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童年

“有些人永远不会老去，始终都是诗人。”

“我来自哪里？我来自我的童年。我来自我的童年，犹如来自一个国度。”在讲述 1940 年法军战败的小说《战斗飞行员》中，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写下这些动人的文字。从这个幼年的故乡出发，整部作品都在竭力赞美这段时光的永恒——在童年身上，我们可以躲过时间的咬噬，可以避免人们极其易犯的遗忘症。《小王子》也不例外，它以一段深思开场，在孩子们对世界天马行空的创造性眼光和“大人们”禁锢于惯例与套话的墨守成规之间反复考量。从许多方面看，这则寓言由两个仍能听懂彼此的人物——我们童年的一面（小王子）和我们的成人意识（飞行员），由他们之间的对话组成的。我们很难确定这本书的目标受众，它是一本献给孩子们的书，还是一本面向成年人的成熟读物；就其本身而言，即根据它的写作风格和创作意图，这两个范畴均有涉及。

然而，位于孩子和成人交界处的两个人物，代表的其实都是圣-埃克苏佩里本人，这个忙于一些非常严肃之事的大人，这个曾全心全意投身战场、即将再次奔赴前线的大人，决定给孩子们写一个故事。此外，为了避免冒犯小读者，在题献页上，作家并没有把这本书献给他的朋友莱昂·韦尔特，而是献给了“那个曾经的小男孩”莱昂·韦尔特，因为他仍然能够“理解给孩子们的书”。这位久负盛名的飞行员一直保持着理解孩子并与孩子交谈的天赋，他决定把这个故事优先献给孩子们。

1900 年 6 月 29 日，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出生在法国里昂，是家中五个孩子之一。这个小小的家庭“部落”很早就经历了丧父之殇。

圣-埃克苏佩里从童年这个宝库中收获颇丰，并用它们丰富着他包罗万象的故事宝库。《小王子》的写作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人生这段黄金时期，诚然，这个时期的记忆中有丧亲之痛（我们在书中可以感受到这种创伤，它如此严肃地讲述了一个孩子的死亡），但也伴有许多简单的快乐，它们来自和自然的奇妙关系，来自亲人的关爱，也来自冒险最初的召唤——一颗星星在阁楼横梁的窗洞中振动闪耀。在他的生活和作品（写作和绘画）中，这位飞行员-作家不停地创造着一个被强烈的情感所包围的世界，他永远不会放弃，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世界承载着每个人身上一切最具人性的东西。“沉湎于这个备受保护的童年中，我感到无比喜悦！”《战斗飞行员》中的叙述者在一本讲述飞行员的书的开头如此感慨。这本书的开篇语是：“我肯定是在做梦。”

但是，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这个曾经的年轻伯爵，并不会过于理想化地看待童年——这个为被扼杀的莫扎特 而哭泣的人，怎会对身处困境、遭受不幸的人视而不见呢？——他是一个驻守敌国的使者，在这个国家的人群中，几乎人人都已忘记了“这片伟大的领土，每个人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他将永远给予这片领土最纯粹的真诚和最高程度的真实：“在我看来，这个充满了童年记忆、我们的语言和我们发明游戏的世界，总是格外比另一个更真实。”（《 给母亲的 信》，布宜诺斯艾利斯，1930 年 1 月 ）

然而，对于心怀善意的人们来说，这两个世界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界限。圣-埃克苏佩里身上有多重身份：民航飞行员、战斗飞行员、报刊撰稿人、天才发明家及值得信赖的战友，我们也可以像他一样，在自己所处的时代积极投身于对世界的创造，既不抛弃童年的腹地，也不切断维系我们的阿里阿德涅之线 ——如同这几幅草图中所描绘的角色那样，作家也一直把这根线握在自己的手上。对《小王子》的作者而言，没有什么比所经历的冒险、离别时的憧憬、旅途和孤独的考验更接近童年的感觉。这些经历虽然痛苦，却会在世人身上重新唤醒他们童年的生命力，这些生命力的内在性是如此强大而抚慰人心，让世界再次焕发出魔幻般的生机。就这样，他写下这些带有普世性的故事，诠释了“有些人永远不会老去，始终都是诗人”。

在这一章中，我们将发现作家生命中的一切是如何在他的童年时期开始萌芽的：早熟的诗人天赋，他的第一次飞行，他和弟弟的发明，家族城堡的花园，他与母亲的联系，同时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对空战密切关注的少年爱国主义情怀。尽管常常远离童年生活的地方，他与家人却非常亲近，他们一直保持着通信。那个时期，邮件在他的生活中必不可少，而在整个 20 世纪 20 年代，他驾驶飞机冒着生命危险小心运送的也恰恰是这些人们翘首以盼的邮件。

童年和旅行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在这几页纸上写道：“有些人永远不会老去，始终都是诗人。”我们不确定这篇文稿的创作日期，只知道它诞生于 20 世纪 30 年代，然而，比起确切的写作背景，它所传递的意图更为关键。对于了解他本人和他的作品都至关重要。作家在文中详述了一种旅行理论，虽未明确提及，却颠覆了从蒙田 那里继承来的古典传统。蒙田写道：“旅行在我看来还是一种颇为有益的锻炼。[……]它在我们的眼前不断展示出各种其他生命的多样性，我无法在别处找到比旅行更好的学校来塑造人生。”〔 《随笔集》（ Essais ），第三 卷，第九章 〕《小王子》的作者则认为，旅行并不塑造我们的人生或青春——更准确地说，人们对旅行的首要期待并不是从旅行中受到教育——恰恰相反，旅行使我们重返青春。这是件极好的事情：在旅行的帮助下，人们重建起自己已被埋葬的一部分，对来自世界的邀请重新恢复开放的意识。换句话说，对出发的期待和旅行本身，即旅行及在路途中经历的所有时间（“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人沉浸于一种类似童年的状态中，同时揭开他内心领地的面纱，让埋藏在日常生活糟粕下的东西和在物质控制下的东西一一显露出来。童年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美好期待；童年构建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召唤激励着一种崭新的、从未涉足的、游离于梦境之外的意识。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这样的一种概念对圣-埃克苏佩里本人的意义。

由此可见，如此之多的旅行对作家而言只是一种不断返回的方式，不是回到童年本身，而是回到具有童年世界特征的感觉之中，它离作家只有一步之遥。旅行和冒险都是一种童年的延续，且没有乡愁。这正是圣-埃克苏佩里生命中永不熄灭的情感，是他在人与人之间、在离别的痛苦中（“一把刀”）、在他生命最极端的时刻，一遍遍去寻找的情感。这种蓬勃的激情始终与作家为伴，但也使他无法在人群中平静地生活。他永远无法抗拒迁徙的野鸟从身边经过。

圣-埃克苏佩里在这篇看似平淡、实则富于无限延伸的文字中走得更远。因为对作家来说，这种因为旅行和即将出发的时刻而重新唤醒的童心，恰恰是文学的另一个名字。这种对世界的纯粹感受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它源自一种不会凝固于任何确定性中的意识，并通过自己独有的主观表达，使世界重新焕发出魔幻般的生机。一切都将成为宝藏，一切都将成为谜题，一切都将成为预兆。

因此，他会激励自己永远不要把飞行员的承诺和作家的使命分开，这两者在对童年的表达中交织在一起：小王子这个人物是童年的化身，《小王子》这本书则讲述了童年的神话。

“有些人永远不会老去，始终都是诗人”。圣-埃克苏佩里便是其中之一。

旅行

窗外，看得见大海

窗外，望得见星辰

窗外，还摇曳着温柔的风

我现在又要动身了，我正在等汽车，它会把我带到马里尼亚讷 。我品味着旅行前这一闲暇的时刻，这里无事可做——因为我们就要改变天地了；因为不出一个小时，我们就会扔掉现有的烦恼和习惯，去经历一些不曾经历过的烦恼、奇迹和遗憾；因为我们的想法就要开始发生变化了。以我之见，在旅行前夕，每个人都会冒出这样的感觉：某个已经被遗忘的小角色，正在从他的童年深处升起。

我们知道，孩子一直是伟大的旅行者。他在阁楼上旅行，穿梭于搁浅在那里的沉重的铁制行李箱之间，一切都神秘莫测，就像人们参观古老的沉船。他在花园或公园里旅行，流连于动物世界的诸神，参拜蚂蚁和蜜蜂的帝国。他在一片读不懂律法的故乡土地上游荡，到处布满了各种防御、紧闭的橱柜、被禁止入内的大门。在他看来，一切都变成了蓝胡子 的宫殿。那些无意间听到的谈话、影射、他在场时的[沉默]，那些大写的单词，都是谜一样的东西，一切都为他带来了秘密的哀伤，一切都闪耀着即将做出的承诺。随着他的成长，旅行仍在继续。在阁楼上旅行，然后，在书本上旅行，再然后，在生活中旅行。第一次高呼友谊万岁，第一次为爱情怦然心动，第一次懂得哀莫大于心死。

有些人永远不会老去，始终都是诗人。这位身处计算前沿的物理学家，精密的计算会帮助他发现那颗活跃的原子，它仍能辨认出他身体中那些隐隐悸动的欲望[……]。有一位正在作曲的音乐家，当和弦成群结队地从他的内心深处走向他时，他仍会因迫不及待而欣喜若狂。这些人，都依然愿意接待满载宝藏的使者。然而，人到壮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世间所有的探险都已完成。每个人都变得井井有条，他们整理好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维和他们家中的一切。他们不再接收任何信息，事情就是这样，生活不再给他们任何预兆。

但是，此时此刻，人们正梦想着一场长途旅行，一旦合上行李箱，许多人都会惊讶于他们原来对自己知之甚少。他们在内心深处猜测着那片晦涩未知的疆土。在出发的梦境中，他们会发现自己对世界探索不足，他们向无数的激情敞开心扉，如同凛冽的寒风在中国过境。如同我们在孩子身上看到的那样，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也尚未完成，他们重新找回了童年的美妙滋味。这就是为何在我看来，人一旦沉浸于旅行之中，就像潜入了青春之泉，并祈求它能使他们返老还童。

讲讲我吧，在出发前的那一小时里，我猛然想起了波斯和印度。我未曾意识到，于我而言，它们就是童年时装满宝藏的箱子。[……]在旅行中，除去各种相遇，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期待。比如，旅行本身和出发的时刻。我有[……]整个国家，然而，即使在客轮上，我们只能看到千篇一律的大海，却仍可以自己品味这段旅行。汽笛拉响了最后一次警告，海浪捧起了最后一簇浪花，浪花在城市和客轮之间建立起一个像蚂蚁窝一样拥挤嘈杂的循环，人们交换了最后一份情感。在这之后，这些登船，这些欢笑，这些泪水，一切都消失了，舷梯一旦被收回船上，码头和客轮之间便出现了一个难以察觉的鸿沟。

这场已经完成的分隔向我们展示出它的第一个预兆，它是如此庄重，在我的认知中，没有什么能比拟它的肃穆。仍然困惑的恋人被分开了，游子与他们的祖先之间切断了联系。这两个人群已被彻底改变。任何人类的力量、任何哭泣、任何爱都无法修复这个伤口。水就像一把刀，刺痛着人们的感官；船舶刚刚离岸，渐行渐远，人们才发现，这场滑行竟然如此致命。

公园里的五个孩子

圣-埃克苏佩里家的孩子们聚集在日内瓦摄影师弗雷德里克·布瓦索纳（Frédéric Boissonnas）的镜头前，留下了前页那张宝贵的照片：从左至右分别是玛丽-马德莱娜、加布里埃尔（Gabrielle）、弗朗索瓦、安托万和西蒙娜·德·圣-埃克苏佩里（Simone de SaintExupéry）。这张照片可能是在布瓦索纳和他的姐夫夏尔·马尼安（Charles Magnin）1902 年在里昂创办的照相馆里拍摄的。

1904 年 3 月 14 日，让·德·圣-埃克苏佩里（Jean de Saint-Exupéry）在瓦尔的拉福克斯火车站（La Foux）突发中风过世，孩子们从此失去了父亲。在此之前，这家人一直住在里昂佩拉特街 8 号（8 de la rue Peyrat），即如今的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街（Rue Antoinede-Saint-Exupéry）。对于这个早年就历经了巨大苦难的家庭，孩子们的母亲玛丽·德·圣-埃克苏佩里（Marie de Saint-Exupéry）的亲戚加布里埃尔·德·特里科伯爵夫人〔Countess Gabrielle de Tricaud，原名德·莱斯特兰奇（deLestrange）〕给予了他们许多支持，她把自己位于里昂白莱果广场（Place Bellecour）的公寓和安省圣莫里斯德雷芒的城堡借给他们住。

西蒙娜·德·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在回忆录《公园里的五个孩子》（ Cinq enfants dans un parc ）一书中讲述了这个年轻家庭在里昂和勒芒两地的日常生活，当然，还有那两座童年的城堡——普罗旺斯的莫尔城堡和安省圣莫里斯德雷芒的城堡——孩子们在那里建立起与自然最初的联系，在游戏中释放飞扬的想象力。因为小时候一头浓密的金发，《小王子》的作者被他的大姐西蒙娜戏称为“安托万·太阳王”。西蒙娜拥有极好的文笔：“安托万会像他的姐姐莫诺 那样依赖外部世界吗？他会因此被生命的喜悦与痛苦击中吗？因为他无与伦比的感受力，答案不言而喻。然而，如果他得到许多，便会给予更多。他的慷慨取之不尽。‘他为每个人都准备了珍宝’（莱昂-保尔·法尔格 ）。”

蛇与野兽：一幅画的童年

“六岁那年，我曾在一本讲述原始森林、名为《真实经历的故事》（ Histoires vécues ）的书上见过一幅宏伟的图画。它描绘了一条蟒蛇吞食一头野兽。这就是我对记忆中的那幅画的临摹。书中说：‘蟒蛇会将猎物整个吞下，而不咀嚼，然后它们便一动不动，在用来消化的那六个月里，它们都在睡觉。’”

这张《小王子》的开场图画，把自童年起就不甘心在大人们的误解中生活的叙述者引向他与小王子彼此拯救般的相遇，而这一切，可能源于作家童年时期的一次阅读。法国昆虫学家夏尔·布隆尼阿尔 曾供职于法国国家自然博物馆，在他的著作《大众自然史》（ l’Histoire naturelle populaire ）第 782 页，他曾精确描述过水蚺 （巴西水蚺）的进食方式。这段文字如同让人们在博物馆里观察一只可怜的小羊羔的恐怖死亡过程：“亲眼看它的进食十分有趣；作为多次见证这一场景的亲历者，我将讲述这一见闻。[……]怪物缓步前进，认出了它的食物；它伸出分叉的舌头，似乎想判断一下猎物的味道。突然，它后退几步，一动不动，停留了片刻；然后猛地冲上去，张开嘴，抓住了小羊羔，它将自己的身体缠绕在小羊羔身上，用力束紧。[……]这时，就要开始吞咽了。人们不禁要问，虽然这种蟒蛇体型巨大，可是，要如何吞下如此更加庞大的猎物呢？答案是有鳞目 的爬行动物拥有一个可伸展的下颚。[……]实际上，小羊羔并没有动，而是蟒蛇在向它的猎物发起进攻。[……]蟒蛇吞下了整只小羊羔。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毛发和角也无影无踪。这种消化是缓慢的，它将数天保持完全静止，昏昏沉沉。”三页之后，一幅图例为“巴西水蚺缠住一只无尾刺豚鼠 ，使它窒息”的版画，为这个科学观察增添了几分异国情调（无尾刺豚鼠是一种来自热带美洲的大型啮齿动物）；这本书的制作资料中还包括一幅水彩画，描绘了与这段文字极其相近的一个场景。

大约 35 年后，作家根据他的记忆重新画出这幅插图，并从童年时期的一次阅读直接开启了他的故事。“这些画，都是回忆”，他在《小王子》手稿一个未被保留的版本中这样写道。

航空先驱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对航空业英雄般开端的新兴神话颇有兴趣，他注定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在他七岁时，《小巴黎人报》（ Le Petit Parisien ）在文学副刊的头版刊登了一则关于航空业的寓言故事，讲述了伊卡洛斯 悲惨坠亡和航空先驱亨利·法尔芒 英勇升空。对“飞翔的人”来说，飞行的梦想终于实现，这些摩登时代的英雄终于摆脱了残酷无情的地心引力，在此之前，他们被囚禁在坚实的土地上。文章发表前不久，1907 年 10 月 25 日，亨利·法尔芒刚刚在伊西莱穆利诺 驾驶他的“瓦赞-法尔芒”（Voisin Farman）推进式螺旋桨双翼飞机，创造了平均时速超过 50 公里的空速纪录；1908 年 1 月 13 日，他又在同一场地完成了人类首次官方 1 公里长时间环形飞行纪录，持续时间 1 分 28 秒。

冒险梦想的大门向惊叹于这些英勇事迹的孩子们敞开。大众通俗文学迅速占领了这个市场，比如，由布朗热将军 的女婿“丹里特上尉”（埃米尔·德里昂 的笔名）创作、乔治·迪特利亚克 配图的幻想冒险故事《空中鲁滨逊》（ Robinsons de l’air ）便是这一时期的典范，在他的《太平洋飞行员》（ L’Aviateur du Pacifique ）出版一年后，《空中鲁滨逊》由同一家出版社陆续出版。在《太平洋飞行员》一书中，作家假想出一场美日战役，空军在这场战役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后来，主人公莫里斯·兰博（Maurice Rimbaut）遭遇海难，驾驶一架简陋的飞机最终重返美国。除去这种面向大众的文学风格，半军国主义半未来主义（还有疯狂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以及诸如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或马塞尔·普鲁斯特 这样伟大的作家，也都对这些新兴航线和奇特的机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飞机让他们实现了空中遨游，在一个现代主义神话中，将力量与轻盈结合在一起。

身兼飞行员和作家双重身份，圣-埃克苏佩里将牢记神话中伊卡洛斯和他的父亲代达罗斯（Dédale）的教训：他们为人类的疯狂、为自己与众神的傲慢竞争及造物主般的才华，成为儆戒世人的牺牲品。对飞行的狂热和来自高空的致命吸引如同飞行员的必经之路，圣-埃克苏佩里当然深有体会，但他的手始终紧握着那根对回忆、对自己忠诚的阿里阿德涅之线，防止他在凝视太阳和享受飞行的极致快乐中燃烧掉自己的翅膀。伊卡洛斯的翅膀太过耀眼，作家因而将小王子的翅膀抹去了——其中承载着莫大的智慧，肯定了天与地、物质与精神之间一种可能且至关重要的平衡。

然而，我们很难不把伊卡洛斯与作家的命运相提并论……人们猜想，也许这世间也会出现一片埃克苏佩里海吧——那是 1944 年夏天，作家驾驶强大的“闪电”战斗机 在马赛公海沉没的地方——就像传说中的那片伊卡利亚海 ，伊卡洛斯的翅膀融化后，在此坠海溺亡。因此，这两个人物形象都暗含着牺牲，旨在将人类从破坏性的疯狂中拯救出来，从超越自身所能的虚幻梦想中拯救出来。

《小王子》的故事植根于这些童年时代所传颂的伟大神话。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迈入了令人陶醉自豪的摩登时代，在此推动下，这些神话的内涵得以重见天日。圣-埃克苏佩里的天才之处还在于他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宝藏，创造出一个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新形象，并赋予这个故事最高程度的真实，从而对我们的意识和行为产生深远的影响。

第一次飞行

1912 年 7 月 7 日，刚满 12 岁的小安托万设法说服了职业飞行员加布里埃尔·沃布莱夫斯基〔Gabriel Wroblewski，又名萨尔维兹（Salvez）〕，爬上了让后者引以为豪的单翼飞机，小安托万第一次飞上了天空！圣-埃克苏佩里夫人非常了解昂贝略昂比热 机场，那里毗邻家族的避暑胜地——位于圣莫里斯德雷芒的特里科伯爵夫人的城堡；长子的这次飞行并没有得到她的允许 ，然而，安托万可顾不得这些：飞行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并且这是使命的召唤，不可抗拒。

阿尔弗雷德·泰诺兹（Alfred Thénoz）是昂贝略机场的一名机械师，上图这张明信片就是献给他的，明信片上展示了他和小安托万第一次飞行时所乘坐的飞机。人们会在昂贝略机场进行新飞机测试，特别是由里昂实业家贝尔托（Berthaud）和沃布莱夫斯基兄弟（Frères Wroblewski）设计的原型机。安托万第一次乘坐的那架飞机 一共制造了三架，它完全由金属制成，非常沉重，并配有一台 70 马力的Labor引擎。机组人员当时在场地上试飞了两圈。

这个难忘的日子将在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两种身份之间建立起一个不可分割的联系，一边是他 10 年后即将成为的飞行员，另一边是他内心永远的孩子。《小王子》中也有一个值得庆祝的联系，那便是飞行员和有金色头发的小王子的相遇。

一支钢笔

在小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写给母亲的第一封信中，尽管他那时还没有熟练掌握拼写和书写方法，我们却从中看到一个预兆——他已谈及关于写作的问题：这个擅长手工的孩子给自己做了一支钢笔，在 20 世纪初，这可算得上一项伟大的创新。就这样，一条通往文学使命的道路在他面前展开，他的天赋很早便显露出来。后来，他在父亲家族的出生地勒芒，成为圣十字圣母院耶稣会学院的一名走读生，和弟弟弗朗索瓦一起在那里上学，直至 1914 年。他们的姐妹和特里科伯爵夫人留在里昂，他们的妈妈则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奔波，照看所有的孩子。这名小学生在信中提到的埃马纽埃尔·德·丰斯科隆贝（Emmanuel de Fonscolombe）舅舅是圣-埃克苏佩里夫人挚爱的弟弟，也是普罗旺斯莫尔城堡的所有者。自1907 年 2 月他们的父亲去世后，他一直在那里管理着家族产业。

亲爱的妈妈：

我给自己做了一支钢笔。我正在用它给您写信。它非常好用。明天是我的节日 。埃马纽埃尔舅舅曾说，他会在我的节日时送我一块手表，所以，您能写信告诉他明天是我的节日吗？这个周四，学校组织去谢纳圣母院（Notre-Dame du-Chêne）朝圣，我会和同学们一起前往。这里的天气非常糟糕，一直在下雨。我用大家送我的所有礼物给自己摆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祭台。

再见，我亲爱的妈妈。

我万分渴望再见到您。

安托万

我的节日就是明天。

一把小椅子

《小王子》中穿插着对童年幸福时光的影射……正如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在卡萨布兰卡服兵役时给母亲的信中所表达的那样，他在信的结尾这样写道：“我温柔地拥吻您，就像我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拖着一把绿色的小椅子时那样的温柔……亲爱的妈妈！”我们大概可以在B612 小行星上找到这把小椅子：“但在你小小的星球上，你只需要拉着椅子挪动几步。每当你渴望黄昏的时候，随时都能看得到落日……”

一位艺术家母亲

玛丽·德·圣-埃克苏佩里出生于一个艺术及知识分子家庭——布瓦耶·德·丰斯科隆贝家族（les Boyer de Fonscolombe），他们对各种形式的艺术和思想均非常开放。她的父亲和她的祖父都是作曲家，像其他家庭成员一样，他们两人也会在旅行笔记本中留下各种风景素描。然而，玛丽将成为一名画家，确切地说是一名粉彩画家。在创作了许多肖像画和风景画后，她在巴黎、里昂和普罗旺斯均举办过展览。1929 年，里昂博物馆购买了一幅她的画作，描绘了圣莫里斯德雷芒城堡公园的景色。她的儿子那时刚刚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他在信中表达了这份喜悦：“报刊机构给我寄来了所有谈论您的报纸。我真是太高兴了，里昂博物馆买了您的一幅画，我著名的小妈妈！我们是多么美好的家庭啊！亲爱的妈妈，我想您也会略感开心，为您的儿子，为您自己。”〔 《给母亲的 信》 （ Lettres à sa mére ）〕

玛丽一心想要教给孩子们绘画的艺术，就像她也热衷于向他们传授音乐教育。然而，只有两个孩子表现出对绘画和粉刷的热情：一个是安托万，他甚至在上完大学（Grandes écoles）的预备课程后，特意去巴黎美术学院（BeauxArts à Paris）进修了专业课程；另一个是加布里埃尔，人称迪迪（Didi），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她的一生都在用粉彩描绘着她偏爱的花卉和风景。

为了在笔记本上做好人物研究，玛丽常常让她的朋友和孩子们（后来是孙辈们）摆好姿势，大家都“害怕”这些漫长的家庭聚会，因为玛丽总在研究各种姿态、解剖学细节及人物个性。对于美和真理的追求引导着她。孩子们的图画本上布满了她的各种修改。她没有留下任何旅行笔记；她是一个画室画家，而她的花园就是她的画室。在家庭相册的这一页上，我们看到她在圣莫里斯德雷芒的公园里为她的朋友马蒂尔德·德·塞维〔Mathilde de Sayve，1893—1938，本名南斯拉瓜（Nans-Lagoy）〕创作了一幅粉彩肖像画，在场的还有朋友的女儿、1922 年出生的小米雷耶（Mireille），以及玛丽的女儿们——玛丽-马德莱娜、西蒙娜和加布里埃尔，后者刚刚与皮埃尔·德·吉罗·达盖 订婚。

1929 年，里昂公共教育和美术部购得玛丽·德·圣-埃克苏佩里的一幅画作《阿盖 的日落时分》（ Coucher de soleil à Agay ），并在女性艺术家沙龙中展出。1932 年 6 月 27 日，这幅画被里昂博物馆收藏。1941 年 10 月 15 日，里昂秋季沙龙结束后，市政府又购买了她的一幅粉红色背景的黑色圣母像。她在创作这些黑色圣母时借鉴了塞内加尔女人的照片，那是她的儿子安托万在法国邮政航空公司工作期间拍摄的。

令人悲伤的是，作家的母亲从 80 岁开始逐渐失明……然而，她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一直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对上帝和大自然的热爱使她的内心充满安宁，每日沉浸在体力劳动的快乐中。

弗雷德里克·达盖

对童年的赞美

这封写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信，来自一位即将年满 30 岁的飞行员，当时他刚完成执飞非洲航线的任务，被任命为阿根廷邮政航空公司（Aeroposta argentina）的业务开发主管。这封信见证了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对母亲的爱，见证了他对童年时光的持续憧憬。这种对生命最初时光的赞美——圣莫里斯德雷芒城堡的秘密、勒芒的生活日常——也可以在《夜航》的某些段落中找到，他当时正忙于这本书的写作。1931 年从阿根廷返法后，《夜航》在巴黎出版 。当然，这种赞美也体现在《小王子》中，孩子们是自己生命的魔法师，他们自发的创造性意识与大人世界的暮气沉沉形成鲜明的对比。作家认真思考了时间与空间的情感本质，并在《小王子》（一种关系性的、非抽象的时间）和他身后出版的遗作《堡垒》中传递给世人，这种沉思可以用他 15 年前写下的一句话来诠释：“教给我浩瀚无垠的不是银河，不是航空，也不是大海，而是您房间里的第二张床。”一种宇宙观正在我们眼前书写，它让我们明白，这个可探索的（对圣-埃克苏佩里而言，是已经被探索的）宇宙与每个人最亲密的东西息息相关，无限小与无限大的物体彼此相连，直至在作家充满诗意的散文中融合在一起。

我的小妈妈：

[……]在我看来，这个充满了童年记忆、我们的语言和我们发明游戏的世界，总是格外比另一个更真实。

不知为什么，我今晚想起了圣莫里斯冰冷的门厅。晚饭后，我们坐在箱子或皮革扶手椅上，等待着就寝的时刻。而舅舅们则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灯光昏暗，我们只听到零星的句子，它们如此神秘，像非洲的腹地一样神秘。随后，客厅里打起了桥牌，喔，那些桥牌的奥秘呀！我们要去睡觉了。

在勒芒，当我们在床上躺好，您有时会在楼下唱歌。歌声传来，我们如同感受到一场盛大聚会的回声。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

我所知道的最“美好”、最宁静、最亲切的东西，就是圣莫里斯楼上房间里的小炉子。从未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对生活感到如此安心。当我在夜里醒来，它像个转动的陀螺，呼呼作响，在墙上映出温馨的影子。[……]

教给我浩瀚无垠的，不是银河，不是航空，也不是大海，而是您房间里的第二张床。生病真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们都渴望轮到自己生病。流感赋予了我们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壁炉。

教给我永恒的，是玛格丽特 小姐。

我不太确定童年之后自己是否还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目前正在写一本关于夜间飞行的书。然而，在我的内心，这是一本关于黑夜的书（只有在晚上九点后，我才能感受到这一切）。它的开头是这样的，是我对黑夜最初的记忆：“夜幕降临时，我们在门厅里做梦。我们注视着灯光经过：人们举着那些灯，就像怀抱着一束束花，每盏灯都在墙上摇曳出美丽的影子，像棕榈叶一样。然后，这片幻影翻转过来，再然后，人们关上了客厅的门，这片明暗相间的棕榈树林被锁进了客厅，光束和影子都消失了。

于是，这一天对我们来说就算结束了，在我们童年时的小床上，我们被带往新的一天。

我的妈妈，您俯身看着我们，看着这群天使离开，为了使这场夜晚的旅行安宁，为了不让任何东西扰乱我们的梦境，您把床单抚去褶皱，抚去阴影，抚去海浪……

因为人们去安抚床，犹如用神圣的手指去安抚大海。”[……]

您可能还不太知道，我对您怀有巨大的感激。您可能也不知道，您为我创造了多么温暖的家庭回忆。我看起来好像对此毫无感觉。我想，我只是竭力在为自己辩护。

我写得很少，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一半时间里，我的嘴巴在保持沉默。

它总是比我更加强大。

对弟弟的哀悼

弗朗索瓦·德·圣-埃克苏佩里 15 岁那年，被风湿性关节炎引起的心脏并发症夺去了生命。1917 年 7 月 10 日，他在圣莫里斯德雷芒去世，陪护在弟弟床边的安托万那时刚刚通过哲学会考口试。这两个男孩间有着深厚的兄弟情谊，他们一同在勒芒长大，玩着同样的游戏，在同一所学校接受教育，在舅舅罗歇·德·圣-埃克苏佩里（Roger de Saint-Exupéry）因战伤去世后，他们搬到了索恩河畔自由城 ，再后来，又搬到瑞士弗里堡 ，在圣-让别墅学校 读书。

这种新添的丧亲之痛令人心碎。25 年后，作家在《战斗飞行员》的动人篇章中提到过这种痛苦，小王子肉身躯壳的消失更是间接地表达了这份哀伤——这是两个孩子的死亡。

“‘你不要害怕……我不难受。我也不痛苦。但是我控制不了，这是我的身体。’他的身体却像一片异国领土，已不再属于他了。可是，这个在 20 分钟后即将离开人世的弟弟，希望郑重地对待这个时刻。他迫切地渴望将自己的遗产托付出去。他对我说：‘我想立遗嘱……’[……]如果他是一名战机飞行员，他会把飞行航程记录托付给我。但他只是个孩子。他所能托付的只有一台蒸汽机、一辆自行车和一把卡宾枪。人是不会死的。我们原以为自己会害怕死亡：（是因为）我们害怕意外，害怕爆炸，我们在自己吓唬自己。至于死亡，我们不害怕。当我们遇到死亡的时候，死亡已不复存在。弟弟对我说：‘别忘了把这些都写下来……’当肉身瓦解时，真正重要的东西就会显露出来。人不过是所有关系中的一个纽带。唯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对人最重要的。”

我们很难不把《战斗飞行员》第二十一章中这段摘录与《小王子》第二十六章的描述联系起来。这是两本关于流亡的书，创作于纽约，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好好写作，好好画画

这位在圣路易中学上预科班的学生，喜欢在写给母亲和姐妹的信中加入自己创作的图画。这些画往往带有戏谑成分，他不假思索地把亲人变成他笔下的漫画人物。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自己对巴黎中央理工学院（l’École centrale）的入学笔试不甚满意，虽然准备了之后的口试，但并不抱任何幻想。返回勒芒休整前，他在位于巴黎马拉凯码头（Quai Malaquais）的亲戚家小住，女主人是他妈妈的远房表妹伊冯娜·德·莱斯特兰奇 ，即特雷维兹公爵夫人（Duchesse de Trévise）。她给这个年轻人安排了一间空闲房间，里面摆放着各种拿破仑的雕像。在安托万眼中，这些雕像大同小异，要么略胖，要么又太滑稽，他喜欢给它们画速写。他的艺术家母亲当时与家人住在圣莫里斯德雷芒，只能通过信件这种愉快的方式与她这个有点爱胡思乱想的孩子保持联系，这个男孩也不忘在信中向他的妈妈提醒她的艺术：“如果有一天能读到您写的战争回忆录，我会非常高兴。我亲爱的妈妈，您要认真对待这件事。然而，毕竟您已经掌握一门绘画的艺术了，既然已在绘画领域深耕，还有什么必要在写作中耗尽自己呢？在我看来，那些文字符号远比数学更加神秘。”他对语言表达一直抱有怀疑，包括在自己的文学探索中；此外，这种感受仿佛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标志，一些和他同时代的作家也有过类似的感悟。

“好好写作”并不是他唯一的追求，学习绘画艺术对这个年轻人同样非常重要。可是，由于无法画得和原物完全相似，也掌握不好漫画或快速素描技巧，他颇受打击：“我不会画画……该死！”虽然并没有放弃练习，但这种失望逐渐使他放弃现实主义方向，转向另一种更具寓意、更易表达情感、更易引发共鸣的绘画风格，尽管冒着不被大人理解的风险。

了不起的大发现！

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对面的拿破仑是一个水壶，它甚至配有一个背鳍形的把手。这让他失去了许多尊严，您能想象吗，拿破仑竟然是一个水壶！

皇帝水壶。

永别

这首小诗表达了对离别和遗忘的感伤沉思，它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相对传统的文学作品的启发下对创作风格的练习。然而，它的词句优美（“沿着夜晚的小路／玫瑰一朵接一朵地熄灭”），也没有言语上的过度浮夸，文字周围还装饰着一圈精美的手绘玫瑰，学徒作家这种将文字和图画结合的偏好在此显露。我们猜想，这本文集很可能交由他的艺术家母亲代为保管，图画部分大概是在她的监督下完成的。这个阶段，地平线上仍然空无一物，回忆亦空空如也……然而，《小王子》中那种缺席的存在，在这里振动着，隐隐闪耀……

理解童年

《小王子》的写作似乎源自作家的朋友们的建议。那段时间，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常常在餐厅的桌布或给亲密朋友的便条上随手写写画画，《战斗飞行员》的美国出版人尤金·雷纳尔（Eugene Reynal）和柯蒂斯·希区柯克（Curtice Hitchcock）及其各自的夫人对这位法国朋友笔下经常出现的这些忧郁的小人儿和诙谐的小短文十分着迷，于是，他们建议作家写一本给孩子们的书。由他亲自创作插图的提议，是否也是当时决定的呢？我们并不确定。这篇未曾发表的打字稿（第 86 页）给人带来些许疑惑，不知它是为《小王子》本身而作（从而替代雄辩中的自谦 ），还是为了刊登在报纸上，这个问题的答案尤为重要，因为圣-埃克苏佩里极少谈论自己的书，由于书的出版情况而发表见解，则更为罕见。在这篇文稿中，首先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作家说他写了一本“给孩子们的书”。当然，并不意味着这是一本仅仅献给孩子们的书，正如他在给莱昂·韦尔特的题献中特别指出的那样，一些成年人知道如何一生都保持赤子之心。考虑到书的首要目标是面向年轻读者，因此，要采用一种他们能直接理解的文学体裁。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拥有一项致命王牌：他的绘画！虽然在那个“鹅卵石的隐喻” 中，他再次坦白自己不会画画〔这么说并不准确，虽然他不是安格尔（Ingres）和达利（Dalí）那样的绘画大师，但画作也独具魅力〕，而他明白自己最大的优势正是这个恰似不太胜任的绘画：他的画摆脱了学院派对图画与实物相似的刻板追求，他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艺术实践与小孩子和大孩子们交谈。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他也没有失去这种乐趣，他会与周围生活圈中能遇到的青少年交流，享受着与孩子们之间这种幸福的默契。比如，在当时同样侨居美国的朋友亨利·克洛岱尔 纽约的家中，作家经常逗他的女儿，即法国诗人保罗·克洛岱尔的小孙女玛丽-西涅·克洛岱尔（Marie-Sygne Claudel） 。离开美国前，他还赠送给她一幅关于小王子的可爱画作；他在画中突出了这个人物容貌上的孩童特征，小王子栖息在云上，手里拿着一个改作捕鸟用的蝴蝶网。从写给当时年仅四岁的小玛丽-西涅的赠言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那份带点顽皮的温柔，同时，也被水彩画中那种带有童真和轻盈的优雅深深打动。

一幅自画像

在采用小王子的形象作为充满寓意的自画像前，20 世纪 30 年代，在与他的法国出版人加斯东·伽利玛 及其家人欢度美好夜晚之际，圣-埃克苏佩里还创作过这样一幅画：一张娃娃脸，确实是他的五官和神态，身穿他和弟弟幼年时最喜爱的水手服，仿佛在一遍遍地诉说着“我来自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