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
到了春天,在一次小组上,硕大的泪珠顺着马蒂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腿上放着一个银色的罐子,大小和形状像一个小鼓或饼干桶。他说他厌倦了所有形式的死亡,他不想再留着这个罐子了。
这对马蒂来说是件好事。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切都正常,但我们都知道他在床头柜里藏着氰化物。罗森医生几乎在每一次小组都提到这一点,并敦促他把氰化物带来。
“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放手了。”罗森医生指着罐子说。
“这里头是啥?”“桑德斯上校”问道。
马蒂把罐子顶在心口:“一个孩子的遗骸。”
我把脚后跟戳进地毯里,把椅子往后一顶。婴儿应该长着胖胖的脸颊,大声地咕哝着、尖叫着、哭喊着,他们不应该在密封的罐子里。
马蒂解释说,这个不到一个月大就死去的婴儿,是他从业后第一批治疗的一个病人的儿子。几年前,为了忘记悲痛,这位病人曾请求马蒂代为保管这具遗体,但后来病人自己也去世了。现在,马蒂问罗森医生该如何处理这件遗物。
罗森医生喜欢挑起每个人对死亡的情绪,如果给小组里的话题做一个饼状图,就会发现最大的两个部分分别是性和死亡。如果小组成员经历过死亡带来的创伤,那么罗森医生会至少每两个月让他给大家讲一次。罗里每两次分享就得谈一次纳粹大屠杀,即使20世纪40年代欧洲犹太人遭遇屠杀似乎与她花旗银行卡的逾期无关。当帕特丽斯为工作中的复杂问题而苦苦挣扎时,罗森医生转而提及她兄弟的自杀。自然,他也让我谈论夏威夷事件。通常,我会提醒他把注意力放在我的性生活上,而不是我十三岁时在海滩旅行中目睹死亡的巨大不幸。
马蒂把罐子递给罗森医生,罗森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用犹太语说了几句话。罗森医生告诉马蒂,如果他准备好放下对死亡的执念,他就能更全面地拥抱自己的生活,也会与他的长期伴侣贾宁变得更加亲密。
一片沉闷的寂静笼罩着小组。夏威夷的记忆又在我脑海里闪现,一种感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但被我压制住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我对小组情绪产生共鸣的表现。
与此同时,我很想无视规矩,跷起二郎腿。罗森医生能给我什么神奇妙招?我有没有在衣柜里藏些什么能带给大家看的东西?我准备好与人亲密无间了吗?马蒂和我在同一天加入小组,现在他已经跑到我前面去了。长久以来,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孤独,我来找罗森医生是因为我渴望死亡的降临,但马蒂可是在床头柜里放着氰化物,有可能主动求死的状态,他怎么就跑到我前面去了呢?我心头涌起嫉妒和愤怒,但什么也没说。
小组只剩下十五分钟了,罗森医生把注意力转向了马蒂的罐子,说:“找个人帮你拿着吧。”马蒂环视大家时,我凝视着污迹斑斑的地毯。他肯定会选帕特丽斯,因为她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
“克里斯蒂。”
去他妈的弗洛伊德“移情法”。我眯起眼睛看着马蒂,我既害怕又恼火,他抱着的这个婴儿永远不会长大,皮、肉、骨头都被密封在一个银罐里。
我怒视着罗森医生,就是他搞出来的事。我想站起来,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尖叫到喉咙撕破:“我不是为了死亡、骸骨而来的!我是为了活下去而来的!我要活下去!”
我不过是马蒂偶然在小组里遇到的一个女人,突然就被指定成这个罐子的保管人,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这个婴儿不应该由深爱他或他父母的人保管吗?这种偶然令人无法忍受。
罗森医生让马蒂看着我,问我是否愿意保管这个罐子。当我和马蒂对视时,我看到了他的痛苦,但我无法忍受保管这个罐子。
我转向罗森医生,问:“要不我来保管马蒂的氰化物,怎么样?”
“不怎么样,”罗森医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不必这么做,你知道的。”
“什么?”
“当你害怕、沮丧或生气的时候,你就会开玩笑,转移话题。”
“那不然这样,去死吧,罗森医生。”
罗森医生用手掌抚着心口,我见过他做这个动作。他曾解释过,当有人直接与他分享他们的愤怒时,这其实是出于爱,而他会把这种爱收进心里,当作是一种祝福。
“好一些。”罗森医生回道。
“好吧。”出于愧疚,我低声说道。
我问马蒂这个婴儿的名字是什么。
“杰里迈亚。”
我不能抛弃小杰里迈亚。他的骸骨还在那个罐子里,我不能背弃他。我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但我还没变成一个十足的怪物。我伸出双手去接罐子。
罗森医生把罐子递给帕特丽斯,帕特丽斯再递给我,我稳稳地把它拿在手里。
我不想感受罐子里的东西。当我把罐子放到腿上时,我想象里面装满了小贝壳,我真的很努力不去想里面装着骨头。我抱着罐子边摇晃边抽泣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心里对罗森医生的一股怒意生生扑灭了那份温柔的悲痛。
“我想知道,”我对罗森医生说,“如果马蒂放下杰里迈亚,就能跟贾宁更亲近,那我接管杰里迈亚,又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呢?”
罗森医生对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下,说:“对你来说,这些骸骨代表着你对小组成员的依恋。你需要小组的支持才能靠近死亡,停止逃避死亡。”他身体前倾,好像怕我听不见似的,“你想往前走吗?那就开始感受吧。”
“我不知道。”我紧握着罐子的双手颤抖着。
“你不知道什么?”
“如何感受。或者说,我能不能感受。”
“Mamaleh,你已经在感受了。”
两周后,马蒂把黄色圆药片倒在手掌上递给罗森医生,罗森医生站起来说:“我们要举行葬礼了。”
我们跟着罗森医生来到房间门口的小卫生间。罗里握着马蒂的手,直到他准备好放下这些药片。罗森医生宣布,他现在要主持祷告。
“我们该哀悼什么?”我问。
“马蒂的自杀之心。”
“L'chaim。”卡洛斯说。
“希伯来语,意思是‘为了生命’。”“桑德斯上校”向我解释道,一边把一只皱巴巴的手放到我肩上。
“我看过《屋顶上的提琴手》。”我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从我身上移开。
马蒂把药片扔进马桶,看着它们打着转被冲走。“的确,L'chaim。”罗森医生喜气洋洋地对马蒂说。
冲走马蒂的药片后,我们回到座位上。
罗森医生盯着我。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什么?”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