个月再赌。韩老六说,这个月的筹码没有了,我可以借你,你这个人讲信用,我信得过你。大表嫂也在一旁给二哥打气。二哥经不住两个人煽乎,咬了咬嘴唇说,那就赌下个月的吧,输了就欠着,下个月还。于是两个人撸胳膊挽袖子,掷起了骰子。
本来,二哥打算押上下个月的赌资——一挑子木炭,没想到他的手气很旺,接二连三赢了韩老六。二哥见好就收,不玩儿了。
韩老六说我输了这么多,一时没钱给你。二哥说不要紧,啥时候有钱啥时候给,我信得过你。大表嫂在旁边说话了,她说:“我六弟从不欠赌债。要不这样,六弟那些钱都算我的,咱俩再赌一把。我把我自己押上,如果我输了,整个人都是你的;如果你输了,除了六弟欠的,再加上一挑子木炭。”
二哥说:“我没听明白,我输了,老六的债就抹平了?我还得搭上一挑子木炭?”
大表嫂说:“对呀,我不值这个数吗?”
二哥连忙摆手:“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大表嫂说:“上有天下有地,我要的不多吧?”
没等二哥表态,大表嫂已经开始掷骰子。二哥心想,跟一个女人纠缠不起,了不起就一挑子木炭呗,下个月的筹码罢了。输就输吧,二哥一闭眼睛,把手里的骰子掷了出去。
不想,二哥又赢了。
回家的路上,二哥心情很好,断断续续、哼哼唧唧地唱着民歌小调儿。
临分别,大表嫂对二哥说:“愿赌服输,赌债也是债,你啥时候要我,我啥时候过去。”
“再说,再说。”二哥说。
赢个老婆不是满足二哥的愿望了吗?尽管大表嫂是个寡妇,可毕竟是个健全的女人,不少胳膊不缺腿儿,只是二哥还没想好要不要韩老六的大表嫂,真的没想好。
二哥的炭窑在回脸沟的东北坡,他没回屯子,而是直接去了炭窑,在炭窑上风头的山神庙前焚香祷告。那个小山神庙是二哥用几块青砖搭成的,隐蔽在一个山窝里,山脚下十几米外还有一个一年四季有三季流水的小河沟。二哥的炭窑就处于背风山坡上,那个炭窑是用石头砌成的,拱状窑顶,窑身18尺长,高约4尺,每次能烧800斤左右的木炭。这个炭窑用了十多年,除了排烟道重新垒过、窑门修过以外,窑墙、窑床、进风口还都保持最初的模样。
二哥烧黑炭也烧白炭。烧黑炭关键是密封炭窑,要保证整个炭窑没有空气进入,木材烧了几天后,就把进风口和烟筒堵上,开始“焖窑”。焖窑需要两三天时间,这样才能使燃烧的木材进入炭化期,等自然冷却了,黑炭才能出窑。烧白炭与烧黑炭不同,烧白炭不能焖窑,木炭刚烧好就立刻出窑,让它在空气中燃烧,高温精炼,然后再用松土覆盖,自然冷却。炼出来的白炭表面附有残留的白色成分,所以叫白炭。白炭比黑炭硬度高,分量也比黑炭轻,价格自然比黑炭贵,按当时的行情,白炭的价格是黑炭的三倍。
此刻,二哥的炭窑里焖了一窑黑炭,他转了两圈儿,看看有没有漏气的地方,这才拍打拍打身上的浮灰,准备回回脸沟屯吃晚饭。走了二三十步,二哥回头看了看炭窑,那座炭窑像一个坟包,散发着雾气。二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炭窑没什么变化,可周边的林子却没了,最早从他爷爷开始,原来的炭窑在苟河东边,而他爹的炭窑向东又移动了15里,到他自己建炭窑时,向东又移动了20里。不知不觉间,他们祖孙三代将方圆几十里的山林都“吃掉”了,一根根树木被烧成了木炭。刚建炭窑时,炭窑周边满眼都是树木,他想,凭借一己之力,怎么可能把那些树木都变成木炭、换成钱呢?然而也就十几年的工夫,不知不觉山就秃了,正所谓眼是懒汉,手是好汉哪……照这样下去,他还得考虑建一座新窑了。
二哥烧的白木炭是用来冶炼铜铁金属的,白炭硬度大、耐燃烧、火候硬,一般都用白木炭制作铜器、铁器,诸如农具、车具,还有刑具。从山海关以里掠夺的农耕人口越来越多,农具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开荒种地的人多了,树木生长的地方越挤越小。二哥想不到那么多,他也不知道那么多,更想不了那么远。树木少了必然会影响他的生存空间这类问题,好像压根儿就跟二哥无关。
黑木炭主要是给大户人家冬季火盆取暖,而且几乎家家都吃火锅,烧火锅自然少不了木炭。别的不说,就说韩州城吧,多的时候1.5万户,加上城外驻军,差不多有10万人,10万人冬季取暖那得要多少木材呀?一棵长了几十年的树,不够大户人家烧两天。这样看来,树木生长速度远远跟不上损耗的速度。当然了,对二哥来说,他可管不了生长和消耗的事情,相反,从他的角度来说,供应越少越好,那样,木炭的价格越高,他也会越被人们重视、被人们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