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译序
团体是一条项链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是以部落形式存在的时候,有一些成员因为受到大自然的创伤(火山、地震、海啸等),本能地关闭了一部分功能(躯体障碍),于是失去了劳动能力,日日被灾难化的情绪闪回囚禁。部落里的“能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围着篝火又蹦又跳,嘴里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然后找一些植物煮成汤剂灌下去,他们的痛苦散去,又恢复了劳动的能力。
这或许就是团体治疗的起源。
六到十二人聚集在一起,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主题,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这种充分自由的空间里,除了时间的边界(开始与结束的时间固定)、空间的边界(每次见面固定的房间)、关系的边界(组员之间无血缘与利益关系)之外,组员之间可以发生任何他们想发生的互动与对话。当这一切具备了的时候,治疗便开始了。
这样的团体有时候像是一个微型家庭:有人会在里面扮演焦虑的妈妈、严苛冷漠的爸爸,还有人会扮演家里排行老大的牺牲者、排行老二的自恋者、排行老三的透明人和老幺(承受家族死亡焦虑的人)。组员们陆续登场,重现过去在家庭或家族中不同的角色属性。这些角色有一部分是被历史和生活雕刻成这个样子,另一部分则是自身无法突破的、局限了他们一切的盲区。重现过去,交织当下,彼此掣肘又深深共鸣,在这一系列复杂丰富的体验矩阵中,带领者方有机会点燃希望照亮成员们来时路的黑暗,并为组员提供整理过去、安顿当下、超越过去的可能。这是爱与恨冲突的集合,也是超越家庭、家族的良机。
这样的团体有时候又像是一个微型社会,有人会在里面扮演唠唠叨叨的说教者、回避掩埋冲突的和事佬、表达空洞内容的旁观者……大量沉默的组员就像是囤积团体秘密的“保险柜”,谁也不需要的“表演者”、讨好权威的“哨兵”等组员“粉墨登场”,展示自己的社会角色属性。同时大量的竞争充斥在他们的关系中,那就是影响有影响力的团体。如果一个人去找心理咨询师做心理咨询,基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一个来访者和一个咨询师在一起工作,简称“个体咨询”;另一种是去找一群人做咨询,一个咨询师和一群人在一起工作,简称“团体咨询”。那么,一个人选择来到一个团体本身就彰显了某种野心——在人们的目光中完成自我的蜕变。在团体中,只要有人说话,他一定是在讲给一群人听,影响有影响力的团体,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展示。
家庭与社会,或者说爱与工作,是人生的两大支点。哪一个更重要,是每个人自己决定的,然而这两个部分的能力却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幸福。
没有比团体更好的空间可以体验这两个部分了。
如果我们把目光聚焦在人类的内心世界,我们会发现普遍使人感到痛苦的一些终极议题——死亡、孤独、自由与责任、意义感。在每一个人心里形成了或深或浅的旋涡,这个部分当然也会呈现在团体里。
还记得我曾经带领过一个临终关怀的团体——这是一个由晚期癌症患者组成的团体,他们都清楚自己在世的时间不长了。组员们在一起交流的是此生爱过谁、被谁爱过、人生还有哪些遗憾——人类临终的三大议题。带领这样的小组并不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因为你的对手是死亡,而且你注定会一败涂地。我艰难地与组员们在一起工作。我问组员们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组员们说不如讲个笑话吧,现在气氛挺压抑的。我就讲了几个冷笑话。然后一位组员说,原来健康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在那一刻,组员们凝视着彼此,死亡焦虑不再使他们退缩,无力感也不再继续淹没他们——死亡本身变成了使者,引领组员们看到生命的尽头并不是毁灭。
还记得我带领过一个都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唐宝宝”团体,他们很难用语言描述自己,很难与别人交流。我带着他们做游戏,带着他们学习如何识别和表达各种各样的情绪和需要。于是孩子们自己发展了不同语调、不同音节的属于自己团体的语言。他们穿越了一个没有回应、没有镜映的世界。孤独感不再像山一样压着孩子们。
还记得我带领过警察和教师的团体,他们的工作责任使得他们无暇在家庭里享受与亲人交流的自由,一种牺牲感模糊了自由和责任的边界。我试着倾听、理解他们,帮助他们更好地在职业角色和家庭角色之间寻找新的平衡,创造性地、艺术性地在国家的需要和家庭的需要之间重新为自己赋能。
还记得我带领过的那些青少年团体,这个人生阶段正是意义感体验不稳定的时期,这些“七八点钟的太阳”并不知道自己作为独一无二的人的价值,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充满着各种可能性的,并不知道勇气和活力是一种生命的绽放。这些青少年中的一部分人因恐惧和滥用自己的力量,不断地破坏自己的天赋与才华。我走进他们,既不深情地说教,也不机械地鼓励,只是进入他们的世界,邀请他们为自己的存在探求意义,就好像他们要在自己的领地上学会主宰一样,这是一场宏大又细腻的“成人礼”。
还记得我曾经带领过十二位女性成员组成的团体,一周见面一次,进行了五年的团体治疗,最后一轮团体治疗要结束的时候,其中一位组员说:“我很舍不得和大家说再见,谢谢大家五年以来的陪伴,在大家的目光中,我感觉自己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
另一位说:“有意思,我感觉自己像玛瑙一样色彩斑斓。”
另一位说:“我是珍珠。”
“我是沉香。”
“我是琥珀。”
…………
团体治疗结束后,她们就真去定做了十二条由这些材料连接而成的项链,她们把戴着项链聚会举杯的照片发到我的邮箱里,我看到这张照片,心里有一个念头生出。
团体就是一条项链,美得不可胜收。
李仑
2021年11月17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