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
“克里斯蒂,不如你跟大家说说你昨天吃了什么?”罗森医生说道。
“不要!”我的声音大到可以掀开屋顶。我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好像灭火似的在大家围出来的中间那块空地上跳来跳去。“不要,不要,不要!求你了,罗森医生,别逼我!”我像个孩子一样哀求。拜托,别让我做这个。我从未如此失态,毕竟从未有人要求我分享吃了什么。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如果你继续这个样子,那你可就一定得告诉我们了。”卡洛斯说。
我们还没谈论过食物这个话题。我们一直在谈论罗里养的雪貂的治疗费用。
我已经参加团体治疗一个月了。连续四周的每周二。我跟其他成员已经知晓了彼此的底细。他们知道我是为了解决关系问题而参与小组的。他们知道了暴食症,也知道了露丝医生。但是告诉他们我前一天吃了什么?不可能。
我的进食障碍不再是我人生电影中的重头戏,我已经脱离了进食、呕吐的恶性循环,但我的饮食依然很古怪。每天早上,我会用一片卷心菜卷上马苏里拉奶酪,再把脱脂牛奶倒进一碗冻干苹果片里,我称之为“苹果杰克”。这样的早餐我已经吃了快三年,我不会吃香肠玛芬、巧克力羊角面包或格兰诺拉麦片棒
。如果不能独自在厨房里享用我的特制早餐,那我就不吃早餐。因为这种搭配很安全,从不会把我推向暴饮暴食。
在法学院的时候,我没法隐藏,所以朋友们每天都会看到我奇怪的午餐:一罐泡在水里的金枪鱼,金枪鱼下面是一层绿色的法式芥末酱。是挺恶心的,也很难想象会有人吃这样的东西,所以他们嘲笑我倒也无可厚非。午餐时,其他学生会在校园内闲逛,买点塞满了各种肉和芝士的三明治,再蘸上厚实的蛋黄酱,而我则坐在学生休息室为下节课做准备,活像只在棒球场上的兔子。他们不知道,在我恢复到正常的饮食行为之前,我对食物的欲望使我经常在进餐后蹲在地上抱着马桶呕吐——失控的食欲和饭后催吐一直困扰着我,上大学时甚至严重到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你可能会说我的午餐令人毫无胃口,甚至可能引起胃灼热,但它确实能帮我控制食欲,这是那些诱人的三明治所做不到的。
晚餐我常吃西蓝花炒火鸡肉、胡萝卜,或者是花椰菜加一汤匙的帕尔马干酪。有时我也会用鸡肉代替火鸡肉。我也试过羊肉,但吃起来很油腻,而且膻味在公寓里经久不散。所以,开始正常饮食的时候,我挑了一些看似“安全”的食物,因为这些食物从未使我失控过。我真的没有勇气把这些安全食品换掉。
尽管如此,暴饮暴食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这是烂在我心里的秘密。每天晚上,我少说也要吃三到四个红苹果做饭后甜点,有时甚至多达八个。当我向卡迪暗示我吃太多苹果时,她肯定地对我说,只要我不吃白糖,一天吃一筐苹果都没关系。白糖,是很多人复健路上的毒药,把人引向甜甜圈的不归路。所以无论我每周吃多少苹果,卡迪依然允许将苹果列入“安全食品”名单。
我花在苹果上的钱,比花在电、天然气和交通上加起来的都多。我没有室友,因为我很害怕被发现自己一天吃太多苹果,但我又做不到每晚只吃一个苹果。
“告诉我们吧。”罗里轻柔地对我说。
我紧闭双眼,像卖牲口的拍卖师一样,飞快地报了一遍我昨天吃的东西:“奶酪、白菜、苹果、牛奶、金枪鱼、芥末、橙子、鸡肉、胡萝卜和菠菜。这些我都各来了一个。”我顿了一下,不敢继续说下去。我无法想象告诉他们苹果的数量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是突然间,我觉得保守秘密难以忍受。他们或许会说我并没有恢复,我也没有好好执行十二步疗法,我根本就是治疗失败。我在心里面歇斯底里地尖叫,但不知何故,我竟脱口而出:“然后我又吃了六个苹果。”
很难说清楚,哪种更让人羞耻:是饭后又吃了六个苹果,还是我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参加了成百上千次的十二步疗法互助会,听过别人分享他们对樱桃芝士蛋糕、黑欧亚甘草或扇贝土豆做过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听的时候,我膝盖上还放着一袋苹果。
昨晚,照例又是苹果盛宴。我饭后吃了一个苹果,然后发誓说不再吃东西了,但是我的肚子还不安分,我在想是还没吃饱吗?是不是身体还需要更多的卡路里?我不知该做何判断。我认识的一位已经康复的女士总是说“如果你晚饭后还想吃东西,那就躺到床上去,直到你不想吃了为止”。我不是没这么试过,我盘腿坐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街道上的声音,但对苹果的渴望分毫未减。我不得不下床,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抓一个苹果吃。六十秒不到就解决了一个苹果。一个人在公寓里疯狂吃苹果,用我在小组新学到的词来说的话,就是“羞耻”;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我又吃了两个苹果。我到底在干吗?我不知道,但我又吃了两个苹果。当我终于爬到被窝里睡觉时,我能感到那些狼吞虎咽下去的、大的苹果碎块顶着我的胃,喉咙也因为苹果酸而感到灼热。
每天晚上,我都在重复这个过程,这样的我,还怎么自称“在恢复中”?谁会喜欢上一个像我一样疯狂进食的人?我已经这样很多年了。这样的暴饮暴食真的有终结的那一天吗?
罗森医生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害怕他会建议我像一个普通的寂寞的人一样,每晚吃牛肉汉堡、比萨或冰激凌,或者叫我不要再吃苹果了。后者比前者还要糟糕。
“每天晚上给罗里打个电话,告诉她你都吃了什么。”
罗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得不移开视线,不然我会当场哭出来,就像之前我说我考了全班第一,罗森医生用犹太语对我说“恭喜”一样。这迎面而来的善意,就像加热灯一样温暖了我,让我忍不住落泪。
终于,我事无巨细地跟大家分享了我最后的癖好,感觉像是扒了一层皮一样。我吃东西的关键词就是“秘密”。上幼儿园时,我从零食箱里偷了饼干;高三感恩节周末,我偷偷吃了最上面一层山核桃派;我从每个室友那里都偷过食物……这些事情即使在恢复中,不再催吐,但我谁都没说。其他的暴饮暴食也是我的秘密。
“我不会让你别吃苹果。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苹果不会废了你,但秘密会。关键在于,”罗森医生说,他向我这边靠了靠并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能让小组成员了解你和食物的关系,你就能更好地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就从罗里开始吧。”
我看着罗里,想象着告诉她我都塞了什么到嘴里,整个身体都绷着,害怕,但也充满了希望。这是一个机会,让我的混乱饮食习惯重见天日。在此之前,我从未允许自己这么做过。
我的饮食问题和关系问题出自同一根源并不让我感到奇怪,让我惊讶的是罗森医生看透了这一点。“保拉·迪恩”从没看懂过,当时我还经常催吐来着。
“给罗里打电话就能让我戒掉猛吃苹果?”
“你不需要戒掉,你只需要一个见证者。”
我还挺想戒掉的,毕竟苹果卖那么贵呢。
大二的时候,我爱上了有甜甜酒窝的哥伦比亚男孩。在酒吧混到关门后,他会醉醺醺地给我打电话,然后我们会在体育用品店后面亲热。是他,教会了我什么是吻。在遇到他之前,我觉得接吻不过就是两个人嘴碰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他柔软的舌头碰到我舌头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吻。吻,会触及全身每个器官、每个细胞,会掠夺掉所有呼吸,让嘴巴变成神圣之所。是他的那些吻唤醒了我。
但同样,也是他的吻让我心碎。这个哥伦比亚男孩不仅酗酒,还有一个正牌女友。有一次,我在他那里过夜,他太醉了,把壁橱当成洗手间,在壁橱里小便。当他凌晨两点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四英尺外的壁橱小便时,我在哪儿?我在他的厨房里,在吃剩下的生日蛋糕。几小时后,当我回到他房里时,我无视了撒落一地的黑饼屑和地毯上糖霜的污迹。
当他的正牌女友——有着一头飘逸秀发的希·奥梅加回老家圣安东尼奥看望父母时,我就是他的“秘密开胃菜”。有一次周末,他所在的兄弟会在加尔维斯顿举行春季正式礼拜,我还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跟踪狂一样特意跑去他的公寓,看到他和奥梅加在往他的福特车后备厢放一箱箱的啤酒。
他拍了拍她的臀部,她往后甩了甩头发。
这场景让我很挫败,我跑回了宿舍,在我们那小小的焦渣石砌成的房间里吃掉了所有食物:泰迪熊造型的饼干、椒盐脆饼、爆米花、水果蛋挞和室友壁橱里剩下的万圣节糖果。然后我来到走廊,从垃圾桶里翻食物,我找到了一点意大利辣香肠比萨饼,把它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了三十秒。在等待奶酪熔化的过程中,我又翻到了一个快递箱,里面装着一位母亲自制的燕麦葡萄干饼干,但已经过期了。
从七年级开始,我陷入了暴饮暴食和催吐的恶性循环,熟练到根本不需要用手抠,我只要弯腰对着马桶吐就行了。吐完后,我会赶在室友从学习小组回来前洗个澡。胃感觉撑到要裂开。水蒸气让小小的浴室烟雾缭绕,我趴在墙上,等着看是不是还想吐。眼前有黑点旋转,我滑落到地板上,一半身子被水淋着。在我昏迷之前,我想:就是这样了,缠着一个有女友的男生,吃到不省人事,总有一天会这么死去。
我拨通了罗里的号码。幸运的是,她不在家,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我用比耳语大不了多少的音量告诉她我吃掉了所有白菜,饭后还吃了五个苹果。挂断电话后,我狠狠地把手机摔在卧室地上,把它摔得四分五裂。“可恶!”我一边咒骂,一边拿枕头泄愤。过了一会儿,我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干吗这样折磨自己?然后又想,自己怎么没早点认识罗森医生。
第二天晚上,我又给罗里打了电话,可真不容易。依然用留言告诉她我吃了什么,说完后又把手机摔在地上,我的手还在颤抖。我的手臂就像有幻肢痛那样隐隐作痛,仿佛我为保持自己的秘密而摔了一跤。第三天晚上,当罗里的语音信箱响起时,我差点脱口而出“同昨天一样”,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说出具体吃了几个苹果、多少白菜。
第四天晚上是最糟糕的。我吃了七个苹果,这都足以在州博览会上赢得大奖了。我想隐瞒自己吃了七个苹果,但我就好比走钢丝走到一半,必须坚持下去。或者我是不是能加速走完呢?但无论以哪种方式,我都希望走完这条钢丝。我告诉自己,如果只是应付了事,那没有意义。
深呼吸,我对着电话说:“我吃了七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