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和他的小王子
德国著名哲学家沃尔特·本雅明
也是一位儿童读物的收藏大家。1926年,他所著的《儿童读物展望》(
Vue perspective sur le livre pour enfants
)一书出版,带领儿童文学走出阴影。然而,等到 20 世纪 60 年代末,一种更加关注儿童自身需求和个性发展的儿童教育法的出现,才使儿童文学成为科学研究的主题。也是从那时起,关于这一主题的展览、出版物和座谈会开始层出不穷。
在这一特定类型中,《小王子》脱颖而出,它是法国文学史上的杰作,也是绝对的畅销书,被翻译成 500 多种不同的语言(包含英文在内的国际通用语言和方言),售出超过两亿册。除了享誉全球的影响力,《小王子》本身也是一部独具匠心的作品,值得人们仔细探寻它的诞生和象征意义。如同许多被深入研究的经典作品,《小王子》中也藏着许多自相矛盾的谜团,尤其是它的作者在《小王子》出版后不久便猝然离世,不曾有机会充分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因此,我们要一起去“遇见小王子”。
如果不了解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和他非比寻常的职业生涯,我们就很难真正理解《小王子》。如今,除去在航空迷眼中,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本人以及作为《小王子》作者的光辉,很大程度上都被小王子这个人物所掩盖,在他离世后,小王子成了他的替身。书中两位主人公的身份以及他们与作者的关系也持续着这种混淆:在故事中,圣-埃克苏佩里既化身为飞行员(以这种非常字面的方式),也化身为小王子,这个孩子以纯洁、好奇的眼光看待生命,探寻着生命最纯粹的意义。围绕这本书的种种传奇和巨大成功也阻碍着人们对这部作品的阅读和理解,特别是在法国,由于圣-埃克苏佩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国捐躯,他享有很高的声誉。孩子们在学校里学习他的事迹,最新版的 50 法郎纸币上也印有他的头像,但令人不解的是,他本人的知名度却远远低于他所创造的小王子,不管是他其他的文学作品,还是他在航空业的先驱地位,抑或他的政治抱负和哲学思想。
然而,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所有的人生经历都在《小王子》中有迹可循。人物相遇发生在沙漠中绝不是偶然,也并非为了方便故事的叙述才选择这个与世隔绝的环境,而是源自作者在撒哈拉沙漠的亲身经历,他的一生都在强调那段时光对他个人和职业发展可能带来的重大影响。1927 年,在沙漠中心的一个小堡垒里,一位与世隔绝数月的中士收留了遇到飞机故障的圣-埃克苏佩里,同时也收留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南方邮航》( Courrier Sud )中的主人公贝尼斯(Bernis)。这些从天而降的访客预示着小王子的诞生以及他在星球间旅行时会与不同的人相遇,正如圣-埃克苏佩里生命中遇到的各色人士。他满怀热情的人文主义,持续积极地探索着,只要能与人类重逢,任何任务对他而言都算不得险峻,无论是在法国邮政航空公司任职期间与当地摩尔人斡旋,抑或遇见西班牙革命者。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1935 年
对于那些在天空中旅行的人,比如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及他书中的飞行员主人公,从空中俯瞰大地时,地球好似一栋房子或是一个玩具摆放整齐的儿童房间,它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小星球,与小王子离开前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星球没有太大区别。若想以一种更加务实的方式了解地球,必须掌握充足的地理知识:最初,我们受益于学校的地理课;后来,经验丰富的战友会在地图和飞行计划上给予慷慨、详细的指导。现实生活中,亨利·纪尧梅
承担起这一角色,他传授给圣-埃克苏佩里关于飞行的种种经验和教训,而在《南方邮航》中,叙述者也会为贝尼斯一一讲述。地理学家在《小王子》中也极为重要,他是建议主人公拜访地球的关键人物,他的工作在故事中被赋予了“真正的职业”这一称号,这与地理知识在圣-埃克苏佩里日常生活中所发挥的重大作用相互吻合。
尽管有来自地理学和星星的帮助,航空业先驱们仍然常常在沙漠或山区遭遇重重危险,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想象中。如果飞行员独自坠机,战友们会一起努力帮助他逃出险境,除了必要的四处搜寻,同时也给予他一个坚持下去并活着回来的理由。正如 1931 年《夜航》(
Vol de nuit
)获得费米娜奖
后,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演讲中所表达的那样,在某处被人们祈盼归来的人,最终战胜了艰难险阻,这正是他的朋友纪尧梅的亲身经历——他曾在安第斯山脉的一次坠机事故中奇迹般死里逃生,而无人等候的人却不幸丧生。在小王子的整个旅行中,他都希望他的玫瑰在他的星球上祈盼他归来。在这本书的结尾,小王子回到了他的星球,与他的玫瑰重逢。
这些贯穿于《小王子》中的重要主题,在圣-埃克苏佩里的其他作品中均有展现,同时也隐藏在他过往的文章、信件或草稿之中,这些早期的文稿也许共同预示了这部最后作品的诞生。
阅读《小王子》
《小王子》被广泛认为是一本儿童读物,至少在法国如此;然而,这本书在人的一生中往往被数次捧起,每次阅读都会带来不同的感悟,更加靠近圣-埃克苏佩里想传递给世人的信息。第一次阅读《小王子》的理想年龄一直颇有争议:许多成年人认为,他们在小学翻阅这本书时,感觉年龄尚小;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家长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个故事念给还不会阅读的小孩子。这种书籍代代相传和跨代共享,是儿童读物所独有的特征,这一点在《小王子》这本书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每一本《小王子》往往在不同年代的人手中传阅,拥有过好几次生命。《小王子》是一本非常特别的儿童读物,具有普世价值且永不过时。然而,这真的是一本儿童读物吗?在撰写这本书的时代,无论在艺术领域还是政治领域,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名字。1929 至 1939 年,在飞行冒险经历的光环下,他出版了三部广受好评的作品:《南方邮航》《夜航》《人的大地》。最后这本以英文译名《风沙星辰》(
Wind,
Sand and Stars
)在美国出版,圣-埃克苏佩里因此名声大噪
;为了给自己坚信的商业航空事业铺平道路,他和纪尧梅驾驶水上飞机,以 28 小时 27 分的不间断飞行打破了纽约和比斯加奥斯
之间的飞行速度纪录,这一成就使他家喻户晓。他一直积极抗战,法国战败后,1940 年底,他离开法国前往纽约,希望凭借自己的声誉说服美国政府参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初的几个月,圣-埃克苏佩里便投身战斗,成为法国空军侦察小组的一名飞行员,他拒绝了一切可能使他远离前线并妨碍他利用自己的声望促成联合抗战的职位建议。他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逃亡的苦难,这些经历促使他创作了《战斗飞行员》(
英文
译名《飞往阿拉斯》
),这是他同时以法语、英语两个版本在美国出版的第一本书
。1943 年 4 月,在他离开纽约几天后,《小王子》正式出版。

沃尔特·利莫特(Walter Limot),电影《南方邮航》片场照
1936 或 1937 年

《云上长着翅膀的人物,飞过地球上空》
[1940 年]
墨水画
特别收藏
人们可能会问,像圣-埃克苏佩里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写一本儿童读物呢?尽管得益于相关研究工作,特别是儿童读物收藏大家沃尔特·本雅明 1926 年出版了《儿童读物的前景》一书后,儿童文学的地位自 20 世纪 20 年代起在慢慢提升,但这一类型的作品仍然只占很小的比例。自启蒙运动以来,儿童读物就已存在(一些早期的作品甚至可以被谨慎地定义为儿童读物,如夸美纽斯
1658 年出版的《世界图解》
[1]
,或费奈隆
1699 年为他的学生、路易十四的孙子撰写的《特勒马科斯纪》
[2]
),然而直到 20 世纪,人们才逐渐意识到这种文学体裁的重要性和它所肩负的重任:要让人们在第一次阅读时,就爱上阅读。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儿童读物得以变革。
19 世纪的儿童读物继承了盎格鲁-撒克逊的传统,将小说和道德教育相结合,这一理论源于约翰·洛克
1693 年出版的《教育漫话》
[3]
。在法国,学龄儿童文学的发展与 1833 年至 1882 年设立初等义务教育的法律同步进行。教科书出版商也在改变图书出版的单一模式,推出具有思想启发性的小说作为拓展书籍。其中,路易·阿歇特
于1856 年开设了《粉红图画书》系列(
Bibliothèque rose illustrée
),主要出版塞居尔伯爵夫人
广受欢迎的作品,带领青少年图书走出教科书范畴。他的竞争对手让-皮埃尔·埃泽尔
则与儒勒·凡尔纳
达成独家发行协议,从而建立起自己的声誉;他同时定位于高端出版市场,深受藏书家的青睐。这两家出版商在定位上的差异,折射出艺术追求和大众普及之间的分歧:选择如新年大礼般在周日特别发售的珍贵书籍,还是可供随意翻阅价格便宜的一般出版物?这种分歧总结了 19 世纪法国儿童文学的历史,并引发了整个 19 世纪下半叶人们对提高儿童读物的内容水平和插图质量的持续关注。
20 世纪 30 年代成为一个真正的转折点,尤其与保罗·福谢
创作的《海狸爸爸》系列丛书(
Albums du Père Castor
)的发售密不可分。当时,一些尺寸较小、售价适中的青少年图书仍会邀请知名艺术家为故事绘制插图,特别是当时流亡巴黎的俄罗斯先锋派艺术领军人物:亚历山德拉·埃克斯特
、费奥多尔·罗佳科夫斯基
、娜塔莉·帕兰
以及伊万·比利宾
等。《海狸爸爸》系列丛书则把对儿童教育的抱负拓展到艺术领域之外,使儿童读物从此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1948 年,圣-埃克苏佩里的朋友保罗-埃米尔·维克多
根据自己的极地探险经历创作出版了《小雪花阿普特西阿科》(
Apoutsiak
,
le petit flocon de neige
)。与此同时,一些非专职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艺术家和作家也投入其中,对这个非常特别的受众群体表达他们的关爱:诗人特里斯坦·德雷姆
笔下的小男孩帕塔舒
[4]
(Patachou)梦见了蟒蛇和大象,很可能对《小王子》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安德烈·莫洛亚
在他的《三万六千意愿之国》(
Pays des trente
-
six mille volontés
)中提到过一个“临时仙女”,小王子与她有几分相似;1938 年,先锋派知识分子格特鲁德·斯坦
写下《世界是圆的》(
The World is Round
,
第 48 页
),讲述了一朵小玫瑰和她的圆形世界的故事,尤其是大象在那个奇幻的世界中穿行而过。就这样,圣-埃克苏佩里在永恒而独特的《小王子》中铭刻下他对那个时代的情感。
这场儿童文学的复兴对圣-埃克苏佩里意义重大,他的一生都在强调童年在他个人经历中极为重要的作用。1941 年 4 月,在接受《时尚芭莎》( Harper’s Bazaar )采访时,他谈起自己青少年时期的阅读以及对后来作品的影响。尽管《安徒生童话》是第一本令他大为震撼的书,但在他的记忆中,自己读到的第一本印刷品却是一本关于酿酒的小册子,对于这个四岁的孩子来说,那本小册子虽然晦涩难懂却充满诱惑力。另外,儒勒·凡尔纳和他充满技术创新的冒险故事也同样令这个年轻人着迷。
圣-埃克苏佩里经常写道,他“来自他的童年”,仿佛童年是一处地方、一个国度,甚至是一片理想中的乐土、一个我们真正的故乡,我们来自那里,是童年定义了我们的身份。童年时光中带有未来生活的雏形,正如那个年幼的圣-埃克苏佩里所展示的:他的童年里,有为朋友们写下的诗歌,有母亲教授的绘画课,有他对于机器和实验的深深迷恋,这种迷恋最终将在 1912 年他第一次飞上天空时达到顶峰。在 1930 年从南美大陆写给母亲的信中,写了一段悲伤孤独的时期,他甚至用“被从童年放逐了”来表达自己的困苦。
绘画是第二语言

特里斯坦·德雷姆,《小男孩帕塔舒》
安德烈·海勒(André Hellé)绘
1929 年,巴黎,埃米尔-保罗兄弟书店(Émile-Paul frères)
尽管青年时期的圣-埃克苏佩里钟爱故事和小说,然而,在他的文学生涯之初,在写给前未婚妻路易丝·德·维尔莫兰
的信中,他谈到不应该写童话故事,而要讲述当今时代的伟大冒险
。这位曾经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诗人(如波德莱尔
、马拉美
或埃雷迪亚
)的崇拜者,当他决定以写作为职业时,却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纯虚构小说,选择记录下自己真实的体验。你必须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才能去讲述它们:在《南方邮航》和《夜航》中,圣-埃克苏佩里还隐藏在他的人物背后;而在《人的大地》中,他将自己设定为故事的叙述者,同时也是该作品的主人公。
在虚构和叙事的二分法中,《小王子》的定位在哪里呢?我们很难相信,飞行员和小王子真的会在沙漠中相遇。然而,叙事的力度、丰富的细节以及叙述者不容置疑的情感似乎都在表明这段经历的真实性。正是圣-埃克苏佩里本人向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袒露了《小王子》本质上的真实:“我本想像讲童话那样,开启这个故事。我本想这样讲:‘从前,有一个小王子,他住在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星球上,他希望有一个朋友
……’在那些懂得生活的人看来,这样听上去更为真实。”在背弃童话写作近 20 年后,圣-埃克苏佩里终于写出了他的童话故事。

爱丽丝·皮盖( Alice Piguet ),《蒂勒利天文学家》( Tirely astronome )
亚历山大·谢列布里亚科夫绘
1935 年,巴黎,伽利玛出版社

安德烈·莫洛亚,《三万六千意愿之国》
艾德丽安·塞居尔(Adrienne Ségur)绘
1931 年,巴黎,阿歇特出版社
这样的转变,大概可以归因于写作《小王子》那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时局动荡,无法施展抱负,适宜内省。那时,圣-埃克苏佩里常常借助于散落在信件或手稿上的小画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些小画后来为《小王子》的主要故事情节提供了素材。圣-埃克苏佩里曾多次抱怨自己流亡异国,远离家乡,如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孤独;事实上,他在美国的生活并非像他说的那样寂寞不堪。他与不少社会名流来往密切,比如查尔斯和安妮·莫罗·林德伯格夫妇
、安娜贝拉和蒂龙·鲍尔夫妇
,以及让·雷诺阿
、皮埃尔·拉扎雷夫
[5]
、德尼·德·鲁热蒙
等文化界人士。他也是上流社会社交圈中的常客,诸如登上美国版《时尚》(
Vogue
)和《时尚芭莎》的杂志版面,我们可从他与娜塔莉·帕蕾
的交往中窥见一二。
更特别的是,圣-埃克苏佩里那时与许多艺术家相交甚好,比如贝尔纳·拉莫特、赫达·斯特恩
、约瑟夫·康奈尔等。他们也许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绘画在他正创作的儿童故事中的地位。其实,《小王子》的许多再版版本都自豪地标注了“附有作者亲自创作的插图”。作者的亲密好友也曾指出,圣-埃克苏佩里在绘制这些插图时,对细节的追求近乎疯狂。从他写给美国出版人关于版面布局的信中我们了解到,文字和图画的创作是同步思考推进的。圣-埃克苏佩里并不是单纯地为这本书配上插图,在绘画的过程中,这些画也在帮助他想象出整个故事的脉络。他对每张图画插入的位置、所用的尺寸都有明确的想法,且无法容忍这本书的排版和他的构想有任何细微的出入。

《星球上的象群》
为《小王子》第五章创作的水彩画原稿
1942 年,纽约
特别收藏

格特鲁德·斯坦,《世界是圆的》
克莱门特·赫德
绘
1939 年前后,纽约,威廉·R.斯科特公司(William R. Scott,Inc.)
《小王子》确实是在绘画中诞生的。在流亡美国期间,圣-埃克苏佩里在继续《堡垒》( Citadelle )的写作,这是一部由许多小故事组成的哲学散文集,他已陆续创作多年。他的美国出版人对经常出现在他铅笔下的各种小画颇有兴趣,建议他写一个给孩子们的故事来缓解《堡垒》的写作压力。《小王子》原定 1942 年圣诞节出版,后来由于圣-埃克苏佩里的完美主义而被迫推迟。正如 1943 年初他在赠送给安娜贝拉·鲍尔的《小王子》校样上写的那样:“之所以晚了这么久,是因为我不能容忍把没有配图的文稿寄给你,出版社花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制作印刷(这些画真是太漂亮了……)。”为了达到预想的图文布局效果,作家表现出一种近乎强迫症般的严谨,然而,这恰恰让我们更为感动。因为这是圣-埃克苏佩里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这些严谨的细节使我们能真正遇见小王子,去解读他想传递给世人的信息。
文字和插图的搭配是儿童文学的核心。然而,在圣-埃克苏佩里的时代或比他更早的时代,很少有作家像毕翠克丝·波特
、艾尔莎·贝斯蔻
和让·德·布伦霍夫
那样,亲自为故事绘制插图。《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在1865 年出版时掀起了一场文字和图片结合方式的革命(为了给插图腾出空间或将插图嵌入文字中,有时会选择把文本分开排列,有时甚至会改变文本自身的形状来配合插图,比如在第二章的开头讲到爱丽丝长大、长高了,一列拉长的文字直接呼应了爱丽丝的长脖子形象),尽管刘易斯·卡罗尔
最初尝试过自己绘制插图,但他后来还是找了一位专业画师。
除了在儿童读物中可能具有的意义,绘画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生活中也极为重要,长久以来,他一直在信件、手稿或草稿中匆匆画下各种速写小图。这种绘画的天赋源自他的母亲。她是一位娴熟的水彩画家,非常注重向孩子们传授扎实的艺术教育。故事中的飞行员只画了两幅画,便放弃了他“卓越的画家生涯”,圣-埃克苏佩里的现实写照与飞行员的个人悲剧遥相呼应,他常常在寄给母亲的信中配上插图,反复摸索,并为不知道怎样才能画得更好而懊恼。
对作者来说,绘画是第二语言,它能避免误解,也能强调某些信息的重要性。《小王子》中最“壮观”的图画当属那幅巨大的猴面包树,这些植物看似无害,却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作者借以暗指 20 世纪 20 年代至 30年代猖獗的法西斯思想。对叙述者和小王子而言,提醒读者注意这些危险十分必要。因此,在紧迫感的驱使下,这幅令人心碎的图画诞生了。

《为了显示比例的猴面包树的原型图》
献给他的英文翻译刘易斯·加兰蒂尔
铅笔和水彩画
1943 年 1 月
奥斯汀,得克萨斯大学,哈里·兰塞姆人文研究中心收藏
无论是否是写给孩子们的,《小王子》都探讨了极为严肃的命题。圣-埃克苏佩里写道:“我不喜欢人们漫不经心地阅读我这本书。”
而《小王子》的矛盾之处在于这个故事既非常简单,同时又非常深刻。“遇见小王子”的展览达成了圣-埃克苏佩里这个心愿,工作人员对海量的原始资料做了极为细致的收集整理,这些工作表明人们确实不能漫不经心地阅读《小王子》。在严酷的战争岁月,圣-埃克苏佩里为那些关乎人类命运的大事忙碌奔波,却仍然为这本书的创作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哪个年龄段的人阅读《小王子》,绝不会是虚度光阴。
从根本上讲,《小王子》是一本关于严肃事物的书,关于真正重要的事,它探讨了什么是(或不是)严肃的,什么是(或不是)真正重要的事。然而,大人和孩子们面对这个主题有着迥然不同的观点,同样,圣-埃克苏佩里和大多数成年人也存在着严重的分歧,正如故事中商人这个人物所表现的那样。虽然这个世界通常会鼓励人们去欣赏一位成功的商人,但对小王子来说,商人对星星的核算是如此荒谬,这让他对这个人物并无好感:往好了说,这个人物算得上有趣;往差了说,他和那个酒鬼并无二致。
在圣-埃克苏佩里的许多文字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对无处不在的商业交易的不适,譬如那些他飞越阿根廷南部的记忆:那些围绕着油井建立起的城镇,它们阴暗凄凉、泯灭人性。想占有地球的深处,难道不和想拥有星星一样荒谬吗?作者一生都为金钱所困,然而,对于那些为他带来最多财富的工作,诸如撰写剧本或报刊文章,他同样予以无情的抨击,认为它们打断了他的创作。《小王子》中也承传了作者的批判精神:批判消费主义,批判资本主义,批判泯灭人性的社会,并在商贩售卖的解渴药丸这种毫无意义的发明中达到顶峰。
“我希望,人们能够严肃地对待我的不幸”
,叙述者说,作者写道。1944 年 7 月 31 日,一个疲惫不堪的人登上战机,这是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在留给朋友皮埃尔·达洛兹
的最后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如果我被击落,我绝不会有任何遗憾。未来的白蚁丘让我感到惶恐。我厌恶他们如机器人般的品行。而我,我是为成为园丁而生的。”小王子则清楚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超过 75 载的斗转星移,他一直在持续努力,努力传递着他的朋友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留给世人的信息,传递着那些充满了人文主义的不灭希望,从未停歇。
[1] 《世界图解》( Orbis sensualium pictus ),世界上第一本专门为儿童设计的图画书,被称为“儿童绘本的雏形”,1658 年同时以拉丁文和德文出版,讲述了自然、人类活动、社会生活和语言文字等方面的知识。
[2] 《特勒马科斯纪》( Les Aventures de Télémaque ),一部散文体教育小说,成书于 1694 至 1696 年,通过续写荷马《奥德赛》第四卷,讲述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斯在乔装的雅典娜引领下游历四方的故事。
[3] 《教育漫话》( Some Thoughts Concerning Education ),约翰·洛克的教育学著作,首次出版于 1693年。该书主要论述“绅士教育”,在西方教育史上第一次将教育分为体育、德育和智育三大部分,对西方近代教育理论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
[4] 帕塔舒,特里斯坦·德雷姆作品《小男孩帕塔舒》( Patachou,petit gar çon )中的主人公。
[5] 皮埃尔·拉扎雷夫(Pierre Lazareff,1907—1972),法国报业杰出代表人物,曾任《巴黎晚报》( Paris Soir )主编。1940 年 8 月 24 日,拉扎雷夫抵达纽约,与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来往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