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生有剑
仙客来书馆里,人满为患。真如意仍在口若悬河。
“俗话说真相下面有潜流,就拿历史来讲,起码有几种真实。秦始皇写一本儿,刘邦写一本儿,说不准荆轲和孟姜女各自也写一本儿。诸位,什么是真?哪个又是假?依我看,都要信,也都不能全信。就拿咱们这部书来说,二徒弟穿花蝴蝶柳絮才,他到底是不是采花贼?江湖上并无定论。可要在我这儿呢,对不住,他必须是,为什么?这是我书里的彩头,是卖点,是我拿人的地方。诸位,我要不说他是采花贼,您听着也不精神不是?”
众人大声起哄:“没错……”
与下面的喧闹不同,二楼的包厢里是清静所在,此处虽设软座,却多半闲着。小阁楼面街,伸出几尺露台,正好摆放一对桌椅,下面熙熙攘攘,楼上清雅异常。最是素心好友相聚之所。
桌上的点心未动过,茶却换罢两盏。苏百川仍是学生打扮,手边放一本英文书。赵素响穿着护军的“勇”字服,佩刀和鸟枪分列两侧。苏百川低头抿住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赵素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苏百川出了一口气:“想不到,赵大哥您竟然问我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真的不好回答,我也不够格回答。”
“百川兄弟,我是认真的。这几年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在问自己: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我越是想,越想不通。我认识的人,我敢讲,没人能回答。你学识深厚,请你告诉我,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赵大哥,以我浅薄的认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就算有,我的,也不能成为您的。”
赵素响微微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区区一个学生,没有能力回答您的问题,但是我愿意成为一个倾听者。把您的疑惑说出来,有人听,总比闷在肚子里的好。”
赵素响叹了一口气:“我的父亲大人是同治爷亲封的御马快,可惜他老人家病故得太早。由于这个缘故,我受太后老佛爷恩典,接了父亲的配刀,继续给皇上当差。要说本事,我远不如我爹。”
“赵大哥,您过谦了。”
赵素响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内大班’的事儿,是个清闲肥差。外人无不羡慕。可自从出了太监内贼,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四年里,宫中窃案九起。倒霉的是,案发日都是我当差。乾清宫、坤宁宫、养心殿,没有他不祸害的地方,字画古玩,奇珍异宝,他哪样都沾。连皇上的玉玺都差点让他得手。最近的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也削掉了他一根手指,可惜还是让他跑了。”
“小圣手揭心?”
赵素响点点头:“鸦片两战,割地赔款;甲午之耻,历历在目;庚子拳乱,八国进犯。大清千疮百孔啊!为什么?就是因为有太多揭心这样的人,眼里只有私欲,而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可怜我一腔热血,报国无门,却要和这个狗贼周旋。”
苏百川劝慰道:“联军进北京,我知道,赵大哥您暗地里也干过不少洋人。”
“你师父和你说的吧?他老人家才是武界楷模,我算什么呀!现如今就一个小枪兵,成日里被人呼来喝去,诚惶诚恐。我家里穷得,连茶叶都买不起了。”
苏百川着实一惊:“赵华每月的膏火也不在少数,家里怎么会难成这样?”
“你不提他还好。不怕你笑话,他的钱,我一文也没见到过。我也不指着他贴补,穷有穷的过法。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读书上,只跟着中兴会的人一味地胡羼,我的话,他半句听不到耳朵里。唉,总这么下去,将来出了乱子,我怎么跟死去的爹娘交代……”
赵素响几近哽咽。苏百川何尝不知赵华底细,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向自己借钱,满以为他会贴补家用,谁知竟然根毛不拔。见赵素响这样,自己不忍说破,只得劝道:“赵大哥,您要是有难处,我愿尽微薄之力。”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借钱,我只是想找个好好说话的人。我不甘心啊!你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说着,他从衣兜里取出几枚大子儿,在桌上一字排开,围住当中小钱:“这个是我,这是揭心,这是我的上司喜大人,这是我弟弟。就这么一点人事,就把我困住了。”
“我嫂子呢?”
“她嫌我无趣,去年,离开了。”
苏百川不敢再问了。
“我赵素响空有一身本领,到头来,却落得个人人耻笑。这楼下就有一帮闲人,正在听我的笑话。这个世道,我真受够了。”
说罢一掌拍去,正打在铜板上。与前次不同,他这一掌近乎完全发力,四枚铜板齐齐嵌入木桌子之中。若非茶桌是用整块老榆木的树墩所造,极为结实,寻常桌子早就散架了,绝承受不住赵素响这千钧之力。
赵素响埋下头,苏百川见到刀削斧刻一般的黝黑脸庞上滑下泪痕。
苏百川亦不禁动容:“偷盗门和我们通天拳的恩怨,想必您也知道一些。可楼下的这件事,我师父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我相信他老人家心里也有疑惑,可该来的总归要来。习武之人,是靠一口气活着。赵大哥您是一位君子,如果您想杀揭心,他早活不成了。正因为您要抓他现行,给自己,给朝廷一个交代,才会有今天的困惑。”
赵素响抬起头:“这难道不对吗?”
苏百川摇摇头,似乎是回答,而后又说:“只有好人才犯错,才会困惑。恶人不会,因为恶人不知错为何物。”
“你是说,下次遇到,直接杀?”赵素响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我看您下不了手。”苏百川摇头。
“也许可以。不是没想过。”
“以您的个性,很难,不然您早做了。您要的,是应该有的结局。”
赵素响点点头叹口气:“这是知己之言。百川兄弟,我敬你。”
二人以茶代酒,喝了一盏。
赵素响:“难道,我这后半生也要跟这个小贼耗下去吗?这也太没有意义了!”
苏百川愣住神,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半晌悠悠道:“起码您有事做,而我……”
“怎么了?”
“不瞒您说,我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目前很难抉择。”
苏百川刚要说话,只听街面有人嚷:
“赵大哥,赵大哥!”
见是一位鸟枪护军,外号叫瘦子。赵素响愣了:“瘦子,你怎么来了?”
瘦子仰着脖子喘气道:“我一猜你就在这儿。快跟我走。”
赵素响顿感不妙,立即站起来:“大人找我?”
瘦子点头:“大人被灌得快不行了,你再不去,今天一定喝死。”赵素响登时慌了,站起来抱拳:“兄弟少陪了,我要去代酒。”
他取了鸟枪,向楼下一抛,护军双手抱住。赵素响正欲飞身而下,苏百川指着桌上的铜钱,急忙道:“赵大哥,钱。”
赵素响:“留作茶钱吧。”
苏百川笑了:“这也不够啊。别管了,您去吧。”说罢,他用手去揽桌上的钱。因方才赵素响发了内力,钱币全都嵌进了桌面,他没能取下来。
赵素响笑道:“算了,不值什么。”说罢扣上腰刀,戴上帽子欲翻身下去。苏百川怜他拮据,无暇多想,伸手上去只一抹,那几枚铜钱尽在手中,执意递了过去:“给您,快走吧。”
赵素响接了钱:“就不和你客气了,先走。”说罢从露台纵身而下,稳稳站住。街众哗然,赵素响向苏百川挥了挥手,同枪兵急促走了。
苏百川望着他清瘦的背影,感叹英雄落寞、降志辱身,被官吏驱使如牛马,心里好不忍。复坐下,低头见到桌面的那几个铜钱印子异常显眼,骤然色变,心里“啊呀”一声暗叫不好。
苏百川深藏十年的秘密可能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