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生花梦
第一回 贡副使宽恩御变 康公子大义诛凶
诗曰:
好事多磨最可怜,春风漂泊几经年。
戎间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尽头还自露,疑从险处更多缘。
毫端尚有余恩在,他日新声待续传。
词曰:
天与良缘成美眷,颠倒飘零,讨的春风便。铁石盟言终不变,黄尘塞草经磨炼。 金革销沉红粉艳。百万男儿,拜个多娇倩。亲拥貔貅经百战,虎头幻出佳人面。右调《蝶恋花》
这两首诗词,是道那全部小说的关键。大率婚姻一节,迟速险易,莫不有数。若月牍果裁,红丝曾系,便流离险阻,颠倒错乱,迟之岁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龙潭虎穴,势分敌国寇仇,也毕竟宛宛转转,自然归到个聚头的去处。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即专,媒妁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谁知百辆迎门,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终伏变,对面天涯。所以,人谋愈巧而愈拙,乐境愈遭而愈非。足见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种极恬淡极平易的人,其平日所为,皆性分中事,并无一点妄为之心,与智巧之习,即以当声色货利之间,富贵显荣之遇,一毫无动于衷。即以处患难生死之际,兵刃反侧之余,亦处之不惊,而安之无怨。这等才是个有学问有操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俩,莫不窃笑此种真丈夫,为守老瓮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数。然天道好沉默而恶聪明,爱宽厚而厌苛刻,故往往祸中得福,绝处逢生。至于遇合之间,婚姻之际,以及功名之数,虽艰难折挫,终有极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计的,千谋百算,想碎心机,意谓巧夺天孙,智穷造化,谁知恰恰的转与别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这部小说,原不专为取悦世人耳目,特与聪明人谈名理,与愚昧人说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争奇竞胜,写影描空。采香艳于新声,弄柔情于翰墨。词仙情种,奇文竟是淫书;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读者不察其为子虚亡是之言,每每认为实事,争相效学,岂不大误人心,丧灭伦理。今日与看官们,别开生面,演出件极新奇、极切实的故事。寓幻于侠,化淫为贞。使观者耳目一快。然不必尽实,亦不必尽虚,虚而胜实,则流于荒唐;实而胜虚,则失于粘滞。何也?盖笔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迹,岂无暧昧不伦。若竟为昔人护过,便似寿文、墓志、挽述、颂祝之谀文,而非劝惩警世之书了。岂非与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据事直书,则未免招后人怨尤,犯时事忌讳。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处,虽行事俨然在目,似与昔人风马无关,是转将实境仍归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挂碍,使色相皆空,但见天花乱坠耳。待我如今先说件最切近的新闻,把来当个引喻。
这节事不出前朝往代,却在康熙九年庚戌之岁,苏州吴江县,离城数里,有个乡镇,叫做耿村。民户虽不算稠密,却原有数百余家。这村中有个轻薄少年,唤做魏二。父母单挣这个种儿。家内尽是温饱。但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务本去学那躬耕力穑的事,一味习于游荡,博酒呼卢,与十来个恶少,酗赌成群,窥探人家闺阁,奸犯人家妇女,惹事招非,久为乡人所厌恶。年已十八九岁,父母见他不肯学好,也不曾打点与他成亲。他虽没有老婆,若论女色,倒也尝过百十多次。
邻居有个女儿,叫做殷胜姐,生来却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像个乡间生长的,反是轻薄戏谑,装腔作样,见了人家俏丽后生,便眉来眼去,调引勾挑。虽是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早被村中那些狂荡少年,取乐个无忌惮了。就是魏二,也时常有一手儿。心下想要娶她做老婆,便好长久受用。几次在父母面前恳求,他父母知是个没正气的歪货,执意不肯扳他。过不多时,那殷胜姐已许了近城一个开布店的许十一官。这许十一官,为人却忠厚诚恳,本分经纪,绝不务外。
看官,你道那许十一官,这样一个好人,为何误配了这淫物?天理如此报他,不知天意最巧,后来才见造物的妙处。
却说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里游玩了回来。只因亲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头见一家门缝里立着个极美丽的女子,年方十五六岁,生得异样娉婷,天然秀媚,绝非乡村物色。魏二见了,魂飞天半。暗想道:“我日逐在此经过,从不见有这样个妙人儿。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这样一头亲事,便千足万足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新年光景,家家闭户,一时辨不出。走过了几家,复身转来,仔细一瞧,才认得,是训蒙顾先生的女儿顾一姐。他虽是寒素人家,却规矩最重,平日间绝不轻易到门首盼望。只因这日,父亲也同几个朋友,到城中寺院里游玩去了。一姐因同母亲,在门首闲瞧片时,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来。母女二人,见魏二嬴奸卖俏,忙忙的把门关上,往里头去了。魏二没法,只得回家,日夜模拟,茶饭也无心去吃。想得痴痴呆呆的,终日坐着叹气。父母见他这样光景,再三盘问。魏二正要发泄,遂把正月初三见了顾一姐的话,从头说了。又道:“爹娘若不娶这一位好女儿与我做亲,我就跳在太湖里死了。”父母是独养儿子,未免溺爱,转宽慰他道:“儿啊,你年纪长成,做爹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妇。明日就央媒人,到顾家去说便了。”魏二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顿开,连夜自到媒人家里,叮嘱了一番,又许他另外相谢。
次日,媒人将命而往。顾先生夫妇,但知魏家殷实,却不晓得魏二是个浪子。顾先生终是斯文诚实的人。也不到邻里访问,竟自允了。魏二千欢万喜,准备纳彩行聘。一一从厚。顾家落后才知,魏二无籍。然已懊悔不及,无可奈何。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间阴雨连绵,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坏,无论高低田亩,俱一望汪洋,并土岸疆界,俱没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撑到家里。魏二不管年岁凶荒,却苦苦催父母毕姻。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拣了六月十二,迎娶过门。恰好邻居的殷胜姐,也是这夜,许家来娶亲。
那魏二,巴到黄昏时分,发轿起身。花灯鼓乐,迎到自家门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烛之下,正待交拜行礼,忽听外面呼喇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声大震。你道为何?原来是夜疾风暴雨,太湖水决,从半空中冲涌而来。霎时间,耿村数百余户,尽淹在波涛中去。可怜万千生命,噍类无遗,庐舍什物,尽皆漂散。转眼间,尸横遍野,鬼哭人号。民间所厝灵柩,俱顺水而下。有时事诗六首,备载于此。
其一:
水沸吴天路正穷,荒城禾黍吼秋风。
尸横野草青磷遍,柩涌奔涛白骨同。
入劫可怜千顷尽,救荒无策万家空。
伤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断蓬。
其二:
荒村烟火失林皋,未耜无烦胼胝劳。
盛世不闻天雨血,江城今见地生毛。
追呼已暂宽民隐,蠲赈犹难逮尔曹。
草野幸能逢圣主,侵渔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离转徙更难堪,时事艰危岂易谈。
江汉水光连亩浍,闾阎菜色满东南。
尘生甑釜虚炊汲,泥涨堤塘绝荷担。
最是上官怜岁歉,郇疱久已谢肥甘。
其四:
循良辗转恤民艰,勘亩亲行绝弊端。
白日饥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坛。
移民移粟今犹病,多黍多畲昔尚难。
纵使痌瘝能群虑,疮疣宁遽起凋残。
其五:
卖儿乞食遍街坊,目击无依太可伤。
少府金钱颁赈济,太仓玉粒咸输将。
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
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
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
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
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迩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劫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见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
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下来。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势已平,访知殷胜姐已死。许十一官痛哭了一场,又出去问问顾家下落。恰好,正问着了顾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来的。在岸头哭了一夜,不知妻子女儿死活。次早,见许十一官问他,便道:“兄如何问及小弟?”许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捞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数。令爱也曾捞着,现在舍下调养哩。”顾先生听了,十分感谢。正待同他到家,只见一个妇人哭来。顾先生一看,认得是妻子,连忙搀住,说:“女儿已在此了。”大家到许家来。许十一官作了揖,顾先生向妻子道:“此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请出女儿来相聚,夫妇感谢不已。顾先生要去问魏家消息,妻子含泪道:“不要问了,我方才亲眼见,魏家郎君已死,尸体尚在岸旁。”顾先生好不悲痛。许十一官转安慰了他几句,也备说昨晚娶亲,殷家女儿淹死之故。那顾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丧了佳偶,似属天意。若不相弃,愿将小女作配吾兄,少报相救之德。”许十一官尚欲逊谢,幸诸亲百眷尚未散去,俱齐声道:“好,就趁这日,花烛酒筵,色色完备,拣个上吉时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爱,自不必说,顾先生夫妇,就依傍在许十一官身边过活。只因魏殷二人淫荡不检,终作波涛之鬼;顾许两家,仁厚有德,反成伉俪之缘。有只《黄莺儿》道:
半载雨连绵。遍沧桑,断火烟,灾民疫鬼真凄惨。饥荒眼前,啼号耳边,更兼冲决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颠倒,成就了好姻缘。
话说先朝,世宗年间,湖广黄冈县有个乡绅姓贡,名风来,字鸣岐,少年科甲,初任陕西西安府推官,声名正直,行取贵州道监察御史,寻升浙江金衢道佥事。任满,又升山西驿盐道副使。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亲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
这贡鸣岐,(自此,三百余字,原书模糊不清,大意是:贡鸣岐为人醇谨好善,待人以恕,处己以和,亲族有伶仃孤苦者,必出粟赡养;乡党有饥寒者,必出资救助。)好施广爱,惜字戒杀,本分中应行的好事,都不遗余力,毅然肯为,绝无骄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门首闲步,却见一人,身穿着件不青不白、准千补丁的衲袄,头上戴顶烂毡帽儿,手叉着腰,在大门首,一双眼骨碌碌望里头张探。看见贡鸣岐踱将出来,便闪了开去。贡鸣岐初不在意,只见那人又走拢来,倚在别人家门柱上,冷眼看着贡鸣岐,并不做声。贡鸣岐也仔细把他一看,见此人面带饥寒之色,双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状。贡鸣岐还认是寻他家里人讨东西的。不料那人见贡鸣岐看他,反仓皇惊遽,掩面而走。贡鸣岐见如此光景,知是穷迫无措的人,却可怜他。正待唤他过来问问,动了个周济他的念头,反因其慌张而去,转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唤他转来,忽遇一个熟识的朋友走过,见贡鸣岐在门首,连忙作下揖去,说了许多寒温,一拱而别。贡鸣岐再待看那穷人,已是不见影了,反怏怏的转身进去。暗想:“那人若饥寒求乞,怎见我并不启齿?若问家中人讨账,为何见我瞧他,反赧颜而遁?”再也解说不出。正是:
尔即有心,彼非无意。
转眼之间,一场把戏。
原来那人,就住在贡家左近不远,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饮好赌,少时原有几分膂力,替人挑负货物,倒也趁钱。但是,趁得来就往赌场中一光,或同几个弟兄,大酒大肉,吃个杯盘狼藉。到四十来岁,生意也渐渐衰薄了,儿女又多起来,只得借些重债,贩贩鱼儿,挑到市里卖几分度日。谁知食口众多,连本都吃尽了。不几年间,利上还利,房租债负,堆积无偿;儿女啼饥号寒,难以过日,时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处,每每做些不问而取的勾当。做得手滑,渐渐胆大起来。晓得贡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脱些儿,悄地挨到门口瞧瞧,算计夜来的路数,正好门上无人,一步步挨进厅后,窃探了些时。只见有个小厮走出来,见俞四张头望脑,便问道:“你找那一个?这里是内宅了,怎么直走进来?”俞四含糊应道:“我做小生意的,因过年没有柴米,将几件衣服儿,要寻位大叔们,当几百钱用。”那小厮道:“既是这等,到外头去。”俞四只得缩了出来,里边的路径已是熟悉,仍到大门口,先看个入门藏身之地。看来看去都不妥帖,正在观看,忽见贡鸣岐走出来,已自心慌。落后又见贡鸣岐一眼瞧他,贼人心虚,却不知是矜怜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他行止,故此走了来家。
到得天黑,方去干事。窃见四周无人,闪身入内。茶厅上见有个绝大的进士匾额,便想:“此处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斋匾后面。那知贡鸣岐日间见了这人,心下终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过夜宵,方待关门,自己却步到厅上,叫家人点了火把,各处巡照。一路问将出来。
俞四在斋匾里,正摹疑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恻隐,矜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阴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歧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在邻比,这般穷困,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冬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此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消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且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
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日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
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才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捡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怎胆力恁般豪壮。”又有的道:“听他声音,又不是本地人,与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义。”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贡鸣岐听见说话跷蹊,便叫打了扶手,随着三四个家人,踱上岸来,挤进人丛里去。众人看见贡鸣岐,气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连忙都让开条路。贡鸣岐挨进里头,只见许多穿青汉子,围着一个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岁,短发齐眉,身穿儒服,却面如冠玉,一表非凡,像个贵家子弟。一把小匕首,鲜血淋漓的,掷在地下。只见那少年,神色不变,朝着众人,侃侃然的说道:“这厮与我,虽无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复不少。若提起那厮生平过恶,夺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产,教唆词讼,小则倾家,大则灭门,以至结纳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鹑奔,子母麀聚,人伦已绝,良心尽亡,乃蛇虺横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娄仲宣一门被害,谁不惨目寒心。我虽系路人,无关利害,然堂堂六尺,见义不为,是为无勇;因明目张胆,殛此穷凶。知有纲常,而不知有祸害。虽杀身亦无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过要我抵命,这却何难。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们举动,我自到府堂上,认罪便了。”说罢自走。那些穿青大汉,俱一拥而去。贡鸣歧一一听了,大加惊讶道:“少年中有此俊杰!”不免问个详细。便命两个家人,去请那位小相公转来。家人忙赶上去。方将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爷请你转去哩。”众人听了,大嚷道:“那里来的野蛮,敢要抢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时的狗囚!山东按察司老爷,要问这相公说话,你敢恃强?”众人见说是大来头,便不敢撒野,反转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还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还你,我们带了去不成!”众人一齐跟着,又再三叮嘱:“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发说的好笑。走失了?少不得从岸上来,你们准百的人们看着,难道会水底下钻了去?”大家走到船前,众人紧紧守定船旁。此时,贡鸣歧尚立在船头上,一见那少年,便搀着手,往船舱里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贡鸣岐做好事,惟恐人知,是其人功德大学问处。康公子杀人救人,不沽名,不惜死,替他乡人申冤,为他乡人除害,义气激昂,更不可及。
又评:
俞四做贼,转得了便宜。然俞四后来,亦是知恩报恩的人。今之衣冠中,不能为俞四者正多。普天下贼心人,都看俞四榜样。
第二回 老书生临江附异梦 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词曰:
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基业冀来今。 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于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茅。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幸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复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降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慧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沦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责,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拔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再来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彩浩瀚,渊博深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隽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径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式,由翰林院庶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嘱,定使拔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宗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云:
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闱,关防缜密。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彩。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彩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捶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场。
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老师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相像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已自惊讶。遂查未中式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船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第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呜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
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悠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名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
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
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北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
却说儿子康梦庚,只因生前积学,赍志而殁,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带来的慧性。才交两岁,便能识字。见书上容易字眼,便伊伊唔唔的念将起来。父亲疑是有人教导的,又另取一本书,指与他看,依旧也认得出来。康燮大以为奇,十分珍爱他。到了四岁,便能出对。五岁即会写字。于是平阳一县的人,都传扬开去,说是康乡宦家出了个神童,无不赞羡。那些读书朋友,都做成联句,请他属对,他都应答如流,略无难色。也有求他和诗的,也有求他写扇的,往来不绝,门庭如市。这康梦庚倒也应接不暇。时人有诗赠他云:
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
秀夺乾坤气,灵鍾河岳精。
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
国瑞诚无忝,才华愧老成。
康梦庚到了六岁,颖悟非常,且智识先人,言词出众。至于论断事宜,更有一种奇侠之气,肝肠激烈,绝非少年可能。父亲见终日缠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废学业,便请了一个名师金先生,是本庠名士,聘他在家。康梦庚到了馆中,见过师长,然后肄业。不想他一见了书,不消熟玩,略过眼便能成诵。也不消讲解,略提点,他已贯通。先生也十分称赞。自此,外边的人,见他已在馆中攻书,不便再来缠扰。虽不断绝,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觉得馆室烦闷,却移一桌到轩子里坐。只因地间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馆童到天井里,拾块小砖来,衬了脚,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砖块,为物虽贱,甚是得用。可见随材布置,天下原无弃物。”因作诗云:
碎掷空阶器未成,谁知赖尔便支倾。
金先生先成了首二句,结语尚未成韵,正在思索,康梦庚从旁接口道:
虽然不得登台阁,也与人间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称奇。想道:“此子髫龀之年,诗才如此隽妙,观他口气,知后来,虽未必拜相,亦断非常人。”
忽一日,有个吏员,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县丞。偶然到平阳县经过,闻康梦庚有神童之名,也来拜他。康梦庚虽则出来接见,然薄他是个滑吏出身,却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开言道:“小弟风尘末吏,僻处天南。夙闻吾兄盛名,心仪久矣。今特奉访,实欲就教词坛,以瞻丰采。”康梦庚道:“学生幼稚,知识未开,不过略识之无,戏操笔墨,谬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当先生枉驾。”王仲吉道:“吾兄旷世仙才,当今国瑞,何乃过谦若此。小弟今日此来,实思抛砖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梦庚道:“弟恐文义鄙浅,见笑大方。果有尊句,请先命笔。”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应着,心下还只认是:“五六岁的童子,不过勉强扭合,只出个三字对儿与他对。”道:
云匝地
康梦庚略不经意,即随口应道:
水连天
王仲吉见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对道:
培埴下士
康梦庚暗想:“培植两字,土字都在旁边,与下字不相映合,便无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两个偏旁字,讥诮他道:
俯仰上人
只因这四个字,触着王仲吉的脚色出来,不觉变了颜色,半日只不做声。因又想出一对,作耍他道:
三子成孱,此子无非小子
康梦庚也知,是故意轻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随口答道:
两虫作蠹,其重有似大虫
王仲吉听了,先前的还略略带些讥讽,这一联却明明痛骂,便怫然不悦道:“兄虽这样聪颖,出语还该稳重。”康梦庚道:“学生摭字成文,不过要与首联对合,取义故未深究。不知有甚不稳重处?学生实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虽明知欺侮,却自说不出来,又羞又恼,只得说道:“小弟尚有一联,更欲借重。”康梦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惮烦,一发请教。”王仲吉想了一会,忽说道:
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独无仁
康梦庚随口应道:
吏即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
这一对,把个王仲吉一发气得火星直爆,便发作道:“孩子家学这等轻薄,若以此处世,恐为取祸之道。”康梦庚听见骂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应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县丞可以祸福人,则吏员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亲荫下,略无忌惮,终身之忧,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计较。”康梦庚道:“幸是父亲荫下,却不曾仰人鼻息,窃人权势,好不扯淡。”王仲吉见语语刺心,只大嚷大闹。待要手舞足蹈起来,亏得众家人,如飞报知康燮。康燮连忙走出厅来,着实赔情。把儿子责备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释一番。王仲吉见康燮赔了礼,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门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门家人:“凡是会小相公的,只说往山中读书,一个也不放他见面。”康梦庚转得埋头攻书。
到次年七岁上,文艺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亲已殁。不止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继而亡。康梦庚擗踊哭泣,哀毁尽礼。丧服甫毕,到九岁,就进了学。合城士夫之家,俱欲与他联姻,他却目空今古,定要娶个绝世佳人,那寻常脂粉,漠不关心。但与他作伐议亲的,俱一例辞谢。
到十一岁上,不期昔年与他口角的那个吏员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银子,托了些势要,恰谋升了平阳县知县。只因睚眦未释,积恨在心,到任之后,又闻康燮已死,存有个报复之念。康梦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来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纳监文书,竟到南国子监,援例坐监读书,把家中一切事情归结停妥,托与一个诚实忠厚的老苍头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罢了。康梦庚却一心在监用功。坐到年月满了,便想出外游学。
是年已十三岁,便有个访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领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视为无物。或貌不称才,才不称貌,都不寓目。闻苏州佳丽,便拟一游。带着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朱相,一个叫做王用,到水西门觅下了一只江船。渡过了江,到镇江府,也待盘桓几日,便在城里寻了个下处住着。天色尚早,在街上闲走了一回。抵暮来寓,店家搬进饭来,只听得间壁有小木鱼声,在那里念金刚经。康梦庚便问店家道:“这邻居是个庵院么?”店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妇两口儿,吃斋布施,极是好善。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诵经,老儿在外头做法会,尚不在家哩。”康梦庚听着,也不在话下。吃完晚饭,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时,只听间壁木鱼声渐渐息了,经已念完,忽叹口气儿,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甚么。康梦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细。又听了半晌,忽放声号哭起来。说道:“世间恶人也多,再不见丧心到这个地位。与他又无仇恨,杀了他夫妇妻两口罢了,只两岁的一个小孩子,晓得些甚么,也把来杀死。人说天理最近,报应甚速,这等看起来,何尝有甚报应,天理也是没有的了!”说罢,又号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来了,反埋怨那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浅巷,万一被人听见,吹到他耳朵里,我这两口儿,都是个死哩。”那婆子便不做声。康梦庚逼清听见,大骇道:“清平世界,难道有如此穷奇!这等说起来,则他一家,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内,不知人也杀害过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胆,终不然这样不平的事,竟坐视不成。好歹明日叫他来,问个明白,就替他伸一申冤,也除了镇江一郡的大害。”说罢自睡,一夜里,但闻有悲咽之声,却并无言语。有诗为证:
情词惨切不堪闻,生死关头说与君。
赖有平阳贵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梦庚侵早起来,就叫店主人,请那老儿过来讲话。那老儿不知就里,连忙走来。康梦庚叫他到房里坐下,问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韩。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唤?”康梦庚道:“昨晚偶闻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请来相问一声,并无别话。”那韩老儿见查问他夜来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祸,转慌张掩饰道:“老妻因死了两岁的一个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动了相公,着实有罪,但并没有甚冤屈之事,相公敢误听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转要瞒我。”韩老儿连忙摇手道:“相公莫说罢,留我这穷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揽些祸事出来,害我受累。”康梦庚笑道:“怎这样害怕。你好好对我说知,还你没事。若执意隐忍,我便到县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问,怕你不说。”韩老儿见康梦庚压量他,没奈何,只得苦告道:“说便待我说,只是相公真个莫要连累我。”康梦庚道:“这个不消你叮嘱。”韩老儿方直说道:
“这城里有个豪恶,姓屠,号叫做明命。生平的恶端,一时间也说他不了。他又有个恶奴,叫做屠六,最有机变。假如要害这个人,他两个一顿商议,就摆布他个死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便明奸暗占。见人家良田美产,则白占强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个人做。大小衙门书吏,都用子弟充当,不许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状,把他处个灭门。因此,外面送他个口号,叫做屠一门。所以人只吞声饮恨,怎么肯把性命送他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秽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强奸嫡妹,宣淫庶母。总之,说不出他万分之一。”
康梦庚听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咬牙愤怒道:“依老丈说起来,竟是个人中枭獍。镇江一府,竟没个有胆力的除他,岂不可恨。”韩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虽非寒家之祸,却亦有个瓜葛,所以悲伤。这城里有个娄仲宣,夫妻两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储蓄。这娄仲宣,时常在外,处个馆儿。不料前年,误被这屠一门请在家里。彼时,屠一门嫡子尚幼,单教他一个承继的嗣子恩官。这件事,不说便罢,说起来真个心惨。只因新岁,屠一门同恩官,到娄仲宣家拜年。娄仲宣却不在家,屠一门定要请他娘子相见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镇江城里第一个绝色,还不上三十岁,端庄静一,再不肯轻易见人。这日,正是冤孽,被屠一门勉强不过,只得走到屏门口。屠一门看见,作了个揖,立起身来,口里虽说些套话儿,两双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见他颜貌不良,就缩身进去。屠一门怅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门去了。后来,姜氏怀妊七八个月。娄仲宣虽则坐在屠家,却一心记挂着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馆回来。不料屠一门,自从见了他娘子标致,日夜与屠六算计,要害死姜仲宣。
“一日,算计定了,向先生道:‘师母有妊,先生本当在宅,临时便于照顾。但小儿顽劣,又不能荒废。昨夜与老荆算计,除非把小儿带到宅上,就先生教诲。至于薪水之费,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只将他带去,安顿在宅上,以便照管。’娄仲宣只道果然体谅他,不胜之喜,便满口应承。屠一门便叫家里人,卷叠铺陈,收拾箱笼,唤几个粗使人,扛的扛,抬的抬,先搬去了。又留娄仲宣,吃过午饭,然后令恩官到里头去了一会,不知做些甚么勾当,才教他出来,同着先生回家。有诗为证:
斯人不必问伊何,吴俗呼为大阿哥。
若过英雄投旷眼,行藏原只似幺馍。
“娄仲宣师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橐,都收拾到内里去,书案什物,才铺排的停当。只见那屠恩官,口叫腹疼,要去出恭。娄仲宣领他到后边坑厕上,出了恭来,一发痛的凶了,神思渐觉昏沉,娄仲宣连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盖定,叫他静卧片时,自然就好。过不上一茶时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声,翻天搅地的响动。娄仲宣慌忙走去看时,只见那屠恩官,七窍迸裂,鲜血满床,扒跳而死。”康梦庚惊道:“这是何故?”韩老儿道:
“你道为何?原来屠一门真正是个灭伦丧心的禽兽,已将嗣子恩官,服了毒药,要陷害娄仲宣于死地,便好谋占他老婆的意思。”康梦庚听到其间,拍案怒叫道:“师长伦分最重,无辜置之灭门。嗣子谊属至亲,而复忍相残害。恐禽兽中,亦未必有此。”韩老儿道:“相公,说到后边,还惨哩。那时,娄仲宣慌了手脚,连忙报知屠家。屠一门假意惊骇,到娄家验明了,就变转脸皮,只说他见了箱橐中金银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谋死了他儿子。随报了本县。那知县,又是个昏官,兼受了些贿托,把娄仲宣捉来,不由分说,就动夹棍。可怜娄仲宣,是个斯文懦弱的人,那里当得起极刑。一时有口莫辩,便招认谋财害命是真。当下录了口供,到家搜验,箱橐中止有砖瓦石块,并无财物。原来都是屠一门假装锱重,故意张扬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恶计。众差役见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饱,又复罄卷衣饰而去。姜氏无路号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报到县中,知县见锱重已失,情兴索然,认是娄仲宣盗换的手脚,一发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狱中。遂着地方,把尸骸盛殓,发坛安置。其时,娄中宣监门使费,及饭食医药等项,可怜姜氏卖田变产,竭力支持。屠一门恐怕他往别处告理申冤,却令屠六朝夕伺察,绝不许一人到娄家往来。若有走动通风的人,便暗暗使个计儿,灭了他口。屠一门算,娄仲宣问成死罪,谅无生理。便悻悻然想要谋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个惯走脚通风的卖婆,吩咐他到娄家,曲劝姜氏,顺从之后,重有相谢。谁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凛不可犯,真个比共姜的节操还胜二分。一涉非礼之言,便严词厉色,正言斥责。屠一门见说他不转,又将金银珠宝,动他的心。那姜氏,却视如粪土,掷之户外,略不沾染。”
康梦庚听了,踊跃赞羡道:“世间有这样贞节妇人,真是可敬。”韩老儿道:“因为他坚守那贞节两字,就弄到杀身之祸。屠一门没法,只得又将利害吓他,他也全然不睬。却说道:‘死生祸福,虽系于天,实由于人。然人所重者节义,所轻者死生。倘有祸福,听凭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决无第二条念头,不要认错了。’屠一门闻知这番说话,想道:‘即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着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个劈空妙手,处他进退无门,生死不得,等他受尽苦楚,不怕不回心转意了。”
不知韩老儿说那屠一门与屠六,毕竟算计怎么样的狠着出来,才可改移得姜氏铁石般的念头?且看下回分解。
总评:
伊长庚困厄一生,忽逢知己,而又推恩荐引,人意所料,自是一个解元。岂知遇而不遇,盖天意耳。然此案非试官之失人,亦非天意之颠倒,乃是做小说的善为下文康梦庚张本。
第三回 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 硬拉女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
词曰:
烈焰殃身,毒锋销骨,铙他智者逃难脱。安排巧计入牢笼,张施密网为营窟。术恃钱神,家藏金穴,凭他何处伸冤屈?当途能藉孔方回,浮沉况有阴谋合。
右调《踏莎行》
话说康梦庚听韩老儿说,屠一门用狠计要害姜氏。便不平道:“此妇恁般贞烈,真可与日月争光,为天地振气,这厮反用甚毒计陷害他,人之无良至此。”韩老儿道:“那日,姜氏正腹痛临娩。不料屠一门因前日三番四复,劝他不转,心下怀恨,遂与屠六算计。屠六道:‘他反因安居无恐,恃着骄慢,还不曾尝我们的厉害呢。今我弄个小计儿,弄他七死八活,经此苦楚,那时怕他不低头从顺。’屠一门道:‘说得有理,如今用那个计儿好?’屠六道:‘一些不难,只消夜里放起火来,烧掉他房屋,等他无处安身,烧完他家伙箱笼,使他衣食断缺。那时他要饭吃,要衣穿,要屋住,怕他不走那一条路。’屠一门拍手狂笑道:‘果然好计。’即守到更深人静,带了火种,两个悄悄到他门首,把些干柴,从户槛下煨将起来。一时间烟尘顿起,烈焰腾空。可怜,延烧邻里数十余家,不分玉石,尽成灰烬。幸得姜氏临产腹痛,尚不曾睡。听见火起,慌了手脚,欲待搬抢些东西出去,无奈疼痛难行。又见火势来得甚快,只得空身,捧定肚子,勉强逃出后门,已是教场。回头望着火光,一发凶盛,眼睁睁看那房屋什物,烧得罄尽,哭个半死。反因走动了几步,腹中一阵疼来,坐倒草地上,胎已下了。可怜姜氏,血晕在地,又无人在旁,扶他一扶,叫他一叫。半晌才得苏醒。满身血污,苦不忍言,只得挣起手来,把胎衣退去。却喜是个男身,便向地下拾块碗片儿,割断了脐带,解条裙子,把小儿裹好。”
韩老儿说到此处,便禁不住痛哭起来。康梦庚也觉心惨,坠了些泪。韩老儿道:“姜氏此时,欲待再走,却又挣不起来。正叫苦叫屈,只见一人,手提着盏灯儿,远远走来,各处照看。照着姜氏,就立住了脚。姜氏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少年尼姑。心下欢喜,便道:‘师父救我一命。’那尼姑道:‘娘子分娩了么?怎不到家里去?’姜氏道:‘这回禄之处,便是家下,已遭焚毁。’尼姑道:‘这怎么处?我欲待搀扶你到那里去,安置了才好。只龌龌龊龊的,怎么着手。’姜氏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愿师父方便。’尼姑道:‘佛门清净,本不好沾染。但救人危难,也是阴德。我的净室,去此不远,到我那里歇歇再处。’说罢,便扶他起身。姜氏靠定尼姑肩背,一步一步,挨到他净室里。”康梦庚道:“这等,亏着那尼姑了。”韩老儿道:“咳,相公便这般忠厚信人。你见出家人,真个有好人么?这尼姑叫做彻凡,从幼处女在家,便与那屠一门,奸情败露,没奈何出了家,淫心未改,仍旧往来。恐庵院露人眼目,不好出进,屠一门有三四间小房儿,高柳长松,假山花木,点缀得十分幽雅,在教场左侧,没人往来之处,与彻凡住下,将个维摩精舍,做了兰房洞天。这夜,既放了火,算定姜氏,必出后门躲避,故预先嘱咐彻凡,到火起之后,往教场里寻救姜氏回去,做个脱钩入网之计。”康梦庚道:“这奸恶,何苦用此深机,坏人节行。”咬牙切齿,十分愤恨。有只《桂枝儿》嘲那尼姑道:
小冤家,因甚的披缁入寺?为奸情,弄破了,剪下青丝。助奸谋,假慈悲,要坏人的节义。他的心不转,你的祸怎辞。若是劝转他心儿也,这筹儿又僭了你。
韩老儿道:“其夜,姜氏挨到了彻凡家里,洗净身子,湔祓衣裳,又脱下件旧衫儿,改些小衣服,与儿子穿好。自此,屠一门反不便往彻凡净室里来。倒是彻凡常到屠一门家里去就教了。过了月余,彻凡渐渐把言语打动他。姜氏道:‘我丈夫虽则必死,然儿子自可成人,苟有无耻之行,则生不能对孩儿于膝前,死何以见先夫于地下。’尼姑见他说话,如此激烈,知不可强,便不好多说,只得再瞧机会。
“却说娄仲宣,向在狱中,一切调养之费,都是姜氏,把簪珥什物当卖了供给他。及回禄之后,丝寸无存,却一心一意恐丈夫吃苦,仍是勉强支持送去,从不曾断缺他。故娄仲宣还不至十分冻馁。”康梦庚道:“既丝寸不存,又从何处支持?此话令人不解。”韩老儿道:“相公,非是我说话不明,实有个说不出的隐情在内。”康梦庚道:“有甚隐情?忝在肺腑之知,何妨明示。”韩老儿道:“论他操守严肃,情无假借。屠氏利诱,既难动其坚心;亲族恶薄,又不甘于称贷,有何别的方法,只得每日抱着孩子,瞒遇尼姑,悄然到这些大人家宅内,向奶奶、小姐们哭告苦情,求讨些儿,沿路买些食物,亲自送至监里与丈夫见一面儿,痛哭一场。那些大家内眷,有可怜他的,一两五钱,倒也容易肯舍。”康梦庚大赞道:“贤哉烈妇,为夫矢节,为夫辱身,当此流离患难之际,而能顺承有节,大行无亏。可谓善于处变,动合经常。极千古须眉丈夫所不堪处之境,而一女子,恬然处之,真为可怜,真为可敬。”韩老儿道:“后来屠一门因见他满心守着儿子不肯毁节,又与屠六算计,要将他母子拆散,便好割绝他的念头。遂暗暗与彻凡说知。
“一日,彻凡向姜氏道:‘空门了寂,佛法无生。这位小官人却日日啼泣之声,闻于户外,甚为不雅。且焚修之地,粪污秽浊,可不坏乱戒律,犯渎清规,惹人讥议。今此处难以相留。娘子若有亲戚人家,可另移居住,方为两便。’姜氏听了,吃惊道:‘向蒙师父大德,幸赖栖身,今何忽然相逐。但我虽有亲戚,皆势利恶薄,今一身狼狈,突然上门,岂不厌恶。况丈夫犯事在狱,诚恐牵累,断不容留。还望师父垂悯见容,感恩匪浅。’彻凡道:‘若止娘子一身,荒居虽陋。何不可安。但这小官人,甚为不便,故断断难以从命。若娘子必欲借此依身,除非……我有个愚见,实为两便之道。若娘子肯依,不妨久住。倘尊意不决,只得任凭见怪,断难相留了。’姜氏道:‘师父既有妙裁,愿即吩咐。苟为可从,万无违命之理。’尼姑道:‘我的薄见,欲将小官人,拣个好人家,暂时承继了出去,则娘子既免飘零,小官人亦为得所。他日娘子另立家业,仍可归宗,岂不彼此两全。娘子以为可否?’姜氏含泪道:‘事到如今,除非此说可行。然恐人家万一不良,叫我如何割舍得下。’彻凡道:‘我有个相熟施主,忠厚好善。他才死了一位小女儿,正好接乳,还你停当。’
“两下说妥,拣了好日,承嗣出门。相公,你道把那孩子承继到那一家去?却就是我老夫妇,替他抚养。”康梦庚道:“如此极妙的了。”韩老儿道:“有甚妙处,彼时,老荆生下个女儿,未周而夭,只因彻凡在我家走动,因此说定。这日,准备素斋,他两人亲送儿子过门。见是可托,大家安心乐意。屠一门闻得彻凡用计,把他儿子分遣开了,既已剪断他葛藤,心里自无挂系,因又令彻凡再三曲劝。谁知姜氏心如铁石,断不可回。屠一门智穷力竭,无法可治,只得又与屠六算计。屠六说道:‘他总恃着贞节两字,使人便难干犯,故再不能下手。如今除非设个法儿,丧他的志操,坏他的名行,使他说不出贞节两字,便有机会可乘,那时入我壳中,怕他走上天去。’屠一门听了这话,直快活得无法生活,急忙道:‘我的亲爷,用甚妙方儿,破他节操?’屠六道:‘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不怕他不陷在我圈套里了。’屠一门点头道:‘好计,好计。’两人竟去与彻凡照会骗术垂钓:
狐虎弄奸术更奇,阴谋不与尔先知。
殃由谗口浑难辨,更向何方诉屈词。
“那日,姜氏同彻凡同吃早饭,只见两个青衣圆帽的人走进来,向彻凡作个揖道:‘我家奶奶死了,一位奶奶要借重师父们,做些荐亡功德,兼几昼夜水陆道场,必请得七八众才好。故此,着我两人来说,今夜就要铺供的。’彻凡道:‘如此,有劳二位,少顷我去转请了就来,且坐坐吃茶去。’二人道:‘不消了,只求师父早些,奶奶悬望哩。’说罢,出门去了。彻凡向姜氏道:‘这是本城大乡官家,最肯出手的施主。今日不得不去。但娘子一人在此冷净,怎么好?’姜氏道:‘庄严佛境,怕甚冷净。’彻凡道:‘不是这等说,内里多有什物,你一个人照管不到门户。我有个寡嫂,独自在家,待我央他来陪伴娘子睡罢。’姜氏因想一想道:‘门户干系,倒是一桩大事,几乎担当在身上。万一有些差池,岂不怨杀。’便应道:‘既尊嫂肯来,极好的了。’彻凡吃完了饭,出门而去。到午后,果同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进来。一身缟素,满面痴肥,高髻长裙,略无丰韵。彻凡向姜氏笑说道:‘我家嫂嫂来陪伴你了。’姜氏连忙接着,大家见个礼儿坐下。彻凡道:‘奶奶那边等我,不好迟慢,我要去了,你们两个自去收拾晚饭吃罢。只门户要谨慎些。’那妇人道:‘我自会照顾,你放心去便了。’彻凡欣然出门。
“是夜,两人吃过晚饭,洗了手脚,一床而卧。姜氏睡到半夜,忽听外面人声喧闹,门户响动。姜氏大声叫那妇人,已是睡熟。连忙把手推他,再推不醒。只听外边门已打开,大呼大喊。姜氏误是强盗,不敢声张,只把这妇人乱推。这妇人口里咿唔梦呓,只不肯醒。姜氏着了急,忙忙穿起衣服,坐在床中静听。只闻人声渐渐近来,大叫捉奸,已到房门口。将房门一脚踢下,见二三十个大汉,拿绳的拿绳,持棍的持棍,甚是凶险怕人。明灯火把,照得雪亮。众人大嚷道:‘好个节妇,如今弄出来了’。姜氏忙道:‘冰清玉洁,弄出甚么来?’众人道:‘偷汉妇人,偏会嘴硬。现窝藏着汉子,还说冰清玉洁。’只见一人,突然向前,不由分说,取绳子把姜氏缚了。姜氏乱哭乱跳,那里睬他。又一个大汉,把那个妇人一把扯起来,也将绳子拴住。姜氏哭道:‘我两人又不犯罪,何故以非礼相加。况又诬执奸情,陷人不义,这那里说起。’内中一人道:‘这明明白白,奸夫现在,还要抵饰!’就一把扯掉那妇人的裤子,果然直挺挺一具阳物。姜氏不知就里,大吃一惊。知已中计,便欲寻死。众人那里容他。彻凡家里东西,秋毫无犯。但擒着两人,出门去了。”康梦庚大骇道:“这是甚么缘故?”韩老儿道:“相公,你道那穿白的妇人,端的是那个?原来不是女人。却是屠六的兄弟,屠八扮作的。那屠八,也是个无赖,惯在外面代做更夫,替人打棒,原是彻凡私下的贴汉。因他生来声音细软,像个妇人口角,故此屠一门叫他假扮。他是夜与姜氏同睡,却不敢脱下里衣。屠一门又晓得姜氏烈性,故再三吩咐他,莫要妄动,恐惊散了,此事反做不成。屠八知道家主利害,怎敢不依,故假做酣睡,使众人到床上,一窝儿拿住。那些众人,也不是地邻。那领首的就是屠六,其余俱是屠一门养在家中,惯做劫杀勾当的帮身健汉。就是昨日来请彻凡做功德的,也不是官家大叔,都是屠一门左右使唤的书房小厮。众人假意把屠八攒打,身上却不曾着拳,早把穿的一件女衫扯得粉碎,把来撩开,揭了改扮妇女的踪迹。又假意做好做歹的,与他一件布衫穿了,仍装做个男子,竟生生扭做姜氏的奸夫。”康梦庚听了,更加不平。便怒骂道:“那坏良心灭伦理的狗男女,只此一事,就该万剐了。”有首《西江月》词为证:
天道原无生杀,人心自有刀兵。恶风吹雨万枝横,险把芝兰骤殒。已见殃生衽席,谁看剑落丰城?冰霜节操较同清,千古动人悲愤。
韩老儿道:“屠六那一伙人,把两人拴缚出门,拖的拖,扯的扯,拿到丹徒县里。众人硬着狠心,百般辱骂。此时,姜氏可怜,欲死不能,百口莫辩,只得忍着羞耻,哭到天明。原来,知县暗地里先得了两名长夫礼儿,故清早就坐了堂,带这一起人入去审问。屠六先上去禀道:‘小人们是地方邻里,突有斩犯娄仲宣的妻子姜氏,借住尼庵,久有丑行,因无实据,不敢报官。昨日尼姑出外不归,众人见这汉子闪身入内,诚恐事露之后,地邻便有干系,故此纠齐邻里搜捕,不料果在床上,双双的拿了出来。真奸实犯,欺不得众人耳目,故带齐在此,候老爷明断。’
“知县是预先照会的,心下已是明白,便叫众人上去,略问问儿,却众口一词,与屠六所禀无疑。知县就唤奸夫上堂,屠八也并不抵赖,只说道:‘小人不合,一时狂妄,致与姜氏通奸是实。’知县便拔下四根签来,把屠八打二十板。那屠八是曾打惯的,那里在心上。且明知是桩好生意,故略不讨饶,退衣就打。
“知县又叫姜氏上去,姜氏哭拜道:‘老爷厚照之下,无微不察。念妇人坚持节操,素守家风,夫遭覆盆之冤,家罹祝融之祸。故寄食尼庵。尼姑逼勒妇人改节,恨妇人不从,故令奸恶假装妇女,佯呼为嫂,计赚同床,欲坏妇人节行。皆奸尼之毒谋。然妇人实未失身,今且无从可辩,只天地鬼神鉴此心迹。伏望老爷开恩一面,电释奇冤,感且不朽。’知县拍案道:‘既尼姑有计,联床之际,便该叫破里邻,拿获正法,怎彼时不言?今同床捉获奸夫,反以未失身为辩,岂非理屈词穷。若此人果如鲁男子,见色不迷,又何为假扮妇人,赚入房户?情踪显见,尚欲支吾强饰!’便叫拶起来。皂隶吆喝动刑,可怜名闺弱质,十指连心。姜氏大痛无声,昏迷几死。知县就定了供,便讨收管。
“屠六忙上去禀道:‘姜氏系娄仲宣之妻。仲宣谋命劫财,已拟强盗杀人之律。姜氏合行官卖充饷,不应遽取收管。’知县总是因财曲直,凭人好恶的,何所不可。便抽一根签,用朱笔批着:姜氏,限三月,卖银二十两入库。不由分说,便押了出来。”
康梦庚听到其间,不觉顿足大恨道:“冤哉,冤哉!天眼何在,竟容此兽孽把个节烈两全的贤妇污蔑至此!”韩老儿道:“姜氏这时,呼天无路,入地无门,豺狼满前,身不由主,被众人推到县门首。暗想:‘非刑入罪,官着卖身,羞辱已到极处。’见旁边有两座大石狮子,便欲触死于上。忽又转一念道:‘我这一死何难,但尚不是死的时候。丈夫在狱,若无亲人照管,必至冻馁而亡,此心何忍。况儿子尚幼,未知父母含冤。今若即死,徒抱臭名,此恨终无昭雪。莫若且忍辱偷生,以冀报复。虽侮辱横加,只相机顺受便了。’转立定主意,遂无死念,谁知姜氏,却一心悬念丈夫,不忍轻死。那晓屠一门,恐他尚系有夫妇女,不肯易操。隔夜,已将银子,买嘱知县,把娄仲宣登时讨了气绝已死,在牢里做冤鬼了。”
康梦庚捶胸恨道:“这厮操纵生杀,其心愈毒,其手愈辣,神明三尺,委之何地耶!”韩老儿道:“当下二三十人,乱推乱挤,冲出街中。不期有顶大大的绢幔官轿抬过,被众人一拥,轿杠随势一歪,前边的轿夫已是绊倒,连轿内坐的,也几乎跌翻出来,亏得后面跟轿的,慌忙上前扶定,歇下一边。姜氏看时,见前面有五六个仆妇,后面又随着三四个齐整家人,气概轩昂,疑是官家内眷。只听轿内娇滴滴的声音,乱嚷道:‘这是一起甚么人,却如此放肆,快查明白了,便好送官。’众人禀告道:‘我们县里审了官司出来的,实是粗莽,惊犯了奶奶,望乞恕罪。’轿内问道:‘审的甚么官司,却有这许多人犯?’众人道:‘是为奸情事的,我们都是地方邻里。’轿内又道:‘那一家的妇人?官府怎生发落了?’众人道:‘妇人是娄仲宣妻子姜氏,现押着官卖哩。’轿内惊问道:‘姜氏常到我家求助,为丈夫监中调养,实乃贞顺两全,素所敬服,为何犯这事情,定是有人倾陷。今官府要多少银子?’众人道:‘大爷批定二十两。’轿内道:‘这也小事,你们不消多人,只着一个,到我宅里领银子,与他完官,这姜氏留在内宅,陪伴小姐。’说罢,轿夫仍抬着去了。众人带姜氏,随定轿子,缓缓而行。”正是:
事到迷人人转迷,暗中歧路失高低。
春风金屋肠堪断,赚人牢笼是此时。
康梦庚道:“幸亏了这官家内眷,姜氏方免凭凌之苦。”韩老儿见道:“相公,又认真了。这是屠一门伏下的暗计,命童仆妇女,扮成此局。屠六那一起人,也都会意,等他轿子抬来,故意一撞,轿夫也假做绊跌。装这腔儿,无非要把姜氏,诱入虎穴的意思。”康梦庚跌脚道:“罢了,姜氏不能生矣。”韩老儿道:“这日,跟到屠家,却从后门而入,故不知不觉,弯弯曲曲,领到个僻静的去处。姜氏还道那轿内的女人,必来面话,过了半日,但见丫头端了酒饭,放在桌上,却教他独吃。姜氏心里仓皇,那里吃得下去。少顷,又把床帐被褥,铺设起来。说道:‘姑娘吃苦了,请安稳自在些,莫要烦恼。’说罢,收拾碗筷自去。姜氏觉身子狼狈,十指皆折,痛不可忍,只得到床上,静息片时,朦胧合眼,只见丈夫立在面前,哀哭道:‘我昨夜已被屠贼买嘱县官,讨了气绝,不在狱中。你为我守志,历尽苦楚。此处乃屠贼家院,你已陷入火坑,永无出头日子,只今晚,便是绝路了。’说罢,抱头痛哭。姜氏直从魂梦里惊跳起来,一身冷汗,知丈夫已死,阴魂未散,来此决绝一番。遂放声大恸,肝肠摧裂。丫头听见,都来解劝。见他哭得呜咽凄惨,便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要坠下泪来。姜氏向丫头道:‘你们的计较,我已尽知,屠贼千算万计,杀我一门,毁我名节,冤沉海底。屈陷覆盆,总不过淫恶两字。今身落虎口,岂有完体。生不能碎屠贼之尸,死且当索屠贼之命。’丫头听他说出底里,吓得顿口无言,转身就走。忙去报闻家主。姜氏也随后走出房来,寻个终身道路。
“过了两重庭户,只见有口小小井儿,便道:‘这是我的下场了。’乘其不意,便纵身跳入。扑通一声,丫头慌忙回看,叫声不好了,报与屠一门,屠一门急叫抢救,命已断了。不胜恼恨,大跳大骂道:‘我为这贱妇,用尽心机。不想究成画饼。’转迁怒于众丫头,狠打个半死。”康梦庚叹道:“死得可怜,我虽未见其冤,只老丈说来,已自伤心刻骨。”后人有诗吊之云:
其一:
死贞死烈复何伤,痛尔无端中伏殃。
魂断五更花下雨,冤飞六月海头霜。
猿啼夜壑偏凝血,蝶乱东风总断肠。
谁谓圣朝无阙事,可怜淑女贞纲常。
其二:
痛哭春风万卷诗,千秋生气壮娥眉。
香魂早已随青鸟,怨血先应化子规;
赵母至今还抱影,娥冤犹古尚含悲。
饶他遏法藏金穴,天道昭还未可知。
韩老儿道:“屠一门见姜氏已死,方断绝了念头,把尸骸悄悄抬到园地里埋下,外边影响不知。过了年余,忽想起,姜氏所生之子,尚在我家,万一长成,有些知觉,便想报仇,岂不反害在他手里。莫若先下手为强,剪灭根芽,方无后患。虽蓄念已久,却无机可乘。后来闻知孩子出了痘疮,他便乘机叫个精细小厮,扮作方上医士,自言专治痘科,在门首谈天说地,满口说,张某人家是我医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妇愚蠢,听他说的有手段,便请进门。那厮看了,说一服便可回生,发了药剂。老夫妇不知是计,煎来孩子吃了,不上半个时辰,头已发肿,满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荆昨晚想起儿子,不禁痛哭怨恨耳。”康梦庚怒说道:“此计更惨,更毒。屠贼倾害娄氏一门,可谓无噍类矣。如今屠一门与屠六,两个凶恶可在吗?”韩老儿道:“当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风水,死在江里了。”康梦庚道:“苍天有眼。”韩老儿道:“只屠一门尚未有报,如今愈加凶横,日日在京口驿里,把截驿粮,将驿里官儿弄得七颠八倒,谁敢与他争抗。那些驿夫口粮,分毫不给,饿死大半,莫不饮恨切齿,怨声载道,却敢怒而不敢言。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问,不敢不说。但相公切不要轻易传扬,惹是非害我。”康梦庚道:“多承见教,岂敢妄言。但颇费长谈,劳神已极,不好留你扳叙。”便取两幅手帕儿送他。韩老儿再三逊谢,只得领了,招招手别去。
康梦庚因想此事,说得历历有因,与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虚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穷凶,尚且漏网不报。我自幼肝胆决裂,遇不义之徒。则欲拔刀相向,激扬壮气,正在此时。况冤情非常惨烈,冤魂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于人,以彰生杀之权,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这一腔正气何用。”料想,那厮只在驿前。便袖着利刃,瞒过家人,独自个步出城来。只见驿前许多人,挤着厮打。内中一人,打得可怜,满身青黑,头眼歪斜,血喷满地,只跪着叫:“屠爷饶命!”那人还拾起大石块劈头打来。康梦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恶,便故意问道:“绰号叫做屠一门的,想就是你吗?”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却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号,小子们问他怎的?”康梦庚见是不错,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拦腰一刺,屠一门不曾提防而中肠下,一跤扑倒。康梦庚恐他未死,又望心窝里,一刀刺进。可怜数十年的积恶,一旦死于利刃。
当下,惊动了地方,捕快俱来获住。恰值贡鸣岐的座船,正歇拢来,亲眼见康梦庚少年正气,十分惊异,便请他到舟中,问起姓氏履历,已知是同年之子。康梦庚遂将韩老所言之事,从头至尾,备述一遍。贡鸣岐听得毛发悚然,便道:“屠贼之恶,一死不足抵罪。贤侄杀一人以生千万人,此不世义举,岂可轻为认罪。我与府尊,有桑梓之雅,当力为辩白此事。”便吩咐治酒,与康梦庚独饮。自己却换了青衣圆帽,扮作家人模样,叫家人暗暗藏着方巾大服,悄然把脚船拢到船旁,三四个人反撑到对河,上了岸,转过吊桥,渡进城去,会府尊说话。只因这一会,有分教,借情面以行公,为怜才而鞫鬼。且听下面分解。
总评:
姜氏节烈可钦,生死关头,何等勇决,绝不作儿女态,当号为须眉丈夫,不可以巾帼目之。虽步步落在屠贼壳中,然弓蛇市虎,谁能不惑。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良然。
又评:
彻凡面假慈悲,心怀狠毒,世上出家人,半是此辈,不要单怪尼姑。
第四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词曰:
豪儿已把纲常坏,髫英留得纲常在。大义有同怜,当途胆镜悬。天应假手杀,莫怨神明瞎。不信视儒生,杀人成令名。
右调《菩萨蛮》
话说贡鸣岐,听了康梦庚这一席话,因公道在人,却抱个不平之愤。那班众人,在岸上频频催促,只不理他。众人没法,便先有人去报了丹徒县,顷刻间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却见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啰唣,只传进去禀说:“官府立等人犯,倘误了违限,则是小人们干系,求老爷作速放出。”舱里传出来道:“老爷留这位小相公,在里头讲话,尚有一会哩。若官府要紧,便明说在贡老爷船上,你们就没事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谁知,贡鸣岐却扮作仆隶,杂于众人之中,混出官舱,把小船渡到岸上,一径入城。众人虽防着贡鸣岐说情,却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县眼中,止有白物,是不听情面的,故略无疑惑。
贡鸣岐进了城,一直往府前走来,心下却想道:“这屠一门,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诛之。独怪皇皇大义,却钟于童稚之辈。我堂堂总宪,国典所存,终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于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与他辩白壮气,并表扬姜氏之节义乎!”一路想着,将近府前,却到西边万岁楼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换停当,踱进府门。也不唤衙役接帖,也不往宾馆就座,却步到私宅门口,将个小柬儿在转洞里递了入去,外面观看的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不知不觉,早开了私衙,请他进内。正是:
莫使人疑假,须知胆是真。
凭他俗眼见,不问是何人。
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广荆州府人,与贡鸣岐乡试同年,且系同省。为人最是廉干,更有胆智。适见地方报单,有白昼杀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传进年弟贡凤来的名帖,知他从山东赴任,在此经过,便知来拜他,连忙迎出私衙,携手而入,行礼就座。邢天民道:“弟闻年兄荣擢,不胜喜贺。然尚不知年兄已到敝治,失于恭迎,却转辱先施,何为屈节乃尔。”贡鸣岐道:“小弟甫临贵治,即闻年兄政声,洋洋盈耳,早拟图一把臂。奈因驱驰王命,遂欲径过,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绝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当美政之万一。”邢天民忙问道:“年兄有何异闻?即请赐教。弟虽不敏,愿力为之。”贡鸣岐道:“事虽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虽日月为心,安能烛照于覆盆之下。”遂慢慢将康梦庚所述,韩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终,宛宛转转,说得甚是详切。然后将自己,泊船到京口驿前,亲见康梦庚杀人,与一段义愤激烈之慨,并圈留在船上,自己先来报明,以便质审之话,一一细谈。邢天民潜心静听,历历在心,不觉踊跃,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见示,小弟何知其隐。万一失察,岂不使其冤抑不伸,节行不著。小弟不几为康兄之罪人乎。”贡鸣岐道:“若此事常人可为,恒情所有,与耳目所及见。弟何必匍匐面叩,甘为群小猜疑。因康梦庚乃不世英杰,旷古人豪,总角能文,髫年知义,自是清庙明堂之器,断非风尘中物。他如姜氏节烈,水檗同清,虽刀斧在前,鼎镬在后,而此心不动,外诱不移。故骨化形销,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门之暴恶,润州万口之含冤,血肉委于黄尘,杵刃成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屠八之襄谋,即此类端,关乎大典。故敢尽言相告,万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国纲常,名教所系,朝廷大经大法攸存,即不待年兄之言,且当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里。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隐洞灼,岂可不上泄天地怒气,下顺亿兆民心。自当如命,年兄勿复虑此。”贡鸣岐满心欢喜,一茶而别。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贡鸣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领情。只求年兄,速即拘审,勿令县中带去,又生枝节。”邢天民领会了。贡鸣岐走出府前,仍到万岁楼下,换去巾服,步出了城,连府里衙役也并不晓得他是个官宦。到了自家船头,只见众人乱跳乱嚷,正急得没法。贡鸣岐进舱里,重新换了绒巾绸服,走出舱来。见府差已到,便对众人说道:“我方才听说,白昼杀人之事,那书生之言,又似激于公义,故此问他个端的,实非有私意。况我系客宦,岂为闲事而误钦差,只累你们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将原人交还你们去罢。”一面叫人领出康梦庚,交与府差,一面吹打开船。正是:
公道于人自不埋,非关太守独怜才。
笑他平日操生杀,今向何人索命来。
却说屠八及屠氏羽枭,都来与康梦庚质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风,只康梦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见家主独自个步了出门,许久不归。欲待寻觅,却不知他往那里去。正迟疑无术,只闻街上往来的人,纷纷传说,驿前有个少年书生,白日里杀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两个家人始初还不在心上,倒是间壁的韩老儿,却闻得杀死的是屠一门,心里着疑,连忙走过来看康梦庚,说已出去半日,不见回来。韩老儿道:“杀人的必是康相公无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来一问,说果有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在这里杀了人,却在一只大官船上说了些话,如今才进城,去太爷那里审了。韩老儿与朱相听说,惊慌不已,连忙复身进城。到镇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头门里有许多人,簇拥着喧闹。韩老儿同朱相,拥上去看时,见果是康梦庚。二人着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为何犯此杀身之祸!”康梦庚一看,见是韩老儿,与家人找来,便向韩老儿拱下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磈磊,化为冰雪矣。”此时,观看的人,准千准万,无不啧啧称奇。不一时,连路都拥塞断了。屠八却领了三四十打手,都藏着器械,赶到府前,想要下顾那康梦庚。正欲动手,谁知镇江一府的人,见康梦庚杀死屠一门,除了大害,无不额手称快。见屠八带领多人,像个厮打之兆,有几个有血性的,奋臂出面,向众人招呼道:“这康相公只一身而救万民,恩义匪浅。今屠氏四布羽枭,截杀义士,众人各宜救护,亦见我们镇江人尚有一分志气。”道声未绝,只见四下的人,随声响应,蜂聚拢来,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汉,打得叫苦连天,抱头鼠窜。
正喧闹间,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严。凡一郡的人,向来受屠一门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灭门的,俱怕他威恶,含忍至今。忽闻得屠一门已被人杀死,不多之时,便想报仇复恨,连忙都写了呈状,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拥而进。邢天民叫该房收下,约有四百余张,却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门的。正是:
生前事业枉英雄,死后机关总是空。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众人散去,差人便带康梦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审。邢天民先唤众人,一问皆满口恶言,硬为质对。邢天民道:“小小书生,又无私怨,怎能便会杀人?其中必有别意。”一头说,一面看着外边。忽作惊异道:“这东角门外,那一男一妇,手里抱着个孩子,满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状,敢是告状的吗?”满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厮觑,并不做声。邢天民道:“若告状的,为何不唤他进来?”一书吏上前禀道:“东角门外,虽有闲人站立,却并没有抱孩子的妇人。”邢天民道:“明明现在,怎说没有?”就拔一根签,用朱笔标了,与差人道:“速拿来见我。”差人没奈何,只得接了朱签,往仪门上来拿闲人,那些观看的人,见官府出签来捉,俱跑得个干净,差人那里去拿,只得空身走上堂,回禀道:“那些百姓,俱已赶散,求老爷消签。”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着你唤那抱孩子的男妇,谁叫你赶闲人!”令皂隶拿下,重责十五板。下面跪着的众人,见太守不审正事,却反弄神捣鬼,无不惊异。就是那些观看的,只道官府着了魔,也暗自好笑。见邢天民又另唤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将此朱签,到东角门外传说,若有阴魂怨鬼,含冤负屈的,速来告理,勿以幽明间隔,畏惧不前。”差人领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见起鬼来,叫我那里去捉?万一捉不进来,这十五板怎躲得过。”心里惊惊慌慌,走出仪门,只得照着官府口中吩咐的说话,高声传说了一遍,复身进来。心里想道:“官府说鬼话,不若将机就计,也将些鬼话诳他,看他怎样?”走到堂上,跪下禀道:“奉老爷宝签,捉来一男一妇并孩子上堂。”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赏。”就消了签,差人自去。
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甚名字?因何丧身?如有冤屈,不妨从头说来,本府自有公断。若惧而不说,说而不明,则抱屈沉沦,勿贻后悔。”众人抬头看,堂上并没个人影儿,知府却真真切切,从空鞠问,却似有人对答一般。一时哄动了许多百姓,纷纷拥进角门,看太守审鬼。只见邢天民,侧着耳朵,像个听人说话的。又点头咋舌了好一会,忽说道:“原来你叫娄仲宣,这就是你老婆、儿子吗?那屠恶见色迷心,自将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县受贿枉法,岂可临民!但今屠一门已被人杀死,你的冤也报了。”屠家众人,见太守说着这话,信是娄仲宣的阴灵未散,来此索命,都惊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住。邢天民又说道:“你下去,唤姜氏上来。”便问道:“你丈夫说,屠一门贪你姿色,故造此恶机,陷害你丈夫。彼时,你从与不从?怎生凌逼你致死?逐一诉上来。”只见邢天民,倚在案上,听了一会,便大声赞美道:“屡强不屈,节烈可钦。但你在教场中分娩,何缘与彻凡相遇?”那时,屠家的人见知府问出底里,一发信是鬼魂来告发了,不然这些私下的计策,官府如何得知。见邢天民又道:“想来尼姑也是他一局,便婉转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谋,情殊惨烈。”便出一根签,去拿彻凡。差人如飞的去了。有《皂罗袍》歌曲儿道:
〔皂罗袍〕只道冤家遭际,却原来费了太守心机。人因巧处更生疑,情从幻出偏多趣。奸怀毒意,桩桩尽知。同谋共计,人人自危。〔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术枉奇,如今插翅也难飞。
不多时,彻凡拿到,跪在阶下。只见邢天民,又像个听了些说话的,忽然拍案大怒道:“既你守志如铁石之坚,他便该悔过,如何却使恶奴,假扮妇人,坏汝节操?情到不堪,能不发指!彻凡如此助恶,法亦难容。”便叫拶了,又加上三四十抽。可惜纤纤十指,连皮带肉,去了一层,几乎连尿都拶出来。又唤屠八上去,也夹起来,敲上一百多敲。邢天民又道:“知县昏瞆蔑法,自当参处。但你既已死节,尸骨埋之园中,此时虽即腐烂,然不可不行检视。”遂差四五个壮丁,去掘起尸首。此时,屠八已尝着极刑,且见官府说得详悉利害,已吓的魂也不在身上,那里还敢辩得一句。又见邢天民窃听了半晌,忽又怒道:“这两岁娃子与他有甚冤仇,并复置之死地。康秀才少年大义,真千古奇人了。你夫妇二人且退,本府自当为你申冤。”便将屠八重打六十,拟罪收监。彻凡也打三十,可怜雪白的细嫩肌肤,打得皮开肉绽,批着还俗,净室即行拆毁。其余屠家众人,各打四十,讨保释放。然后叫:“请康生员上堂。”邢天民出位恭揖道:“康兄以舞象之年,而肝肠如此明快。众百姓身陷汤火,尚尔隐忍不发,兄独毫无私忿,为他人雪此黑冤,其心大公,其义至正,谁人可及。况康兄少擅异才,名重天下,金紫何难,槐黄可俟,功名事业,自当冠绝一时。当努力前程,勿为风尘中,久淹骥足,致隳壮志。本府虽驽骀下吏,且当拭目俟之。”康梦庚叩谢道:“生员龆龀稚子,知识未开。然事属变论,冤称奇绝。苟可以一身而全万命,敢不奋臂为之,以补神明之所不逮。今生员落落一身,天涯万里,而萍踪南北,固无所系。然男儿遇合,自有其时。乃蒙老大人谆谆戒勉,此终身药石,何敢忘之。但生员尚有请者。娄仲宣为妇而杀身,姜氏顺夫而殉节,且刚肠百炼,操凛秋霜,虽毒谋百出,凭陵四起,而心终不挠志终不屈。彼二人者,轻生死而重名节,皆天地间之正气。众恶虽已伏法,而义夫烈妇,终泯而莫知。更求老大人申详各宪,题清旌扬,以慰幽贞而彰风化。若屠恶虽遭诛戮,然未邀国宪,岂为正法。屠六虽溺于江,此属天诛,而三尺尚为漏网。并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恶,示众通衢,庶几公道不论,舆情允协,将与各宪之良法美政,并乘不朽。愿老大人俯从而准行之。”邢天民听了,大喜道:“本府意中,亦欲如此。况承康兄大教,即当申闻,直指上达圣聪,为之立祠建坊,附于祀典。至屠恶罪案,自当如教拟详,不敢有虚盛意。”康梦庚道:“既蒙老大人曲从鄙意,生员何敢更赘一词。”便深深一揖,告别出来。
看官,你道娄仲宣,真个阴魂未散,来此诉冤吗?原来邢天民,因贡鸣岐说知详细,犹恐悬空坐拟,不能服众,故假设此局,以鬼话愚人,使人误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愈加警动。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次日,勘验姜氏尸首,却面色如生,怒容宛在,邢天民十分叹异。吩咐买地营葬,以待旌表。遂批谳语,申详道:
看得屠明命,一郡之枭横也。有仆屠六、屠八,织谋措祸,奸占乱伦,荼毒杀诈。秽恶彰闻,指不胜屈。前年,延师娄仲宣,诲其嗣子恩官。明命瞰仲宣妻姜氏色艾,陡起兽心,以瓦砾伪为锱重,计赚移馆宣家,忍以嗣子服毒,贿县陷宣入罪,毙之圄中。原其心,盖欲割绝贞妇之念耳。而蜜口利诱,毒威迫胁,奈姜氏贞,卒不回,乃复回禄其家,致氏育子道路,可谓伤心惨目者矣。无已,复媾奸尼彻凡,诱归密室,离其母子,其于情理,何堪。更可骇者,以屠八诡扮彻凡之嫂,计赚联床,伏凶抄捉,硬盾和奸,乱氏洁操。其惨毒至此,更朦县断卖身。复布牝枭,圈阱狼窟。惜姜氏溺井完节,埋尸黑土,且虑伊子长成报复,亦为剪灭其根。杀命抄家,殆无噍类。屠六,先已溺江,似无容议。今元恶,赖康生员手戮。髫年仗义,英迈可风。二凶虽已伏诛,仍拟戮尸示众,屠八拟绞监候。彻凡及诸羽恶,姑念驱使,概杖以释。第姜氏贞烈,卓绝可称。一身而任纲常,三载尚余生气。相应详请宪台,具题旌表,砺苦节于九原,阐幽贞于千古。雷霆雨露,并属宪恩。卑府未敢擅便,伏候宪裁。
案成,一面晓谕通衢,虽三尺之童,皆欢欣鼓舞,莫不交口称颂,太守廉断,如龙图再世。一面申文上司,题请旌奖,不题。
原来彻凡,虽是个淫恶,然柔弱软媚,从未吃着官刑。这日在府堂上,经了一拶,已自死而复苏,那里还熬得这三十头号板子,血肉淋漓。此时虽不即毙于杖下,却有气无声,抬出衙门,气已断了。屠八虽打棒惯家,却何尝有此六十之狠,且夹棍紧短,胫骨俱碎,下在狱中,冤家又多,谁来看顾。不上数日,也在牢洞里做了个出身之路。这都是为恶的报应,天理何尝有分毫挫过。世人不可不将此事,做个儆戒的话头。
却说康梦庚,候太守审完,又禀白了许多说话,退下堂来,同王用、朱相并韩老儿三人正出府门,就有两个青衣人接着,道:“康相公出来了吗?我家老爷的船,已开过了江,歇在瓜州闸上,特着小人,候请康相公,回寓所收拾了铺陈,搬往老爷船上同去哩。”康梦庚看见,认得就是贡鸣岐的管家,因谢道:“过蒙你家老爷用情,转劳大叔在此守候。且请到小寓商量。”康梦庚同着众人走路,心里暗暗想道:“我监已坐满,不必再到江宁。此地已与屠氏有隙,亦不可久留。欲待归家,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正无去处,莫若且到山东,盘桓一两年。不惟得观山水之奇,亦且以广交游之路,兼可留心好逑,潜访河洲,而觅关雎之偶,有何不可。”算计已定,遂到下处,收拾了行李。将几件礼物,送与韩老儿。谢别了,带着王用、朱相,同贡家两仆,到排湾里寻个小舟,渡过了江,赶到瓜州闸上,来见贡鸣岐。有诗云:
无心相遇便相怜,情到关心岂偶然。
金谷标梅应有待,故随荇菜到江边。
却说贡鸣岐,因康梦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见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总角而赋采芹,成童而诛桀恶,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爱。因想女儿才貌。向欲觅一快婿,奈访遍名门,并没一人配合得过,所以因循未定。及见康梦庚,方不愧东床之选。若错过其人,安能有此佳偶。便有个招留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议及此事。因恐众人猜嫌,假意把船开过了江,泊于瓜州闸口,着两个家人,候他审过了,接着赶来,一同起程。
康梦庚小船,到了闸上,拢近官船,就有许多人扶了入去,一见贡鸣岐,便拜谢道:“小侄一时粗莽,几致杀身,然大义所在,谁复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之心迹,使冤抑得伸,贞烈不泯,台恩厚重,愧不能报。乃复招留雀舫,深荷提挚,俾小侄得以趋承左右,亲沐懿徽,何幸如之。”贡鸣岐道:“贤侄此举,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识,能不愧为莫及。虽欲不白,乌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谊,不忍遽别,想贤侄客边,谅无他事。故此,相屈一游,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梦庚道:“多蒙相爱,敢不乐从。况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观风问学,更愿老年伯时为策励,启辟幼愚,此行更资益无穷,尤荷培成之德。”两人互相谈吐,甚是投机。
原来,贡鸣岐有两只座舟,家眷在后边一只船上,自己与儿子贡玉闻,同坐一舟。因叫家人请出大相公来,与康梦庚相见。康梦庚抬头一看,只见那贡玉闻,年纪虽只十五六岁,却痴顽肥伟,蠢然一物,粗俗之气,见于眉宇,略无一毫雅道。作过了揖,对面坐下。只见他,言词鄙劣,举止轻浮。康梦庚知他是个憨哥,暗暗好笑,并不做声。贡鸣岐道:“小儿只因失教,略不知礼,故令其亲近高贤,望贤侄勿弃愚陋,怜其无知而教诲之,老夫之幸也。”康梦庚逊谢道:“小侄幼稚无闻,等于盲瞽。世兄丰仪伟抱,自具佳才,何敢企及,乃蒙过誉若此,岂不置身无地。”是时,天已隆冬,正值大雪。贡鸣岐便叫治出酒菜御寒,乃命儿子与康梦庚对坐,自己朝上相陪。三人饮到半酣,贡鸣岐正欲试试康梦庚之才,便叫开了窗子,大家看看雪景。只见四面宛若琼瑶,大地尽皆珠玉。如盐似粉,禽鸟尽已潜踪;远树遥山,天地因而无色。有一套曲儿,道那雪的景象:
〔步步娇〕玉屑霏霏和风卷,窗薄晨光满,琼楼璀宇偏。醉拥霜裘,片片银花染。飘拂上雕阑,似嫩玉装成遍。
〔醉扶归〕冷飕飕入牖频侵砚,白茫茫随风乱舞棉。散香闺思妇罢描鸾,积空庭高士慵开卷。茅檐隐约玉楼寒,湖山仿佛晶屏闪。
〔好姐姐〕空中天花乱翻。任癫狂沾衣扑面,便丰年多瑞,穷儒午尚眠。梨花瓣,小庭坠下无多片,遮莫轻轻落蕊攒。
〔江儿水〕彩向狮云瘦,蓝关马不前。印瑶台,屐齿深深陷。舞墙东,蝶翅翩翩展。簇氍毹,冰果纷纷乱。指冻频抛湘管,欲蔽寒□,十二珠帘未卷。
〔川拨棹〕险云敛,怪朝来寒较浅。舞遥遥帘外庭中,舞遥遥帘外庭中,碎纷纷竹里梅边。望江东思黯然,似当年塞北天。
〔尾声〕琼瑶万顷飞银练,一望江山月皎然,伫听农夫祝有年。
贡鸣岐对康梦庚道:“如此佳景,安可无诗。夙仰贤侄异才,何不试为一咏,以纪其胜。”康梦庚颇亦技痒,恰贡鸣岐触其诗兴,鞠躬应道:“老年伯台命,何敢多辞,但恐弄斧班门,贻笑长者耳。”贡鸣岐道:“何消过谦。”命童子取过笔砚笺纸,铺设案头。康梦庚不费吟哦,走笔成韵,双手送至贡鸣岐面前。贡鸣岐展开一看,见书法精楷,已自称绝。及观其诗云:
银花历乱拂琅玕,应是天孙泻玉盘。
六出已随春共改,万方遥并月同寒。
玉龙败甲和珠下,野鹤残翎失顶丹。
莫为年丰书大有,东南阡陌正凋残。
贡鸣岐读罢,不禁叹赏道:“怎贤侄诗才,如此敏捷,又如此精工,真可压倒元白。结语尤见留心民隐,轸恤时艰。少年中有此老成练达之言,真宰相材也。”因复入席畅饮。
那贡玉闻,看见康梦庚做诗,与父亲赞美,他都茫然不解,只大酒肥肉,横拖乱嚼,吃的杯盘狼藉。贡鸣岐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甚是不乐,反因康梦庚在前,不好责备他,转受了一肚皮的闷气。忽舟人报说:“船已到了扬州,河水冻涸,行不得了。”贡鸣岐便吩咐歇下。听见外边人说,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贡玉闻听得这话,飞也似跑出舱去看了。贡鸣岐同康梦庚也往窗口一望,见果有两个绝大的雪人,做得十分相像。因对康梦庚道:“何不以雪人为题,赋一短章,亦为韵事。”康梦庚并不推辞,展过一幅素笺,提起笔来,做一首七言绝句,递与贡鸣岐。贡鸣岐接来看时,见上面写着道:
玉为标格水为神,浪说重阳送酒人。
君莫笑他寒彻骨,一朝变化是阳春。
贡鸣岐看完,拍案叫绝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运思灵巧,风骨机神,映带秀绝,却自不经。人道贤侄实禀天地之灵,非复人间烟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梦庚谢道:“蛙声蚓调,妄玷骚坛,实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扬,是不屑以子侄之礼,训诲卑幼乎?”贡鸣岐道:“诗文声价,自有定评,贤侄何必多逊。”说罢,袖着两诗,自往后边船里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面分解。
总评:
邢天民鬼案服人,而群凶尽灭,作者总要引出康梦庚与贡鸣岐两个宾主来,故生发此一段善恶报应,逼出正旨。譬如康梦庚是题目,贡鸣岐是文字,邢天民是文字中之起承转合。其余众人,乃是之乎者也等衬字。又如康梦庚是药,贡鸣岐是服药之人,邢天民是用药的医士,其余众人,乃是药中加减的葱姜灯芯等物。
第五回 女婿特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词曰:
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 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
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水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嶂,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还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道:“我儿,如此严寒,还吟弄些甚么?”小姐道:“孩儿闻说外面塑两个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云:
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
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
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
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隽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上罕有的了。”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自为之,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欣欣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
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
谁言半幅红笺纸,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贤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顼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己,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
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良平日自鹜,第一种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议亲者苦缠不已,拒之又伤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则避其纠缠,二则便于遍访。必实有第一种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贡小姐的诗才,已是绝品,但未见其貌,终未必信为第一流人物,只得辞谢道:“令嫒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闺名秀。小侄家既飘零,又非王谢,何敢妄希坦腹,谬附乘龙。幸老年伯另择名门,小侄断不敢当此盛意。”贡鸣岐道:“贤侄何过谦乃尔。此事况出老夫相许,非贤侄自求,幸勿推托。”康梦庚道:“淑女必配君子,遴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为家,一身漂泊,既无用时之才,兼乏蓝玉之聘。且事关终身大礼,若仓卒苟简,似乎于礼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贡鸣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见,非慷慨丈夫所期。况老夫所慕者,才耳。贤侄于功名事业,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笺重于厚聘。即咏雪两诗便可为月中一牍。论财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梦庚道:“夫妇,人之大伦。过俭则伤于礼,不但潭府之体统攸关,抑且近于亵狎。若蒙老年伯谆谆属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议及婚姻。”贡鸣岐变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贵,则小女诺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热肠,何必苦苦峻拒。”康梦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铭刻五中。复蒙错爱,谬予甥馆,皆老年伯万分抬举,真格外之荣。方感激之不暇,岂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种痴念,虽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结,牢不可破。故敢开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为负疚。”贡鸣岐道:“贤侄执何尊见?幸为老夫告之。”康梦庚因一时被强不过,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来,不料贡鸣岐问起来历,却又说不出口。自觉满面羞涩,鞠躬至地,谢而不答。贡鸣岐见这般模样,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门卑陋,小女无才,欲另觅显要,才成姻眷吗?”康梦庚道:“小侄势利之心,久已等之冰雪,况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跻,世有淑女,方将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弃。”贡鸣岐道:“既不为此,有何别见?老夫忝在至谊,何妨明白赐教,或者可以代为贤侄善成其美,岂不情礼两全,而所期得遂耶!”康梦庚再三顿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隐衷,告之长者。只因小侄痴眼过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绮罗,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种才,第一种貌,为香奁知己,始而无恨。虽不必得,宁守贞以待终身。若非亲见其人,遂尔好逑。倘非所欲,悔将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贪妄之念,可不痴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
贡鸣岐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原来贤侄大志,竟欲视天下为无物。小女谅非第一等人,转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与尊公同年昆弟,贤侄亦非外人可比。适才老荆闻贤侄之德义,正欲一瞻丰表,并当令小女拜见,以为兄妹之礼。至于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为饶舌。”康梦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见,以谢提携之德。至令嫒小姐,虽属雁行,恐不敢唐突请见。”贡鸣岐道:“兄妹叙伦,于理甚合,夫复何嫌。”便吩咐院子,先去通报与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却携了康梦庚的手踱到后边船上。
康梦庚整襟而入,见了刘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贡鸣岐,再三扶定,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谢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见丫鬟献过茶来,茶罢,贡鸣岐便吩咐婢女们:“请出小姐来,拜见兄长。”少顷,只闻兰香披拂,玉佩叮咚,袅袅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见,那贡小姐:
修眉吐月,宝髻堆云。唇敷半点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拂袖则红尘不染,临妆而白雪无姿。仪容雅雅,何须脂粉留香;态度娟娟,不待绮罗增色。谁云花比貌,花且让春;不信玉为人,玉偏逊洁。问仙姬何处?却来姑射峰头,贮玉女谁家?只在锦屏深处。正是:当年为有凡间恨,谪降香奁第一俦。
康梦庚一见贡小姐,不觉神魂飞越,几不自持。只得鞠躬着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两揖。只见贡小姐,含情敛态,娇娇滴滴的还了两个福儿。就有三四个秀丽女奴,簇拥着进内舱去了。康梦庚心里,向来想着那第一种才貌的美人,乍见贡小姐咏雪之诗,已惊为阳春白雪。只因未见其貌,故贡鸣岐议及亲事,诚恐貌不胜才,故尔坚拒。谁知瞥然一见,俨若天仙,喜不自胜,却转懊悔,方才不该在他父亲面前,说了这许多推辞的话。低回辗转,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觉不雅,只得向刘氏夫人又作个揖,告别出舱,同贡鸣岐,往前舟去了。
贡鸣岐一头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恋恋,像个目成心许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梦庚只道贡鸣岐到了前边船上,自然依旧谈及此事,便好乘势应承。过了半晌,只见贡鸣岐转说些别的话儿,却绝不说着姻事。康梦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说得何等认真,如今又变起卦来。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太狠了些,故意来作难我?”只得将些冷话儿,挑逗几句。贡鸣岐佯为不知。康梦庚没法,只得实说道:“适间捧阅小姐诗笺,已自叹为无敌,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见此第一色人也。”贡鸣岐道:“贤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无一人,何独于小女陋质,谬辱夸扬,且更以第一人曰之,诚令人不解。”康梦庚道:“小侄因见锦屏绣额,珠辉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无颜。今得见小姐才美,直使数年想慕之心,顿为消释,足慰平生,志原非敢有所矜诩也。”贡鸣岐道:“老夫适间鄙意,窃恐贤侄工于游览,疏于读书,故以此讽贤侄,以观所志何如。却喜贤侄以坚不贰,寂如守贞,不以儿女之情动其感慕,真是可敬。”康梦庚道:“老年伯雅具郄鉴之谊,诚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窃附东床之选,故欲仗寒修以为好,不知可否?”贡鸣岐笑道:“老夫偶尔相认于贤侄,便信为实,只请用心力学。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无不可。”康梦庚愕然道:“侄闻,古人信贯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践言信诺,捷于威雷,虽儿女私情,实系乎大礼,安可戏谑。况言犹在耳,岂遂忘之耶!请老年伯思之。”贡鸣岐道:“老夫岂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则小女断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许,终必自愧。况第一种佳人,未知尚在何处?万一邂逅,则将弃而弗顾耶,抑将舍吾女而求之耶?”康梦庚被这一番说话,直羞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便双膝跪下,连连告罪道:“小侄稚性痴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礼妄言,得罪尊长。老年伯不加鞭策,过于钟爱。况婚姻大礼,岂得自主。乃敢违逆长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贡鸣岐连忙扶起道:“贤侄情之所钟,至专至切。所谓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摇动耳。老夫亦岂敢爽约。来秋佳捷,即议联姻,贤侄亦毋多虑。”康梦庚复急求道:“小侄适欲缓其期者,特因未见淑媛耳。今既得见,而不即为定情,则此心摇摇,何所依据。他日恩波虽及,得不索我于枯鱼之肆耶。望老年伯怜允,以慰悬悬之念。”贡鸣岐道:“贤侄一片诚心,老夫岂乐于淹滞。只恐日后更有反复,则小女不几为扊扅妇乎?”康梦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设有伪妄,有如天日。”贡鸣岐道:“贤侄真诚君子,自不以小女为嫌,特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纳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梦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偬,愧无厚聘,有玷高门之贵,为之奈何?”贡鸣岐道:“俗礼以币帛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厌贱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辈倜傥人,当为潇洒事。如论贤侄客次萧条,纵有亦所不必。今但以咏雪两诗,一以为媒,一以为聘,即令小女珍藏,岂不贵于珠玉。其小女拙咏,贤侄留之,以为允聘之一帖。较之论财之道,不贤于百倍耶!”康梦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书风,一空俗见,小侄何幸,乃忍沾此渥宠。”说罢,贡鸣岐将康梦庚两诗,亲自送往后船,与夫人小姐说知详细,也将小姐的诗,又亲送至前舟,与康梦庚收了。两家已成姻眷,惟儿子贡玉闻,眼见父亲把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将来送与康梦庚,却把甚两幅诗笺儿做聘物,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亲做主,又不好撺掇,只忍隐在心里罢了。有诗为证:
才美元成匹,咏诗藉作媒。
缘知君子破,未许俗人指。
丝自牵扯定,屏从射彩开。
论财风已绝,稳便到天台。
贡鸣岐泊船扬州,欲待解冻而行。谁知过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结,久不能开。想限期已近,不能耽搁,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讨了十数乘骡轿,并夫马车子,从陆路进发,反觉快便。不数日,到了济宁,已是山东汛地,便有许多兵丁衙役,前来迎接,护卫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贡鸣岐要下轿出恭,众夫马一齐歇下。贡鸣岐走出轿来,见一望旷野,并无村庄,因转过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轿,忽听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怜嗄。”贡鸣岐耳根听见,吃了一惊,想道:“定是过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响马,打坏在此的。”便叫众人寻看时,却在草丛里,有个老汉,倒着叫苦。众人一把扶起,抬到贡鸣岐面前,那人挣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贡鸣岐问道:“你那里人?为何倒在此荒野之处?”那人道:“小人姓孙,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儿子在山东做客,因其地兵弁枭恶,把持垄断,凡客商入境,俱要领本营运所发之银,除扣头折色及中金使费,每百止得实银七十两。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内共盘五百。客商膏血殆尽,少迟时日,即毒刑吊拷。我儿子万金血本,尽填恶窟,不容回籍。因两年信息不通,想必被害,故急欲赶至山东,寻个下落。”贡鸣岐惊问道:“既这般狠债,何苦定要借他?”孙可立道:“岂是愿借,但误至其处,即桠派营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坠其坑阱。”贡鸣岐道:“清平世界,岂无王法,难道没人告他吗?”孙可立道:“那些残横武弁,皆养成虎翼,谁敢与之争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晓得利害,俱往别省。商贩绝迹,不到山东来了。故山东一省,货物腾贵,生涯闭歇,民不聊生。将来人情变乱,正不可知。”贡鸣岐道:“你今为何在此叫号?”孙可立道:“只因山东歇店,亦皆投倚势要,索灸客银,稍不满欲,便谋命劫财,无所不至。因小人家内,并无亲丁,将父祖四幅遗像,携带随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账,每宿二钱,连画轴共算五人,诈银一两。小人不甘,与他争论,未免伤触了几句,他便将小人揪翻踏定,绑缚四肢,用棍毒打,筋断臂折,身无完肤,登时了命,将我尸骸,抛在此处。不想小人气还未断,又得醒来,幸遇爷们相救。”贡鸣岐大惊道:“不信有此奇凶,官府何在?实不瞒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来告状,为你申冤,并根究你儿子消息。”那人挣起,连连磕头道:“原来是位大老爷,小人几乎错过,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伤,生死未决,如何是好。”贡鸣岐道:“我自有处。”便叫一个衙役,与他十两银子,将孙可立医药调治,痊可之后,来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从命。贡鸣岐重新上轿,一行人依先进发。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县各官,并耆宾父老,远远迎接。贡鸣岐择吉到任,旌旗彩仗,极其严整,真个威灵赫赫,神鬼皆惊。各属官员见礼,尽皆温慰,惟武职官员,一概不许相见。放告之日,收下数百张呈状,却因下马威严,都告这些土豪巨猾。贡鸣岐只准了二十张。恰好孙可立的状子,也在其内。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具状人孙可立,为叛豪斩劫事:可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将血本万金,经商山左。祸有贪横武弁,逼借加三虎债,周年五倍。痛男赀膏既竭,身命随倾。立骇,奔质,夜宿济宁,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炽杀机,将身绑缚踏地,杵枪交下,肢骨碎分,喷血命绝,遗尸僻野。幸肉未寒,赖某扶灌复活。锱装被劫,父子冤沉。但恶府县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宪,恳赐亲提严鞠。究杀劫,禁盘放,锄恶追赀。告。”
贡鸣岐看完,批准亲鞫,挂牌晓谕,行票关提。不数日,拿到了沈二,当堂勘问。那沈二初还再三抵赖,及审到水落石出,夹打数过,方才招认了谋命劫财之事。贡鸣岐喝将沈二,重放六千,拟成死罪,画下供招,吩咐收监,候详发落,追出原赃,给还孙可立收掌。连夜备了申文,通详抚按,并将武弁盘放一事,吁请题参。
不多日,抚按批驳下来道:“武弁贪横,仰候察实具题。沈二谋劫虽真,念孙可立复活,姑从减等,另拟妥详确报,行下该司。”贡鸣岐将沈二加责四十板,另拟边外充军,定夺报宪。因想店主横索客银,并谋财杀命,山东一省,遍地虎狼,虽沈二已经正法,恐未能通晓,仍出告示一道,刊发各属,严行申饬道:
山东等处提刑按察使司贡,为严禁铺家横索谋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莅任以来,一切民间利害,期与各属府州县有司,共图兴革,上报圣朝无涯之浩荡,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卉未戢,枭横未除,民困未苏,商患未息。以致浇风日甚,市肆乖张,祸孽乱萌,其流曷极。当此万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辞其责,而亦不可谓非有司失职之咎也。兹据淮客孙可立呈告,沈二谋劫一案,除兵弁盘放一事,另忝题处外。查山东等镇,商寓奸徒,投倚势豪,开张歇店,歃盟约誓,霸截市头,聚食商民,恣其横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钱不等,甚以画轴遗像,并充客数,倍灸宿钱。少拂其欲,立即谋害。可怜经商万里,仅博蝇头,乃遇此虎狼。一言撄触,财命俱倾。兴言及此,可胜眦裂,乃使远方商旅,视为畏途,闻风绝迹,以致市价沸腾,生涯闭歇。商贾号泣道路,小民贩殖无从。祸乱之由,实基于此。除沈二已经获拟正法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司属商寓,及过往军民人等知悉。嗣后,务各洗心涤虑,少逭前诛。凡商客入宿,小心承应,俟其量给火值,不得仍前横索,谋劫客资。倘利令智昏,怙终不改,或商民告发,或本司访闻,定行立拿处死,决不缓待。尔等,一旦贯盈,吃脐何及。仍行各府州县,严加缉访,不时申报,以凭提究。法在必惩,毋谓本司鞭长不及也。慎之戒之,须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欢腾,那些势豪棍恶,自然敛迹,不敢肆其威焰了。
自从贡鸣岐到了山东,大有风烈,把积年利弊一时扫清。各属棍蠹,尽行捉尽。未几,商贾渐通,市肆平价,熙熙,成个太平世界了。于是声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风向化,抚按无不心折。
却说山东有个总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卫人,驻扎登州府,袭祖父之职。粗豪莽裂,擅作威福。交结在京显要,故脚力甚壮。贪婪暴虐,益无顾忌。纵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间,骚扰百姓。出赀数万,遍地盘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挜派,大则一千二千,小则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两年间,无不血枯力竭,少迟时日,锁擒鞭挞,十死七八。商民饮恨切肤,哭声载道。其如泼天威势,无路申冤。山东武官,惟殳勇最为贪横。还有个外甥,叫做方琰,为人奸险。殳勇托他在外,兜揽事情,盘剥虎债,助虐害人,如虎添翼。当初,孙可立的儿子孙懋,挟万金重赀,到山东贩货,被方琰访知,报了殳勇。殳勇立唤孙懋进衙,逼写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种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盘算年余,连巨万血赀,厚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无偿。忽方琰率领羽恶,将孙懋缚解军辕,活活打死。孙可立那知儿子却死在殳勇手中。是时,抚台即批臬司,查究盘债殃民实迹,并将贫横武弁职名,报院题参。贡鸣岐遵即行文,府州县查报。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盘算账目,忽见四个青衣人走到,说:“奉本县大爷差来,请方爷哩。”方琰初还认是县官好意请他,只见那差人一头说,一头取出条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颈。方琰见了,大怒道:“县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岁头上动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这是抚院那边,行下来的。”方琰道:“抚院虽尊,难道县官好不要性命?定是你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厮们拿他,解到殳爷那里去。众人蜂拥来捉。差人忙道:“方爷也不要着恼,小人奉官使令,罪不在我,方爷也怪我不得。若方爷不信,现有牌票在此,请看自知。”便在腰间摸出牌包,解开检票,递与方琰。方琰看时,只见牌面上写道:
蓬莱县为武弁贪横等事,奉本府信牌,转奉按察使司,该蒙抚院,宪牌前事,开据本司,详称:淮商孙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东武弁,贪横成风,虐商渔利,以致命尽穷途。行市歇闭,国赋不充,民情思乱,怨声骇闻等情,叩请题参前来。据此,仰司照牌事理,遵即严查,盘放经手并武弁职名,作速开报,以凭据题等情到司。为此,仰府官吏,遵照宪行事理,严查速报,以便转详等因到府,备行到县。据此,合饬行查。为此,仰役速查兵弁盘放重债,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经手何人?主将何职?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开具缘由申报,以便据详。此系奉宪行查,至严至切,毋得迟违未便。速速。
方琰看完,惊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过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甚么紧。列位请回,我明日面会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爷说混话,这是告发事情,上司立等申报,如何回得。”方琰道:“原告不曾指名讼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东一省,盘放重债的,尽行提解,岂但方爷一个。”方琰道:“放债有何凭据?擅敢拿人。”差人谅拿他不动,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两个出门,一霎时唤了二三十捕壮,执棍带索,不由分说,将方琰并家人,尽行锁住,并箱笼账目,连人解到县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一幅诗笺,换了绝色老婆,固是个十分便宜。然贡鸣岐越紧,康梦庚越作难;后来,贡鸣岐越作难,康梦庚又越紧。颠倒游戏,委是一出活戏文。
又评:
武弁加三放债,歇店横索客钱,皆百年前之实事,其弊革之已久,鲜有知者。间有一二土人,能口道其事,故特引之以发贡、康两人后段因缘耳。不要错认作小说的掉谎。
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词曰:
才美世难俦,妒煞憨哥弄狡谋。一段因缘方美满,偏愁,惹得疑团不肯休。 露尾更藏头,瞥见春容骇我眸。更傍画楼偷眼处,难投,撇却东床别好逑。
右调《南乡子》
话说蓬莱县知县,乃是甲科出身,聪明正直,不畏权势。平日耳朵里,虽闻得有重债殃民之事,只因职分太卑,不敢越位陈说。并知有个助纣为虐的方琰经手。
这日,奉了上司明文,胆力便壮,密嘱健快搜获。这四个快手,奉着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壮,紧紧锁到县里来。知县立刻升堂,带方琰入去。方琰见了知县,还不肯跪,知县也不睬他,竟将获来的箱笼账目逐一检看,却都是客商借券,并历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细账。凿凿可据,并孙可立儿子孙懋的借契,也在其内。知县额手道:“天眼近也。孙可立所告事情,已有着落。”便问方琰道:“孙懋借契尚存,想本银还没有清楚吗?”方琰答道:“本银毫厘未还,利息亦未清楚。”知县道:“既本利未清,何不间他取讨?”方琰道“不料孙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内取索。今闻其父亲已到,幸为家母舅追偿,感激不尽。”知县拍案大怒道:“据本县算来,所盘利银,奚啻数万。孙懋被杀,踪迹显然。况今日奉宪查参,本县正欲为孙懋追偿性命,岂肯替贪官追偿赃物。且将方琰监禁,候详宪发落。”一面押方琰进监,一面飞备申文,并将账簿借券。开明细册,详府报司。贡鸣岐大喜,随即转详抚院。抚院将所报事情,及殳勇职名,特疏纠参。圣旨批下,兵部议处。兵部从公察议,欲将殳勇及方琰论斩。殳勇闻知,慌了手脚,忙托几个能干事的,辇金嘱托要路,致意部曹宽拟。兵部因来的情面甚重,只得从宽复奏道:
兵部为特参武弁贪横事,准山东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该臣部复山东巡抚,具题前事。内称:朝廷设官分职,期于兵民一体。乃山东总兵官殳勇,贪横成风,纵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债,炙剥商民,甚至惨刑灭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揽盘放,以致商贾绝迹,闭歇行市。国赋何从输办,民心渐至乱离。诚国家之隐忧,地方之蟊贼也。当此民力凋疲,何容长此虎狼,毒民渔利。现获盘收细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实具题,仰祈赓鉴。伏乞敕部,察议施行。奉旨,殳勇等着议处具奏。钦此钦遵,抄出到部。该臣等议得,殳勇盘债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且商贾藉以疏通国脉,民生贸易所资,残害固非所宜,遏商尤为有禁。方琰一切经手,生杀凭心,一斩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应遽加诛戮,合敕革职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宽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议。
旨下,即将方琰弃市,另选贤能将官,代殳勇之职。殳勇闻报,好生没趣,连忙收拾回去,心里却衔恨贡鸣岐,只好缓图报复便了。孙可立儿子虽死,积冤已报,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门,执香叩谢。贡鸣岐转赠些盘费,安慰他回籍不题。
却说康梦庚,自到山东,在贡鸣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头读书,以博秋场之望。只贡玉闻,自从父亲将妹子许了康梦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却与康梦庚配搭不上,未免语言举动,事事不合。康梦庚高才大度,虽不去鄙薄他,然或无心之间,近于游戏。谁知贡玉闻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见父亲尊重他,又不好寻事生衅,只得在母亲面前挑唆。说他骄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长,怎么短,增添许多说话;说他从小儿是杀人心性,夫妇间自然无情;又说他一身漂泊,穷无立锥。刘氏夫人虽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怿。
是时,本府有个通判,名唤钱仁,系苏州人,是个夤缘贡监出身。由州同,谋升济南通判,家世虽未必阀阅,而家赀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贪,转得留任数载。单生一子,唤名钱鲁,粗顽蠢俗,目不识丁,与贡玉闻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往来,甚是亲密,竟成莫逆之交。钱鲁年已十六。只因随任数年,尚未有娶。闻得贡鸣歧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贪求之念。一日,自对贡玉闻说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隐衷,尚未为兄尽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当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伦,便当以直相告。”贡玉闻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谊,有言不妨见教,何消隐讳。”钱鲁道:“实不相瞒,小弟随家父在任多年,实未议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门华阀,不知小弟为甚,未免认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寻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深知小弟浅深,虽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俭之辈。则今日所求,或亦无愧。”贡玉闻听他只一派夸张豪富,正经话倒不曾说起,乃笑道:“高门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见教,敢有不从,怎说个求字?”钱鲁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谅亦不弃。小弟实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嫱之貌,婕妤、道韫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这样一个,也不枉此才貌。所谓佳儿佳妇,在令妹固自无惭,即小弟亦不敢多让。令妹非小弟则无画眉之人,小弟无令妹则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胆自荐。倘甥馆可居,东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吾兄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浅。”贡玉闻道:“小弟之愿,岂不乐与吾兄联一脉之姻,得以久长相处。奈家父意念太偏,客岁冬底,已将舍妹许配个浙中少年,现今在衙内哩。”钱鲁道:“那个少年可也豪富么?”贡玉闻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亲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许他的。”钱鲁道:“呀,想必他父亲的官大,尊公要藉他荫庇了?”贡玉闻道:
“甚么荫庇,就是在江西做学道的康燮,已死过三四年了。”钱鲁道:“呸,原来他儿子就是康梦庚。闻他家里也穷,那得许多聘礼,才扳得令妹。”贡玉闻道:“说也可笑,总是我家父没来历,只受他一幅诗笺为聘,就胡乱允了。”钱鲁道:“诗笺是甚么东西,可值得一万两银子么?”
贡玉闻笑道:“做梦哩!一张纸,酩酊值他三个钱。”钱鲁故作惊骇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张纸儿,可笑可叹,不但令妹惭愧,在吾兄亦觉得无颜,可不辱没了潭门体统,小弟倒为令妹可惜。”贡玉闻道:“也不妨,他的聘礼既非珍重,舍下又无庚帖过门,且并无媒妁,那见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说到这话,钱鲁不觉踊跃大喜道:“诚哉是言也。但恐尊公专主,未免费力。”贡玉闻道:“只小弟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梦庚屡屡轻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悦。如今只碍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设个法儿,打发他去,才好成事。”钱鲁想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辈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议,待小弟将几千银子,叫他另聘。他是个穷人,自必贪此白物,便将令妹让与小弟了。”贡玉闻摇首道:“不然,不然。他虽是个寒酸,却视钱财如粪土。况又自骛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奁百万,无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尔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见舍妹之貌,还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领他见过了面,方才允从,岂肯轻易配别的女子。”钱鲁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该将令妹挜把他了。”贡玉闻道:“便是。据小弟看来,他如此古怪,可知钱财是诱他不动的。”钱鲁道:“不难,小弟有个门客,叫做褚顺,善于传神,最有机变,与他商议,定有良策。明日即来奉闻。”贡玉闻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钱鲁道:“无暇及此,明日扰罢。”遂一拱而去,有诗为证:
幽兰空谷倍鲜妍,荆棘丛生失自然。
却恨东风真薄幸,逗他蝴蝶乱蹁跹。
到了次日,贡玉闻正在书房,钱鲁果然又来,却同着褚顺来拜。贡玉闻连忙迎接,施礼坐下,钱鲁道:“这褚亲翁,精于写照,吾兄何不一观其长。”褚顺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饥渴。今得一见丰采,更自非凡。顷间当试薄技,为公子寿。”贡玉闻道:“小弟贱容,恐不敢辱亲翁妙笔。今承赐顾,已自不当,岂敢便劳尊重,容日执笺拜恳。”三人说话,甚是投机。献茶过了,贡玉闻道:“钱兄昨说,与褚亲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钱鲁道:“小弟曾与商之。褚亲翁因想,康梦庚乃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还他个无才无貌,自然败兴,不驱而自去矣。”贡玉闻道:“此事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钱鲁道:“吾兄衙内,有十三四岁女奴,唤一个来。”贡玉闻道:“要他何用?”钱鲁道:“你不要管,自有用处。”贡玉闻便往里头,唤一个清秀女奴,领到面前。褚顺道:“不消如此美丽,可有将就些的?”贡玉闻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钱鲁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唤来。”贡玉闻不多时,果又领出个粗劣侍女。褚顺道:“此女甚合。”便令他华妆艳饰,玉裹珠围,叫小厮取出一幅素笺并笔墨颜色,铺设案上,就替他画起图像来。贡玉闻不解故,只是好笑。钱鲁便附在他耳边,一五一十,备细说知。贡玉闻大喜道:“此计奇绝妙绝,使他不知不觉,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唯恐不速。”钱鲁道:“虽然如此,但要做得紧密,不可走漏风声。所托之人,必要精细。万一话头不像,便要露出马脚,反画虎不成了。”贡玉闻道:“我自缜密,不消你费心。”未几像已画完,两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欢喜。吩咐侍女进去,切不许对人讲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时,珍馐罗列,三人畅饮,尽欢而散。有阕《江儿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妆成金屋娇。袅婷婷做作千般调,实丕丕不见些儿貌。锦团团妆出三分俏,妍丑凭人颠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场烦恼。
康梦庚一心在衙读书,除自己两个家人之外,贡家另检个伶俐小厮,贴身服侍。那小厮每事知机,言谈有窍,康梦庚甚是爱他。
一日,康梦庚拈韵赋诗,那小厮在旁,只管点头咋舌的赞道:“做诗真是天才,尽有多少读书人,都做不来哩。假如人家女子们,不知可有个会做诗的?”康梦庚道:“呀,则你家小姐,便是绝妙诗才,你难道不晓得么?”那小厮笑而不言,惹得康梦庚满心疑惑,连连盘问。那小厮才回道:“小人原晓得的,偶然闲问,相公莫疑。”康梦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语之间,甚觉明快。怎今日说话,如此含糊?”那小厮道:“小姐本来识字,方才我这话,实是问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梦庚听他说话跷蹊,心里甚不快畅。
过了几日,康梦庚偶然捡着贡小姐咏雪之诗,细细玩味,只管击节叹绝。只见那小厮送进一壶茶来,立在桌边,笑嘻嘻看了一会。忽问道:“这幅诗笺,是我家老爷,歇船在扬州做的,如何却是相公藏着?”康梦庚听得,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见是老爷做的吗?”那小厮道:“这日在奶奶船上,天方大雪,是我亲眼见老爷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说谎。”康梦庚道:“这诗说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爷将来作回聘的,难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厮道:“嗄,怪道在相公处。既老爷说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康梦庚想道:“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船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说起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
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
康梦庚听这一番说话,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闷。每日盘问那小厮,终久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又过了数日,那小厮说道:“园内的牡丹开得十分富丽,相公终日在书馆闷坐,何不去看看,消遣会儿。”康梦庚道:“我正纳闷,况生平最喜牡丹,就烦你领我去步步也好。”那小厮欣然就往,弯弯曲曲,过了数重院宇,才到后园。果见魏紫姚黄,玉楼金带,真个锦蔚霞蒸,十分烂漫。康梦庚同小厮转过假山,过了石桥,另是一条曲径,通着一座小园,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内,重楼叠院,柳映花遮,点缀得异常幽雅。便问那小厮道:“这所在可进去得吗?”小厮道:“进去不得,这便是我家小姐坐卧之处了。”康梦庚道:“既如此,想小姐卧室还在后边,我只到他前边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厮道:“这还不打紧,总是小姐在第三进楼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进里头看看也不妨。”康梦庚同小厮正走入阶,只见一个小丫鬟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画纸,见了康梦庚,故向小厮惊讶道:“这甚么所在,你敢领闲人到此,我对老爷说知,拿你打断腿哩。”小厮道:“胡说,这就是康相公,怎说闲人。”那丫鬟忙赔笑道:“我实是不认得,康相公莫怪。”康梦庚道:“大家体统,本该如此。只问你手中的是甚画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哩。”康梦庚道:“试与我一观,不知画得可好?”丫鬟便双手奉上。康梦庚展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骇,却绝不似广陵舟中所见,竟似个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错了。”丫鬟道:“我时刻在小姐身边,岂不认得小姐面貌,怎说拿错。”便连忙卷了,依旧拿着往外而去。康梦庚越发着忙,便问那个小厮道:“方才这个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厮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谁敢假得。难道世上再有个毛延寿不成,想是相公当初见过,今日小姐又长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认得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我去冬所见,浑若天仙,今日画中,犹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厮道:“一些不难,也不消争论,小姐现在后楼,我同相公到后边屏门里张一眼儿何如?”康梦庚欢喜道:“如此极妙。”便同步进后室,小厮悄悄叮嘱道:“相公须屏息声音,不要被小姐知觉,罪及于我。”康梦庚道:“这个自然。”便向屏门里仔细一张,只见后边楼上,铺排倒也齐整,靠窗一副桌椅,坐着个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后边立着四五个婢女,斟茶打扇,俨然尊重,面庞恰与适才画中所见无二。康梦庚初还未信便是小姐,又觑了一会,只见贡玉闻,恰在后边踱出,到那女子面前,说道:“妹子,你看过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过,还不甚开。”贡玉闻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帐做首牡丹诗儿,送去与康哥哥索和,卖弄些才情。自清早想到如今,争奈一句也做不出来,欲去求爹爹代做。”贡玉闻道:“爹爹坐堂审事哩,停会儿退了堂,我替你说罢。”康梦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厮也连忙随出,扯着康梦庚问道:“相公瞧见了吗?与画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无姊妹,难道又错了不成?”康梦庚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一把拖定那小厮道:“我同你到别处去细讲。”小厮道:“恐老爷晓得,我不去。”康梦庚那里管他,紧紧扭着他去了。正是:
巧处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怜情太癖,才美误相窥。
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是贡玉闻与钱鲁、褚顺三人定的巧计,要离间康梦庚姻缘之故。那真容,即前日褚顺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顺画他真容的那个侍女。园中的楼宇,便是贡玉闻的馆室。那小厮,也是贡玉闻的贴身嬖宠。一应打动他的话头,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窥窃香奁的计策,都是他预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装小姐,及望见康梦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讲话,许多做作,也是他预先打点的。
康梦庚那里知道,还扯着那小厮到个僻静去处,细细盘驳道:“此事你定然晓得,我当日所见的那位小姐,实是何人?你若说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说,我便对老爷说知,是你领我去窥探小姐,大家搅一个不清净。”那小厮道:“是我一时失误,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转惹出祸胎,到自己身上来了。既相公发急,小人不得不说。但是说了,相公或者从权忍耐,或者另图机缘,但不要发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梦庚道:“承你好意,我岂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类。”小厮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爷,甚爱相公才貌,故欲纳为东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识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见笑,酬聘的诗,故此老爷代做。”康梦庚道:“做诗既怕出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见的那位美人,不知谁人之女?定是个才貌兼全的了。”小厮道:“美满事情,大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决无两全。论我家小姐,虽不甚通,也还识字。若相公所见之女,貌虽甚美,却一字不识。”康梦庚道:“既是无才,何贵有貌。”小厮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却是老爷身边,一个管家老仆所生。从小就许配与宅里一个小厮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见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扬,故此叫他权时假扮,掩饰一时眼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将就了。”康梦庚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原来一片蜃楼。向说贡小姐才貌两全,究竟是个村姑俗妇,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虚假,只是你家老爷待我甚浅,我几乎懵懂一时,惹人笑话。”小厮道:“这些便是真情,蒙相公垂问,不敢不说,相公切不要轻易出口。况且此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好隐然消释。”康梦庚道:“我自理会,你只管放心罢了。”因急回书房,心里转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这一番奚落,岂不是自取。今既无所恋,住在此间反觉无谓。若将此事发觉,这小厮一片好情,通我知道,岂不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图他访,隐然割绝这条路径,倒不至伤情破面。但欲出游,贡鸣岐又决不放我。况且见面时,我这一腔浩气,又不能隐忍,未免要现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见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径出私衙,连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牵缠不了。但恐他不知情节,岂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题诗一首,置于案头,自然看见,也使他知我为此而去,晓得自家有些不是。”算计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叠铺陈,整束行李。打点停当,一面发装出衙,一面吟就一笺,压在案上,飘然出门而去。
原来门役及家中内外,悉是贡玉闻吩咐,故毫不拦阻,又不通报。况贡鸣岐公务甚忙,那里知觉。贡玉闻又恐父亲追赶,反捺迟了两日,到第三日才报与父亲得知,说康梦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贡鸣岐大惊,忙问小厮,俱说不晓得。急急到书房一看,果然已是空室,不胜骇异。忙差衙役,分头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严,并无失礼,况又谊属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处,也该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当禀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别也不别,飘然遁去?况他又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怎如此决裂,毫无当时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将案头书籍,逐一细捡,却见压着一幅花笺。贡鸣岐取来一看,只见是首绝句,又无题目,也不落款。诗云:
石家金屋本无人,怪杀东风借作春。
今日画眉人去后,香奁从此镜飞尘。
贡鸣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亲眼见的,况并无姊妹,怎玩他诗意,却生生怨是假的,故弃而不顾了。不知他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来问我一个明白?胡乱去了,轻率到这个田地?”便进去报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骇。又将那诗,送与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叹道:“观他诗句,已是决绝。但康生乃志诚君子,决非薄幸之流,是必有人间阻,兴此风波,一时不察,误信诽言,终必自悔。孩儿总是守贞待他便了。”贡鸣岐道:“但衙内有何外人往来,作此毁谤?”一时猜疑未定,唯贡玉闻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却说康梦庚,出了私衙,因计贡鸣岐:“知我如此行径,决然要见明白,自必着人追赶。”反在城外一个僻静村庄,寻所僧舍住下,谅他们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来,反一连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道:“我此行,原为姻缘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访求,必无人物,除非到江南下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况且场期不远,咫尺金陵,又且便于应试。”计议定了,连忙雇下牲口,径往江南进发。一路心绪怏怏,虽怪贡鸣岐赚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终加我恩义。今如此报他,殊觉负心,又好生不忍。若论婚姻之事,又断不可为。”即晚间旅舍之中,梦寐颠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为之坠泪。
不多几日,已出了山东界上。一日,将到高邮,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像个有雨的光景。康梦庚吩咐掌鞭的,紧着些走,早早到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无村庄,三人躲避不迭,互相叫苦。康梦庚忽抬头,见旁边树林里,远远有高楼峻宇,飞脊连云,只隔着二三里远近。因问掌鞭的道:“这所在,想是有个寺院,快去躲躲。”掌鞭的道:“我往常在此经过,却不曾留心此处有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着,还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这荒僻去处,没有路径,不知可走得通哩。”康梦庚道:“事急了,拼着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见得。”三个骡儿便牵着,望草地里胡乱踹去。正尔走着,忽听得有人唤道:“相公们走差路了。”康梦庚回头一看,见是个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独自个坐在一棵大树下躲雨。康梦庚忙招呼道:“小哥,我们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儿,不知有路走吗?”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条大路不走,却走这些邪径。况小路上荆棘甚多,如何行得。”康梦庚道:“因是我们不认得路,相烦你指点一声。”那童子笑道:“当得,当得,总是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来,往前先走。三个随后,缓缓跟着。不上数武,果有一条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过得半里多地,便有长松夹道,花落鸟啼,画桥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妇,见少客而迷心;大胆书生,入香奁而按剑。未知康梦庚此去,到个甚么所在,毕竟又与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总评:
婚姻本当听天,原不该着相。只因康梦庚特把细了,故此有这一番奚落。可为少年之戒。钱鲁出口矜张,侈言豪富,大是有景,可谓名称其实。贡玉闻算计妹子,倒费了许多心机,本是好意,无非要妹子做财主婆耳。尤妙在小厮口角。
句句推出关门,情景酷肖。
又评:
康梦庚出虎头关,入迷魂阵,总是情魔障隔,便有许多葛藤。
第七回 神君里怒斩白蛇精 王屋山大破黄衣寨
词曰:
痴煞多情,舍才美另求倾国。心魔处楼台幻现,酒樽俄列。粉面明珰花影里,歌裙舞袖,阳台侧。听筵前一曲按梁州,情堪惜。 珠玉队,温柔迫。冰雪腕,风流别。问兰香何处?腥闻惊彻。锦帐笙歌连夜雨,楼台灯火虚明月。笑繁华已烬劫灰寒,都消息。
右调《满江红》
康梦庚正没处躲雨,忽遇那白衣童子,引他到一条大路。这路俱用白石砌成,宛似瑶阶雪岸。此时,雨势略缓,康梦庚一路走着,便问那童子道:“这地方叫甚所在?前边的可是所寺院么?”那童子道:“却不是寺院。此地叫做神君里,里中并无小姓,止有一个佘家。先世受封常山郡王,今已谢世,并无子嗣,只有一位郡主,年已十五岁,未招驸马,尚是寡居。且姿容绝代,词华擅场,即西子、南威,亦不能及。只是性爱穿白,因号白衣郡主。故男女侍从,皆奉郡主所好,俱穿白衣。相公适才见宫阙崔巍,即郡主所君之府,实非寺院。”康梦庚道:“小哥何人?乃知郡主如此详悉?”童子道:“小可亦佘氏厮养,故郡主之性情言动,无不深知。”康梦庚道:“如此失敬了。但郡主侯门似海,恐非外人息踵之地,还转去罢。”童子道:“天尚未晴,且权躲半晌,免得前路吃苦。”康梦庚道:“我原打帐躲躲,只因认是寺院,故策蹇而来。今既知郡府,便不敢唐突。”童子道:“我郡主尊宾敬客,尤重文才,且气逼须眉,谊敦大雅,相公何可以巾帼弃之。”康梦庚听这童子,善于辞令,便已不俗,料那郡主,决非平等佳人,莫若乘其款留,一观动静,未为不可。便道:“小哥所言固妙,特恐外邦游士,率尔登堂,郡主闻之,未免见罪。”童子道:“郡主好贤若渴,以相公之人才,谅不相弃。”说话间,已到郡府门首。只见雕檐壮丽,日近螭头,飞脊崔巍,云连雉尾,琉璃闪烁,锁钥森严。康梦庚跨下骡来,吩咐朱相、王用,并掌鞭人,俱外厢等候。童子逡巡引入。见其院宇,皆金庭玉柱,翠璧瑶阶,光彩陆离,镂琢异巧。进了四五层院宇,童子道:“相公请少坐,待小可禀明相请。”不多时,先有两个少女,捧出华冠丽服,送与康梦庚换下湿衣。又坐片时,只见方才那童子出来,说道:“小可已禀过郡主,请进内堂相见。”说未了,忽见屏门大开,便有两个绝色女奴,出堂迎请。又走过数重庭院,方是内堂,只见,锦额朱帘,花香玉映,重捆璀璨,奇卉纵横。院中,玉案银筝,画屏锈榻,金钗粉黛,环列数行。不啻如蕊宫椒寝。康梦庚才步入庭中,早见十来个宫妆美人,携灯执扇,引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阶迎接。身穿织锦琼裙,光彩射目,金珂玉佩,摇曳铿锵。头戴八宝凤冠,珍珠璎珞,缀饰四围。且雾鬓云翘,翠华掩映。下穿八幅湘裙,衮绣炫耀,珠玉四垂。则长裙之下,两瓣金莲,珠尖风头,不盈三寸。皆素罗鞋袜,纤纤绝埃,直觉迹印花尘,香生步履,姿容妆抹,事事可人。诗云:
姻缘方拟出尘游,未见春风第一俦。
今日白衣真绝世,果然魔母擅风流。
康梦庚知即是郡主,便鞠躬上堂,整容四拜。郡主答拜如礼。康梦庚平身站立,偷眼瞧那白衣郡主,果然花容月貌,玉琢不成,粉描不就,天然颜色,不类凡姿,且轻盈妩媚,若不胜罗绮。因想:“世间果有此绝色!我康梦庚一韦布之子,虽不敢望其玉体,即此睹面相接,已自销魂。”郡主娇音婉转,命侍女们看坐。康梦庚恭揖道:“小子草莽贱夫,布衣下士,得登王者之堂,幸属郡主之盼,已出万幸,何敢僭坐,以乱尊卑。”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雅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一坐。”康梦庚再三谦谢,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内陪坐。女侍献上香茶。点茶之物,人莫能识,食之但觉甘美可爱。连献三茶,乃毕。郡主开言问道:“先生名姓大表?何方贵籍?青庚几何?何由至此?”康梦庚答道:“小子姓康,名伊再,字梦庚,浙江平阳人氏,年才一十四岁,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闱伊迩,因驰辔而南,路经贵里,忽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实不知郡主第宅。冒昧误投,方且觳觫待罪,不意反承盼睐,谬辱宠荣。小子何福,乃有此盛遇。”郡主道:“原来先生乃东南名彦,不啻祥麟威风。贱妾何幸而邂逅遇君,得以亲承大教,不胜欣荷。”因吩咐女侍们排宴。
不一时,玳筵具设,簠簋交陈。郡主逊康梦庚入席。康梦庚殷勤致谢道:“小子一介寒鲰,何敢遽叨渥款。”郡主笑道:“浊醪粗馔,本不足以献君。忝在相爱,故敢奉劝一爵,小助谈兴。”欲逊康梦庚上坐,自己侧面陪侍。康梦庚必不敢当,只得勉强,仍照面西而坐。郡主一席,向内相陪。才坐下,女侍们献上酒肴,皆山珍海错,极人间罕有之物。金尊玉箸,穷极奢靡。酒过数巡,郡主吩咐女侍们,奏乐的奏乐,按舞的按舞,唱曲的唱曲,一时间便有十数女乐,立于阶下。檀板轻敲,玉笙低度,箜篌嘹亮,箫管缤纷。又有两个绝艳丽的少年美人,绯衣绣带,珠冠翠翘,盘旋于氍毹之上,轻身妙舞,柳腰曲折,广袖飘扬,素手低垂,星眸转盼,轻盈态度,分外可人。引得康梦庚神魂飘飏,如置身蓬壶阆苑,疑非人间有此乐也。未几有四个美女,和弦按板,缓缓而歌。唱出一套《九嶷山》曲儿道:
〔香罗带〕疏星漏绮窗,幽期怎忘。黄昏整步惊佩扬,菱铜轻拂拭新妆。〔一江风〕绣户偷开,摇动双环响。忙将衫袖挡,恐惊他耳隔墙。〔懒画眉〕悄步出帘栊,转忧慌。猛听得,隐隐鼾声在耳厢,却原来是陪宿小梅香。〔醉扶归〕花边月底情摇漾,担愁常自忆高堂。怕梦转,罗帏唤儿行。〔梧桐树〕雕阑倚海棠,绣阁摇朱幌。树影俄惊,恍惚人来往。不禁小鹿儿心头撞。〔琐窗寒〕过湖山画桥西向,匆移金屧响。空廊,怪篱根吠起乌庞。〔大迓鼓〕他偷将婢妾央,传书寄柬,纸短情长。巫山咫尺浑难傍。〔解三酲〕画楼前想杀风光。翻嫌行处清辉满,转怯闲庭风露凉。耽惆怅。〔刘泼帽〕从来好事多磨障,漏更长,逗的春魂飏。〔余文〕今宵倘得同鸳帐,九疑山作雨云乡,莫筑愁城接太行。
唱完,只觉悠扬缭绕,声调遏云,宛转生妍,纾徐合节。康梦庚不胜欢喜,只管击节称快,真个急管繁弦,浅斟低唱。不觉风传漏板,月转花梢。康梦庚已是半酣,便出位告辞道:“小子蒙郡主推恩,得以饱沃玉食。但贱量不胜豪饮,斗胆告辞,望郡主垂宥。”郡主道:“藉此杯酌,正欲谈心,何为遽尔见弃。先生姑请宽坐,妾身尚有一言奉闻。”康梦庚因复入席,恭问道:“郡主有何见谕?小子自当躬听金言。”郡主道:“但语及于私,言之实耻。本不敢自述,幸觌面对君,形骸不隔,似可无嫌。妾身痴长素封,生成金屋。自先君见背,闭户守贞,年登十五,未卜所归。今得与君萍水言欢,倾心相吐,若蒙不鄙陋质,原抱衾裯以侍君子,不识先生以为何如?”康梦庚道:“郡主天潢贵胄,小子草莽鄙儒,岂可僭分宫闱,折书生之薄福。”郡主道:“先生乃江东贵客,何逊若此。正恐贱妾无容,不足侍巾栉耳。”康梦庚想一想道:“我正为贡家误我姻事,方欲另求淑女。今当此艳美,岂可反为错过。”便乘机应诺道:“若果郡主屈尊下配,选及寒鲰,固生平未有之奇荣,人世希逢之旷典,何敢过逊,以负郡主一片美情。”郡主大喜道:“先生见容,妾可谓得所托矣。”遂命旁立十二金钗:“每人各执玻璃盏,代我奉劝康相公一杯。”众美人应诺,一齐举杯斟酒,送至康梦庚面前,跪而献上道:“妾等奉郡主,各进一觞,为康相公贺喜。”康梦庚忙立起身,接杯在手,便道:“美人请起。”则一饮而尽。第二美人,亦复跪献,康梦庚轮流接饮,一连七八杯,早已大醉,不肯饮完。众美人一齐跪求道:“相公不饮,妾等便有谴责,况奉郡主使令,相公慢妾,即慢郡主。”康梦庚不得已,勉强把十二美人的酒,尽皆吃完,已是酩酊。郡主见康梦庚已醉,便叫掌灯入院。一霎时,莲炬分携,纱灯引路。过了许多宫殿,直至一室。但见:
重帘锦额,翠绕珠围。异彩纷披,天香馥郁。妆台畔银烛高烧,宝镜前鸾绡轻掩。瑶琴云瑟,石几斜分,象管银筝,画床交设。鹤羽扇招兰蕙之风,孔雀屏射虹霓之彩。摆列着玳瑁床、珊瑚枕、如意衾、合欢帐事事风华;安排上狻猊鼎、龙脑香、同心带、合卺樽般般珍异。瓶插雉尾,帘卷虾须。架上牙签叠叠,壁间图画森森。休说人间无与争奇,便洞府莫能擅美。
康梦庚身入其中,喜不自遏,与郡主携手并肩,相偎相傍。抱至床前,便欲解衣就寝。康梦庚先为郡主除下冠簪钿饰,然后玉扣轻松,带围宽退,解去里衣,露出冰肌雪腕,柔腻可爱。康梦庚正欲贴近其胸,抚摩其乳,刚欲上手,忽闻有阵腥臭之气,直触鼻脑,秽不可当。康梦庚大吃一惊。此时虽则甚醉,然心里逼清。想道:“如此美人,那有这种腥臭。必是邪物。”慌忙立起身来,抖擞精神,假意悔过道:“我真个醉也,婚姻大礼,不告父母,岂可造次苟合,有伤风化。”郡主笑道:“郎君何拘泥若此,真乃书生伎俩。”康梦庚道:“我原为避雨而来,今既雨霁,便当奉辞。”郡主作色道:“郎君既为入幕之宾,如何又作脱钩之计。妾身非路柳墙花,郎君怎效秋胡薄幸。”康梦庚道:“奈我功名念切,无暇图欢,至婚姻大礼,待小子告之家庙,重以币聘,未为迟也。”郡主怒道:“郎君既萌此意,便不该唐突,岂有敌体之后,骤尔变更。以妾为何如人?竟贱薄至此。”康梦庚道:
“既已同心,何妨迟此旦夕。”便往外飞走。郡主亦尾之出而出。有诗云:
为求才美渡银河,谁道相遭又是讹。
总为心魔未降伏,现为金粉抱云和。
康梦庚逃出前堂,早被众姬妾拦住不放。康梦庚一手撇开,挣身而出,恰看见方才那白衣童子,便扯住道:“我的家人在那里,快同我出去便罢,若不走时,还你个死。”那童子被这一把捺定,怎敢不走。
却说朱相、王用及掌鞭人,守候多时,不见动静。正焦躁没法,忽见康梦庚慌忙而出,便迎上问道:“相公出来了吗?”康梦庚道:“有邪气,快些走罢。”朱相道:“怪道我方才见的不错了。”康梦庚急问道:“方才你见甚么?”朱相道:“正要告禀相公。方才小人守得厌烦,往门外看看野景,见这班白衣小厮在草地里打滚戏耍,一霎时俱变做乌蛇,又一会,仍变了人。小人冷眼瞧见,不敢说破。今见相公说是邪气,因此我方才所见的是真了。”康梦庚道:“可也作怪,如今天好了,快些赶路。”正吩咐整顿行李起身,忽见郡主与众多婢妾,赶至面前,喧哗吵闹,把个康梦庚团团围住。郡主指定了面,大骂道:“我怎生礼貌待你,你却在我府中,如此撒野。只问你,今日去也不去?”康梦庚道:“如何不去。”郡主大怒道:“只怕由不得你。以我之气焰,何难立伤汝命。但可惜此好人物耳。今既如此无情,拼得食汝肌骨,也当春风一度。”康梦庚听得,也大怒道:“小小妖魔,敢犯吾正士。吾岂不能杀汝!”便向锦囊中,拔出利剑,望郡主劈头一下。郡主不曾提防,躲闪不及。可怜脑血迸流,往内疾走。康梦庚尽力把姬妾们,砍伤大半。但听半空中,忽喇一声,非雷非雹,一阵烟砂。康梦庚挣眼看时,却变做一片荒郊,那里有甚宫殿。家人与掌鞭的,各各大骇。康梦庚道:“你们不要慌张,但莫输与他意气,须寻着血路,追至巢穴,看是何物?”大家依着血痕,直走至三里多地,有座土山,其色皆白。山下一个土潭,约有三四尺广阔。只见有条绝大的白蟒蛇,壮有一围,长可数丈,头已砍破,死在潭中。旁边又死着许多小蛇,尽皆白色,亦有丈余长大,俱血迹未干。康梦庚恍然道:“方才朱相所见白蛇,果然非谬。那大的即白衣郡主,这些小的,便是姬妾辈。他在人烟不到之处,年深月久,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千年而后,便能变化人形,并知言语,幻成宫殿,诱少年男子,采其元阳,以壮精气。如此害人之物,不灭其根,终为后患。”便叫朱相、王用两人,往四处拔些枯草,堆塞土潭,点起烈火,烧得遍地通红。可惜千年神物,种类不存。三人仍复上骡而去。诗云:
邗沟春色径无媒,书把繁华付劫灰。
一曲梁州人便误,三千脂粉现楼台。
康梦庚走出村来,已是晓钟初动,残月低沉。只闻茅店鸡声,早见板桥人迹,却并非昨日来时这条大路,那里有甚长松花鸟,总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引人入胜。因询之父老,俱说此地向来原有居民,只因有毒蛇害人,故不敢居住,都搬开去,遂成旷野。康梦庚心里好生快畅。一路走着,因对众人说道:“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说此地叫做神君里。又说先世封常山郡王,又姓佘,都含而不露。幸是我小心,不曾上手。若愚莽些,不辨好歹,误兴交姤,沾了毒气,必死无疑。”王用道:“这是相公的福量大,那妖物也该数尽了。但不知既被缠住,如何又得脱身?”康梦庚因将前事,细说一遍。众人尽皆称异。
在路,晓得夜宿,不数日,到了金陵,便在承恩寺里借一个下处住着。尚是六月天气,终日读书之暇,便往各处乘凉游玩。如雨花台、桃叶渡,以及牛首、秣陵诸胜,无不游眺殆遍。其间红楼翠馆,佳者固多,在常人见之,便为武陵姑射,一入康梦庚之眼,只是俗粉庸脂,略无所系。一连游了两月,游兴索然。因叹道:“才美之难,一至于此。”
到八月初旬,众秀才纷纷打点入场。康梦庚虽无意功名,也免不得随众走走。三场之后,等待榜发,却高高的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下处,众人无不喜悦,惟康梦庚坦然不以为得,只吩咐朱相打发报人去讫。明日,准备几色礼物,谒见座师、房考,并拜拜同年,粗完世事,乃想道:“大凡科名得中。天下尽知。倘贡鸣岐着人赶到此地,踪迹着了,叫我如何抵答。不若悄然往别处一游。今尚在幼年,功名之事再迟几年,也不为晚。只婚姻一节,非旦夕可图。如今只先求佳配,后及功名,径往姑苏一路,或者蛾眉不少,其中定有名姝。若得遂心,岂不美于金紫万倍。”志念既决,便不想上京会试,竟收拾行装。叫王用到水西门雇了一只桨船,即日起程,明早就到了镇江,泊船西门外,进城见见府尊,谢他前日用情之雅。转身又到韩老儿家问问,才回舟中。府尊出城答拜,再三款留。康梦庚是超脱的人,岂肯在势利场中觅食。一等府尊别后,忙忙开船,连下程请帖都不及致送。诗云:
人生相竞说交游,一面曾经便强求。
谁似雅人深意气,片帆不为故人留。
话分两头。且说山西潞安府有个参将,姓冯,名雨田,字我公,乃是四川成都府人。出身科目,为人耿介刚直,善谋略,娴弓马,治兵则宽而用则严,抚民复安而无扰。故遇敌必克,有战必胜。是时,四方多敌,烽烟数警。冯我公屡建奇勋。但五旬无子,止生三女。长次俱嫁。只第三女儿,年纪尚幼,不曾允聘。且生得温润秀雅,面如美玉,就叫他乳名玉如。五岁即丧了母亲,冯我公是个豪侠武夫,不重女色,便不想续娶。亲自抚养幼女数年,爱如慈母无二。那玉如小姐,虽是个小小女儿,然其志性,却不与两位姐姐相似。其女红针织,虽皆精妙,俱弃而不为。终日把父亲这些兵书阵诀,细细参研。可惜是个红粉闺姿,倒淹贯满腹,一腔经济,诸凡得失利钝,三才五行之道,靡不洞如观火。往常间,见父亲射箭,他也学射。见父亲使枪,他也学使。还把父亲的马,叫人牵到后衙空地里去学骑。不三五年,不惟冲突之法皆精,且使得一手儿好枪,射得一手儿好箭。父亲虽知他如此,然家世习武,不以为怪。冯我公又酷好兵法,故此不去管他。小姐虽偏事武功,然灵心慧性,终不为习染所移,在闺闱之内,长裙绣带,雾鬓云翘,依然罗袜轻盈,柳腰婀娜,仍不失美人态度。至于操音律,展书翰,吟花咏月,赋兴题情,其风雅之事,靡不纤纤妩媚,以及弹棋作字,鼓瑟调筝,皆高妙出奇,悠柔合节。真所谓须眉之内第一,巾帼之外无双。一时王孙公子,争来求聘。冯我公也欲完成儿女的事,便与小姐言及。小姐道:“孩儿尚幼,爹爹须从容商议。”冯我公道:“我今年老,只有你的姻事未谐,心里挂着这条不了事件。趁我眼前,不可不早为此计。”小姐道:“爹爹春秋方盛,且再过几年,等孩儿长成,再作道理。”冯我公道:“想这几头,你都不惬意。不知何等人家,才可允诺。”小姐道:“孩儿岂望扳高,只爹爹看来,人才与孩儿配得过的便了。”冯我公暗想:“眼前这些人物,都与女儿比合不上。”便不好再说。只怏怏走开去了。有阕《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郎才何处?佳人空待,恐暌隔天涯之外。幸情根有种,难将好事终埋。想桃花源畔,连理枝头,定有鸳鸯派。但蜂寻蝶趁,也费疑猜。怕风雨无端入幕来。〔贺新郎〕谁同调,堪同拜,恐阳春和寡人无赛。画眉客,果安在?
是时,山西有大盗沈昌国,招集亡命,潜据王屋山,僭窃尊号,攘掠地方,肆无忌惮。诸喽啰将卒,俱戴黄冠,穿黄衣,自题其巢曰黄衣寨。逞其蛮勇,攻城陷地,潞安一带,竟险些有不终朝之势。守城总兵,报闻督院,便令冯我公聚剿。冯我公闻令,连忙点兵出征。星夜到了王屋山,扎下营垒。贼营探事的,飞报入寨,沈昌国闻有官兵前来,便亲身披挂,提刀上马,赶至山前,大声呼喊。冯我公全装甲胄,匹马当先。二将争持,一场好战。但见:
飞沙走石,雾卷烟屯。绛云与血汗争飞,晓日共兜鍪相映。一往一来,相冲相突。
冯我公是文武将才,沈昌国不过匹夫蛮勇,那里禁架得住。未及数合,勒马慌走,被冯我公随后赶上,尽力一枪,恰中左臂。沈昌国哎哟一声,几乎坠马,踉跄而遁。冯我公恐有伏兵,便不追赶,把贼兵伪将,杀的身首如山。直至傍午,才鸣金回阵。督院出疏告捷,升冯我公都督佥事,各官庆贺不题。
却说沈昌国,左臂中伤,负痛而逃,败回黄衣寨。正呻吟叫号,忽军卒报将入来,说有个不僧不俗、似道非道的一位方外术士,要求见大王。沈昌国正苦挫锐,听说是术士,必有秘法,忙叫请进。那方士蹒跚而入,怎生打扮?但见:
纶巾羽扇,鹤氅芒鞋。丝绦系腰,葫芦挂背。一双眼,好似悬铃;两道眉,浑如插剑。胡须上卷,只闻毛里传声;肌肉横生,恰似皮中有路。怀揣一条宝剑,自夸能遣将驱妖;袖藏两册兵书,凭说可攻城陷地。三十六般变化,尽是邪机;七十二种遁形,无非怪异。正是:鬼门道上由他过,幽谷关中无此人。
沈昌国见那方士,状貌不群。便出位恭迎,携手入寨。作过了揖,逊他上坐。那方士略逊逊儿,便坐了客位。沈昌国鞠躬问道:“先生高姓大名?何方到此?忽蒙见顾,不识有何台教?”那方士道:“学生姓凌,名知生,京师人氏。偶尔云游到此,闻大王有阵厄,特来相助。”沈昌国大喜道:“不知先生用何妙术,果能辅我成功否?”凌知生道:“学生少习兵法,长得玄机,遁法通神,阴谋莫测。更能驱神役鬼,唤雨呼风。加之滚石飞沙,换形变相,兼可剪纸为人,撒豆成马。凭他劲敌当前,转眼灰消烟灭。”沈昌国起舞道:“若得先生助我一臂,何愁大事不成。今山中粮草甚足,人马尚有数千,旬日之后,就烦先生整兵而出,先打潞安,杀了冯雨田这老贼,以泄今日之耻,岂不大快。”凌知生道:“这事,学生当得效力。但须拜我为军师,总揽威柄,才可令服众军。若不蒙大王见重,则群小玩狎,何以振兴军旅。”沈昌国道:“这事自当如命。”便传谕各寨喽啰,择吉祭天,宰牲歃盟,拜凌知生为军师,发台受印,一应机宜,悉归掌握。号令众军,威风烜赫。
过了月余,便想兴兵构难。点齐人马,放炮离山。将近潞安府,便屯下营寨。探子飞报入城,冯我公即带三千壮卒,出城御战。沈昌国一骑相迎,冯我公笑道:“幺糜逃贼,想是自来授首了。”沈昌国怒道:“前日偶尔小失,今特来与你赌个高下。”两边放过马来,一场厮杀。沈昌国谅不能久战,只得勒转马头,连慌逃遁。冯我公紧紧赶上,未及里许,早见军中冲出一马,接着便战。冯我公问他何名?那人道:“你不认得军师凌知生吗?”冯我公道:“只怕你倒不知死哩。”二马相交,枪刀并举。凌知生抵当不过,便念动妖诀,回手一挥,山摇地震,沙石纷飞。霎时间,眼目昏迷,烟尘蔽野,现出许多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狰狞凶险。吓得那些三军之士,倒戈弃甲,抱头惊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冯我公只得败阵而奔,被贼军踊跃向前,一阵乱杀,真个片甲不存,血流漂杵。冯我公逃回城中,被本城总兵参报各宪。督院不分皂白,一疏纠参,将冯我公拿下狱中,候旨定夺。报至衙里,玉如小姐,哭死方苏。忙到狱中,与父亲商议,要求上司发些兵马,亲往追剿,翦灭贼寇,与父争功。颇似木兰女子。但未知此去,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康梦庚色相未空,心猿太活,一念情痴,遂入魔道。可见销魂境界,无非心魔幻现。此心一正,自然灭没。从来美色耗人,甚于蛇而不觉。白衣郡主可为色中一帜。观者当自猛省。
又评:
将军有战而得封,亦有战而得祸。但沙场汗马,天不忍负。或者笃生奇女,助父不逮。便成败有数,亦不能必之于天也。叹叹!
第八回 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 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
词曰:
望断神州情一线,十年劳梦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诗可羡,人可羡,东园一似天台便。少客情钟淑女怨,春心倩托诗相见。谁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变。
右调《天仙子》
玉如小姐,闻父亲被难,自想生平习武,颇得精义,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时。便往狱中与父亲说知,要代父立功,请释前罪。冯我公力止道:“小小女儿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军。万一不济,身命所关,岂可儿戏。”小姐道:“杀身事小,救父事大。难道坐视父亲,遭此屈陷不成。”冯我公道:“虽是你一点孝念,只恐徒为无益。况贼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胜。”小姐道:“成败虽有天数,但我与贼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躯,任其骄悍。且尽人力而为之,未为不可。”便转身回府,具情各宪。上台俱怜他孝心,尽皆允从,给与五千军马。小姐亲赴教场点齐,明早出城讨战。坐马提枪,雄风赳赳。沈昌国闻知,率领贼众迎敌,正遇玉如小姐。见是一员女将,美若天孙,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觑定,提着把刀,不忍便战。被玉如小姐大骂道:“好大胆贼奴,王师声讨,尚不引领受诛,还敢拖延时日。”沈昌国笑道:“小小裙钗,有何本领,我不忍杀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个压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贼囚,死在眼前,还敢胡说。”两下刀枪并架,金鼓震天。三军踊跃,杀声腾沸。沈昌国只目荡心迷,依依恋恋。战才数合,被玉如小姐觑个破绽,兜胸一枪,连鞍带马,横翻在地。好个积年巨盗,一朝命毙裙钗。小姐正挥兵乱砍贼将,只见后队已到,凌知生一马当先,捻枪直取。玉如小姐往来招架,又战十余合,怎当小姐阵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动妖诀。一霎时,疾风暴雷,旗鼓毁折,灰沙四卷,途径昏迷。玉如小姐刚欲转身逃遁,只见半空中有万千石块,如拳头大小,劈头劈脑打来。小姐满身受伤,拼命而走,单骑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无一个生还。督院将冯氏父女功罪,奏报朝廷。敕下兵部会议。兵部复本云:冯雨田失机陷阵先经臣部会拟在案。今冯雨田嫡女玉如,熟谙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据该督题报前来,敕臣分别议处。该臣部查得:冯雨田嫡女玉如,忠孝两全,立功汗马。虽全军覆没,功在减等。然一袿裳而靖萑苻,原属佳事。且冯雨田历战有功,忠心可悯,合邀天恩宽恤,准复原官,免其前罪可也。疏上,奉旨将冯雨田免罪,降原职三级,调任江南苏州卫指挥使。
冯我公既得出狱,如死复生,一面料理任内事务,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对女儿说道:“我一生汗马血战多年,为朝廷竭尽心力,未尝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顽贼,用个妖术军师,致我无端受谴。此去江南,路越数千,离家不啻万里。我年已老,死生听之天数。只你小小年纪,未曾许人,累你相依万里之外,间关道路,跋涉维艰,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报国,今日罹此缺陷,儿虽女流幼稚,岂肯让志男儿作此娇骄之态,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异日,仍冀荣归故乡,方是孩儿志愿。”冯我公听了,转加赞美。父女计议停当,束装秣马,择吉起程。上台重其忠义,仍给与火牌勘合,逢驿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苏州,各役迎接上任。因是降官,不敢轻忽,依旧旌旗轩盖,仪从森严,诸将肃然听命。到任之后,冯我公一切劳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军心,无不欢呼感戴。有诗云:
沙场百战起疮癜,海角天涯谪一官。
万里关山乡思隔,仅余清梦别长安。
逾年之后,冯我公郁结成疾,医药不效。一日,唤女儿如玉吩咐道:“我因降调下僚,闲处内地,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以铭勋身后,碌碌一生,虚此岁月。因而忧愤得病,自觉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无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乡万里,关山阻隔。生不能归,死不能讣。汝又姻事未谐,身无所托,不能早为诺聘,耽误你身子,皆是我之过咎。然迟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恨。我若死后,可即将棺柩焚化,捡取骨殖,倘可携归埋葬,虽不能生还故乡,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所蓄薄俸,尚可衣食数年。但汝女流,茕茕无倚,可迁居别业,节慎固守,也还不致冻馁。我的阴魂,谅无拘系,自然早晚护佑。倘人家求你亲事,苟门户相当,便该允诺,不可仍前拣择,以致无归。”说罢,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玉如小姐见父亲说出尽头话来,犹如尖刀刺心,放声大哭道:“爹爹宽怀保重,病尚可起。万一忧烦增病,倘有三长两短,弃我一身,千山万水,如何下落。”冯我公道:“我岂忍割舍,只恐大限临头,不能自主。汝但洁清持身,与父母争一口气儿。我便瞑目。汝巾帼丈夫,自不肖我嘱咐。诚恐匪徒有侮,变出枝节,须善自保护,勿为旁人所讪。”俄顷,痰块上拥,喉咙闭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肠俱裂,恸哭失声。诸幕佐前来探问,见此光景,无不酸楚。一切衣衾棺柩丧事,冯小姐身为孝子,独力支持,事事如礼,众人无不称赞。到三七之后,治丧举殡,诸上司皆有厚恤,同僚部将皆各助丧致馈,都也不薄。小姐皆谢而不受。料理丧事完了,便托人租阊门外东园一所房屋门住下。小姐虽是女流,居丧守墓,哀毁骨立,一如男子无二。自此,谨守闺门,将诸男子仆妇,尽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岁一个老苍头,叫他种些园地,觑有机会。便图回籍。正是:
春风迟画阁,夜月护琴台。
留取同心结,灯前款款开。
话说康梦庚,在镇江府,别过府尊,发舟而下,一路并不耽搁。到了苏州,却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寻了一个幽静寓所,安顿行装。正值深秋天气,百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康梦庚终日携樽挚榼,恣意流连。见山涛七里,画楼雀舫,箫管蔽天,游女如云,万花若绮。康梦庚叹道:“人说吴俗繁华,金阊富丽,果不虚传。”便一意儿沉酣觞饮,寄兴林泉,花市调筝,珠街秣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认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个新科孝廉。一连住了两月,城里城外,一应名山胜水,柳巷花街,品题殆遍。虽红楼满前,绿鬓盈目,并没个可意人儿。不觉游情顿懒,闷闷不乐。
一日,独自个闲步出门,走过山塘,转至郊外,看看田间风景。绕岸沿堤,千纡百折,穿出一条小街。见有重楼叠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枫绚熳。旁边一带石墙,里头花木蒙茸,另有一种幽雅之致。虽不比玉楼金谷,却清清波波,颇似山林景象。康梦庚见景致不俗,甚可消遣,只管流连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进一观,却无门径可入,只得弯弯曲曲沿溪旁柳,转过石墙左侧。康梦庚在门隙里一瞧,见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满园,宛似武陵溪头,只少个渔郎问津,却有个白须老儿。提着罐水浆,在那里浇灌菜蔬,芟草锄地。康梦庚便将扇子在门上轻轻弹了几下,那老儿听见有人敲门,便放下水罐,龙龙钟钟,步到门侧边,问一声道:“是谁敲打门儿?”康梦庚道:“是要借这园子里游玩的。烦你开一开,”那老儿道:“这里内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开门,相公莫怪。”康梦庚道:“我因爱此园中景物幽雅,不过略看看儿,何必见拒。”老儿道:“我家规矩严肃,比不得等闲小户,万一里头责备,可不断送我老儿的饭碗吗。”康梦庚道:“不妨,我读书人,非村夫肉汉,只悄然观玩一会,谅不至惊动内宅。”老儿道:“相公莫连累我淘气。苏州景致甚多,可往别处生发,不要在这里缠我。”康梦庚见决不肯开,心下一想,却故意说道:“你不开也罢,只是我有句要紧话对你老人家说,可惜错过了。”那老儿忙问道:“相公有甚么话儿,可就对我说罢。”康梦庚道:“方才我打府前经过,听见人说,北边有许多兵马下来,到福建去征倭寇的,要在苏州扎屯,不知那个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报了你家园中内宽敞,要来借这所在养马。因此,我闻得这话,料想只在两三日后,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马粪荒场,连人口还不知怎样哩,故此我预先走来问问,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该有这场晦气,竟闭门不纳,我又何必相强。”说未了,转身就走。那老儿听见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开出门来,一步一跌赶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气恼,委是我老儿不识好人,快请转来,全仗你回护些。”康梦庚佯不回顾,那老儿越发慌张,赶上去紧紧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汉一时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见怪,一定请转去。”康梦庚暗暗好笑道:“老儿好些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杀了也不肯开。”因说道:“你既要我转去,只是你要领我到园内好景致的所在,游玩个快畅,便替你们周全此事。”老儿连连欣诺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浅,自然领相公游玩个像意。”康梦庚遂回身,步入园来。老儿跟在后头,还战抖抖捏着两把冷汗。康梦庚看那园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阕《山坡羊》曲云:
绿澄澄碧浔相映,锦重重落花铺衬。看绿绿瓜蔬架悬,见深深曲榭朱楼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鸣。篱根树底,黄犬声声应。是修竹映庐,别开三径。分明,西桥东水一泓。幽清,粉墙边鹤一声。
你道这园子是那一家?原来便是冯玉如小姐所赁的东园。这灌园老叟,即冯氏苍头。小姐因坐食宦赀,犹恐不赡,故着这老苍头,在园边空地上,种些瓜果,卖与村贩,觅些花利,稍助薪水。里边房子,虽不多数间,园中亭台花木,极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题四壁,以待游人属和,暗伏个选配之意。谁知俗儒村学,略扭得成几句,便自以为诗人,竟不辨小姐诗意是何旨趣,是何寄托,妄自卖弄才学。冀秋波之一盼,便浓涂乱抹,满壁纵横。小姐看见,又好笑,又好恼,遂叫人将诗句一概刷去,并将园门砌断,从此不容一人混进。
这一日,康梦庚步入园来,见景物幽妍,十分可爱,因问那老儿道:“这座园子,实是谁家所构,却有这般幽雅?”老儿道:“苏城之外,有东西两园,都有绝妙景致。此间便叫做东园。一向原有这些游人往来,挟妓张筵,寻芳拾翠,终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时不绝。相公,不见千家诗上有个‘东园载酒西园醉’吗,只因旧年将这一带院子,赁与人家居住,故把园墙砌断,只留这两扇小门,在此僻静去处,杜绝了这些闲人往来,繁华境界,已萧条大半了。”康梦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艳浓俗态。不知可还有甚出尘去处?并烦引我去走走。”老儿道:“有是还有,只不敢领相公入去,恐内里知道不便。”康梦庚道:“我还要替你用力,难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儿笑道:“几何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节事,毕竟要你照顾的呢。”康梦庚道:“这不消说得。”老儿道:“我同相公沿这一带石墙走去,转过曲水桥,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围,种植四时花卉,倒也可观。”康梦庚道:“这等甚妙。”便同着那老儿,缓缓步至亭下。只见那亭子有数间广阔,回廊四围,台沼空明,碧牖玲珑,朱梁藻耀,以及茶铛琴几,无不点缀精妍。而画箧诗筒,到处笔花相映。老儿向康梦庚指说道:“这亭子四时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红药,燕子双飞,莺声睆;夏则荷蕖蓬叶,沼沚鸳鸯,茉莉纷披,荼蔗掩映;至于秋景,则有海棠、金粟、雏菊、芙蓉,曲榭迎凉,高台邀月;到冬日,梨花赛雪,梅蕊含春,远山尽列琼瑶,近树皆飞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极爱这亭子,常常到此闲游,竟日不去,屡屡吟诗寄兴,写满壁间。只因往来游玩的人,没一个和得他来,故此尽情刷去,不留一字。”康梦庚顿足道:“闺人搦管传心,琳琅四壁。且阳春和寡,足见仙才。只可惜我无缘,来迟了些,不及见其一二,岂非恨事。”老儿道:“相公既会看诗,则后边轩子里,园墙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边看看,如何?”康梦庚道:“这等一发妙了。”便同走下亭子,转到后轩。康梦庚看那轩子,栽花累石,更为清雅。抬头见粉墙之上,果有数行细草,写得龙蛇飞动。及观其诗。乃是七言短句,题曰《春词》二首。念其诗云:
金钩双控燕来家,夹岸春风万柳斜。
却怪诗人操俗笔,误将香艳咏名花。
又:
碧管红牙金缕词,断肠春色燕飞时。
莫言此曲深幽怨,说与东风那得知。
成都冯玉如漫草
康梦庚看完,大赞道:“此诗含情写怨,优柔不迫,真三百篇之精蕴。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问老儿道:“此诗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为我说个详细。”老儿道:“相公你问他怎的?快些出去罢,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气哩。”康梦庚道:“我因见小姐诗才俊妙,所以相问,何必见拒。”老儿道:“有个缘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虽有才美,却不许传扬与外人知道,诚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说,村巷喧传,芳名有愧。故此,内外严密,声息不通。今日领相公进来游玩,已是大犯规约,岂敢再将小姐根底,轻易传扬。”康梦庚笑道:“我虽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与我说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这轩子里,坐两日再处。”那老儿没法,只得转口道:“相公要我说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说不尽小姐这些深意,相公自己领会便了。”康梦庚见他肯说,便在袖里,摸出个小纸封来,递与他道:“我方才偶尔散步,聊带些杖头,转送你买杯茶吃。”老儿接了,喜从天降。便道:“怎也敢领相公赏赐。相公请在这石凳上坐了,待我细说。我家主姓冯,是成都府人,在山西潞安府做过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盗,用个妖术军师,致我家老爷失机拿问。这位小姐,代父立功,杀了大盗沈昌国,老爷方得开释,降补苏州卫指挥使。”康梦庚大惊道:“小姐闺秀,怎会出阵,又能诛戮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老儿道:“小人怎会说谎。我家老爷并无子息,止有这位小姐,年才十六岁。幼习兵法,善用权谋,其行师演阵,虽古名将,不能有此。至于词赋精工,书法颖异,真不减慧业文人。他如容貌,端庄艳雅,玉不能比其温润,花不足拟其丽娟。若针黹女红,棋琴书画,则又不学而能,般般兼绝。老爷去世,治丧举殡,小姐独力支持。奈归程迢迢,途路艰难,暂赁此东园住下。自幼至今,虽求亲者不离其户,小姐直要人才配得过的,才肯应允。相公,你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全才吗?若寻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数年来,选择过千千万万,再没一人中意,岂非天靳良缘,人才难得。”康梦庚听了道:“依你这等说来,那冯小姐是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了。我正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费了多少心机。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岂非同调?怎生与我在小姐面前通个信儿,可以见得一见吗?”老儿道:“相公说混话,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轻易说个见面。就是我这老儿,不过外边使用的人,怎么敢与小姐说得这事。”康梦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无婢仆可以传心,终不然眼睁睁错过不成。”因复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将壁间的诗,和他两首,等小姐看见,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儿道:“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来,只好瞒过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诗,倘小姐发恼,教我如何担当得起。”康梦庚道:“不妨,若小姐见诗发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见怜之意,你便将我方才的意思直说,有些机会,可就到白公堤下处来寻我,重重谢你,断不失信。”那老儿听说相谢,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笔砚。康梦庚拈起笔来,依韵和了二首。便对老儿道:“如今我且别去,此事万望留神。”老儿道:“何消相公嘱咐。”送康梦庚出了园门,仍旧掩着,自去灌园不题。
却说玉如小姐,为婚姻一事,未能惬意,情绪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气晴朗,随着两个侍儿,到园中遣兴。步到轩子边,举眼见粉墙之上,又添了两首新诗。大惊道:“此地有何闲人到来,则敢在壁上涂抹。”及细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笔。因读其诗云:
桃花名园第几家?香风拂水一枝斜。
莺声寂呖无人见,唯有空亭对落花。
又:
尽将幽愫制新词,人在天涯坠泪时。
休恨东风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阳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惊讶道:“我闻新科举人,有个康伊再,是浙江平阳籍贯,莫非就是他吗?观其诗才俊逸,韵致清新,虽未见其人,论其丰调,自是个风流才子。若得此种文人,相与作配,则唱和闺帏,岂非人生乐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诗意倦倦,流连忾慕,大得风人遗旨,自是个情种。”心里十分爱慕,只管把壁上的诗,潜心玩味,不忍移目。丫头道:“小姐既爱此诗,料做诗的那人,飞不进来,只问管园的苍头,定然晓得。”小姐道:“也说得有理。”就令丫头到园地里去叫那老儿。老儿听见小姐唤他,明知此事发了,便跟着丫头,走到小姐面前。小姐问道:“这两日,你领何人到我园中,敢在壁上题诗?可实对我说。”那老儿见小姐的语气和平,心头先宽了大半,便乘机直说道:“小姐动问,小人不敢不说。数日前,小人正在园地里浇灌,不知那里来个书生,见园内好景,特特叩门。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说有甚兵丁要借这里养马,容他游玩,便肯庇护,我因故不得已开了,让他进来。”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只那生怎样人物?见我此诗可对你说些甚么?”老儿道:“说话虽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讲。”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说。”老儿道:“小姐既不见责,我便细说与小姐听。那书生年纪只十五六岁,风流倜傥,一表非凡。见了小姐墙边诗句,着实称扬。就问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约束,不敢说出。因再三缠逼不过,只得将老爷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约略说了几句。他便说,我正为要求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抛弃科名,奔驰四海,遂欲一见小姐之面。被小人抢白了几句,他没奈何,只得讨笔砚在墙上做这两首诗,通个情意与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诗,可也做得好吗?”小姐道:“此诗果然绝妙。”老儿道:“他临去时,又对我说,若小姐有见怜之意,可到白公堤寓处报我一声。如今不知可该令小人去寻他吗?”小姐道:“寻他虽也使得,但恐外议不雅。况婚媾,人之大伦,原无自家择配之理,必明明正正,方合经常。若私相订约,苟且联欢,则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礼之正。但我无意遴求,他又何从觅便?若两相错过,又非真实爱才,未免使他窃笑。如何是好?”因想道:“毗陵郡贰葛万钟,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当初老爷在山西做官时节,他才是卫里经历,在老爷幕下做过属员。今升在邻郡,彼此往还,竟如亲戚无二。老爷临死时节,原欲将我托孤与他,因他公务来迟,不及见面,未成其志。昨闻他有公干到苏,停泊阊关,先着人来问我,今不免就烦他主持此事,在这东园起一文社,传请那些求婚子弟,入社会文,以观优劣。料康生必来赴社,一见其仪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亲事。”两个侍儿,齐声说道:“此言极为稳当,虽有择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华子弟,贪痴妄想。”小姐道:“还有一说,况康生未曾见我之面,若造次联姻,倘两非其愿,岂不悔之无及。今此举睹面相亲,当场构笔,使他亲眼见过,才非强合。”那老儿便接口道:“小姐主意虽好,但恐苏城子弟有才者正复不少,万一别人的文字胜过康相公,却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择配,原欲取其才胜者,岂独注意康生。况婚礼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暧昧,岂为正礼。”两侍儿俱点头道:“小姐高见,自是不同。”
次日,修书一封,投到葛万钟舟次。葛万钟拆开看了,已知隐情。因曾受故人之托,无异己女,择婚之事,义不容辞,便欣然应允。择定十月十五,在东园大开文社,招延俊秀。预先出了告示,并刻成会文小引,遍处传送。
到了是日,缙绅子弟,俱纷纷赴社。只因这番择配,有分教:好事将成而不成,文章因祸而得福。未知东园之社毕竟谁人的文才中小姐之目?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康梦庚舍贡小姐而娶冯氏,固非。然不因乃舅之计,则康生原非逾礼之人,并未暇往苏州寻此枝节,反是贡玉闻激而使然。康梦庚固不能免停妻再娶之条,贡玉闻亦乌得辞诱人犯法之罪。两人俱该流他三千里。
又评:
康梦庚以假话恐吓管园老儿,遂得婚姻之巧。然此言亦未必荒唐,少不得果有个自北而来往福建靖倭寇的,到这园中骚扰,反若有先见之明。预伏下这段缘法。
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 毗陵道黑夜走佳人
词曰:
好合聚还离,见也成非,春风两度看花时。谁料无端风雨信,隔断佳期。 蜂蝶浪相欺,绿惨红凄。东风撩乱伯劳飞,赚杀人归巢冷后,睹景空迷。
右调《卖花声》
却说老苍头,因康梦庚许着酬谢,巴不得到他下处,报个信儿,讨些赏赐。谁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躁。心里又记挂康梦庚:“必然悬望,反道我没正经,失信了。莫若瞒过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说声,也不妨事。”第二日清早,乘个空儿,悄然走出山塘,问到白公堤康举人下处来。康梦庚正盼望数日,并不见那老苍头的影儿到来。疑小姐发觉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来见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叹,胡思乱想。这日,正待要去打听个消息,忽见老苍头走入门来。康梦庚喜从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问道:“这几日你怎不来?我几乎眼都望穿哩。”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难道我敢失约。只因小姐连日不到园中,直至昨日才出来,看见壁上的诗,唤我追究根由。被我随机应变,把相公嘱咐之言,委曲禀告,又再三称扬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为着你,担多少干系哩。”康梦庚道:“费你的力是不消说了,只不知求婚之说,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虽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稳。”康梦庚道:“小姐既有美情,属意于我,为何说甚不稳?”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个见识。道是男女不便订约,择配又不当自主。”便将托葛万钟,在东园设社招婿的话,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来,可以压倒那些少年,这亲事方才稳当。”康梦庚道:“原来小姐有心若此,我虽无过人之才,若论浮华少年,也还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爷是个名士,自然认得文字。”老儿道:“即如此,相公只打点赴社便了。我此来,原瞒过小姐,诚恐呼唤,且自回去。”康梦庚道:“多多劳重,不便留你吃茶。”径进房内,秤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些送你买果子吃。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老儿接着,连连致谢道:“相公厚赐,本不当领。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胆僭受,总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欢万喜,出门而去。
康梦庚到了十五这一日,绝早起来梳洗,吃了餐饭,带着朱相、王用两人来到东园。只见园门大开,赴社的纷纷入去。真是衣冠满座,朱履盈庭。直到园后一所大厅,正中设下几案,是葛万钟的正席。左边十余座,都有笔砚笺纸,铺排停当。右边一带湘帘,里头书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齐。康梦庚想道:“原来小姐也垂帘对坐,面较优劣,足见慎重。”此时尚早,赴社的还不甚齐。康梦庚仍步到轩子边,看看墙上的诗。又转到玩花亭上,只见亭子里重裀席地,锦幛侵檐,宝炬笼纱,异香袭鼎。对面设下两桌筵席,北糖南果,极其丰盛。康梦庚便问值筵使者,使者答道:“这两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选中了,葛老爷便相陪饮宴,并议小姐亲事哩。”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只见那些轻狂少年,略读几行书,便恃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此一座。过不多时,人已齐集。赴社的虽只不满半百,那些观看的闲人,倒也不计其数。只听外面鸣金喝道,一对对朱幡画轼,摆进园来,报说葛老爷到了。诸少年皆肃然恭立,候葛万钟入去,俱上堂行了个师生之礼。退下阶来,分行侍立。葛万钟居然坐了正位,就传话入去,请小姐出堂。不多时,只闻玉佩铿锵,兰香飘拂,三四个靓妆女奴,簇拥出一位仙子。但见:
春山浅淡,秋水鲜澄。素粉轻施,岂是寻常光艳;红脂雅抹,不同时态纤浓。妆试寿扬眉,步扬西予履。难拟娉婷,眉横青岫远;鸦亸绿云堆,尽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类织女临河,仿佛天香引袖。茜裙杂绎缕争飞,粉面与明珰相映。轻衫冉冉,斗春英而雾縠飞香;罗袜纤纤,印花尘而金莲满路。人间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辗转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钟行过了礼,径入帘内,端然坐下。庚梦庚看得仔细,暗暗咋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可知负此奇才,决非凡貌。较之贡家之女,假窃诗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葛万钟候小姐坐定,便传说道:“请列位公子入座。”说未了,那些少年,一拥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钟开言道:“今日设此文社,原为冯小姐姻事,故老夫僭胆选择,实求美才,面试优劣,事出至公。但诗句恐涉淫夸,制义亦不过章句之学,俱不足以见才。今日即事命题,各成‘东园雅集赋’一篇,以纪胜事。老夫虽不揣愚钝,亦可稍辨瑕瑜,诸子各展所长,冀舒高才。冯小姐当先作一篇,使诸子以为准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过素笺,挥毫染翰,不费推敲,不烦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遍,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示诸子。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骚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咋舌缩手,俱不敢下笔。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的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洋洋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带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女,依先往里头去了。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康兄才情绝世,擅美骚坛,岂非冲年麟风,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衢。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两人相逊入席。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越,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吾所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违旦夕,有负淑女。”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闱伊迩,功名之会,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媾,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夫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摽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
银河春水淹蓝桥,再入天台径路遥。
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
次日,葛万钟将结婚日期,报知小姐,准备花烛。先一日,葛万钟自至康梦庚寓所,料理过门之事。到了吉日,先至东园,打点完婚大礼。堂中结彩张灯,十分艳丽,乐人傧相,专候吉时。谁知,天妒良缘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黄昏,吉期已过,并不见康梦庚有个影儿到来。葛万钟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诚,难道竟是个轻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况已中过举人,又不是个无赖,为何作此短行之事?难道记错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颠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钟只得唤两个精细家人,到他寓处打听消息。
家人领命,到白公堤,寻着康梦庚下处。见门是掩着,窃听了一会,却静悄悄,并无声息。忙到邻近人家问道:“这里康举人下处,他今晚有喜事,为何尚是这般冷静?”邻人道:“鸡巴的喜事,到有些祸事哩。”家人惊问道:“怎么说?”邻人道:“那康举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两个家人,大吃一骇,便又问道:“果真么?不知他犯的甚么事情?”邻人道:“只因今科江南典试官卖了关节,被人首告,朝廷差一个部属,一个太监,捉拿江南全省举人,解京磨勘,单单走漏了康举人。不知那里晓得他到了苏州,星夜追至这里,不由分说,锁着下了船,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没事还好,倘若有些弊窦,还不知是流还是砍哩。”两个家人,听得仔细,飞回东园,报知家主。葛万钟大骇,自进内堂,忙报玉如小姐,也吃这一惊不小。转是葛万钟,再三宽慰道:“此事不过坏在富豪之家,夤谋关节,故不论真伪,一体复勘,少不得有才无才,瑕瑜不掩。康生虽抱池鱼之恐,终须水落石出,定然无恙。春闱之后,转得联隽,亦未可知。总是待他南归,仍可完此盟约。”说罢,便怏怏的别过小姐,自回常州。许多伺候的人,好不败兴,各各分头散去。玉如小姐含泪入房,好生惶恐。又记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终日忘餐失寐,短叹长吁。
时光迅速,不觉挨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渐渐和暖,小姐日逐到园里散散闷儿,消遣日子,不题。
且说康梦庚,打点初一做亲,偏不凑巧,恰恰是三十这一日,京里差一员部郎,一员太监,赶将下来,找着康梦庚下处,如鹰拿燕雀,锁下船里,像飞箭一般去了。原来江南主试官,因不曾中得一个权臣之子,钉了私仇,被那权臣捏着把柄,一本纠题,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将试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举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监到了南京,总督行文各属,将全榜举人,尽行催解。因是钦案不敢抗延。数日间,一榜举人,俱已提到,独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监疑是逃匿,严加搜捕。康梦庚是个真才,何虑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隐迹山塘,那里晓得场中事发,外边捉得如此严紧。行查到镇江府,始知往苏州去了。部监亲自下苏,不期该有这段冤孽,偶凑,正问着了山塘下处。部监令众骁骑,一拥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紧急,却躲匿在这里。你举人是买的无疑了。”康梦庚不知那里帐,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稀罕中这举人,说个买字。”骑尉道:“你买不买,不关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不去?”康梦庚道:“我在此原为婚姻大事,外边事体,那里知道”。骑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说了。”便将大链子套上颈来。康梦庚大嚷道:“我犯甚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断不可坏我大事。拼得不要这举人,我决然不去的。”骑尉道:“好胡说。”便一把扭出门来。两个家人,并缚了去。康梦庚急道:“既要去,容我过了明日也罢。”众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飞解到京中。圣上差了礼部大堂,并司礼太监,从公磨勘。止是两名有些关节,发下刑部问罪,其余举人,召入内廷复试。康梦庚钦拔了第一名,准与会试。康梦庚转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三场之后,会试榜发,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会魁。康梦庚祸中得福,把一天愁闷,添做十分喜色。无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巫山入梦遥,却原来雁塔显名早。枉埋怨才美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夭,拟再睹春风貌。娇烧,叹分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小姐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
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鸣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陛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了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臬司贡风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选用。你道,殳勇衔恨贡鸣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鸣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故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阴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
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
外貌多圣贤,中藏胜蟊贼。
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
萧朱终构衅,友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那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日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那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着,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老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暇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吗?”老儿道:“有甚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吗?”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丫头道:“是那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吗?”老儿道:“正是了。”丫头吃惊道:“奇事,奇事。”老儿忙问道:“姐姐却为何惊骇?”丫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乱慌的出门去了。
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耽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我实坐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能谅。”说便这等说,终久担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犬,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阻拦,他两个便打将入去,把假山花木,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老苍头苦告道:“这里是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贡玉闻听了这话,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毬万毬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复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挦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领众家人,出园去了。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扒了半日,挣不起来。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丫头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魆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路远,路上未免不便。”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甚不从之理。”丫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装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竟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荡。”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毗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
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
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毗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在下处好不焦闷,便叫丫头守了房户,自己带个女奴,往街上看看风景。走到个热闹去处,见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觉有些口渴,便进去吃壶茶儿。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尔独酌,只见又有个吃茶的进来。小姐观看那人,气宇轩昂,精神雄赳,年纪只好二十多岁,却五绺长髯,丰颐隆隼,好个魁梧状貌。走进店中,把小姐仔细一看,也便在对过一张桌子上坐定,口里虽吃着茶,眼睛却看着冯小姐。一会儿立起身来,与小姐拱手。
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连忙走出位来,鞠躬施礼。小姐见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个揖。那人便问道:“先生何来?”小姐答道:“卑人从吴门到此。”那人道:“有何贵干?”小姐道:“为访一相知,偶尔不值,在此盘桓。”那人道:“我观先生高情逸韵,迥绝时流,虽萍水相逢,同气即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谈些时事何如?”冯小姐是将门才媛,说着时事,不觉耳热,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来,便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个女子,且莫说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马名玉,先君曾拜总戎。今一身漂泊,贫不能归,因而游览天涯,陶情山水,遣此岁月。”那人道:“原来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实不相瞒,不佞亦叨武职,现今镇守江淮。”小姐道:“原来老先生乃是贵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请问芳庚几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虚度一十七岁,尚尔无家。”
那人道:“公子家学渊源,必善谋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才,做些豪杰事业。”小姐道:“文经武纬,虽略晓源流,但无媒之径,又有所不屑耳。”那人点点头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见英雄。但可恨,满朝将相,不能进贤荐士,以致英雄俊杰,困老风尘,岂不可叹。”小姐道:“老先生戎务劳身,胡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访豪杰。”小姐道:“尊寓何处?当图造谒。”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叙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来拜访。”那人道,“此刻便欲解维,会晤无日,岂忍遽别。”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门。叫家人还了茶钱。冯小姐此时,力辞不脱,好生懊悔。丫头也横眉竖眼,做手势叫他莫去。无奈身不由主,那人紧紧携至船头,执意要他上船。小姐没奈何,只得跟进舱中。只想一言而别,谁知这一去;有分教:来时有路,插翅难归。未知那人是何物色,冯小姐此去做些甚么局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有人说康梦庚是没福分人,得贡小姐之才美,偏偏强出头来;冯玉如刚欲上手,忽然分散。得第而归,遂不相值。又有人说康梦庚是有福分人,不因贡玉闻愚弄,何幸又得一位佳人;没此虚惊,何因得中进士;归而竟配合了冯氏,则贡家姻事,必然忒腔。有此一番颠倒,乃得双双到手。两说俱不能定,质之作者,作者亦无以自解。
又评:
贡钱二子没这一番吵闹,冯氏安得而逃。冯氏不逃,则康梦庚之事,一说便完,有何意味。惟是逐层生发,出人意外。如桃花源中,目迷五色,愈入愈胜。
第十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词曰:
颠倒扁舟,错认风流。把阴柔赚入貔貅。笑须眉无眼,逼配鸾俦。做干夫妻,虚风月,假绸缪。人在河洲,君子先逑。算教他苦乐均由,使英雄气短,儿女情稠。待绿窗人,绿衣客,绿林游。
右调《行香子》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毗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私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婿,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错,罢列当前。玉斝金樽,连斟叠送。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别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吩咐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暮,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国道:“不妨,公子台阶,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酌,即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侯。”沈定国道:“恐公子路间少伴,故着人去报了来的。”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梢。小姐心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下几步。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是一天夜色。小姐决意告辞,沈定国勉留不过,只得相送。出舱,招小舡拢近,沈定国自扶小姐跨下。大家谢了一声,拱手而别。小姐便如离钩脱网,掉转船头,分路飞摇而去。诗云:
直处抛人曲处逋,聪明终自入模糊。
平平大道胡为险,错认裙钗作丈夫。
你道冯小姐此去,可脱得这葛藤么?谁知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架起两橹,黑夜里尽力一摇,却回环旋转,兜过一条小港,仍旧转出官塘,竟望丹阳镇江而上。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从未出门,那知路径。摇到半夜,只不见到。便问船家道:“方才来有多少程头?觉回去甚是路远。”船家道:“方才来有五十里,如今回去晚了,大河里都下了栅,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又远绕了二三十里,故此觉得远些。”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一觉醒来,天已微明。睁眼一看,只见水光天接,波涛浩渺,大吃一惊。忙问船家,说是黑夜里走错路头,快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船家岂不认得河路?快些拢岸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转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吓得魂不附体。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船,都摇拢来,高叫道:“马相公来了么?我家老爷差小人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小姐见不是势头,一发着急。尽他大呼小叫,总是不睬。又趁着绝大顺风,扯起布帆,不够半日,便叫泊岸。只见山林荫郁,旷无人踪。小姐心摇目乱,不知是甚所在。许多人先上了崖,见岸旁有一乘大轿,数乘小轿,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一等冯小姐上岸,便抬过大轿,请他乘了。众侍儿也坐着小轿,一色行李,都有粗汉挑着。走了半日,方到一个山坳里,一路扎营结寨,直接数里。有个绝大衙门,兵马仪卫,威风赫赫。进了三四层高大铁门,方才歇轿。冯小姐刚出轿门,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身穿衮绸紫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软翅巾,俨然王者气象。鞠躬揖逊,略不骄奢。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见沈定国如此谦卑,反不好发急。直至堂上,施礼叙坐。沈定国道:“不佞心仪俊杰,志切好贤,有劳公子屈尊,不胜负罪。”小姐道:“偶尔一面,谬辱倦倦。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乃此烜赫?而高牙大纛?奚为驻此深山?幸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国道:“公子业已到此,不敢相瞒。不佞名唤沈定国,少负豪气,长习兵戎。只恨时不见用,潦倒数年,英雄气色,不甘郁郁尘寰,因此撇下家园,潜踪湖海。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为冯我公所破。蒙军师迎不佞嗣位,遂迁徙于此。因乏豪杰为辅,故敢斗胆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小姐听了,惊得冷汗如注。因想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偿他夙怨。但今身入邪径,何有出头日子。若甘心宁耐,则是反面事仇。若欲脱身,他又焉肯轻舍。况我是个女子,万一破绽,死且含羞。急得进退两难,只恳求道:“卑人懦弱书生,无寸长足取。虽大王见爱,只可伴食斋头,何济于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觅奇才。瓮牖寒鲰,望即弃逐,感德匪浅。”沈定国笑道:“不佞岂无义勇之士,乃独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设宴洗尘。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不多时,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与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凌知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未几,玳筵开处,鼓乐相喧。牙旗下,虎贲三千;画屏前,金钗十二。青裙按舞,红袖抒歌。沈定国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绪惊惶,忧形于面。正是:
为有貔貅女,羁留冰玉姿。
可怜空美满。悔不是男儿。
酒至半酣,沈定国开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实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见弃,当以实告。”冯小姐道:“大王何事见教?倘若可从,敢不敬听。”沈定国道:“不佞有妹云姝,及笄未字,因观公子麟凤之姿,可叶螽斯之庆。故敢自引红丝,僭牵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当奉操箕帚何如?”小姐听了这话,转吃一惊,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浮踪,才惭木石,未兼鞍马之能,且昧运筹之智。既难赋诗退敌,何堪帅阃乘龙。幸大王别选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断不敢奉命。”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爱公子,且片言已决,岂肯再有变更。公子幸勿峻却。”便向沈定国道:“请大王即备花烛,学生忝为执柯,速成好合,免得公子尚有疑贰。”沈定国反迟疑道:“婚礼似难强合,今公子尚在犹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则公子便无他辞。”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反不敢多说。直饮至月转西楼,酒阑人散,便令侍女掌灯,送公子书房安歇。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依旧琴书满架,笔砚精良,却无半点粗豪之气。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丫头道:“倘明日再来歪缠,小姐何以抵饰?”小姐道:“我若是个男子,且权耐他一年半载,觑个机会,原可脱身。但我系女流,万一败露,如何了得。”丫头道:“虽是这等说,但小姐业已到此,岂肯放回。倘使起强盗性子,不怕我们不从。那时,反不妙了。”小姐也没了主意。大家愁做一团,准准想了半夜。小姐忽说道:“我有计了。”丫头忙问何计?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姝做亲。到床帏之际,只推父服未终,三年孝满,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载,彼必不疑。且迁延几月,俟有王师下剿,便将沈定国献首,报泄父仇,岂非两全之策。”丫头亦拍掌笑道:“小姐真个算计得好。”到次早,沈定国又排筵宴。酒过数巡,沈定国问道:“公子尊意决否?”小姐道:“卑人家室飘零,自愧资身无策。一旦荣开甥馆,僭配天孙,诚卑人之至幸。昨所虑者,才非神武,力昧匡时,终为大王嫌弃。所以迟疑未定耳。”沈定国道:“不佞若有弃嫌,今日便非如此诚切。”他真个性子直率,被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妆,一面检点结亲之事。是夜,悬灯结彩,设席张筵。莲炬高烧,玉笙低按。傧相请出新人,双双交拜,行礼之后,执彩牵红,引入洞房。花烛之下,揭去红巾,现出花容月貌。冯小姐偷睛一看,果是个少年美女,可惜春风虚度,误此芳年,倒为他十分惋惜。云姝也偷看小姐,又是个翩翩俊雅,稳认做画眉张敞。谁知是镜里萧郎,只中看,不中用的。两人吃过合卺,相携就寝。但见绣帏高揭,银蒜低垂,宝鸭香消,兰麝凤衾,春暖鲛绡。未几,带解同心,扣松玉蕊,两下相爱相怜,痴情欲绝。谁知玉腕虽交鸳颈,海棠未试新红。冯小姐穿着里衣,相抱而卧。云姝春情虽发,含羞不语。过了数日,方悄悄相问,小姐告以父丧之故。云姝便不疑惑,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谁知尚是鲁男子怀中之妾。诗云:
画里萧郎镜里欢,为云为雨苦无端。
世间男子真盲瞽,一顶儒冠误识潘。
话分两头,且说贡鸣岐,因前路难行,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一日,丫头禀道:“前日小姐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连日老爷多忙,不曾说得。”贡鸣岐道:“甚么奇事?”丫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贡鸣岐大骇道:“不信康生负心至此。”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欲待问他明白。丫头去了半晌,回说冯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贡鸣岐愈加着疑,来问夫人。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气恼,故此不说。总是那畜生已将我女决绝,故再聘冯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负恩,何足责备,怕我家女儿没人要吗。”贡鸣岐道:“岂有此理,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儿女之事,亦体统攸关。自古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难道有他适之理。”夫人道:“他并无巾帛聘问,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有何形迹。”贡鸣岐道:“一言既诺,自不可移。即我女意中,又岂肯改弦易辙,此言断不可说起。”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说的好笑,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还认他做好人。如今现聘了冯氏,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贡鸣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来胡讲。”贡玉闻道:“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又娶别人,被他削尽体面,爹还没志气,要将妹子挜把他。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这样一个豪富少年,尚不曾娶亲,曾与我说过几次,要扳我妹子。依我算计,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杀这油花光棍。”贡鸣岐听了大怒,就是夹嘴一个巴掌。骂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讨不全,偏要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还问他讨个决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乱喊乱跳,哭出外头去了。贡鸣岐也叹口气,便不言语。又过数日,闻康梦庚已中进士,贡鸣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青年联捷,信自家眼力识人;恼的是他负心背盟,使女儿无有着落。正是:
世事从来假,何须认作真。
谁知无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说冯小姐,自从改装易名马玉,与云姝结亲之后,尊其称为马大王,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说到超神入化,沈定国伸舌大赞道:“不佞一生奔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灯,怎不令人折服。”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小姐既握大柄,便欲为父雪仇。
一日,向沈定国说道:“用兵贵于正大,决胜尤在威明。阴谋既难服人,妖邪岂能胜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是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将亡之道,久必有变,为之奈何?”沈定国因惊服小姐之才,巴不得买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应复归正道。其人之去留,任凭公子裁酌。”小姐得了这话,登时传集众头目,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沈定国闻之大骇,却又不敢埋怨。过了些时,小姐闻康梦庚联捷,暗暗欢喜。丫头说道:“康相公虽中进士,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自然不肯在京耽搁,倘或就到苏州,竟至东园,岂不错过。”小姐道:“我非不虑此,但身陷贼境,插翅难归,只得由他错过了。”丫头道:“错过不打紧,但恐贡家住在园中,明知有了小姐这事,必然偏妒。万一康相公撞见,倒逼住他做了亲,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小姐忽然惊讶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此处,几乎失算与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若要见康生之面,已万万不能。若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心中又不甘服。莫若与他苦乐同尝,合则俱合,离则俱离,方始无怨。”便与沈定国商量道:“小弟在此弥月,交游疏远,世务谢绝,但有一事挂怀,若大王肯为周旋,则葛藤可断矣。”沈定国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吩咐,不佞当得效力。”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见背太早,托孤与贡鸣岐抚养。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才智过人,小弟每事赖其商酌。今大王以机务委托,虽竭尽焦思,恐一人智识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赞襄,便万端毕举,不愁大事不成。”沈定国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谋略,固当接来共事。但贡鸣岐做官闽中,途路遥远,怎生是好?”小姐道:“贡鸣岐尚在苏州驻扎,未必就去。但他竟将舍妹视为己女,若循礼相迎,断然不舍。须是我与大王同去,待夜深人静,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着小姐,掳了便走,方为干净。”沈定国点头道:“好!”忙拨五十名精丁,暗藏军械,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驾起五六只哨船,即刻起程,赶到苏州,把船四散泊下。到更深时分,众人明火执仗,前后攻入。吓得贡家大小,见一伙大盗,杀入门来,俱奔命不迭,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那处。可怜贡玉闻,惊得魂飞天半,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众多人,仗冯小姐引路,直入卧室,寻着贡小姐。冯玉如一手抱定,传谕众人,不许掳掠,违者斩首。众人都不敢动手,一齐拥到舟中。连忙解维,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
贡家见强盗已散,方敢出头。查点金银衣饰,丝毫不缺,单单不见了小姐,十分骇异,连忙报知汛兵,反不好说是没了小姐,但令他追赶强徒。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听说捉贼,只好虚壮声势,从四下里张张探探。谁知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报知府县,分头缉捕。贡鸣岐夫妇二人,捶胸号哭,日日想念不题。有《二犯江儿水》曲云:
绿窗容貌。漫矜诩绿窗容貌,绿林中人更好。笑一双玉美,一对丰标。一粗豪,一俊俏,家在梦中遥。情还妒处挑,明里相招,暗里相抛,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疑团怎消?这时间疑团怎消?姻缘颠倒,弄的个姻缘颠倒。到头来共萧郎,两誓鸾胶。
贡小姐被他掳至舟中,只管啼啼哭哭。待要寻死,亏得马小姐一路相陪,百般恭敬,再三劝解,方才没事。因想:“贡小姐如此才貌,真是天姿国色,康生却如何抛弃,必然有人谗间,以至于此。”不数日,到了豹尾关,迎入寨中,张筵款待,令云姝相陪劝饮。贡小姐只苦苦不乐。虽珠围翠裹,锦衣玉食,终日珠泪频抛,不安寝食。冯小姐见此光景,恐怕生变。一日,瞒着云姝,悄然到他房里,婉转劝慰道:“小姐千金闺秀,不佞亦读书循礼,虽男女共处,断不敢以非礼相犯,当兄妹呼之,幸勿疑惧。”贡小姐勉强答道:“妾一生名节,幸赖大王保全,岂不感戴。但父母生离,心实不忍。望大王开恩放归,自当举家衔结。”冯小姐道:“不佞实为小姐大事,故敢屈尊至此,不必言归。”贡小姐道:“大王为妾何事,可明言否?”冯小姐道:“不佞有表兄康梦庚,已成新科进士。闻先年曾聘小姐为婚,后来尊公不知听信谁人之口,竟有将小姐改适之意,为此鄙意不服,特邀小姐到此,俟家表兄锦旋,完此盟好,实无他意。”贡小姐吃惊道:“康生姻事,实家君成之。其后康生误听蜚言,复聘冯氏,是渠负心易志,非家君有所变更也。愿大王垂察。”冯小姐道:“冯氏之聘,事诚有之。但闻他与小姐,曾已决绝。冯氏亦常州郡贰葛万钟作合,所聘甚明。倘各持一见,小姐将如之何?”贡小姐道:“停婚再娶,固康生之咎。至于冯氏,虽出不知,亦夫觉察。若彼此争衡,纷纭何已。凡事有家君做主,贱妾何敢饶舌。”冯小姐道:“据这般看来,既小姐诺聘在先,虽家表兄率听匪言,浪改前约,在尊公与小姐,情决不甘。若论冯小姐,亦明媒正聘,又奚肯甘心抱耻,作风中柳絮,无所沾着。若两相不逊,定然讦讼干连。在两家,原无加损,总是家表兄一人吃亏,必至坏名丧节,究与二位小姐无所益处,又何忍出此。依我愚见,莫若使家表兄一循正礼,先娶小姐,后娶冯氏。闺闱之内,竟以姐妹相呼。一则全家表兄之功名,二则免两家之争竞,则彼此无言,夫妇和好,岂不共仰贤声,各沾实惠,请小姐思之,以为然否?”贡小姐听这一番说话,恍然大喜道:“大王之言,得情合礼,谁不允服。但不知冯氏贤否如何?万一不能相安,妾当置身何地?”冯小姐道:“我知冯氏,将门才女,素称贤德,岂敢相违,”贡小姐道:“若冯氏果贤,贱妾敢有异论,悉凭大王裁酌便了。”冯小姐道:“此事我亦不能臆断,总俟家表兄归来,自有两全之策。”二人讲得投机,贡小姐反不气苦,彼此相安,情同兄妹。只时常想念父母,暗暗坠了些泪。有诗云:
谁道蛾眉葬虎头,绣罗衫子敌貔貅。
直教吸尽英雄胆,花诰齐封两好逑。
且按下不题。却说康梦庚,自离了京师,在路晓行夜宿,不则一月,到了苏州,仍寻白公堤旧寓,安顿了行李。此时已是进士,规模便自不同。主人分外奉承,自不消说。康梦庚到次日,跟着朱相、王用,悄然步到东园,欲再睹春风一面。谁知玉如小姐,倒光做了离窠之燕,已不在旧时王谢堂前矣。独是贡鸣岐,因冯小姐忽然逃避,不曾问个细底,终日闷闷不乐。兼之女儿被掳。杳无音信,总是愁容不展。一日,偶然散步,径入东园。意欲消遣胜地,谁知风景萧条,大异平昔。但见花木纵横,亭台毁析,诘问家人,方知是儿子并钱鲁生事作践,心下十分气恼。观那景致,虽然毁裂,也还可人。步到亭子后边,忽见墙间诗句,细看一遍,不觉失惊道:“原来康生与冯氏唱和的诗尚在,则前日丫头之言逼真矣。但那冯氏,诗才隽逸,字法精工,原非平等女了。想都为我那儿子在外边生事,以致仓皇逃窜,甚是可怜。”正徘徊嗟叹,忽见有人走进园来。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康梦庚。贡鸣岐半疑半讶,慌忙上前,一手挽住道:“恭喜贤侄,已作贵人了。久不见面,今日甚风吹得你来?”康梦庚突然被拉定,也仔细一看,认得是贡鸣岐,吓得冷汗淋身,手是无措,只得跪了下去。贡鸣岐用手搀起道:“你当初也不该这般狂放,今日又胡为如此局蹐,有话且坐了细说。”康梦庚听了这话,急得满面通红,羞涩不能成语。贡鸣岐携他到在凳上,大家坐下,问道:“贤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乃有这番妄乱?”康梦庚只低着头,不敢做声,贡鸣岐道:“此非贤侄故为之,不过匪人离间。贤侄误听耳。此际正该直剖,以明心迹,或可补过将来,何必反为腼腆。”康梦庚听见说话贤明,心里宽了一半。因跪下告道:“老年伯若果相容,恕小侄尽言拜禀。”贡鸣岐又扶起道:“有话不妨直说。”康梦庚仍复坐定,然后将去年见小姐春容,与广陵舟中所见,绝不相同,并园楼上亲见小姐,窘于赋诗,其容貌与春容无二。许多疑团,尽情发泄。贡鸣岐沉吟了一会,忽顿足道:“是了,此必我那不肖畜生,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离间这段姻缘耳。但贤侄不细察虚实,遽舍此而另聘冯氏,亦觉太率。”康梦庚道:“小侄因信所见为真,故去之惟恐不速。事出有因,谁能不惑。负盟之罪,幸老年伯怜而恕之。”贡鸣岐道:“小女虽遭诽谤,他时自辨瑕瑜。冯氏既定深盟,此际究难美满,为之可叹。”康梦庚忙问道:“老年伯此言为何?”贡鸣岐道:“你还不知吗?”便将冯小姐遽然逃遁的话,与他说知。康梦庚捶胸大哭道:“天呀,我怎如此缘浅。要甚么功名富贵,不如削下这几茎头发,做个孤独长老罢。”贡鸣岐道:“贤侄且勿焦躁。冯氏虽去,不久尚有归期。只可怜小女,生不能见父母之面,死无以殓婵娟之骨。求为冯氏而不可得矣。”说到这句,便泪如雨下。康梦庚连忙问及,贡鸣岐又将女儿被强盗掳去的话,也说明了。康梦庚亦十分悲痛。有诗为证:
才美遭逢并有天,春风偏不解人怜。
谁知今日双离别,反为他时两作缘。
康梦庚即失了冯氏。恰遇见贡鸣岐,说起前事,为贡玉闻与钱鲁两人暗计,终久将信将疑。谁知贡小姐又被掳去,究竟才貌优劣,心中尚未释然。贡鸣岐留他住了数日,忽见京报说,皇上玉体违和,殿试之期,改于六月初三。贡鸣岐因对康梦庚道:“贤侄匆匆告假而归,本为冯小姐姻事。今冯氏既失,在吴门又无别务,殿试既已改期,正可仍往都门,且殿试过了,再来寻访未迟。”康梦庚道:“此说甚是有理。”是时,倭寇稍平,贡鸣岐便收拾起身上任,康梦庚也就辞别进京。一起往北,一起往南,大家分路而去。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晓。
总评:
云姝嫁了个雌丈夫,白白错过风光。冯小姐倚玉偎香,干讨这一番辛苦。沈定国拼得妹子,开门揖盗,大是失算。凌知生用尽阴谋,忽然倒运。反反复复,总是天公巧意安排,不容人到十分得意处。
又评:
贡小姐娇养深闺,一旦陷入龙潭虎穴,幸得吓不死,反为康梦庚作缘,岂非祸中得福。贡玉闻深为朋友,自是忠信上得力,不意反吃一个耳掌。贡鸣岐真是忠信罪人,吾知贡玉闻此际,当在酒酣耳热时。
第十一回 非奸细计赚白衣军 是夫妻误认绿林妇
词曰:
智逐魔生,心机已入迷魂阵。那知敌国白衣来,反是将军令。若不为他人帮衬,怎得与自家缘分。奸人弄巧,大将无谋,蛾眉得胜。 赚入多情,甘心让与风流兴。春风撮合,别人缘,有甚媒红赠。恰好是夫妻恭敬,生扭做野花推逊。凭他会合,任你惊欢,嗔伊薄幸。
右调《烛影摇红》
话说沈定国,自从有冯小姐做了妹丈,便已胆壮。一路侵掠骚扰,所向无敌。督抚奏闻朝廷,朝廷大怒。着兵部议遣能将,往南征剿。旨意一下,殳勇闻知,十分得意,因一向闲住在家,甚是没兴。乘此机会,便去营谋起复。辇金百万,托了一个内官,在圣上面前力荐。圣上将殳勇,御笔点定,加陛左府都督,授以旄钺,率领五万人马,即刻离京。不一月,到了江淮,安下营伍,择吉发兵,大队杀入山来。谁知沈定国所据之处,地势甚雄,四面皆山,左右夹水,路径深折,众人只到豹尾关,便不敢深入。就有守山小卒,报入寨来。沈定国跨马提枪,杀奔山前。两家俱不答话,一场混战。殳勇真个沙场老练,骁勇无俦。觑沈定国略一破绽,劈面一枪,幸得偏了些儿,不曾伤命,只铲去一支耳朵。沈定国不能恋阵,忍痛而逃。殳勇因路径不熟,便不追赶,就收兵回营。沈定国逃入寨中,大叫大喊,连皮带血叫人缝好,只苦苦求马大王,替他复仇。
次日,冯小姐亲点锐卒,出山讨战。殳勇反因昨日得胜,便不看在眼里,只令先锋张彪迎御。张彪领命出马,冯小姐大喝道:“何物小卒,敢来抵挡?饶你回去,叫殳勇自来授首。”张彪也大怒道:“小小败贼,乳窍未开,也来纳命。”两边放马挥戈,各争胜负。战未数合,冯小姐偃戈败走。张彪紧紧迫着。被冯小姐回手一枪,正中马腹,张彪跌翻在地,众喽啰一拥而前,生擒活缚,解进寨中。冯小姐将官军一阵乱砍,血涌成河,大获全胜,方才唱凯而归。下马升帐,众喽啰绑过张彪。张彪见冯小姐,挺身不跪。小姐喝道:“你今已被执,何得尚尔昂然。”张彪道:“为国杀身,兵家常事。胜则荣,败则死,何必多讲。”冯小姐道:“今日与大王议事,不暇杀你,权且锁禁马房,明日待大王亲自号令。”众喽啰吆喝一声,把张彪推到个僻静处一间空房里,锁着自去。张彪好生愤恨,看那间空房,四无墙壁,尿粪秽流。是夜,惨雾昏迷,阴风凄切,好不伤心。挨到一更时分,只闻远远有悲泣之声,渐渐走近身来,却是个军人模样。因张彪锁在黑地里,悄然不觉,竟走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掩上了门,口里叫疼叫苦。听他像个睡了,张彪不敢做声,留心窃听。那人口中,只自言自语了半夜。又一会,忽咬牙愤恨道:“我有何罪,把我处到这个田地。打了也罢,还说明日要把我与张彪陪砍哩。”张彪听见,暗吃一惊。不多时,那人又低声骂道:“你便这等猖獗,只怕天理饶你不过。今殳总兵奉旨征剿,可惜没人通他个秘诀,把这个寨儿,扫的精光,有何难处。只不知那张彪,今夜关在那里?可惜这个好汉子,明日和我双双的死哩。”说罢,忽放声大哭。张彪逼清听见,知是个离心士卒,便欲求救。因高声答应道:“张彪在此,可救我一救。”那人忽惊道:“真个张爷么?”张彪道:“怎么不真。”那人道:“且不要做声,我来救你。”连忙起身,开门出来,走到空房里一看,喜道:“老天有眼,果然张爷在此。”如飞与他解了绑,扶他到自己房里去坐。取出衣服,与他穿了。张彪十分称谢,因问道:“适间闻大哥悲恸之声,想必有所抱屈,不妨为小弟一言。”那人道:“不敢相瞒,小子唤名瞿奎,乃是寨中头目。因大王骄凌虐众,功劳山积,捶楚日加。小子因有贱恙,故昨日偶点名不到,将我重责四十,已属无辜,还说明日要斩首号令。如此残忍,因而悲恨。”张彪道:“士卒有疾,且当体恤悯念,岂有反加惨刑之理。即如小弟,尽忠王事,不意反丧毒手。大哥若能相救,得以生归,自然报恩不浅。”瞿奎道:“张爷幸遇小子,便是生机,何消说得,况贼人罪恶贯盈。非是我夸口说,不但能救张爷,兼可略施小计,立奏荡平。”张彪大喜道:“若蒙大哥相助,果尔成功,自不失腰金衣紫,则今日相遇,岂非大数。但不知用何妙策?”瞿奎道:“大王平日号令,每到定更之后,凡内外军卒,俱穿白衣软甲,以备敌兵到寨,便于相认。且明日大王寿诞,众将官俱到内营献寿,必然赐宴,则营伍空虚。张爷只需致意殳老爷,到明日二更时分,五万人马,俱穿白衣为号,乘其不备,杀入寨中,贼必误认己军,不敢相杀。一时忙乱,自相惊溃,而转眼荡平,易如破竹矣。”张彪鼓掌大笑道:“若得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笼,如何行事?”瞿奎道:“一些不难。趁此黑夜,偷营而出,包管无事。”张彪道:“说那里话,千军万马,层层守护,难道飞得出去?”瞿奎道:“此言不然,今大王赏罚失明,众心怨叛,故巡防懈弛,宿卫亦少。房中现有军器,我二人一齐杀出关去,谁敢拦阻。”张彪道:“既承大哥助力,自无畏惧。”便整盔披甲,各执枪刀,一路斩门开道,略不费力,瞬息间来到殳勇军前,巡兵慌忙报入。殳勇正尔纳闷,忽报张彪回来,便立刻传进。张彪引瞿奎入营参见。瞿奎俯伏在地,张彪把被擒苦情,感瞿奎救归,并教劫寨的话,一一述了。殳勇喜从天降,连忙扶起瞿奎,十分慰劳,便叫治酒款待。即刻传令三军,各备白衣软甲,伺候听用。到次日晚间,依着瞿奎之计,亲率五万人马,悄地往贼营劫寨。正是:
明月滩头理钓丝,风波一夜少人知。
鱼须莫恨竿头误,香饵抛来只自迷。
看官,你道沈定国有了这样一个奸人,可不坏了事么?原来不然。冯小姐因见沈定国挫锐,诚恐丧气,故施此妙计,令心腹小军,假装奸细,故意漏泄军机,献智劫寨,诱殳勇自来投网。所以即获张彪,不忍即杀,竟把他做个竿头之饵,引鱼上钩的意思。
到得傍晚,传令大小喽啰,俱穿黑衣甲胄,埋伏暗处。只听后营炮响,一齐杀出,众皆遵令。等到二更时分,果然殳勇白衣军到,大队人马,衔枚而入。依着瞿奎引路,锋镝不惊,果然营伍空虚,如入无人之境。是时,正当月晦,夜气昏黑。只因衣分黑白,故贼将看得见官军,官军却并不见贼将。殳勇正然得意,忽听后寨一声炮响,众喽啰摇铃呐喊,周围接应,把官军裹入垓心,四面团团围合,一场猛战。冯小姐单枪匹马,敌住殳勇,直战到三更时分,殳勇被冯小姐杀的汗流浃背,力不能支。被冯小姐瞧个破绽,一枪直透心窝。可怜,好员大将,死于一女子之手。张彪大怒,挺枪直刺。冯小姐勒马接战。未及数合,小姐敛身败走,张彪那里肯放,紧紧迫着,被冯小姐手挽雕弓,搭上狼牙飞箭,回手一矢,正中张彪左目,一交扑下马来,小姐复身一枪,结果其命。众军一阵乱杀,五万人马,片甲无存,竟获得全胜,小姐收兵入寨。沈定国闻知灭了官军,一则报泄己仇,二则萑苻振气,额手称贺。即拜冯小姐为寨主,摆宴与喽啰叙功,大家欢喜不提。
且说康梦庚,别了贡鸣岐,星夜北上,五月尽,赶到京师,恰好殿试。是日,圣主临轩,亲览封策。见康梦庚卷,剀切忠亮,欲以第一人置之,后因文字过于激直,语多伤时,移置一甲第二,授翰林修撰。康梦庚年方十七,早已名登鼎甲,职简词林,好不荣耀。只因记挂着冯小姐姻事,就告假归娶,圣旨竟批允了。康梦庚连忙收拾出京。这番是钦天显宦,声势烜赫,比前大不相同。官员迎送,轿马承应,自不必说。只因走了陆路,长班仆从,共二十多人,独康梦庚坐着一乘官轿,其余众人,或骡或马,前后簇拥,得意洋洋。不半月,已到淮安。
一日,天将傍晚,山坡险峻,人倦马疲。康梦庚吩咐,投店歇宿,明日早走。又行数里,只不见有宿店。天渐渐昏黑,山愈旷野。康梦庚心里着急。只见山坳里大啸一声,冲出一伙大盗,俱执着雪亮的器械,蜂拥上前,把众人喝住。吓得几个轿夫,撇下轿子,四散逃命。众人俱磕头讨饶。许多强盗,将行李囊橐,尽情卷去。再把康梦庚也搀出轿来,轿中什物,一总搜尽。然后,一阵鼓噪,鸣锣入山而去。
康梦庚气得捶胸跌脚,众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时,轿夫也来了。康梦庚骂了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光着身子,仍旧赶路。行不数武,只见前面黄旗轩盖,一行人簇拥而来。马上坐着个紫衣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先生何来?乃如此踉跄而走?”康梦庚见那少年,气概轩昂,丰神秀丽,必是个贵客,便连忙出轿。那少年也跨下马来,大家作了个揖。康梦庚便实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钦假而归。路经此地,忽遇一起大盗,把锱装行李,抢劫一空。今前后又无宿店,为此惊惶。”那少年道:“原来是位上相,但此地实是险恶,不想先生适遭其厄。今天色已暮,宿头尚远。学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康梦庚此时,日暮途穷,正无着落,且吃了许多惊吓,巴不得要个歇息之地。连忙应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实小弟意外之幸。只是萍水相逢,骚扰不便。”少年道:“学生好贤任侠,实不惮烦,何劳先生过谦。”便逊康梦庚入轿,自己上马,随后而行。诗云:
豪气轩轩非避秦,桃花何处问迷津。
谁知仙子犹双待,赚入渔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谁知便是冯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颠颠倒倒,受尽磨折。不意陡然遇见了康梦庚,终是灵心慧性,眼里倒还认得。康梦庚却因冯小姐恁般打扮,反绝然不相识了。就是被劫之事,冯小姐明知是自家喽啰所取,却不好说破。未几,到豹尾关,邀康梦庚入去。康梦庚初还认冯小姐是个王孙公子,及至寨中,见规模阔大,心下转有些着疑。一等升堂坐定,便开口问道:“足下外拥貔貅,内充武备,不知何以有此殊荣?幸为明教。”冯小姐道:“实不相瞒,此即沈定国之巢穴也。”康梦庚大惊道:“这等说起来,我已身陷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径?”冯小姐道:“学生名唤马玉,即沈定国之妹丈。现今拜为寨主。”康梦庚道:“既如此,小弟断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冯小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学生正欲久长相处哩。”便一面请沈定国相见,一面设席款留。是时,沈定国耳患已痊,闻说有贵客请见,连忙趋出堂来。康梦庚没奈何,勉强作了个揖。不一时,宴开金屋,烛烂银屏,彤檐掩映雕梁,花锦周遭裀席。歌翻金缕,曲按梁州。酒出兰陵,香浮凿落。康梦庚再三不饮,被冯小姐百般曲劝,只得勉饮数杯。终久酒落愁肠,双眉如结。饮至二更方散。
次日,冯玉如与贡小姐,说明康梦庚已中榜眼,并昨晚所遇,今现在寨中之故。贡小姐又惊又喜。冯小姐道:“但我窥他意思,于小姐姻事,尚在未决,此去必有变局。依我愚见,欲即留他在此,与小姐完此盟好,庶无更张之虑矣。”贡小姐道:“虽承美意,但彼尚犹豫。纵大王强之使合,终非其愿。他日倘有弃置,岂不贻玷家声。此说断然不可。”冯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未真耳。今亲见小姐,必然心折,岂敢复有嫌弃。况他已再聘冯氏,万一先与好合,则小姐不既失之对面,而抱恨终身,又安可使美满风光,甘心落后。倘康生疑终不释,但知有冯氏之爱恋,顿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误耶?”贡小姐道:“此言岂非甚善,但成婚大礼,当听父母主张。今膝下远离,心方抱痛,岂可不待父命,苟且自专,贻笑旁人口实。”冯小姐道:“礼苟有变,贵乎用权。舜以圣人而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系女流,事处至变。况此段姻缘,原系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顺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娶,废置自甘,贻父母之羞,受门楣之玷,较之反经行权,两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壤耶。”贡小姐被他这一番切论,说得俯首无言。冯小姐竟一面谕婢妾,劝小姐梳妆,一面料理结亲之事。彻心为人,毫无偏妒。莫说凡姿俗粉,贪欢恋爱者,无与争衡,即求之古贤女中,亦所罕见。时人有阕《北寄生草》曲儿,单赞那冯小姐的贤淑。其词云:
你本是同调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绿林人,怎误了绿窗面?又不是画眉人,怎倒与蛾眉便?又不是虎头人,怎不傍鳌头彦?不生嫉妒且生怜,偏生贤淑非生怨。
冯小姐打点各项事体,一色停当,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转忙乱了半日。然后瞒着沈定国,悄然来见康梦庚,笑说道:“我观先生,忧怀不释,神思摧颓,必然心事不宁。或所求未遂。学生恐先生郁结中伤,特为设一乐境,晚间当引先生赴之何如?”康梦庚道:“小弟身羁危地,祸福未分,有何乐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冯小姐道:“学生一片真心,岂敢作耍。实不相瞒,只因有个舍妹,年甫及笄,守贞未字,其才与貌,非出自夸,实乃第一俦人物。向欲觅一佳配,方为无忝。奈遍观俊秀,博访英才,惜皆无当鄙意者。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木天,且青年倜傥,才情绝世,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缘,得以亲承丰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随唱闺闱;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无以克宜家室。故敢斗胆相招,幸无他拒。”康梦庚听见,要他做强盗女婿,好生着急,乃力辞道:“足下雅爱,非不深知。但小弟业为冯氏之甥,此说断难从命。”冯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冯我公之女耶?”康梦庚惊问道:“足下何以知之?”冯小姐道:“东园结社,童稚皆知,岂但学生一人独晓。然闻先生于冯氏,不过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缘,何须便作乘龙之想。况冯氏已潜奔别境,生死未知,先生弃之可也。”康梦庚正色道:“岂有此理,小弟虽未居甥馆,而情实相深。且冯氏之逃,实因小弟之故,为我受此波折,方且梦寝不安,岂有反负其情,甘为薄幸。”冯小姐道:“学生闻此女得罪于贡氏,故不能安身而去,与先生何与?乃自引咎若此?”康梦庚道:“实有隐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冯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当倾心相付,何必深藏隐曲,不以告之知己,诚为莫解。”康梦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难以明言。足下何必烦絮。”冯小姐道:“既已可为,何不可言;既难告之朋友,何以问之寸心。吾知先生做事,必有悖于礼者,未免扪心自愧,故多隐蓄。学生推测尊意,想于贡氏必有前聘未谐,而再聘冯氏。参商掣肘,致冯氏不安其身,故有此离乡之举,未知然否?”康梦庚被冯小姐说出隐情,猛吃一惊,只暗暗伸舌,谅不能瞒他,只得直说道:“足下洞事神明,直窥肝胆,小弟亦何敢支饰。实因贡小姐才美素著,误与联姻。且小弟实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种佳人。反因情真过信,以为贡小姐决非凡艳。厥后贡鸣岐留寓于山东宪署,小弟留心窥探,岂知所见不如所闻,故去而另聘冯氏,实有这段隐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冯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妇关乎大伦,岂因才美而移。且贡小姐何等家风,立身清正,未必甘心为先生见弃,先生身居清禁,名重兰台,乃作此败伦伤化之事,窃为先生不取也。”康梦庚听冯小姐一篇正论,凛凛畏人,只低头服罪,口不能答。冯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还可救药。为今之计,只宜早赘贡门,休弃冯氏,则外议可绝,官箴可保。若孟浪负心,停妻再娶,虽天理可欺,如玉章何?”康梦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虽承见教,但业已为之,殊难补过。即无论冯氏才容之美,过于贡氏者良多,且灵心慧性,遇我于风尘颠倒中。而飘零异乡,曾不易忘。况东园选婿,郡剌招婚,又非无媒苟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弃之,此言有伦理乎?若是语无伦次,而恕己责人,足下亦何以自解?”冯小姐鞠躬请罪道:“先生真情种也,果系学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责。但今冯氏既不知所之,闻贡氏亦遭掳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钦给归娶之假,若究无所娶,得非诳君?学生为先生谋两全之策,欲令舍妹暂待衾稠。一则解先生房帏之寂寞,二则实圣上赐娶之恩荣,俟先生二美得归,自当令舍妹退而让席。未审尊意如何?”康梦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发差矣。令妹玉楼贵质,金屋名姝,且婚嫁仰望终身,岂可等于儿戏。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为此,幸足下自重。”冯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辞。”说未了,只见众喽啰结彩牵红,悬灯设席,以及乐人傧相,披红插戴,纷纷伺立阶前。康梦庚见了,知已坠计,忙向冯小姐恳求道:“足下为小弟作缘,反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无下落,何忍偷欢。此事断不可为,望足下垂谅,感恩不浅。”冯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从。其二位美人都在学生身上,包管寻还。”康梦庚道:“足下又来取笑,知二女在于何处?怎生说个寻还。”冯小姐道:
“寻还却也不难,只怕寻到先生面前,倒未必相认了。”康梦庚道:“说那里话,小弟于二女,时刻在心,无夜不入我梦寝,难道忘了他面貌吗?”冯小姐笑道:“先生纵认得贡小姐,只怕冯氏就与先生对面,竟视为路人了。”说罢便呵呵大笑。康梦庚那知冯氏竟是有心之言。诗云:
藏头露尾总情痴,说与情人更着疑。
不是多情仙出脱,为人为己两无欺。
冯小姐也不顾康梦庚的推托,竟不由分说,叫作乐的作乐,掌礼的掌礼,又与康梦庚簪花挂红。急得康梦庚没了主意,待要逃躲,被冯小姐双手拉定。一会儿,宾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梦庚乱跳乱跑,冯小姐那里管他。叫三四个侍妾,牵衣执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后把红绿彩绫,将康梦庚紧紧束住,令侍女牵着,推推拥拥,送入香房。一路的门户,已层层关锁。康梦庚逼至房中,好不气闷。也不想去做花烛饮合卺,只向外边一把交椅上,呆呆坐着。众侍儿扶贡小姐,端坐花烛之下,挑去蒙头,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如光艳。众侍儿像红娘一般,又把康梦庚促到台前,与贡小姐对面坐下。
此时,康梦庚虽无心于此,然不知绿林女子是怎生模样,便悄然偷眼一瞧。并非别人,却是贡小姐,与当年舟中相见,俨然无异,只觉长成了些,容貌比前更胜,一种风流态度,分外可人。心中转吃一惊,只得低声问道:“小姐得非广陵舟中所见耶?”贡小姐低着头,含羞不语。只见一侍儿从屏后捧出一个小盒,向康梦庚面前,笑说道:“老爷不必多疑,我小姐有个笺帖在此,请开看便知明白。”康梦庚双手接着,把小盒打开,却有个小纸封儿,便在银烛之下,启封观看。却是三幅花笺。那花笺不是别的,上边两幅原来就是康梦庚在广陵舟次贡鸣岐叫他做的两首雪诗。下边一幅,即是山东署中被惑,留下决绝贡小姐姻事的那首绝句。自家手迹,逼真认得。方知真是贡小姐无疑。连忙立起身来,深深揖谢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几为流言所误。若非小姐守贞无忘,何以逭狂妄之罪。前日在苏州,面见尊公,说小姐为强人掳失,原来此地反得相逢。我康梦庚何幸至此。”贡小姐娇声宛转,正言数说道:“郎君既有所欢,何必复念于妾。但闻妇人有七出之例,实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弃乎?”康梦庚被贡小姐一番责备,自觉无言以解,只得跪而请罪道:“卑人一时之误,遂致获罪高门,悔将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
贡小姐忙叫侍儿扶起道:“流言易误,人莫不然。但当日舟中会面,家君实无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梦庚道:“狡计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将昔日误见春容,与园楼窃睹之话,备述一遍。贡小姐也明知是哥哥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暗暗怀恨。因对康梦庚道:“贱妾遭此离间,不意又得聚首。今既为伉俪,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冯氏,虽前后有殊,而明正则一。虽凌替不同,而门楣无异。且闻其才容未尝少逊,而智勇尤足过人。贱妾何忍自图欢会,听其折离。是欺冯氏者,适以欺郎君耳。今虽大礼已成,还宜分房各睡。待冯氏既合,共享欢娱。”康梦庚道:“小姐有此高怀,虽古贤女,无以加矣。但今时良日吉,小姐又系前聘,还该先赋螽斯其鸣。冯氏之席,虚以待之可也。”贡小姐道:“结缡伊始,欢会正长,何必争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贱妾敢忘膝下之依,岂可贪恋私恩,有违父母,自蹈不孝。郎君但请别室安置,不必再言。”康梦庚见贡小姐侃侃正义,贤孝两全,反不敢多说,只得独自个凄凄凉凉,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
话到三更花烛,情分两地夫妻。
锦帐梦魂寂寞,纱窗月影孤栖。
到得次日,康梦庚同贡小姐梳洗过了,便到冯小姐面前,双双致谢。康梦庚并告以贡小姐守义,以待冯氏之情。冯小姐暗暗点头,乃赞道:“小姐高怀雅情,真千古蛾眉中之侠士,吾知冯氏之贤,亦决不相负。”便命治酒叙亲。
三人正讲得投机,忽见守山小卒,慌慌张张报将入来,说江南抚院率领大队官军,前来征剿。冯小姐听见,迟疑道:“巡抚虽握兵权,但系是文臣,如何可以决战?朝廷岂无将帅,而必委命抚臣?其中必有缘故。”便请康梦庚与贡小姐回避,即传请沈定国到来,大家商议退兵之策。未知那抚院是何人?沈定国与冯小姐此番胜负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世上从无直道。张彪何得偏信翟奎,自取覆亡之患?所谓贪处即着魔也。独可耻者,以一女子之智,而磨灭百万英雄。从来须眉男子,不如巾帼者固多,而冯氏白衣之计,更为超神入化。然而,殳勇尚是死得便宜。不然何以使五万人都先与他戴孝。
又评:
冯玉如以及笄处女,得此词林夫婿,岂非第一乐事,偏生让与他人受用。见识自是不同,足见超绝人自做公道事。世间欺心妇人,对冯玉如能不愧死。
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词曰:
输情服罪,偏兴成冤会。真激烈,空劳惫。一麾敌胆落,一怒军心碎。重围解,那时方把从前悔。
先与他人对,后作侬家配,谁夫妇?谁兄妹?铁衣人未艾,革帐欢方退。姻缘事,移来换去方全美。
右调《千秋岁》
冯玉如小姐,闻巡抚统兵而来,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抚是何等样人?谁知就是福建布政贡鸣岐升授的。但贡鸣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转?原来镇江知府邢天民,因大绩考了卓异,竟连加二级,内升太仆寺卿。是时,朝廷闻殳勇败绩,闷闷不乐,都察院就动一本,说大盗沈定国、马玉等神武无俦,才智可用。屡剿既不克,合遣重臣招抚,准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圣旨批着六部九卿科道,公同会议,应遣何人招抚?实拟具奏。当下,邢天民独题一疏,内称,惟福建布政贡凤来,忠信服人,才辩超卓,克胜其任。九卿科部,复交章汇荐。圣上大悦,即升贡凤来为江南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时,贡鸣岐因死了媳妇,尚在途中耽搁,未曾到任。忙差飞骑追回,竟赴江淮招抚,实非剿伐。所以,冯小姐说抚臣无征剿之理,必有缘故,盖为此也。
是日,与沈定国计议,狐疑未决。次早,贡鸣岐传到谕札,冯小姐始知,江南抚台乃是贡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欢喜,即与康梦庚并贡小姐说知。二人喜不自胜。贡小姐便要康梦庚,到父亲处,面致投诚之说。冯小姐道:“且莫轻易举动,焉知沈定国向背如何?倘露风声,我们便无生路了。”贡小姐见说得利害,便不敢开口。冯小姐别了二人,持着巡抚谕札,来见沈定国。说道:“兵无久利,贵于知机。今抚院奉旨招安,朝廷悬爵以待。况其人虚心好贤,可与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将何适从?”沈定国闻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锐。今怎一旦移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我一身而经百战,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兴此妄说,摇惑众心。你看我生擒那厮,碎剁军前,与公子看个榜样。”说罢,竟自跨上鞍轿,执着长枪,怒狠狠出山去了。冯小姐被这一番恶言,捏着两把冷汗。
沈定国杀出豹尾关,直奔军前,大言讨战。贡鸣岐闻报,怒道:“贼奴如此猖獗!我好意招降,偏生抗逆。我虽从不曾出阵,也还胆壮。就提枪上马,迎至阵前。沈定国也不交谈,劈面就刺,贡鸣岐闪身交接。一驰一突,一往一来,未及数合,贡鸣岐本非善战之士,那里敌得他过。觉招架好生费力,只得架过一枪,拍马就走。沈定国要塞冯小姐之口,怎肯错过,加鞭策马,紧紧追来。原来贡鸣岐惟射艺甚精,因被沈定国赶得没法,慌忙取出劲弩,回头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国,好个积年大盗,不死于猛将阵前,反死于文臣之手,岂非天数当尽,难得脱逃。众喽啰报入寨来,冯小姐正恐贡鸣岐有失,着实担忧,不想忽报沈定国被箭身亡。忙与康梦庚、贡小姐说知,大家踊跃称贺。然冯小姐尚不信,沈定国这样个骁勇武夫,偏能死于贡鸣岐之手。及至军士抬归尸体,方才信是确然。”正是:
生前豪气枉摧残,夜月沙场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几齐桓。
冯小姐自被沈定国邀归入赘,由妇道以僭夫纲,恃阴柔而消阳健,不过强逼埋头,岂是好为游戏。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势归降。只因殳勇凶残贪暴,不敢误投。闻贡鸣岐乃读书好道之士,兼有康梦庚这段瓜葛,巴不得一时向顺。无奈沈定国莽劣不回。此时,小姐既得自主,遂与康梦庚商议道:“沈贼已灭,可以任我主张。此处原非久居之地,投诚之说,作何区处?”康梦庚道:“军机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见岳父,曲致尊意何如?”冯小姐道:“不好,今沈贼已触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说不合,便无收拾。如今待学生先发一道降书,看令岳怎生举动,然后烦先生收功,未为迟也。”康梦庚道:“足下算计甚妥,事不宜迟。”冯小姐便连忙做下一篇降文,与康梦庚斟酌定了,差个得当小卒,打到抚院军门。伺候官儿知是进降表的,不敢耽搁,连忙与他传进。贡鸣岐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江淮罪臣马玉,为投诚事。窃玉本系书生,先年沈定国掳充幕佐,受制虎穴,聊效蛇行,难逃背国之诛,深负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诚。伏遇宪慈,躬承天简。体上帝好生之爱,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网之仁。恻隐弘昭宪德。为此,修词布悃,干冒威严,伏乞暂霁雷霆之怒,少宽斧钺之诛,即子某月某日,束赴军辕,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辙于斯须。息回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顷。敬申北面,请解南薰。临恳战栗,待命之至。
贡鸣岐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谕降,沈定国反敢猖獗,以致自取败亡。今马玉不过智穷力竭,旦夕自危,故为此摇尾乞怜之态,可不迟了。”反立传众将,点齐人马,杀入豹尾关,务要捣巢焚穴。众将领命,各各披挂出军,呐喊摇旗,直抵贼寨。众喽啰慌忙报入,冯小姐大吃一惊,忙与康梦庚并贡小姐商议道:“这才打下降书,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今怎生发付他好?”康梦庚道:“既系亲情,岂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听其自来,与他两决。”冯小姐道:“他如此气焰,万一杀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挡之理。如今我与他阵前相会,尽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给他个势穷力灭,来去无门,怕他不来辐辏。”康梦庚道:“此言虽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敛气,不可仍用才能。”贡小姐又再三叮咛道:“家君一心为国,故忠愤激昂,性刚不屈。纵有开罪之处,还求大王爱护,妾身感恩无尽。”冯小姐道:“我岂真是绿林中物,而自绝归路耶。此番当有回天之力,小姐但请放心。”言讫,即操戈跨马,迎出豹尾关,高声叫道:“贡大人请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但不知大人何自所见教,乃蒙光降?”贡鸣岐只道马玉是个绿林莽汉,一见冯小姐,丰神俊秀,言语温和,好个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骇,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荡,何得尚尔抗违,自蹈不赦。直到水穷山尽,方始摇尾乞怜,吃脐何及。放马过来。”冯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绿林之辈,久倾向日之诚。今沈贼既已伏诛,何甘自弃,故欲率众归诚,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识何意?”贡鸣岐道:“本院谕札到日,何不归降?今已迟了。”冯小姐道:“贡大人奉旨招安,未尝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贡鸣岐道:“抚既不行,继之以剿,何必饶舌。”又挺枪直取。冯小姐复架住道:“若欲交战,愚虽不才,曾以一计而陷五万之众,岂复畏惧。只可惜□□手耳。”贡鸣岐见冯小姐人物风流,颇有爱怜之意。因自家势头来得狠了,一时收脚不来,不好就软了口,只得挣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胜负非所计也。”捻枪复刺,冯小姐纵马相迎。饶他用尽平生之力,只闲闲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战且却,七战七退,把个贡鸣岐,真诱到豹尾关,忽四下里一声呐喊,杀出千军万马,把贡鸣岐团团围在垓心。冯小姐把马一提,飘然而出,自回寨中去了。此时,贡鸣岐力尽筋疲,见四面层层裹合,并无出路,急得顶门里火星直爆。从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战,又不解围。贡鸣岐饿得眼昏头晕,仰天叫苦,正号呼无措,只见远远烟尘起处,一人一骑,如驱风掣电而来。好个猛烈汉子,手执方天月斧,矻嚓嚓杀入重围,找着贡鸣岐,便一手抱过马来,双双骑着,右手执斧,斩开一条血路,逃出重围而去。有诗为证:
忠义诚难事,偏生畀匹夫。
一时欣感遇,此日际穷途,
恩惬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旧穿窬。
你道那好汉是谁?原来就是在贡鸣岐家斋匾里滚下来的偷儿俞四。但俞四虽受贡鸣岐恩惠,不过是个贩鱼小民,如何便会斩关夺将?却有个缘故。只因贡鸣岐起伏去后,便没人照顾他,依旧本钱欠缺,母亲也死了,儿女也卖了,单单剩得一身,无依无靠,因平素膂力颇壮,就在本卫营里吃了一名军粮,每日空闲,就去操弓习射,弄斧拈枪,人材也勇健,手脚也便捷,竟学得一手好武艺。往常出队随征,屡屡得胜,主将甚是喜欢,便与他一个百户之职。从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乱,东征西讨,每战有功,渐渐升到把总。然平居闲暇,还念念不忘贡鸣岐向日周济之恩,与掩饰他羞耻之德,未尝报效。不期主将奉旨提调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随军北上,恰好晓得贡鸣岐升了江淮抚院,正可便道谢他一谢。
一日来到军门,说抚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贡鸣岐恰当有救,忽见探事的飞报进来,说抚院老爷被贼兵围困,竞日不解。俞四听说,怒从心起,便大声说道:“知恩报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飞马,手执月斧,不率士卒,独自个杀入重围,救出贡鸣岐。直至军门,下马相见,贡鸣岐才认得是俞四,转吃惊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从那里来?却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将自己始末根由,备细说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得报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贡鸣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报。”俞四道:“老爷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过一臂微劳,何须置口。”贡鸣岐吩咐治酒相待。饮过三巡,俞四因主将在前,不敢耽搁,就起身辞去。贡鸣岐赠了些程仪,相谢而别。
到次日,贡鸣岐复想起被围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无生路。又想:“那马玉,好个美丽书生,并非萑苻野汉。且投诚之说,何等软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骁将,尚尔败绩,何况于我。若使此人效劳王国,岂非文武将才。”懊悔自己一时气激,险些败事。
正自嗟自叹,忽报康翰林与小姐双双到门。贡鸣岐惊喜不定。惊的是女儿被掳,忽地生归;喜的是骨肉重圆,康梦庚前盟无恙。连忙请入军中。康梦庚与小姐,双双拜见,贡鸣岐抚定小姐,流泪问道:“儿呀,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坏我做父母的。”贡小姐道:“孩儿久离膝下,心如刀割。”便说起当日掳至沈定国寨中,亏得马玉,以礼相待,及勉诱康梦庚成亲之话。贡鸣岐失惊道:“不想这马玉,如此好人,我转与他作难,岂非恩上成仇了。”康梦庚道:“此人原非贼盗,不过受沈定国坑陷耳。今投诚向明,是其宿愿,非势威也。况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转展劝合,与小姐焉有团圆之日,实于岳父有恩。今弃而不纳,不几以德报怨耶。”小姐复说道:“他与孩儿久处嫌疑,循循守礼,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乱。少年当世,实罕其传。爹爹幸以国士遇之,勿再拒而生变。”贡鸣岐听了两人说话,不觉改容敬服道:“此人诚豪杰心肠,圣贤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烦贤婿,同中军官,将老夫名帖,迎请他相会便了。”康梦庚欣然就往。不一时,冯小姐大队而来。康梦庚入军先报道:“马玉夫妇,率领十万喽啰,前来献降,在军门候令。”贡鸣岐吩咐,大开军门,远远迎接。冯小姐下马跪伏。贡鸣岐慌忙扶起,携手入幕。欲逊冯小姐台座,冯小姐再三推逊,只得与康梦庚昭穆坐下。贡鸣岐面北相陪,笑容谢请道:“老夫愚眼,几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怀,殊切感愧。”冯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颜,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开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随驱策,少效捐躯。”贡鸣岐吩咐开筵庆贺。云姝与小姐,另宴相叙。诗云:
一番离合一悲欢,自觉天家雨露宽。
何事玉容人不识,归来还着铁衣冠。
贡鸣岐既招安了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备言马玉文武兼才,尽忠效顺,请加封恤。一面复营起马,回苏莅事。康梦庚与冯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无耽搁。惟康梦庚到了镇江,差朱相到城里问问韩老儿近况。谁知韩老儿上年已死,康梦庚甚觉恻然。即将十两银子叫朱相送与他老妈,做些功德。也是康梦庚不忘旧交,一点厚道。
次日到常州,会会葛万钟,告以冯氏尚无下落之苦。葛万钟欲置酒话旧,康梦庚因贡鸣岐候着,辞谢起身。其余,并无别事。
不多日到了苏州,贡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见,自不必说。冯小姐即求贡鸣岐,讨东园住下。康梦庚亦是豪放的人,不肯住在衙里,与贡小姐及诸男婢,竟仍借钱鲁旧宅暂居。是时,钱鲁的父亲钱仁,因大绩察了贪酷,坐赃十万有奇,奉旨削籍,发三法司勘问追赃。家中田产变卖,不够抵偿。上司因是钦件,那敢容情。竟将家属监比。可怜钱鲁是个富豪公子,那里经得磨炼,竟死于狱中。岂非阴谋拆婚之报。即前日贡鸣所借旧宅,亦属官房。故康梦庚借他做公馆,一发易便。
过了数日,忽冯小姐来会康梦庚,说道:“学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寻还二美之说。今贡小姐业已团圆,但冯氏犹未会合。若不践言,即为失信。故学生多方察觅,今果已寻着,已在学生室中。因此,特来报个喜信。”康梦庚听了,喜得心花顿开,连忙问道:“足下果真吗?”冯小姐道:“学生何尝有欺。先生只作速拣选毕姻之期,学生好候扰喜酌。”康梦庚道:“冯氏既在,恨不此时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拣日。”冯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学生倒为先生择定两个吉日在此。”康梦庚道:“又来了,吉日何消两个?”冯小姐道:“却有缘故。前日因贡小姐有言,且待冯氏会合,方始成欢。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谦逊。冯氏所聘在后,岂敢反僭一筹。此学生之愚见,亦冯氏所甘心。今冯氏将合,贡小姐先成吉梦,义不容辞。学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预与贡小姐圆房。后日,方与冯小姐作配。庶几恩义两全,彼此顺序,不知尊意然否?”康梦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体。况裁酌甚妥,敢不敬从。”当下留冯小姐便酌,然后别去。
次日,康梦庚夫妇,同见贡鸣岐,说明此事,并告以冯氏才容之美,贤智之多。贡鸣岐亦乐从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烛。仍请冯小姐,饮到夜深方散。康梦庚直到此时,方始与贡小姐,并入兰房,相偎锦帐,共成鱼水之欢。正是:
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风两度缘。
此夜芙渠开并蒂,明朝何处绽双莲?
夫妇一宵欢爱,自不必说。到第二日,康梦庚准备东园结亲,绣旗黄盖,银瓜朱棍,并有钦假归娶绝大金字头牌,花灯鼓乐,好不荣耀。直到黄昏时分,迎入东园。只见一位官员,双花吉服,出来相迎。康梦庚认是马玉,仔细一看,却是常州郡副葛万钟。原来冯小姐预先请他来主持婚礼的。康梦庚问道:“先生何以至此?”葛万钟道:“前日冯小姐遣人相约,故知今晚是吉期,特特赶来。因小弟是当日原媒,再无不到之理。”大家步入中赏,但见花裀绣幔,银烛辉煌。康梦庚问道:“马兄缘何不见?”葛万钟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来,故一切大礼,都托在小弟身上。”康梦庚听说,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紧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难道冯小姐未必真确,他无颜见我?但他平日从无戏言,何苦如此作耍?况葛万钟既在,谅无差池。”心下狐狐疑疑,再也解说不出。未几吉时已到,征歌奏乐,大吹大擂,傧相鞠躬迎请。乐奏三通,只见锦屏开处,画扇移来,数队花灯,一群箫管,十来个轻年侍儿,捧出一位仙子。莲步轻盈,柳腰妩媚,遮遮掩掩,袅袅婷婷,立在锦姻之上。然后,请康梦庚立并香肩,双双交拜。行礼已毕,共绾红丝,灯光簇拥,携入兰房。葛万钟见大礼已成,自归寓所。康梦庚与冯小姐,饮过合卺,对坐花烛之下。侍女与冯小姐挑去罗巾,康梦庚睹面一认,突然惊骇。只道马玉假扮女装,故意哄弄,不觉变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两人何等相交,也不该如此轻薄。”冯小姐大笑道:“我原说冯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认。亏你是个聪明才子,那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梦庚听说,便仔细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个懵懂杀了,反因习见日久,但知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识输与小姐百倍。虽玉堂金马,黄甲青云,无如今夜之乐矣。但不知小姐当日,离此东园,何为作此伎俩?”冯小姐道:“说也好笑。”便将当日女扮男妆,在毗陵茶肆中,遇见沈定国逼归招赘的话,一一细说。康梦庚笑道:“好个须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这样一个处子妹丈,可不耽误了自己妹子的终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见云姝之面?”冯小姐道:“我日间已与他说明,他也惊异了半日,方才悟到成亲时所言,服满求欢之计,都为这个缘故。”康梦庚道:“说便这等说,云姝青春处子,反为小姐所误,可不怨死。如今你做了个望洋夫婿,他做子个无夫幼孀,这桩公案,如何了结?”冯小姐道:“我已算计停当。闻得令舅贡玉闻,新近丧偶,正欲续娶,何不以此女归之。则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权屈他做个绿林女婿,未知尊见如何?”康梦庚道:“此说一发妙极,足见小姐善于作合,人人无怨旷矣。”两人话得亲密,不觉已是半夜,侍儿催促就寝。两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携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罗襦。鸳颈才交,酥胸乍贴。此时,康梦庚心旌摇摇,如置身天际。但觉兰香馥郁,花气氤氲,将玉乳轻搂,香腮稳帖,潜入合欢罗被。相偎相惜,款款轻轻。一个知心侍儿,将两盏银灯,移过画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胧。两人不觉臂松金钏,鬓亸瑶钗。真个颠鸾倒凤,雨云,共赴高唐之梦。有阕《入赚》曲儿,单道那新婚的妙处:
颠倒鸳鸯,玉腕轻沾粉泽香。真狂荡,帐钩儿摇的响叮当。恣癫狂,汗珠儿点点罗衫上。恨谯鼓偏非寂寞长,渐郎当,海棠酣透新红漾。遍身酥畅,遍身酥畅。
次日起身,康梦庚笑问道:“小姐于婚姻之际,如此艰难,何以当日得遇卑人,又自甘相让?”冯小姐道:“贡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双。况相公倦倦念妾之意,实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报。且贡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紊越。要之,实为正理,非相让也。”康梦庚道:“果非小姐周全,贡氏定作白头之叹。小姐如此贤德,则贡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岂非红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便先与贡小姐说知。贡小姐听说马玉即是冯氏,喜得话也说不出来。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义,更加敬服其贤。连忙上轿,往东园相见,三人笑做一团。直至吃过午饭,方才一同去见贡鸣岐,备言冯小姐前后始末。贡小姐亦自言姻缘之际,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让之故。贡鸣岐率然惊异道:“世间有此奇事,婉娈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贤淑敏慧,千古无双。且贞顺自持,守身无失,真可敬服。”康梦庚又说起云姝之事,欲与贡玉闻续弦。贡鸣岐无不欣允。拣了吉日。迎接进衙成亲。正说话间,葛万钟也来辞别。贡鸣岐留他吃了小饭,康梦庚再三致谢,厚赆而别。
次日,接到圣旨,道:马玉忠义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贡鸣岐招安有功,加衔工部尚书,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听用。贡鸣岐转觉难处,便与康梦庚商议,将冯小姐事情,从新出疏,并缴还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叹异,以为有此奇女,洵国家异瑞。龙颜大悦,即将康梦庚升东阁学士,贡冯二小姐,俱赠三品淑人。贡鸣岐准照原加部衔留任,荫贡玉闻苑马寺丞,赠云姝为孺人。一家荣贵,自不必说。
康梦庚因离乡日久,暂辞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阳县祭祖扫墓。不一月,早到家中,亲戚故旧,相见欢然。是时,知县王仲吉,已经削职,尚在仕所羁留,闻康梦庚回来,因前事抱歉,着实跪门请罪。康梦庚并不计较,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别。亦足见康梦庚待人之恕。
未几假满进京,补入东阁。后来贡鸣岐升至七省漕院。康梦庚也做到吏部尚书,晋衔宫保。只因前生是伊长庚穷年苦学,抱志未伸,故转世得为神童。青年及第,黄阁垂绅。贡玉闻亦渐升到布政司参议。贡鸣岐年老退归,优游林下,以乐天年。康梦庚两位夫人,都受一品封诰。贡氏生有二子,冯氏止生一子,皆进士及第。累世簪缨不绝,孙曾奕叶,科第云仍,至今称望族云。
总评:
冯玉如择人而附,何等真挚。贡鸣岐偏不知机,自寻苦障。若非俞四救出重围,这抚院不战死多应饿死。
又评:
冯玉如既为康梦庚作合了贡氏,又与贡玉闻作合了云姝,使贡氏既离而复合,云姝方寡而重婚。为天地补缺陷,为人世减怨尤,是人功德且贤不自见,能不自矜,可谓善成人美。予得以两言赠之曰:菩萨心肠。圣贤作用。
(校点者:司马师 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