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公子春衫桂水香
赵氏兄弟住在南城水洼胡同的一所大杂院里。这原本也是三进的套院,说是乾隆年间的一个老诰命出资修的,好几十年没正经住过人,就渐渐地荒废破落下来。同治年间,被一个六品小京官买了,竟把两院正房改成隔间,有一搭没一搭往外卖。不几年工夫,先后住进来二十几户人家,大都是本分买卖人。只有里院的七八间房子单租,如今住着饭馆老板、看相的学究、戏班子的几个学徒,再就是赵氏弟兄了。
父亲在时,他们一家住在北海后身儿的一间小独院里,这是赵家的祖产。赵素响的母亲在赵华出生后不久就病逝了。父亲虽然是五品侍卫官,却非常勤勉廉洁,一生并无积蓄。父亲离世时,赵素响只有十三岁,而赵华才四岁。赵素响无钱发丧父亲,只得把小院儿卖了,之后,他就带着弟弟搬到了这里来住。赵素响省吃俭用,把赵华拉扯大。虽不似《水浒传》里的武大,为了拉扯小弟武松把自己压抑到了极致,但赵素响也绝对算得上长兄如父,万事不让弟弟操心,造就了赵华乐天派的性格。
赵华字宝琦,年纪和苏百川相仿。小时候就擅长精致的淘气,让赵素响很伤脑筋。如今在同文馆里深造,性格浪漫,思想进步,满腹救国救民,立志是要推翻大清的。在他的认知里,大哥老气过时,腐朽冥顽,与他鸿沟很大。
当夜,兄弟二人吃罢了晚饭,在火炕上里外各自躺下了,谁也没有搭话。这是一个铁血黄花的时代,下午没课的时候,赵华与同学们讨论了一下午史坚如和吴樾,自己慷慨激昂、振聋发聩的演说,必定感染到他们。赵华回想着白天情状,依旧热血偾张,辗转难眠……
赵素响呢,思绪还停留在今早的茶楼。他果然对苏百川的行为产生了疑惑,赵素响是个落拓的人,他平生若还有自信的话,那就是自己的武功。那一掌拍下去,铜钱被钉得死死的,几乎全部嵌入了木头里,没有十年以上内功的人,绝难轻易抹下来。想到这里,他忽然翻起身,下意识地挥了挥掌。
赵华一惊,忙把枕头下面私印的《暗杀时代》往里塞了塞:“哥,你怎么了?”
赵素响开始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什么呀?”
赵素响没有再搭话,倒头躺下了。赵华摇了摇头,对于这个不开化的赵老大,自己懒得多问……
东条子胡同,京师译学馆两侧古槐森森,双狮静穆。下学了,学子们三三两两穿过题有“中外褆福”四字的牌楼。
苏百川刚从馆里出来。赵华忽从他的身后出现,猛推一把。苏百川踉跄几步,回头见是他,不怒反笑:“是宝琦兄啊!”
“哈哈,俊观兄。”
苏百川还是那身朴素棉袍,而赵华则穿着西洋的呢子大衣,皮鞋锃亮,头戴一顶英式的辣椒鸭舌帽,小马甲是羊绒的,还斜搭着一串金闪闪的怀表,俨然一表人才的富家子弟。
苏百川见他大衣翻领处有一枚独特的徽章,笑道:“你转到金融科去,还没给你道喜呢!”
“我的天,何喜之有?我这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话怎讲?”
赵华一本正经地说:“有你俊观兄在,学物理、天文,哪辈子才是我出头之日啊?”说罢哈哈大笑,苏百川被他臊红了脸。
赵华止住笑问道:“俊观兄,哪里去?”
“下午无课,自然是回家了。”
赵华大摇其头:“大好年华,只懂得回家,岂不是辜负了?哎,不如我带你寻个好去处。”苏百川连连苦笑摆手:“你饶了我吧。上次被你诓走,说好是去图书馆,谁想却被你拉去了印刷厂。”
赵华色变,看了看左右,上前小声:“百川,你我是同窗至好,彼此交心的人,换成任何一个……”
苏百川笑道:“我有数。你放心,我从未对外人说起。”
二人并肩朝巷外走,忽然赵华低声道:“知道吴樾吗?”
苏百川一脸平静:“听你讲过啊!是一位保定师范的学子。”
“对,他还写过一本书叫《暗杀时代》,你看过吗?”
“没有。” “书中言明暗杀,愿以七尺身死唤醒国人,读来真是字字血泪啊。呼吁仁人志士以身殉志,真不愧大丈夫也!”
苏百川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赵华凝视他:“你想说,不值得?”
苏百川沉吟片刻:“也许吧。用如此决绝的方式行仁抗暴,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
“俊观,对于清廷的颟顸治世,这或许是唯一的方法。维新党人的失败,就是明证啊。”
“宝琦兄,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未必。不过,对于你和孙之望这般进步的同学,我心里,都是由衷钦佩的。”
赵华立刻驻足,表情极其失望:“我以为你是知己,想不到,你太让我沮丧了。孙之望是立宪派,我主张共和,岂能混为一谈?他孙之望算什么?”
苏百川笑而不语。他越是这样赵华就越不高兴,甚至有些愤怒。
“我知道你是有心留洋的人,才在这里独标高洁。你心里或许还有设想蓝图吧?什么立宪、共和,未必入你眼里,说得可对?”
苏百川笑道:“我是怕你了,说吧,要借多少?”
赵华浑身不自在,不由一阵脸红:“我,我说了要借钱吗?”
苏百川淡淡一笑:“你哪回说起吴樾,说起革命,不是要借钱?”
赵华深叹一口气:“俊观,你真误会我了。别人误会我不在乎,可是你,就不同了。”
“好吧,假如真是这样,那我道歉。不过我要少陪,现在要去买点东西。”苏百川说罢,一拱手就走了,赵华忙叫住他。
“哎,百川。你先等等。”苏百川停住。赵华走向前,向他勉强一笑:“不是,那个,既然是你先提的,那,你手上宽裕吗?可否周转一二?”
“要多少?”苏百川苦笑。
“你有多少?”赵华眼睛一亮。
苏百川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银票来,数了数,共一百二十两。“一百两够不够?”说罢递给他。
赵华双手接过银票作揖道:“善人,善人。等我有了,并旧账一起还你。”
苏百川认真道:“哦,那你欠我多少了?”
赵华脸色顿时一红:“嗯,得回去查一查,才知细数。”
“利息怎么算?”
赵华吞吐起来:“五厘怎样?”
苏百川哈哈大笑:“我实话跟你说,我并没有多余的,只不过按月的膏火节省下来罢了。够不上交情的,我一文也不借;够上交情的,我借了就当是送了。等你以后有了,慢慢还。”
赵华真心钦佩,连忙拱手称谢:“俊观兄真名士也。与兄交往,如饮美酒,让人陶醉啊!”
苏百川推开他笑道:“别肉麻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快去吧。”
赵华跑出几步,又返回来叮嘱说:“我知道你和我大哥交好,你我之事,可千万别……”
苏百川笑道:“放心好啦。”
赵华开心地挥手作别,雏燕出云一般去了。苏百川看着他的背影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