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空有梦相随
苏百川退进了里屋，见这内室的陈设，除了留声机和古董，烟锅子、酒瓶子、蛐蛐罐子、大茶壶，没一样是女人的物件，蹙眉问：“你是这儿的东家？”
“是我三哥的。坐吧。”说罢空空儿往躺椅上一靠。
苏百川疑惑地坐下问道：“那他人呢？”
空空儿一指半开的窗户：“刚走。”
苏百川不知东家就是揭心，哪里肯信。谁想空空儿悠悠道：“苏百川，我抓阮中华的时候，两次遇到你。今天我来看我哥，还是遇到了你。你是不是对我别有用心啊？”
苏百川气笑了：“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是你闯到了同文馆！我怎么别有用心？”
空空儿瞪他一眼：“那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你跟阮中华就是一伙的。”苏百川听后苦笑：“我来这里就是想买点礼物送人的，并不知道你也在。至于阮中华嘛，我根本不认识他。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跟他一伙，对你别有用心了？”
空空儿嫣然一笑：“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慕容非池，苏州的。”
苏百川心想，这名字倒也不俗：“在下苏百川，字俊观。北京人。”
“同文馆不是谁想进就进的，你是旗人吧？”
“汉人。”
空空儿心中赞叹：“那更难得。你买这么多玉，送谁啊？”
“家人。”
“家里有谁呀？”
这问题好失礼！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偏苏百川没生气，还如实回答了：“有兄弟姐妹，还有一个长辈。”
空空儿点点头：“你要去法国，你会法文啊？”
“略懂吧。”
“为什么要走？”
“深造，开阔眼界。”苏百川不假思索。
空空儿用一种近乎看透人心的眼神望他，不久轻轻一笑：“依我看，你之所以走，是因为在你的世界里，还没有一个，能把你留住的人。”
“啊？”在苏百川看来，出国深造，天经地义，和她说的这些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此时就听门外掌柜的说道：“东家？您还在吗？”
空空儿起身来到门帘处：“东家走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许苦着脸：“姑娘，现在是二月啊，哪有桂花糕卖的？我也是走出老远才想起来。”
“嘿嘿，是哦！”空空儿抱歉一笑。而后对苏百川道：“我们走吧，这里说话不方便。”
苏百川一笑：“我们？”
“你不介意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取那五两银子。”
“我介意。”苏百川平静答道。
空空儿愣住了：“为什么？”
苏百川早对“慕容”这个姓氏很敏感，否则之前也不会直接点她穴。这次她居然提出要去家里，苏百川起了戒心。会不会她真的是福郡王仇家，而且已经知晓通天拳在为王府护院？倘真如此，那么别有用心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为什么啊？回答我。”空空儿当然不知道他是通天拳的门人，她只是想不到苏百川有何理由拒绝。谁想苏百川却说：“我家教很严，咱们非亲非故的，你又是女孩子，真的不方便。”
空空儿心中莫名开心，似乎这个男人洁身自好，对自己很重要。于是又道：“我不进你家门。”
苏百川要把木匣放下：“我改日凑够了钱，再来拿吧。”
空空儿笑道：“你下次来，这玉可能已经卖了。况且，假如我不在，这价格可就又是六十两了！”
“那就随缘吧！”他把木匣子放下，站了起来。空空儿忙挥手制止他，半晌才想出一个主意来：“哎！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去同文馆，你向老师同学借五两给我就好了！”
不容苏百川拒绝，空空儿已经笑道：“就这样吧。老许，帮我叫辆洋车……”
苏百川和空空儿同乘一辆车，徐徐向东条胡同而去。苏百川身子尽量靠向外侧，双手扶着木匣子，坐得十分端正。尽管如此，二人的距离还是非常之近，几乎鼻息相通。
“你在同文馆几年了？”空空儿瞄着他，鼻子通直，鼻梁高耸。
“六年多了。”
“学什么专业？法文吗？”喉结很突出，这点与二哥完全不同。
“我专修天文和物理。”
“听起来就很枯燥啊。”
苏百川一笑：“也不是吧，其实挺有意思的。”
“比如呢？”他的牙齿健康洁白，眼睛清亮有神。
苏百川略一思考，笑问：“太阳和月亮哪个大？”
“当然是太阳了。”空空儿不假思索。
“大多少？”苏百川又问。
空空儿想了想，只能说：“应该大很多吧。”
“那为什么我们看起来，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几乎差不多大呢？”
空空儿愣住了：“哦，真的呀。那为什么？”
苏百川发出了一阵朗笑，解释道：“太阳的体积是月亮的 400 倍。而它离地球的距离，恰好比月亮离我们远了 400 倍。所以我们目测起来，它们的大小是差不多的。”空空儿哦了一声，苏百川希望她有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可她并没有，反而有些失落。
车子拐进东条胡同口之后，苏百川坚持要提前下车，他可不想让老师和同学们误会。可是，只要你和一位陌生女子一同出现，无论是否同乘一车，人家都能误会你。果然沿路就有异样的目光投来，毕竟空空儿肩上压着黑貂的披风，还有那双让人不可逼视的眼睛，都说明她的身份与学校无关。
最让苏百川始料未及的，是学校门口居然有两位熟人：大格格和紫云。她们都穿着汉人的衣服，正从校门里面出来。
大格格愣住了：“苏大哥！”
“大格……”
“格”字刚出口，意识到不对，忙说：“叶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紫云笑道：“我们是来找你的啊。”
空空儿和大格格早就相上了面，揣摩着对方的身份及与苏百川的关系。苏百川这边也是一头雾水，毕竟大格格从未到学校来找过自己。他疑惑地问道：“有事吗？”
大格格却不忙回答，笑着看向空空儿：“这位是？”
“哦，她是一间古玩店的东家，我买了东西，钱不够，她陪我一起回来拿的……”
大格格笑道：“原来是古董店的内掌柜啊！失敬！”
空空儿当即拉下脸来：“不是内掌柜，我是本主东家。我还没出阁呢！您是谁家的少奶奶？”
这二位都梳着姑娘头，何来内掌柜和少奶奶一说，分明已在针锋相对了。果然紫云怒道：“我家姑娘也没出阁呢！”
“那不好意思啊。”空空儿一笑。
大格格虽然阅历不多，可涵养却在，于是也欠身道：“是我冒昧了！苏大哥差你多少钱啊？紫云。”
紫云走到空空儿面前：“差多少？我们给。”
“五两。”苏百川说。
“四十两。”空空儿道。
二人异口同声，却数目不合。苏百川一惊，她为什么忽然就出尔反尔了？
大格格笑道：“这也奇了，原来你们没有商定好啊？罢了，给四十两。”
紫云说了一声是，从荷包中取出银票来，递给空空儿，空空儿不愿意接，紫云硬塞了。空空儿直勾勾看着苏百川，似乎在问他，你俩什么关系？
苏百川对格格僵硬一笑：“谢谢，钱我会还你的。”
大格格笑道：“谁让你还啦。我要去广德楼听戏，想找你一起的。”
苏百川泥在当场：“这……”
“怎么，不方便？”
“没有啊！”
“那走吧。今天可是好戏呢，孙菊仙的《完璧归赵》。”
剧名听起来好刺耳，空空儿心里冷哼了一声。苏百川被紫云拉住了就走，只得回头对空空儿抱歉一笑。可还没走出几步去，空空儿已然追上来，在他后肩上拍了一下。
“俊观，别忘了咱们的约定哦！”说罢一笑。
苏百川的云门穴被点，当即动弹不得，可当着大格格他不敢说破。大格格果然也吃了醋，脸色随之变了。
苏百川强笑道：“你别开玩笑了，你，咱们有什么约定啊？”
空空儿笑道：“你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勉强你。这样吧，你要是心里同意，就站着别动。你只要动一下，代表你不同意，我就死心。好吗？”
大格格和紫云都不会武功，全不知她的伎俩，果然齐刷刷看着苏百川，等他表态。可是苏百川穴位被点，哪里动得了半分。他憋着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大格格和紫云看着都气麻了。
空空儿满意一笑：“我懂了！”说罢，飘然而去。
大格格失望地看着苏百川：“你果然动也不敢动一下的。”
“我，我没法动啊！我……”
“她到底是谁？”
“古董店的东家啊。你看，这玉就是跟她买的啊！”
“你骗人，她为何知道你的表字？叫你俊观？”
“就是。谁买东西会说自己叫什么？需要吗？还连表字都告诉人家，更不可能！”紫云护主心切，提高嗓门指责道。
苏百川百口莫辩，一时语塞了。大格格负气而走，苏百川想叫，可巧被两个同学认出来，凑过来笑道：“百川兄，你是脖子疼吗？”
“去去，别起哄。”
苏百川涨红了脸，一动不动抱着木匣子站着，样子甚是滑稽。同学们都笑着围上来“观景”。苏百川眼见大格格误会，却无计可施。
“他那天给我上课迟到，就是和她在一起的。”大格格醋意未消。
“您怎么知道？”
“他当时身上有胭脂味儿，就是这女人的。我确定。”
“这么说她也喜欢苏大哥？这可怎么办啊，他们不会已经好了吧？”
大格格急了：“你胡说什么呢？苏大哥是那种人吗？”
“说不好！”紫云低头小声道。
“你也来气我？”
“不是啊格格，我只是担心。你不觉得那个女人一身的妖气吗？万一苏大哥已经被她魅惑了呢？”
大格格心中一凛，须臾，波澜不惊地一笑：“应该不会。否则，她就不会向我示威了。这女人是不简单，可我不怕她。我认准的人，就算有一百个对手，我也一步不退。”
紫云赞叹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