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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巡更老瘪打开监房的门,四叔第一个冲了出去。“失了琴,毋宁死!”他一边喊一边冲,冲向院子当央的水井。老瘪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站在门口看热闹。狱卒也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谁都没动地方。四叔跑到了水井旁边,拉开了架势准备投井,可惜那个井眼太小了,与小水桶正好搭配,水桶可以进去,人却进不去,四叔就去推盖在井上的大石头,推了几下,石头纹丝不动。四叔环顾四周,大家都远远地看着,没人过来阻止他,相反,都在看他的笑话。四叔向后退了退,助跑几步,拼尽全力用肩膀去撞击石头,大石头没动,四叔却被反弹回来,摔了个仰八叉。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
这时,四叔的学生吕丙午和许昆季跑了过来,把四叔搀扶起来。
四叔仰天长啸:“琴在人在,失了琴,毋宁死!”
四叔投井不成,又琢磨起上吊来,可监房里没有房梁,窗户都是矮窗,连挂绳的地方都找不到。监房里不行,外面也找不到地方,整个院子光秃秃的,没有大树,监狱大门垛上倒是有梁椽子,可那个高度根本够不到……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叔终于在茅房里发现了漏洞,茅房上居然有横梁。当然,投进茅房粪坑是最简单的办法了,可四叔毕竟是读书人,他不想那么肮脏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不洁的方式证明自己的高洁。关监门之前,四叔在茅房的横梁上系了麻布腰带,挂在脖子上,他先是告白一番,大意是怨愤生不逢时,命运不公,只能以死明志,维持读书人最后一丝尊严,同时也表示对不起列祖列宗等等。四叔伸开两腿,向下用力,咔嚓一声,桦木横梁断裂开来,外表看来光溜溜的桦木,里面大概已经腐烂了。四叔差点掉进粪坑,一条腿在蹲板上,一条腿在蹲板下。
死不起活不成是最令人绝望的,四叔最后只能使出杀手锏——绝食。
狱卒似乎并不在乎四叔绝食,或者说他们对付绝食有着丰富的经验。头一天,不吃省着,没人理会四叔。第二天晚上,狱卒让人给四叔灌米汤,掰开嘴往里硬灌,四叔被呛得口鼻流汤,眼泪里都带出了小米粒儿。
到了第三天,决心赴死的四叔还是引起了监狱官房老大的注意,左司舒克宽亲自提审了四叔,问明了情况。四叔在申明情况时,舒克宽有些心不在焉,听的时候还用手在肚子上搓灰,搓一搓,捏出一丝儿灰,随后用手指弹向远方。同时,还不时打断四叔说话,问四叔:“你是不是欠押解的钱?”
“没有赊欠。”
“再想想!”
“自是没有赊欠。”
“阿骆帮你背过琴否?”
四叔愣住了,显然,舒克宽是了解一些情况的。四叔低下头来,嗫嚅着:“是有背过,可那是他急于赶路,而我行走艰难……”
“他替你背琴,你承诺予以酒钱。”
“……倒是说过此类话。”
“这就清楚了。”说罢,舒克宽敲了敲案子,狱卒抱着古琴进来。
四叔挣扎欲起,舒克宽摆了摆手说:“你先回监房调养,有气力跟我说话时,才还琴于你。”
四叔身子发软,顿时有了强烈的饥饿感。
事后四叔得知,他那把古琴的确没在个人物品登记之内,押解到监狱交接的流徙犯人,监狱只认可登记的物品,阿骆离开尚阳堡时,顺便带走了古琴,拿到开原城集市去变卖,他不知道古琴的价值,当时开原城的人也不认识古琴的价值,卖了两天无人问津。由于四叔以死抗争,这才引起舒克宽的重视,派人去追赶阿骆,查明情况,追回了古琴。
四叔的体力有所恢复,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留在左司衙门的古琴。第二天中午,老瘪过来找四叔,说是舒克宽大人要见他。老瘪没有给四叔佩戴木枷,直接把四叔领到监外的官房。舒克宽没在衙门里,他们从漏着光线的侧门来到后院,看到舒克宽蹲在后院狗窝边,聚精会神地看生了小狗崽的母狗。
四叔在衙门后院门口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舒克宽背对着四叔,细心地摆弄着小狗,把没吃上奶的小狗崽拿到有狗奶的地方。四叔瞅了瞅老瘪,老瘪把头扭到另外一侧,望着天空。过了好一会儿,舒克宽才说:“过来吧!”
四叔打小就怕狗,他小心翼翼、磨磨蹭蹭地挪动沉重的脚步。那只母狗早就发现了四叔,眼睛挑了四叔一眼,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并没发出警告的呜呜声。尽管如此,四叔还是十分警觉,担心那只大狗会突然扑过来,一下子将他扑倒,咬住他的喉咙。
那是一只黑色的长毛猎狗,眼睛上方有两个黄点,就是那种被叫作四眼儿的东北土狗。除了眼睛上的杂色,母狗的胸口和四个爪子上也有黄色的绒毛。奇怪的是,母狗身边的小狗崽多是白色和黄色,只有一只小狗的黑颜色多了一些,可也是黑白相间的花色,一只全黑的都没有。小狗崽正在吃奶,身子蠕动着,争抢着,抢到奶头的小狗崽吧唧吧唧吃着,两个前爪还推搡着母狗的乳周,没抢到奶头的小狗崽嘤嘤地叫着。舒克宽说:“半个月了,只有一只小狗开眼(睁眼睛)了。”
四叔不知道如何接话茬儿。
舒克宽拿起嘤嘤叫的小花狗,小花狗崽扭动着身子,叫声更大一些。舒克宽把小狗崽递给四叔:“你看看,就这只开眼了。”
四叔不敢接小狗,只是凑近了些,说:“确是睁眼睛了,睁了一条小缝儿。”
“你来分辨一下,这只小狗是狗头吗?”
“什么是狗头?”
“小狗长大之后,成为一群狗里的头儿。”
四叔不敢确定,迟疑地回答说,可能吧。因为在他看来,第一个睁开眼睛的应该是最强壮的。舒克宽摇了摇头,他指了指狗窝里蠕动着的一只最小的狗说,那只狗才是狗头。四叔没说话,舒克宽问四叔:“想知道为啥吗?”
四叔不置可否。
舒克宽说:“我观察好几次了,睡觉的时候,那只小黄狗总是压在其他小狗身上。”
四叔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他谦和地瞅着舒克宽,点了点头。
舒克宽把小花狗放到狗堆里,在六只小狗身上捋了捋,继续讲他的“狗经”。舒克宽说狗是隔辈儿遗传的,母狗是黑色的,公狗是灰色的,可生出来的小狗没有一个是黑色和灰色的,反而有了白色和黄色的。“为啥呢?”舒克宽问。
四叔本能地摇了摇头。
“我说过了,隔辈儿遗传。”
四叔点了点头。
舒克宽又讲起小狗崽的性格,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狗也一样,有些性格是天生的,比如有的狗天生胆小,有的独立胆大,有的温顺亲人,有的急躁咬人,有的心眼儿多,有的傻乎乎的……老母狗叫大雪,是舒克宽打小养大的,小时候就知道藏东西,有点东西自己不舍得吃,东藏西藏,用鼻子一下一下拱土,埋的地方多了,它自己却记不住。
四叔又点点头,问这个大狗不咬人吗。
舒克宽说,别看它不起眼儿,性格温顺,它可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狗头呢,外出打猎,都是它先闻到味道,发出号令,一群猎狗才追踪过去,而捕获了猎物,它也是第一个吃猎物的下水。
“下水是什么?”四叔问。和缓的谈话氛围,让四叔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忽略了舒克宽是大人、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官”。
舒克宽解释说,下水就是猎物的肠子肚子,对猎狗来说是上乘的美味佳肴。
四叔感叹道:“不可貌相啊,这么凶的狗,要是咬人可不得了。”
舒克宽说别担心,大雪不咬人,它只咬带毛的动物。
四叔舒了一口气。
舒克宽大概注意到四叔的情绪变化,他说大雪不咬人是因为我不让它咬人,如果我让它咬人,尤其是在人身上抹上野猪油,它会扑上去咬住不松口,打死都不会松口的,直到人的血流得干干净净。
舒克宽说圈起来的猎狗你不用怕,不过外面的野狗你可得小心点,如果遇到疯狗,咬了人,人就得疯,关东有个传说,老榆树被疯狗咬了都发疯,没有风的天气里,树枝呜呜地甩动。
四叔的身子僵硬起来。
舒克宽说:“你知道啥是狗性吗?用一句话说,就是活着,无论做啥,最终都是为了那口吃的。”
四叔沉默了,他试探着说:“我不懂狗……不会伺候狗……”
舒克宽知道四叔误解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
“去,帮我把狗食盆拿过来。”
四叔巡视一下,没找到狗食盆,最后眼睛落到了一个木槽子上。
舒克宽指了指:“那个就是狗食盆。”
四叔过去拿狗食盆,狗食盆的分量很重,还好他可以吃力地把它搬过来。搬的时候,四叔还警惕地瞅了瞅母狗。
狗食盆拿过来了,舒克宽说:“走,去看你的宝贝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