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照我尘姿
大格格是福郡王长女，名瑞珠，正逢桃李年华。虽是被养在深宅大院中的金枝玉叶，却全无半点皇亲贵胄的骄横刁蛮。因她自小与平阳公主、爱桓公主一起在宫中读书，福郡王又专请了几位老翰林悉心调教过，自是不比寻常女子。按皇家祖制，大格格十五岁时应当封爵，皇上自当另赐其府邸，或配或招，只待额驸完婚。可巧了正赶上拳乱，垂帘寡妇宣战十一国。不久大败，福郡王家吃了月王的瓜落儿。气质如兰、才华比仙的大格格只得和阿玛、额娘并七八个忠心的家仆，囫囵着躲在这月王府忍耐时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读书、抄经、作画、制香。三五年下来，倒又添了几分仙气。她这等身份，这等遭遇，又到了这般年纪，最让王爷、福晋着急的莫过于婚姻大事了。好容易精挑细选了几个，都被她回绝了。只有体己的丫鬟紫云知道，大格格心里，早把自己许配出去了。一年前，马之良被请来王府坐池子，很快她就见到了二徒弟苏百川。大格格自小没怎么经见过男人，忽然就出现这样一位风流美少年，天上掉下来一般，真就一眼爱上了。可是苏百川不会武功，没有护院的责任，还要在同文馆上学，平日里很难见到。这大格格也是有一颗剔透玲珑心，偏跟阿玛要个西文老师。老两口不明白，好好的学洋文做什么？大格格就说如今宫里的几个公主都有西文老师，自己也不甘人后。福晋的自尊心被女儿拿住，果然也一起来缠老王爷。福郡王不知是计，就暗托了阮中华去总理衙门找。还真弄来了一位辞任的老译官，是最早一批留俄的学员，可是已过耄耋之年，英国话说得前有鼻音后带卷舌。不两天，大格格嫌他嘴里有味儿，死活不学了。丫头紫云就推波助澜，让王爷去同文馆找。一来二去，没有合意的。偏偏那天苏百川下了学来王府找师弟陶士钧，大格格就离奇病倒了，一问才知道是想学西文，没有好老师。苏百川笑说：“这还叫事儿啊？我一个月给你上两次课怎样？”大格格钻在被窝里乐开了花。可是福晋死活不同意，原因当然是男女授受不亲。这下大格格当真是病了，三五天瘦得没了人模样，几乎要了福晋的老命，只好答应她。就这样，苏百川成了大格格的英文老师，每月上两次课，酬金二两银子。苏百川对待此事非常尽心，每次都是提前备课，悉心教授。至于学得怎么样？那只有大格格自己知道了。
苏百川身着白衬衣、背带裤，戴着领结，脚蹬油亮的黑皮鞋，一副西式的打扮，站在一块小黑板前。黑板上写着几个英语单词：friend，book，tea，clothes，love。苏百川指着第一个单词：“friend，朋友。a friend，一个朋友。Ruizhu is my friend. I’ve known her for one year.瑞珠是我的朋友。我认识她一年了。”苏百川又指黑板：“clothes，衣服。clothing，衣着。For the sake of safety，she has to dressesin ordinary Han people’s clothes everytime she goes out.为了安全起见，她每次出门都必须穿普通的汉服。”说罢，对她温柔一笑。大格格转动秋波，盈盈一笑。
“格格。”
紫云拿了一根墨条走了进来。大格格的笑容凝固了。屋里原来只有她自己，此时正在书案前端坐，苶呆呆看着黑板出神。苏百川的这番教授，只是她的回想罢了。大格格白了她一眼，轻叹了一口气。“刚从王爷书房拿来的，您看看好不好？”大格格没好气：“今天该是英文课，不写小字，你拿墨条做什么？”紫云一笑：“该死该死，我倒忘了今儿个是十五唉。难怪格格今天更漂亮。”“贫嘴。你去前院看看，他来了没有。”紫云答应一声刚转过身就又被叫住：“哎先等等，你看看我这胭脂匀不匀啊？”紫云笑着走过来，看了笑道：“粉粉嫩，一掐一兜水儿呢！”“指甲颜色配我这身衣服，是不是跳了？”
她说的指甲就是指甲套。紫云看了看：“嗯，您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儿。”大格格急了：“快去我额娘那里，把那件镂空的单镶了一枚松石的拿来。”紫云忙答应一声去了。大格格把自己双手尾指上的珐琅甲套取了下来，轻轻地放进首饰盒中。对镜子回眸，真是花面交相映，一双嫦娥好模样。心把情郎轻盼，不知这尘缘何时来相误……
叶深一身短打扮走进院子的时候，马之良师徒三人正在吃早饭。“师父，我来了。”
马之良点点头，低头喝完了粥，陶士钧和天心也一道把方桌上的咸菜、窝头盘子吃得干干净净。马之良起身：“回去。”马之良对着中厅一抱拳，算是对福郡王告辞，把一根齐眉棍交给叶深就算交接，而后走了出去。陶士钧亦随师父出了院子。
天心这才悠悠看着叶深：“过了晌午记得睡一会儿。”叶深克制地一点头：“知道。”“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吴妈提前安排下。”叶深温柔地看着她：“你爱吃的，我都爱吃。”天心嫣然一笑，转身也走了。叶深笑着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走过来，把东西摆下。叶深敛了笑。丫鬟万福：“茶沏好了，叶师傅您昨天的书也拿过来了。”叶深说了一声有劳，坐到了院中的圈椅上，把短棍放在树旁靠牢了，自己专心地读起书来。
一阵鸟叫，王府的专职厨子朱五捧了一盘点心从偏院笑呵呵走来：“叶先生早啊！”叶深也笑说：“朱五爷早。”朱五：“别介，您叫我朱五就行了。您别看我只是一个厨子，可能让我真心佩服的倒也不多，你们通天拳的人算得上。”叶深一笑：“朱五爷您客气了。”
朱五能这样说，绝不是在叶深面前托大。他十岁拜师鲁菜高手陈清酉，二十岁被选进御膳房，南北大菜又精学了十五年，厨艺登峰造极，是西太后的赏爱之人。只因脾性耿直，在御膳房很吃不开，被内务府两次清退，太后做了顺水人情将他赐予左宗棠。可是左宗棠在西北久了，对朱五的精烹慢饪之道嗤之以鼻，不半年，索性转赠给李鸿章，专门做鱼。那李中堂最能读人，他深知福郡王是北京城数一数二的美食家，特将朱五送来，聊表敬意。直到见了福郡王，朱五才知这世间何为“知己”二字……
朱五笑道：“说真格的，我们干的，就是起早贪黑的营生。可甭管我多会打这儿过，这张椅子上，一定坐着通天拳的人。”说完挑出一个大拇哥。叶深一笑：“分内事。”
“尝尝我新做的太阳糕，王爷最爱吃这口的。”
“原本打算端给王爷的吧？”
“后厨还有呢，这份儿您留着吃。”
“我怎么能随便吃王爷的东西？”
朱五一笑：“嗨！您是王府的上宾。一盘点心，何足挂齿。我再端一回就是了。”
叶深一笑：“如此，多谢了。”
“得嘞。您忙着。”朱五呼扇着肚子回后厨去了，叶深安静读书。不久，手拿一对甲套的紫云出现在他的身后。叶深头也不回，嘴角一笑：“是紫云吧。”
紫云惊讶：“真奇了，叶大哥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吗？”
叶深笑道：“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同的。熟了，自然知道。”
紫云赞叹不已：“叶大哥果然是高手呢。”“不敢当，姑娘有什么事？”紫云嘴里嗯呀了半晌，没说出半个字来。叶深读懂她的心思，呵呵一笑：“百川今天不来，或者晚来。他有事。”
紫云被人瞧穿心事，登时羞红脸：“难道他忘了今天该给格格上课？”叶深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一早出去的，和一个朋友一起。”
紫云很敏感，追问：“男的女的？”叶深笑说：“这我没见到，我那会儿在后院浇水，是听吴妈说的。”紫云哦了一声，忘了万福，就失魂落魄地回后院去了。
叶深没有放在心上，继续低头看书。
透过花窗，大格格正瞧见紫云臊眉耷眼地往回走。她眉心一蹙，怅然若失，再看这镜中的自己，不是愁中即病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