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跟玛妮吃完晚饭后两小时,我在电话簿上找到罗森医生的电话,给他留了一则短信。第二天,罗森医生就给我回了电话。这通电话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我想约个时间面诊,他告诉我一个时间,我说可以。通话结束后,我站在办公室里,整个人忍不住颤抖。我曾两次坐下来,试图重新开始看手头的法律材料,但每次都撑不过三十秒就又站起身来。我的理性告诉自己,跟医生预约面诊不过是件寻常小事,但情感上却反应得十分强烈。当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道:“挂了电话,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罗森医生也不喜欢我。我感到无处遁形,脆弱难堪。”我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帮到我,我只关心他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候诊室就是寻常医生办公室的装潢:复活节的百合花;一个灰色相框,照片上是一个面向阳光、展开双臂的男人;书架上摆着诸如《不再依赖彼此》和《破坏爱情地图》的书,以及几十份戒酒互助会简报。在内门旁边,有两个键,一个标着“团体”,另一个标着“罗森医生”。我按了按第二个,自报家门后坐在一张放在墙前面、面向内门的椅子上。为了让自己冷静一点,我随手拿起一本《国家地理》,飞快地翻阅雄伟的北极海狼疾驰在无树平原上的图片。之前通电话的时候,罗森医生的东海岸口音听起来很严肃,让我联想到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或者是固执己见、毫无幽默感可言的牧师形象。那时我有点希望罗森医生忙到没时间见我,但结果两天后,我就要来见他了。
下午1点30分整,内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高尔夫球衫、卡其色裤子和黑色乐福鞋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友善且专业;头发不多,颜色灰白,搭在头上,有一点像爱因斯坦。如果我在街上跟他擦肩而过,根本不会想看第二眼。开门这一刻我就能判断,他既不是父辈,也不是同龄人,从年龄上说,他似乎很适合做我的诊疗师。我跟在他后面,走过一个大厅,来到一间办公室,从北面的窗户往外看,可以俯瞰马歇尔·菲尔德大厦。房里置有质感粗糙的软垫沙发、高靠背的办公椅和桌子旁的黑色超大扶手椅,来访者可以自行选择坐在哪儿。我选择了黑色扶手椅。一溜裱起来的哈佛文凭吸引了我的目光。曾经,我也想进常春藤名校读书,但州立大学有助学金而且凭考试成绩说话,所以我还是进了州立大学。对我来说,这些哈佛证书表明罗森医生是社会精英,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他都无法帮到我,那我就真的没救了。
坐下后,我就开始端详他的脸。我的眼睛扫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心跳不禁加快了。当把五官拼凑在一起时,我才真的意识到:我认识这个人。回忆不断涌现,我咬紧双唇,我绝对认识这个人。罗森医生就是三年前我在互助会上认识的进食障碍病人乔纳森·R。在十二步疗法互助会中,为了实现匿名,大家都只报名字和姓氏开头第一个字母,聚集在教堂的地下室,就像戒酒互助会那样分享自己的故事,讲述食物如何破坏各自的生活。在梅格·瑞安的电影《白宫风雨》和《纽约重案组》等电视剧中,都出现过戒酒互助会,所以这种形式更为大家所熟知。对于我们这些有进食障碍的人来说,参加互助会可以获得“硬币”,在赞助人的帮助下,学习如何避免暴饮暴食,如何通过节食减肥。但与戒酒互助会不同的是,我参加的互助会基本都是女性。十年来,男性成员屈指可数,但其中一位是哈佛毕业的精神科医生,他现在离我两英尺
远,正等着我开口说话。
我认识作为一个个体、不带任何身份的乔纳森·R: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进食障碍的男人。我还记得他在互助会上讲到过他的母亲、常年生病的孩子,以及他对自己身体的感受。
来访者本应对治疗师一无所知,后者本应像一块白板,但我面前的罗森医生,却布满了斑驳的痕迹。
我转过身,以便罗森医生能看到我的正脸。一旦他认出我,他会马上把我请出去吗?他一脸探究好奇的神情。五秒过去了,他似乎没认出我来,还在等我开口说话。现在,他是哈佛毕业生这件事吓到我了。我怎么才能像多萝西·帕克
或大卫·莱特曼
一样,让人觉得我是一个饱受痛苦的聪颖之人?我希望这位罗森医生既能认真对待我最近对于死亡的幻想,又觉得我十分迷人,甚至对我有点什么想法。我总觉得,如果在他眼里,我很有吸引力,那他就会更愿意帮助我。
“我总是搞砸跟别人的关系,我担心自己会孤独终老。”
“能具体展开说说吗?”
“我无法靠近别人,有什么东西阻碍了我跟别人拉近关系,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栅栏,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退缩。谈恋爱的时候,我也总是爱上那些喝酒喝到断片的人。”
“酗酒的人。”这并非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没错。我高中时的初恋男友,每天都抽大麻,还不停出轨。上大学时,我爱上一个帅气的哥伦比亚男孩,他是兄弟会成员,但酗酒,而且有女朋友。后来我又跟一个抽大麻的男生约会。这之后,我是遇到一个不错的男生,但我甩了他。”
“为什么?”
“他送我去上课,给我买他喜欢的书,得到允许后才会吻我。可他就是让我觉得不自在。”
罗森医生微微一笑,说:“你害怕情感上靠谱的男性,可能情感上靠谱的女性你也怕。”
又是陈述句。
“那些对我感兴趣的靠谱异性让我作呕。我猜同性也一样。”我一边说,脑子里一边闪过去年圣诞节的一件事。当时,我回得州老家跟家人团聚,逛街时遇到了高中同学莉娅。当时我正站在西服和牛津衬衫的货架前面,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还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我整个人就僵在那儿了。松开的时候,我看到莉娅脸上滑过受伤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然后,她问了问我在芝加哥和法学院的情况。虽然我们站在店里闲聊,周围都是来买圣诞节后折扣商品的顾客,我依然告诉自己,莉娅其实并不想跟我说话,她现在可是一名出色的物理治疗师,没有进食障碍,更不会因为老朋友的拥抱而一声不吭。刚上高中时,我俩很要好;但升入高年级后,我的进食障碍加重,初恋男友不断出轨也让我焦头烂额,我就疏离了她。
“你是有暴食症吗?”罗森医生问。
“我参加了互助会,正在恢复中。”我迅速答道,不想让他想起我就是那个有暴食症困扰的克里斯蒂,“十二步疗法能帮我解决暴食症,但我却无法解决关系上的问题。”
“你自己一个人当然不行。都有谁支持你?”
我提到了我的赞助人卡迪,她住在得州的乡下,得克萨斯农工大学也在那儿。她是一个家庭主妇,不过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们每三天就会通话,但我们也有五年没见面了。有时,也有像玛妮这样的同性,在互助会期间或结束后偶有接触。除此之外,还有不知道我有暴食症的法学院朋友以及希望跟我保持联络的高中同学和本科同学,但我很少回他们的电话,也从不应邀上门拜访。
“最近,我开始有想死的念头,”我抿了抿嘴,“自从我发现我在法学院是班级第一之后。”
“恭喜。”他用犹太语说,笑得非常真诚,我不得不转过头去对着他那一排文凭证书,忍住不哭。
“不是因为我没去哈佛上学还是别的什么,”闻言,罗森医生挑起了眉,我继续道,“我的确会有很好的事业,但那又如何?仅此而已罢了。”
“这也正是你上法学院的原因。”他胸有成竹的诊断既亲切又充满慰藉。他不像之前那个“保拉·迪恩”,他不会问我关于蛇的问题。
“你觉得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罗森医生问道。
“家家都有个浑蛋。”我也不知道怎么蹦出来这句话。
“你可是法学院毕业生的发言代表啊。”
“那又如何?我还不是有可能孤独终老。”
“你渴望什么?”他问。
渴望,渴望,渴望。这个词不断地在脑海里回响。我不想只是脱口而出我有多抗拒孤独终老,我想斩钉截铁地细数自己的渴望。“我渴望……”我迟疑道,“我想要……”我欲言又止,“我渴望真实。跟其他人在一起时,我希望展示出真实的自我。”他盯着我,仿佛在问:“还有呢?”我脑子里浮现出更多的渴望:我想有一个男朋友,他身上带着干净的棉布味道,每天都好好工作;我希望醒着的时候,不要总想着要多瘦;我想和其他人一起吃饭,每一顿饭;我希望能像《欲望都市》里的女人们一样,追求并享受性爱;我想重新开始练芭蕾,当年开始发育、大腿变粗的时候,我放弃了芭蕾;我希望两年后考完司法考试之后,能有一起旅游的朋友;我想和住在休斯敦的大学室友恢复联络;我想在偶遇高中同学的时候,能热情地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但这些话我都没说出口,这些渴望似乎都太过具体且老套。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治疗跟写作一样,非常需要细节的支撑。
罗森医生说,他会安排我进团体。我本不该意外,但“团体”这个词依然狠狠地往我胸口捶了一拳。一个团体会有不少人,这些人可能跟我没有相似之处,可能会打探我的过往,害我忤逆妈妈的箴言教导。
“我没法参加团体。”
“为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事情,我妈会气疯的。”
“那就别告诉她。”
“我不能接受个体治疗吗?”
“团体是我所知道的能帮助你实现渴望的唯一方法。”
“我会给你五年时间。”
“五年?”
“用五年时间来改变我的人生,如果没用,我也不用再来了。可能我会以自杀收场。”我真想抹去他脸上挂着的笑意,我也想让他明白,如果我的生活没有实质性的改变,我不会无止境地接受治疗,赶去参加互助会,在会上跟其他一样破碎的人谈论我的感受。五年后,我就三十一岁了。如果到那时,我还是无法为人所触动,那我会自我了结。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问:“你希望五年后能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对不对?”我点头,试图承受四目相接带来的不适。“我们可以做到。”他说。
罗森医生吓到我了,难道我要第二次质疑这位哈佛毕业的精神科医生吗?他总是笑,一个判断接着一个判断,既让我害怕,又让我着迷。他可真自信,断言“我们可以做到”。就在我同意接受团体治疗的时候,我确信,罗森医生会遭遇不测,可能在星巴克门口被12路公交车撞倒,或肺部被诊断有恶性肿瘤,又或是被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夺去生命。
第二次面诊时,我说出了我的担忧,罗森医生回道:“那你就遇佛杀佛吧。”
“你不是犹太人吗?”我问道。“罗森”是个犹太姓氏,之前他说的“恭喜”也是用的犹太语,学历文凭上也有用犹太语写的小字。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应该祈祷我会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死了,”他交握住双手,笑得像个疯了的精灵,“下一个医生会更好。”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好像真的相信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而且不管发生什么,都比前尘往事要好。
“在夏威夷度假的时候,跟我同行的人遭遇了不测,他溺水死了。”我说道。看着他的瞳孔变大,我感到胸口一阵翻涌。
“天哪,你当时多大?”
“差三周就十四岁了。”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会感到焦虑难耐。事情发生在八年级的暑假,暑假过后我就要升入天主教女子高中,我的朋友詹妮邀请我跟她家一起去夏威夷度假。我们在主岛度过了三天,探索了黑色的沙滩、瀑布,体验了夏威夷式烤野猪宴。第四天的时候,我们去了位于主岛边缘的一个僻静的海滩,詹妮的爸爸在冲浪的时候意外溺水了。我从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件事,我妈称之为“那个意外”,其他人会说“那个溺水事故”。当天晚上,詹妮的妈妈啜泣着,跟在达拉斯老家的亲人们通了电话,告诉他们这个噩耗:“大卫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前因后果,或者怎么去描述把詹妮爸爸的尸体从海里拖回来的场景,所以我从不跟人谈论这件事。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不会祈祷你会死。”
如果你在网上搜索“遇佛杀佛”,你会搜到一本同名的书,这本书是接受心理治疗的患者的必读经典。显然,像我这样的患者,必须明白,治疗师也无异于病患,一样是人,一样在生命里挣扎。这句话其实是个信号,表明罗森医生不打算直接告诉我答案,或许他也确实不知道答案。我脑海里又多了一种罗森医生的死法,我想象着自己把一根木制十字架捅进他的心脏,这个画面着实令人不安。
大一的时候,一群来自奥斯汀的漂亮女生邀请我一起开车去新奥尔良市玩。她们计划住在其中一个女生的亲戚家,在当地法语区聚会,到时间了再驾车返回学校。我回复说我得考虑一下,但其实已经想好拒绝她们了。我借口说要写作业,但当时才开学第二周,我唯一的作业就是阅读《贝奥武夫》的前半部,而这本书我上高中时就已经看过了。
即使小学五年级被女同学排挤一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团体”这个词依然让我害怕。如果我跟她们去新奥尔良市,我住哪儿呢?万一我听不懂她们的笑话呢?万一我们无话可说呢?万一她们发现我不如她们有钱、有个性,或者不像她们那样快乐呢?万一她们发现我不是处女呢?万一她们知道我有暴食症呢?
要我每周跟同一群人待在一起,我不得疯?
“我认识你。我们参加过同一个互助会。”第二次面诊中途,我不禁脱口而出。我害怕罗森医生某天想起我是谁,然后因为我们参加过同一个互助会而把我逐出门外。
“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海德公园。”他把头歪向一边,眯起眼睛看着我,“好吧,我就说你看着有点眼熟。”
“那你是不是就不能做我的治疗师了?”
他咯咯笑起来,肩膀颤动,“我听到了你的想法。”他说。
“什么?”我看着他的笑脸反问。
“因为你打算接受我的治疗,所以你开始给治疗失败找借口了。”
“听起来无可厚非。”
他还在笑。不停地笑。
“什么啊?”
“加入团体后,我希望你在互助会上,事无巨细地跟大家分享你记得的、关于我的所有事。”
“不用遵守匿名规则吗?”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你要做的就是诉说和分享。”
我在第二次面诊后写下的日记神奇地拥有先见之明,我写道:“团体治疗要求我分享饮食习惯,这让我感到很不安……罗森医生这个人,以及他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让我百感交集。我害怕自己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害怕得不得了。”
罗森医生讲了一个禅宗公案,“饿汉进食方觉饿”。我说:“我又没有厌食症。”高中时,我的确希望自己能厌食,这样就不会暴饮暴食,但可惜从来没有过厌食的时候。
“这是个比喻。你第一次接纳团体,就好比饿汉的‘第一口饭’,这之后你才会意识到,之前的自己有多孤单。”
“那我怎么‘接纳团体’呢?”
“你只需跟大家分享你生活中关于人际关系的点点滴滴,不论是友情、亲情、爱情,还是约会或性爱。事无巨细。”
“为什么?”
“这样就能‘接纳团体’。”
在加入团体前,还会有三次单独面诊。最后一次面诊时,我放松地瘫在那张黑色皮椅上。我用食指兜住手镯,不停打转;脚在鞋子里滑进滑出。我习惯了跟罗森医生的相处,仿佛他是我的陌生老友。我也不再害怕,因为我已经告诉他我曾在互助会上见过他,而他也告诉我,这不影响治疗的继续。还剩一些细节需要讨论,比如把我安排到哪个团体小组,他提议加入周二早上7点30分至9点的小组,里面有男有女,都是医生和律师。这是一个“专业的”小组,我从没想象过能加入一个有男性的小组,也没想象过里头会有医生或律师。
“我还想问一下,加入团体后会发生什么呢?”
“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说。
“你说笑吧,哈佛高才生,”我被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我会感觉更糟?”我可是刚见过法学院的教导主任,以10%的利率借了一笔医疗贷款,就为了这个团体治疗,现在,罗森医生却告诉我,这个治疗会让我感觉比开车乱转、想被流弹击中那天早上还要糟糕?
“肯定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头上甩下来似的,“如果你真的想要拥有亲密关系,想变得真实,你就必须去体验所有孩童时期被抑制的感受。不管是孤独、焦虑,还是愤怒、恐惧。”
我能承受这些吗?我愿意承受这些吗?我虽有抗拒心理,但还是好奇罗森医生和他的小组会以怎样的方式让我的心再次为人所触动。好奇心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抗拒心理。
“我可以想清楚后再给你打电话吗?”
他摇了摇头:“今天你就得给我答复。”
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门口,飞快地思考做何决定。做出决定让我害怕,但我更怕两手空空地走出这间办公室:没有团体,没有选择,没有希望。
“好吧,我加入。”我抓起我的钱包,想溜回去上班,然后苦恼刚刚做出的决定,“最后一个问题,加入团体后,会发生什么呢?”
“你所有的秘密都将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