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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开始,丁把儿下雨,河两岸的农田整个浪儿淹了……”三哥一边吃苏子叶饼一边说。
娘站在三哥身边,叮嘱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三哥”不是二哥的弟弟,他是二哥的儿子,而娘,就是二哥曾经的老婶、现在的老婆。二哥的儿子为什么叫三哥,这里还得进一步作以说明。二哥娶老婶时,老婶跟老叔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三哥出生后就顺位排到了老三,也就是说,三哥跟老婶老叔的两个儿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当时的辽国乃至接下来的金国,从皇族到黎民百姓,都沿袭那样一种民俗——“妻后母,报寡嫂”,就如同在平原恣肆漫灌的辽水,东甩一下,西摆一下,只要能孕育旺盛的生命就好。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到改朝换代的事儿,此时,辽国已经被金国取代了,女真人入主大辽国后,仍“以农为本,不改易旧俗”,不过,朝廷出面打击土地领主,将土地分给无地的农民和流民,算是均田制了。
三哥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就是新政的受益者,他们在大榆树城的辽水岸边分得了土地,携家带口去种地了。只是辽水水患严重,三年一小灾,十年一大灾,对新移民来说考验十分巨大。
三哥一口气吃了五个苏子叶饼,狼吞虎咽地。
娘小声问:“他两家人没事儿吧?”
“大人孩子都没事儿,就是庄稼糟践了,今年的收成指望不大。”
娘抹着眼泪,嘴里嘟哝着:“人没事儿就好,人没事儿就好。”
在天灾面前,人们已经有了无限的承受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逆来顺受的忍耐力。在人祸面前,平头百姓一样无能为力。韩州虽然不是辽国和金国打仗的主战场,可征调了好几次马匹、车辆、民工和粮食,辽朝廷征,金朝廷也征,百姓苦不堪言。
三哥庆幸的是,烧炭工属于被朝廷重视的“工匠”,避免了很多磨难。这一点他还要感谢爹,爹教会了他烧炭的手艺,还帮他建了新窑。新窑在二哥老窑东北方向,相隔20多里,就如同放牧牛羊的人逐水草而居一样,炭窑要向树林丰茂的地方移动。三哥在新窑旁边建了一个土坯房,平时不怎么回家,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烧炭上。自女真和契丹开战以来,木炭的需求量非常大,尤其是白炭,打造兵器自然离不开白炭,比如铁甲重器——铁浮屠。
不仅用于打造兵器,用于生活的白炭需求量也爆发式增长,一般情况下,只有契丹贵族才用白炭取暖、烧火锅。这说明韩州城里的贵族大幅度增加,增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三哥也听人私下议论这件事,只是这件事是保密的,一旦把不好口风被人举报,恐怕要摊官司,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削籍为奴。
三哥的新窑在秃顶子山南边,那里有几棵大柳树。二哥在世的时候对三哥说,有柳就一定有水源,建炭窑离不开水源,于是就帮三哥选了新窑址。二哥还给三哥搭了座小山神庙,山神庙的下阶还立一个柳祠,柳祠不是用来祭奠大柳树的,而是长虫。三哥反感长虫,觉得它神出鬼没,咬人致命,当地很多人都怕长虫,由于恐惧不得不敬畏它,长虫还有一个尊称叫柳仙。二哥对三哥说,烧炭之人常年在野外行走,天当房地当床,敬柳仙,一则可免于被小人算计,二则风吹日晒,天寒地冻的,难免得病招灾,身子不舒服了,还可以向柳仙讨药。二哥过世后,三哥对大柳树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发现有古榆树的地方,过去百八十年都没发生过破坏力大的大洪水,是块风水宝地。以致后来,三哥看到稀稀拉拉的老榆树就知道,那里不是地界、林界,就是坟茔地。
三哥像他的父亲二哥一样,不辞辛苦地去韩州城送木炭,浑身充满了活力。在裁缝铺门口,三哥多次看到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在偷偷观察他。一天,三哥卖完烧炭,路过裁缝铺门口被人拽了一把,三哥一看,是裁缝铺的丫头。“进来!”丫头说。三哥懵懂地进了半阳半暗的屋里,他打量着丫头,丫头长得很俊,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嘴,还传来一股好闻的口腔味儿。丫头也在打量着三哥,三哥有些不好意思。丫头仰着脸对三哥说,我娘跟我说过,你是她“仇人”的儿子。三哥十分不解,他不知道二哥怎么成了丫头娘的仇人。丫头告诉三哥她叫红兜儿,当年,她娘欠了他爹的赌债,要用自己偿还,可他爹背信弃义,不敢接受。如果不想这份仇恨传下去,只能她来还债。三哥傻了,你来还债,咋还?红兜儿说,好办,把我给你就两清了。三哥想不到还有这么守信的人家,下一辈还上一辈的债。三哥又看了看红兜儿,这次,终于瞅得红兜儿有些羞涩了。
三哥说:“等我跟娘说说,让娘托人来说亲。”
“啥时候?”红兜儿问。
回家我就说。
红兜儿点了点头。
三哥说:“先说亲,等赚够钱就行拜奥礼(成亲),我一定要攒得多多的,不能让你跟我吃苦受罪。”
红兜儿说:“那你可快点!”
不知道是不是二哥的话灵验了,几乎不怎么祭拜柳祠的三哥还是让人暗中算计了。算计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娘外甥女的儿子,叫芥菜疙瘩。芥菜疙瘩小时候脸上长癞,一条一块的白斑,像芥菜疙瘩一样,长大后脸光溜了,名号却保留下来。从娘那头论辈分,芥菜疙瘩应该管他叫三表叔,实际上他俩的年龄差不多。由于木炭生意好做,芥菜疙瘩加入烧炭行当中来,他的炭窑就建在秃顶子山东边儿,两窑之间不到一华里。
芥菜疙瘩刚烧炭窑那阵子,几乎天天往三哥这儿跑,向三哥请教烧炭技术,三哥毫不保留地向芥菜疙瘩传授烧窑技艺,甚至原料的选择,比如好炭出自树龄18年到40年的树木,树龄太小湿气重,水气多,太大了杂质多……芥菜疙瘩还曾正儿八经地向三哥拜师,双膝跪地,敬上碗茶。不得不承认,芥菜疙瘩很有天赋,一年之后,他烧的白炭质量甚至超过了三哥。有句老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好在木炭需求量大,不管黑炭还是白炭都供不应求。三哥对芥菜疙瘩的进步十分满意,有好吃好喝的,就把芥菜疙瘩喊过来,俩人席地对饮。
酒过三巡,三哥的眼神儿活跃起来,他说:“你知道韩州城为啥用那么多白炭吗?”
芥菜疙瘩脸色酱红,小声说:“听说了一些。”
“大宋的两个皇帝,还有后宫娘娘,还有随从,好几千人都住在韩州城里……”
“听说了一些。”芥菜疙瘩应承道。
三哥说:“最近我总做奇怪的梦……做了好几次了。我梦见大宋的公主来到我身边,要招我为驸马爷……”
“大宋的公主?你咋知道是大宋的公主?”
“我就是知道。”
“你知道她叫啥吗?”
“红兜儿!”
“红兜儿,公主哪有叫这个名的?”
“她亲口对我说的呀。她穿绫罗绸缎,梳鬟髻,头顶插满了金钗……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嘴,长得别提多俊了……”
“那你从了吗?”
“那么俊的姑娘,还当驸马爷,我能不从吗?”
“后来呢?”
“一场梦呗。”说完,三哥哈哈大笑。
芥菜疙瘩也跟着呵呵笑。
“后来,我往韩州城送白炭,炭棒上都做一个标记。我这样想,万一这事儿是真的呢,万一大宋的公主看到我标的暗号了呢……你说,是不是啥事儿都可能发生?”
芥菜疙瘩问:“你做的是啥标记呢?”
“一个箭头。过去有个说法,看好哪个姑娘,就用箭射姑娘的荷包,如果姑娘对你有意,会把荷包送过来……”
芥菜疙瘩说:“可大宋的公主现在是金国的囚犯哪。”
三哥说:“不打紧,不打紧,她现在是布衣百姓了,跟咱肩膀头儿一般齐。”
芥菜疙瘩笑了起来,他说:“要是真的就好了,我可有三表婶了。”
那年初冬,三哥在台地的土陶瓦片里发现了一面铜镜,铜镜的背面是灵芝云似卷草纹。冬天灌木草丛干枯,台地上大面积裸露,尤其是下过秋雨或者刮过大风之后,台地上会露出很多打磨过的石头和土陶罐子,可发现铜镜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是原本就在里面,还是天长日久怎么折腾到里边的。三哥把铜镜镶嵌在窑门上方。芥菜疙瘩看到了,问是啥东西。三哥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先人的东西,至于哪朝哪代就说不清楚了。芥菜疙瘩问有讲究吗,三哥说他不知道,就是觉得挺好玩。芥菜疙瘩说还是找明白人看看吧,别带来霉运。三哥不信邪,况且他火力很旺,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事实上,三哥得了古铜镜之后,不仅没有走霉运,反而特别顺当,拉木料顺,烧窑顺,卖炭顺,好像干什么事儿都踩到点子上。芥菜疙瘩看在眼里,心里跟着着急,三哥不在的时候,他就跑台地上翻腾,把一些本来完好的坛坛罐罐都敲碎了,折腾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找到想要的古铜镜。
那年腊月,三哥烧的白炭很多都不合格,他怀疑是别的烧炭工做了手脚。秃顶子山就三哥和芥菜疙瘩两个窑,可方圆几十里二十多座炭窑,你的炭烧得好、卖得好,招人嫉妒也是常有的事儿。
三哥决意查出算计他的人,他比以往更沉得住气,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干啥干啥。一天,三哥焖好了炭窑,将成品炭装车,赶着马车,一路上吆喝声不断,大摇大摆进城。但是,三哥并没真的进城,他把马车隐藏到一个山沟里,暗中观察秃顶山炭窑的动静。
神秘的破坏者还是出现了,正是芥菜疙瘩。芥菜疙瘩偷偷摸摸地破坏炭窑的烟道和通风口。
三哥犹如下山的猛虎一般,没多大工夫就冲到了芥菜疙瘩跟前,上去就把芥菜疙瘩踹了个仰八叉。芥菜疙瘩爬了起来,还想狡辩,三哥根本不听,挥拳向芥菜疙瘩头顶砸去。芥菜疙瘩被打蒙了,也被打疼了,突然抓住三哥的胳膊,将三哥拉倒。俩人由拉扯到抱头,最终摔起跤来,叽里咕噜,滚了十几个跟头。三哥的力气比芥菜疙瘩大,可芥菜疙瘩身子灵活,他们几乎打了个平手……三哥小时候在屯子里打仗,他体会到,吃米吃菜多的人体力一般不如吃牛羊肉的人,而吃牛羊肉的人打不过吃森林野味儿的人。芥菜疙瘩有女真的血统,加之善于打猎,所以与三哥打斗时不仅没吃大亏,后来还渐渐占了上风。
三哥和芥菜疙瘩闹翻了,长辈们主动出面调解。娘坐在油灯的暗处,一声不吭,嘴唇嚅动,默默念诵佛经。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芥菜疙瘩来登门赔罪,他跪在三哥面前,请求师傅原谅,他说自己没管住“恨”心,他知道恨心是一种病,他也不想得这种病……娘说恨心病不好治,没听说有治这种病的金方良药。芥菜疙瘩送给三哥一只獾子,獾子油可以治刀伤烫伤,肉也好吃。
大年前下了一场大雪,雪停后刮起了白毛风。
三哥去韩州城送木炭,刚一进城就看到办事情的队伍,吹笛子,拉奚琴,敲锣打鼓。突然,常年收三哥木炭的老客拉住他的衣襟。老客说:“可不敢去集市了,衙门里的人在那儿布下天罗地网,你到了,人家正好收网。”
三哥问:“为啥呢?”
老客说:“有人告发你了,说你勾结宋朝皇帝,想谋反。”
三哥笑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想勾结宋朝皇帝,我也得够得着哇。”
老客说:“衙门都查过了,你在木炭上做了联系暗号,是一个箭头。”
三哥后脑勺嗡的一下,立时觉得两条腿发软。老客告诉三哥,你赶快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吧。三哥醒悟过来,解开马车辕绳,牵马就走。出了城门,三哥骑上马,一溜烟儿的工夫,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
三哥与芥菜疙瘩的关系已经水火不容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半个月之后,三哥在南窑找到芥菜疙瘩,上去就砍了芥菜疙瘩一胡刀,可惜砍偏了,只削掉粗布围裙一角。芥菜疙瘩知道三哥动了杀心,他连滚带爬地跑回窝棚里,身手敏捷地射了一发回头箭,三哥眼前一黑,摔倒在地,顿时,地上汪出一摊鲜血。芥菜疙瘩观察着动静,他大概以为三哥死了,小心翼翼地走到三哥身边。
不想,三哥一跃而起,用胡刀砍掉了芥菜疙瘩的胳膊。
三哥养了一个冬天,开春时去炭窑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窑早已毁坏,他又去了芥菜疙瘩的炭窑,把芥菜疙瘩的窑也毁坏了。
关于徽钦二帝羁押在韩州确有史料记载,据考证,金太宗天会五年(1127年)农历二月,徽钦二帝被金廷贬为庶人,农历四月,由宗翰、宗望两名金国大将押着北上。当年农历十月,二帝从金燕京(今北京)押往中京。第二年农历八月,金太宗又决定将二帝押往上京。接着,将贬为庶人的二位宋朝皇帝给予册封,封为父的赵佶为昏德公,封为子的赵桓为重昏侯。当年农历十月,将二帝迁到了韩州,即现在的昌图八面城。此后,金太宗天会八年(1130年),又将二帝押往鹘里改路,也就是现在黑龙江省依兰县的五国头城。因此,北宋徽钦二帝在昌图八面城羁押了近两年。《金史本纪》宗宁传记载:“诏以其子,符宝郎亩,为韩州刺史,以便养。”宗宁为金太祖阿骨打子侄中之一员,应为金朝皇族重臣。宗宁之子作为皇族来做韩州刺史,足见韩州在金朝地位之重要。
民间也有关于徽钦二帝“坐井观天”的说法,今天的八面城镇还专门修建了坐井观天的旅游景点。押解二帝的宗翰就是大家在评书中常听到的、非常熟悉的金将粘罕。还有昌图的亮中桥镇,其镇名的由来,传说是因徽钦二帝经过这座桥而得名,“亮中”就是“两宗”的谐音。
第二年春天,胸前挂着龙凤玉佩的三哥出现在南山窑地,龙凤玉佩是娘给他的,娘笃信,玉佩会给三哥带来好运。芥菜疙瘩主动来和三哥和解,他们都修了新窑。三哥有了新的外号——独眼龙,芥菜疙瘩也有了新的外号——独臂老疙瘩,他们开始梳流行的新发式,剃光了头顶和鬓角,在后脑勺上留了左右两根儿小辫子。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继续砍伐木头,继续烧炭。自从戴上玉佩之后,三哥经常在夜里做奇怪的梦,不过都是些舒服的梦。他觉得身体里飞出了五彩斑斓的龙和凤,顿时霞光满天,他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一点点向光明的方向走去……三哥从幻觉中醒了过来,金光倏忽消失。
一天,封完炭窑的三哥疲劳地躺在原木堆上,朦朦胧胧之中,突然,有人在呼唤他,三哥回过头来,看到站在树下的红兜儿,红兜儿的身影一半在树荫里,一半在阳光下。
“你怎么来了?”三哥问。
红兜儿说:“你背信弃义,为什么不来领我?”
“我瞎了一只眼睛……”
“你不是说,桃花水来之前去领我吗?”
“我说了,瞎了一只眼睛。”
“还债的是我呀。”
“我不配去领你了。”
“我自己个儿来啦,不用你去领了!”
二哥和三哥烧窑的地方是我辽河之行的第一站。
两条河汇合的福德店,居然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大概它不属于行政区划地点吧。第一次去福德店,我还试着用导航系统查找,也没有找到。第二次去福德店才对它有了深入的了解。福德店是个水文站的名字,1950年才成立。在此之前,那里曾是一个叫“福德店”的车马店,也有说是船店的。车马店说的是清朝年间,这里有一条古驿道,连接康平、昌图、吉林,这家叫福德店的车马店就在辽河要津处。“船店说”源自昌图的历史专家苏老师,他说清末民初辽河航运发达,辽河口出发的船可直达辽宁、吉林、内蒙古交界的三江口,福德店是辽河岸边的一个船店,主人叫孙芝,苏老师还在昌图“广信车行”专访过孙芝的第四代孙子。作为车马店或船店的福德店早已消失在历史烟尘里,隐没在河滩杂草之中。现在,福德店已经成为满眼绿色的昌图辽河国家湿地公园。
站在福德店瞭望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蓝色雕塑,好似溅起的浪花,亦如展翅的天鹅,那里就是东西辽河交汇的地点,而从高空俯瞰,两股河流形成“Y”字形,“Y”字上方是卷莲形状的湿地,顺流而下不舍昼夜,缓缓滋润着辽河平原的万事万物。
西辽河从西北而来,它的源头有两个,南源老哈河,北源西拉木伦河,两条河于翁牛特旗与奈曼旗交界处汇合,流经河北省平泉市,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翁牛特旗、奈曼旗、开鲁县、通辽市,吉林省双辽市,转而进入辽宁省昌图县。东辽河出自吉林省东南部哈达岭西北麓,北流经辽源市,穿行二龙山水库,进入辽宁省昌图县,最后在这里与辽河汇合。在我的想象中,全长830公里的西辽河,应该比360公里长的东辽河水流量更大,河面更宽阔,事实正好相反。两条河汇合之后,水量也不算太大,安安静静地向南流淌。
福德店在地图上没有名字,可河两岸的人都习惯说福德店是他们的,那个河段右岸是康平县,左岸是昌图县。康平隶属于沈阳市,昌图隶属于铁岭市。福德店在各自的官方宣传里都被提及,昌图的提法是昌图县长发乡福德店,康平的提法是康平县山东屯福德店。说起来,历史上两个县曾为同一治所,都隶属昌图府衙,自古往来密切,那些古渡码头如孟家船口、刘家油坊古渡、泗河汀码头、廖家坨子以及辽金时期就有的牌楼村太平山渡口仍旧使用,通江口大桥通车之后,一些小的渡口还在摆渡。两个县有很多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古城址、古建筑,出土了大量旧石器、新石器以及辽金时期的珍贵文物,都有具体的数据,只是我发现,在不同的资料里统计结果是不一样的,有些对不上。也许这个数据本身就是动态的吧,它不可能那么精准,所谓的精准也只能精准在一个时间点上。当然了,重要的还是活的那一部分,有生命的那一部分其实是统计不进来的。平原上的河流与山区的河流不同,城市大都离河道很远,大概是畏惧水患吧。辽河改道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但凡有一个高坎和山峁都弥足珍贵,都会有考古文化土层,甚至更古老的遗存。在河岸高起的台地上,下过一阵暴雨或者刮过一场大风之后,就会裸露出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新石器的磨制石器也有旧石器的打制石器。
前面提到过一个问题,东辽河和西辽河哪一个更雄性,哪一个更雌性呢?一位城市规划方面的专家跟我这样讲过,西辽河有阳刚之气,可以成就帝国大业,因为孝庄皇后生在西辽河。而东辽河是毁坏帝国大业的,因为慈禧太后生在了东辽河。当然,这只是一种民间说法而已,不必较真,反正谁都不会采信这种说法,用一个人对宏大复杂的历史来以偏概全,况且,这个说法的参照系仅仅是一个清朝,拉开时间的尺度,辽河流域不知演绎了多少荣辱得失、兴衰际遇。因此,究竟谁更阳刚谁更阴柔一些,也许不同的历史阶段答案是不同的。还有,也许一条河流本身,不同的流段和流域里的答案也是不同的,而更多的情况是,河流本身既具有阳刚之气,同时也兼具阴柔之美。
走辽河之前,朋友提出两个问题要我回答。第一个问题是,我小的时候家门口有条小河,后来我回家乡,那条小河无影无踪,像从来没有来过似的,请你帮我找一找答案,也就是:家乡的小河为什么没了?第二个问题,我的城市就在河口,按理说河口的水量是最丰沛的,可为什么我的城市缺水呢?当时,我觉得这两个问题很好回答,不用实地考察就可以说出一二三来,可当我真的考察辽河之后,答案颠覆了我的想象。关于答案的具体内容,我会在相应的章节中详解。
我一共去过福德店三次。第一次是与水利专家去的,停留时间很短,大致有个印象。第二次停留了三天,与铁岭和昌图本地的作家老许、小刘及史学家苏老师等人一同考察辽河,在福德店周边走访了昌图县长发镇、古榆树镇、七家子镇、宝力镇和通江口镇,围着三道桥村、二河村、王子村、八家子村、后妥洛村、翟家村、张村、三合村以及康平的小塔子村等兜来兜去,感受到秋深河瘦、叶落寒鸦的肃穆,同时感受到乡土民间如火的热情,隐隐约约谛听到沉睡在古河道两岸的历史回响。第三次是自己去的,适逢大雪纷飞,辽河两岸白茫茫一片。本来我是想寄宿农家的,小镇周边很多房子都没人住,后来找到一家烟筒冒烟的,向房主说明情况,房主居然热情地答应了。“不用给那么多钱,不给钱也不碍事儿,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你住露天地吧!”我被主人的热心肠感动了,同时也改变了想法,还是找个小旅馆吧。改变想法与别的没有关系,主要是房主人太老了,目测起码七十岁以上,看起来身体也不算太好,背有些驼,腿有些弯,拎着一捆苞米秆儿都绊绊磕磕。“火炕得现烧,西屋有日子没住人了。”他说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同步出他忙碌的画面,让这样一位老人为我服务,承受不起呀!
辞谢老人,我在小镇长筒街上走了大约20分钟,总算找到一个牌匾闪烁灯光的旅馆,名叫“兴隆国际宾馆”,其实那是一个民宿型的小旅馆。老板或者老板娘是个胖墩墩的女人,办理完繁琐的入住手续,她给了我一把白钢电水壶。我问房间里的温度怎么样,她说房间里有空调。那个旅馆大概就我一个客人,也许很久没人住了,屋里反味严重,我冲了三次坐便并不断向浴室地漏放水,可还是难以从根本上改变现状,本来就阴冷的房间不适合开窗,所以只好把盥洗间、淋浴间和卫生间为一体的房门紧紧关闭。水还是要烧的,再次去那个房间接水,才发现水龙头安得太低了,电水壶放不进去,接水时只能斜歪在盥洗盆里,水没接多少就顺壶口溢出,没办法,我拿着装了不到四分之一水位水壶回卧室,插上电源,听到了刺啦声。“还好,电水壶总算好用。”我想。折腾一阵,我突然想去方便一下,再次进到卫生间,发现没有卫生纸,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仿佛意识到什么,再次把水龙头打开,仔细观察盥洗盆里的水,里面的水泛黄起沫……我下楼去找胖墩墩的女人,她只是在门口的房间里伸出半个头来:“手纸在柜台盒子里,自己拿!”
本来豁达乐观的铁岭人就十分幽默,比如他们评价全国城市的排位是北上广铁,铁,指的是铁岭。听说有一次铁岭人到桃仙机场接南方来的客人,客人望着灯火辉煌的沈阳夜景,问这是哪儿,铁岭人回答,这一片是铁岭郊区。实际上铁岭人是在开玩笑,沈阳的朋友别太认真就好。
有的时候我盯着中国地图胡乱联想。我国的海域从北向南依次是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黄海这个名字是不是跟黄河有关呢?历史上,黄河的确有很多次流入黄海,可1855年之后黄海袭夺山东大清河流入了渤海,携带大量泥沙的黄河改变了入海口的海面颜色,还蔫不悄地填海造地。辽河的入海口一直是渤海,它不是朝东而是朝西流。长江和黄河的中下游平原都是冲积出来的,辽河平原也是如此。我手里有一幅辽河流域古地图,对比一下,渤海的海岸线不断向前推进,推进的速度几乎肉眼可见。明朝时,辽宁海城市还在海边,现在是妥妥的内陆城市,而商周时期,海岸线在沈阳邻近的辽中,到了隋唐时期,沈阳还是一片沼泽。如果不是实地考察辽河,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出沧海桑田的特定含义。同时,辽河之行也检验了我的诚实度。决定写辽河时,我还是有一些功利思想的,想通过傍辽河这杆大旗而蹭流量。随着对辽河考察的深入,我一步比一步羞愧,只要想起当初的念头就脸红心跳。
辽河如同浩瀚无垠的宇宙一样,越深入越觉得自己渺小,了解得越多发现自己知道得越少,令我内心充满了怯懦和敬畏。
二哥和三哥的炭窑肯定是找不到了,辽河的周期性泛滥可以抹掉大地上太多太多的痕迹,它像一匹不受约束的脱缰的野马,随性而自由地狂奔。当然,约束还是有的,看见的,看不见的,能想到的,还有想不到的,总之很多。仅从气候和植被的角度来说,就可以看出辽河生态破坏后的危害后果。《吕氏春秋·圆道》有云:“云气西行,云云然,冬夏不辍;水泉东流,日夜不休……”河流与陆空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大气水循环关系,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考古证实,8000年前的辽河上游并非现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而是树木茂盛、水草丰美之地,后来出土了很多粟、黍、菜籽和核桃果核,核桃是阔叶乔木,还有栎、榆等阔叶树种的孢子,说明当时那里温暖潮湿。辽河中游的沼泽地,曾是中华河狸生息的乐园。夏商周时期,辽河流域各民族杂居,有史记载的游牧民族有东夷中的屠何、俞人、青丘、周头等,还有山戎、东胡族以及辽东地区的濊貊,主要是游牧、渔猎等生活方式。距今约3000年,科尔沁沙地东南边缘的森林有所减少,但西拉木伦河、老哈河一带的平地,都是林薮所在。三国时期曹魏征讨乌桓,由于树林过于浓密,不得不派先行队伍砍伐树木开道。
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多年前去西安,有人跟我说过,大唐的长安是个早熟的城市,在化石能源出现之前,寒冷的北方是不适合百万人口城市存在的,生物能源的接续能力毕竟有限,据说当时长安西北部的树木被砍伐殆尽,水土流失严重,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而南面伐木已经推进到了秦岭。其实长安算不上是最早的大城市,早于唐朝之前的北魏,皇城平城(今山西大同)就有百万人口冬季取暖。当然,唐王朝的灭亡有很多原因,但是自然环境的破坏、环境承载力的丧失必然传导到社会环境,导致社会生态环境崩坏,说是大自然的惩罚也不为过吧。
而辽河两岸的森林在一片一片消失,对辽河的生态环境不可能不产生直接和间接的影响。
二哥仅仅是一个烧炭工,他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生态杀手、一个自然环境的直接破坏者,就像一个上了前线的士兵一样。其实二哥的命挺苦的,一辈子都灰头土脸,整日辛苦劳作,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生存——仅仅是生存而已。
对森林破坏较大的是辽、金、清三个王朝。辽代是辽河流域工农业生产繁荣昌盛时期之一,城镇密集,所建州、县、军城达100多座,数量远远超过前代,即使在内蒙古和辽北的阜新、康平、法库等游牧区域,也建立了许多不同类型的城镇。辽朝廷“专意于农”,乐此不疲地移民垦殖,大力发展农耕经济,上游地区植被和平原森林遭到进一步破坏。到了辽代后期,曾经水草丰茂、沼泽较多的西辽河平原日益沙漠化。到了金代后期,辽河平原已成为重要粮食产区,人口大量增加,土壤侵蚀,水土流失严重。当时东北气候开始转冷,江河结冰较早,开化期又晚半月有余。这个阶段的气候相当于中国气候变迁史上的第三个寒冷期。据文献记载,当时辽河流域的农民“春深始耕,秋获即止”,创造了“垄耕法”,免受“吹沙所雍”。雍正、乾隆年间大规模伐木烧炭、开荒种地,山地森林逐渐遭到破坏。仅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至三十九年(1774年),清廷为北京和承德修建宫殿及皇家园林,在辽宁朝阳地区各县、旗内组织了7000人的伐木大军,7年内就砍伐几人合抱粗的松树36.5万株,使朝阳地区的大树被劫伐一空,导致了辽西原始森林成片毁灭。据朝阳县志记载,明清皇宫冬天取暖所需用炭,大部分取自辽西。进入近代,山林的破坏进一步加剧……滥伐山林、开荒垦殖,辽河上游的森林植被及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的破坏,辽西丘陵地区水土流失、沙化日趋严重,辽河下游河床淤积大量泥沙,导致河水经常泛滥成灾。
在清代以前的文献中,我没有找到东、西辽河汇合的具体地点,或可说无从考证。然而仅20世纪,东、西辽河汇合处就不断向下游移动,改变了三次,向南迁移了42公里。据《清史稿·地理志》记载,东、西辽河汇于三江口,也就是铁岭市昌图县三江口镇,20世纪30年代之前都在这里。在1940年的地图中发现,东、西辽河汇合口已从三江口南移至昌图县古榆树镇附近,南移了20公里。第三次是1949年,七八月份阴雨连绵,时间长达40多天,西辽河水顺低洼地带又一次南移22公里,与东辽河在福德店汇流。194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年份,也是东、西辽河在福德店汇合的年份。
行走在辽河岸边,感受孪生空间和平行世界的奥妙,我不止一次想过,在这个时空里我会不会碰到二哥和三哥,能不能找到另一个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