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终身误
早过了午饭时间，苏百川没回菩提巷，在街边买了一块烤白薯胡乱吃了，准备去王府给格格上课。一路上，他不断提醒自己，别多想茶馆的事，大概当时赵素响因事所挤，没有留意到桌上的钱印。可赵素响胆大心细，武功又好，难保他事后想起来觉得蹊跷。假若他回头来找自己，要问缘由，又该如何搪塞？正心乱如麻，对街忽有一人玩命狂奔。不久，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轻飘飘地追上，正是阮中华和空空儿。苏百川当即愣住。
阮中华被追到了一条死胡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回头绝望地看着空空儿，她笑了：“其实你刚才只要不跑，我根本没看见你。”
“算我倒霉，躲了你这些天，今儿刚出来就撞上了。你还别说，几天不见，姑娘你瘦了。你是汉人吧？汉人还是瘦一点好看。”
空空儿心里挺高兴，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别贫嘴，上次被你跑了。今天怎么说？”
阮中华一脸豪迈：“我欠你的钱，我还。至于你打听的事儿，我一概不知。”
空空儿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天你如果咬死了说不知道，我可能就信了。可你居然命都不要了从二楼跳下去，你又不会武功，情愿摔死也不敢面对，正说明你对这件事一清二楚。毕竟我为你花了那么多钱，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要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就太不够朋友了。是不是？”
说罢，单手轻轻扶住腰上的剑柄。
阮中华长叹一口气：“横是躲不过，我说。福郡王，还活着。他并没有被流放伊犁，他被太后密保了下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些还是让她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切齿道：
“我就知道他活着。是不是就在京城？”
“这我不知道。”
“你撒谎。太后密保，自然是保在京城最妥当。”
“太后有密旨，谁泄漏出福郡王的下落，诛三族。”
空空儿一惊，须臾。
“说出来，我给你三万两银子。你带上家小连夜走，远远躲了！”
阮中华一笑：“谁不爱钱啊？如果我真的知道，我会问你要十万。可惜我只是五品主事，别为难我！”
空空儿看着他的眼睛，目光还算坦诚，看起来不像撒谎。他也在凝视着她，发觉她渐渐归于理性和平静了。阮中华心里窃喜，眼睛向斜下方一乜，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空空儿立刻抽出软剑，一点他的眉心。
“你撒谎！”
阮中华魂不附体：“不敢啊。”
空空儿：“你不说出他的下落，我现在就杀你！”
空空儿平伸出手，露出了两寸手腕。阮中华忽然想起了守宫砂之事来，特意地瞄了瞄。除一条珊瑚手链外，并没见到守宫砂的痕迹，觉得她果然轻浮，心里不免一笑。
“你不怕死？”
阮中华一怔，随即掩饰说：“从被你们找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只当自己死了！”
“我还真小看你了……”
“放开他！”忽然有人大喊。二人都是一惊，空空儿回头，苏百川站在她身后。
“真是你们？”
空空儿也愣了：“怎么又是你，你这人好多事啊！”
苏百川对阮中华：“到底怎么回事？”
空空儿：“他欠我钱，很多钱。”
苏百川对阮中华笑道：“这我信。有外债的人都挂相呢！”
阮中华低下了头：“她帮我还了赌债，但是她另有所求啊！”
苏百川一愣：“另有所求？我可以知道吗？”
二人同时摇头：“不能。”
苏百川僵在当场，进退两难。后悔自己跟来多管闲事。他看了看阮中华又看看空空儿，猜不出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恩怨。阮中华虽然打理王府之事，可除非万不得已，通常不会现身。且为了避人耳目，他都是天黑之后由花园小门进出的。苏百川尽管也去王府，可二人从未见过。那日在同文馆，阮中华为了表明自己不是恶人，只说了在朝为官的身份，苏百川绝对联想不到宗人府。
阮中华见他来了，可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脱口哀求道：“好兄弟，她要杀我！”说罢撒腿竟然跑了。
空空儿大惊：“站住。”
抬腿正要追，苏百川已挡在身前。
“让开。”
苏百川笑道：“哎，你上回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空空儿急于脱身：“我姓慕容，好了吧！”
说罢一把将他推开，苏百川一个踉跄，单手却死死拉住她：“何必苦苦相逼呢，你再宽他几天嘛。”
空空儿使劲儿甩了一下，竟然无法挣脱：“这么大的腕力，你练过武功？”
苏百川下意识松开手：“没有啊！你为什么要帮一个小官员还赌债啊，还一直抓他？”
空空儿急了：“他知道我杀父仇人的下落！行了吧？”
苏百川触了电一般定住了。他虽然不坐池子，可是王府的事情多少也知道。师父和师兄弟们保护福郡王一家，头一个防的就是姓慕容的人。不会这样巧吧？难道她要找福郡王？
刚想到这里，空空儿已纵身走了。苏百川紧追了上去，在她左后肩一拍：“我帮你抓他啊！”
空空儿身体僵住，一回头，硬生生倒在了苏百川怀里。苏百川惊道：“你，你怎么了？”空空儿瞪大眼睛：“你，你点我云门穴？”
苏百川笑了：“什么穴？你逗我啊？”空空儿急了：“我被你害死了！你究竟何人？”
“我叫苏百川啊，同文馆学生。”
“学生为什么会打穴啊？”
“我乱拍了一下，没想到就……我真给你点穴了吗？”
“乱拍怎么可能？没有内力是打不了穴的。”
“那现在就是打中了，你说怎么办嘛？”说罢他摊开了双手，空空儿身体直挺挺后仰而去，苏百川慌忙去扶，几乎从地面上把她抄住，索性把她抱了起来……
“放下我！”空空儿羞红了双颊。
偏这时候，巷子里出现了两位买菜回来的小媳妇，见他二人这样轻浮，小媳妇们各自红了脸，笑嘻嘻地窃窃私语起来。空空儿见了，气得脸更红了。
“谁会解穴？我们去找他？”苏百川关切地问。
“你把我放下。”空空儿恨不得把他肉咬下来。
苏百川连声答应着，只好把她放下。
“别碰我。”
苏百川让她靠住了墙。
“不行，这里脏。”
苏百川用胳膊垫住她后腰。空空儿又气又羞。苏百川见那两个小媳妇张着嘴巴还在看他们，就笑道：“二位大姐，你俩谁会解穴啊？”
二人都茫然摇头。
“那有什么好看的？”
二人“妈呀”一声，拉着手跑，各自回家忙不迭把门死锁了。空空儿忍不住笑了。
苏百川冲她一挤眼睛：“我想问，你会不会被我点死啊？”
空空儿没好气：“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云门穴死不了人的，最多半个时辰就没事了。”
苏百川如释重负：“那太好了！真是吓死我了！”
空空儿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不会打穴？”
苏百川笑了：“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纯粹误打误撞的，再给我一百次机会也点不中啊。”空空儿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像撒谎，就平静下来：“其实解穴并不难，只要在身体的相反方向，用相同的力道打下去，就可以解开。”
苏百川伸出单掌，在她的左胸偏上的位置比画一下：“这里吗？”
“不许碰我！”空空儿喊着。
苏百川连连摆手：“好好好！那现在怎么办？”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那，我去帮你把那个家伙追回来。”
“不用了！我找得到他。”
苏百川走出几步回头道：“你，你自己行吗？万一有坏人非礼你怎么办？”
空空儿拉长腔调：“走——啊！”
“好好好。”
苏百川捡起地上的书，迈开腿大步而去。空空儿大喊：“苏百川。”苏百川回头看着她。
“如果有一天让我知道，你其实是会武功的，我一定杀了你！”
苏百川忽然严肃：“真有那么一天，你就不怕打不过我？”
说罢冲她一挤眼睛，扬长而去。看着他的背影，空空儿羞愤难当，满腹狐疑。
黄昏，苏百川轻轻敲门，有节奏的四下。不久，门开了，是叶深。二人一笑。
叶深：“今天这么晚？”
苏百川：“有事耽搁了。”
“听他们说，大格格晚饭都没吃下。”
苏百川抱歉一笑：“在吗？”
叶深点头。苏百川往后院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大哥，这会儿不该是士钧当值吗？”
“可能快来了吧。”
苏百川点点头，随月门下的小丫鬟一起，到后院去了。
“苏少爷来了！”
门外这一句，让屋里的大格格和紫云惊喜异常。大格格赶紧补了胭脂在嘴巴和两腮，头上换了根簪子，朝紫云一点头。
紫云忙对外面喊道：“请进来吧。”
苏百川走进，微笑行礼：“很抱歉，迟了这么久。”
二人都对苏百川万福。大格格关切道：“吃了饭没有？”
苏百川抱歉地摇头。
“吩咐厨房，把饭菜端来。”大格格对紫云道。
“在这儿吃啊？多不好。我去客房吃。”苏百川不好意思地一笑。
“就这儿吃。把我那份儿也端来。”
紫云抿嘴一笑：“知道啦。”说罢笑着出去了。大格格把苏百川让到主位坐了，亲自捧了茶，盈盈一笑：“老师，请用茶。”
苏百川接过来放下：“今天有事耽搁了，实在抱歉！”
“毕竟你还是来了。”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这个。”
说罢，把手里的英文书递了过去：“这是一本国外儿童读物，用的单词都是生活日常用语。希望对你有帮助。”
大格格道谢。靠近他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立刻眉头一蹙，脸色为之一变，仔细端详他几眼，心中醋海翻腾。苏百川尴尬一笑，觉得她怪怪的。大格格只得假意坐下来翻书看，不经意地忽然问：“今天去见朋友了？”苏百川点点头：“赵素响赵大哥。”大格格哦了一声，显然不信：“他还好吗？”
“怎么说呢，不好不坏吧。我们聊了很多。”
门开了，紫云和丫鬟各捧了食盒过来，在二人面前摆上六样精致菜肴和双米饭，然后一起退了出去。苏百川看着精致考究的饭菜，不由欣喜：“好香啊！”大格格淡淡一笑：“你快吃吧。”
苏百川早饿了，端起碗来扒了两口饭，抬头一看，大格格还端坐着，面沉如水。
“你也吃啊！”
“我不饿。”
他越发觉得异样，可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看到黑板上的单词，就找话说：“这些单词，都会造句了吗？”
大格格悠悠道：“早上还会用love造句，现在又忘了。”
“慢慢来，别着急。如果你觉得是我教得不好，我可以从同文馆再请一个老师给你。”
“干吗这样说？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学这个？”
苏百川笑了：“是为了选上秀女吗？”
大格格气急：“我年纪早过了。再说我们家这种境遇，我怎么可能去选秀？就算家里不出事，我也绝不会去的……”
“哈哈，我和你说笑的。不过……”
“什么？”
“我，或许我会考虑给你再请一位老师。”
“为什么？我不要任何人，我只想和你学。”
苏百川放下筷子，抱歉一笑：“格格，我，我也许……没法再教你了。”大格格站了起来，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我要去留学。法国。”
大格格看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不清楚他是在对自己说谎，还是真的要走。假如他说谎，证明他有了别的女人，毕竟他身上有胭脂味道。如果没说谎，那他真的要走了……
无论哪一种，对大格格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