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慰我彷徨
阮中华只是文官,从二楼上掉下瓷瓷实实地拍在地上,摔得不善。待他颤巍巍地爬起时,空空儿已经棉花一般落在他身前。见他头也不回地瘸着跑了,空空儿轻飘飘地跟上。
周癫说了一声“就来”,继续低头在雪地里找自己的眼罩。阮中华扶着墙根儿吃力地走着,空空儿并没有急追。拐出胡同之后,来到宽阔马路,自南向北跑来一辆拉粮食麻包的马车,阮中华拼了命飞奔起来,直扑了上去。车夫未觉异样,照旧催马急驰。待空空儿看见,只剩半条影子消失在暮色之中。空空儿大惊之下,飞身上了房,只三两纵,就掠上一处高耸的房脊。登临一望,见马车沿着大道往东四牌楼的方向去了,就提了一口真气,踩着高低错落的屋瓦房檐抄近追了上去。马车约莫奔了一刻钟,将到兵马司,遇到了盘查的,就慢了下来。阮中华趁机溜下去,低头钻进了一条胡同。空空儿远远望见,料定他回家必经东条子胡同,于是跃下墙头,直奔东条子胡同而去。
不久,阮中华果然出现了。这条胡同比别处不同,路灯是最多也最亮的,只因总理衙门就坐落在此处。衙门口没设牌子,却立着两个佩刀的禁军士兵。阮中华没有顾盼,只低着头一直走。出了胡同再往北不远,就能到家了。心中庆幸遇到马车,否则就交待了。正乱想着,同文馆门口石狮子的后面,闪出了鬼魅一般的空空儿。阮中华惶恐,见大门虚开一道缝,推门就钻进去了。空空儿这才注意到这门口有两块牌子,隐约是:“京师大学堂”“京师译学馆”。这里原叫同文馆,是早在四十多年前就由官方创立的大清第一所外语学校,专门培养外文人才,隶属于总理衙门。三年前,同文馆被并入了京师大学堂,已改名译学馆,可是很多师生沿用旧称,还是叫同文馆。空空儿自小读了六年私塾,光绪二十五年,她曾考取过杭州惠兰女子学堂首期,那个班只招收四人!后来由于家族遭受巨变,她错过了深造的机会,见到“京师大学堂”这样如雷贯耳的名字,空空儿无限神往,又怅然若失……
“谁呀?”
看门人慢吞吞地问了一句。
阮中华躲在墙角不敢说话,回头看见空空儿已经跟进来,拧身就钻进了树林之中。
看门人把头探出窗户:“是苏百川吗?你走了我就锁门了啊!”
空空儿就立在窗下一动不动。看门人见没人应,就没再说话,也没有出来。空空儿踏着雪地穿过松树林,见到一座三层小楼,整栋楼都黑着灯,只有一楼的把角处有一间教室有光。同一张桌子,点着两盏烛灯。
如此寒冷的雪夜,还有人在秉烛用功。要不然人家是国家栋梁呢!空空儿好奇地走近,隔着玻璃窗看去,果然灯下有一位少年,铺开五六本书,手拿一根毛笔,正在誊抄。空空儿不忍打搅,转身欲走。不慎脚下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噼啪声响。
木窗被推开了,书生苏百川身穿长棉袍,手上飞速写着,头也不抬就说:“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好!”
空空儿忍不住扑哧一笑。苏百川听出异样,放下笔,拿起烛台,脑袋探出窗口:“谁?”
眼前这位朦胧于烛光中的书生,二十五岁上下,面如冠玉、眼若流星,眉宇之间有一股书卷清气。颧骨上黑乎乎的有一抹墨迹,显得皮肤格外白皙。空空儿当即看痴了,世间还有如此潇洒俊逸的美少年,简直就是掷果盈车的小潘安哪!
苏百川也看到了她,雪地里精灵一般的陌生女子,生得袅娜娉婷,楚楚可爱。那空空儿也转动一双秋波与他对映。
还是苏百川先开口了:“抱歉,我以为是门房的老陈呢。您是?”
空空儿:“哦,我……我找人……”
说着,她索性走近几步踮起脚往教室里看了看,烛光所照之处无非三五张桌椅,她不确定阮中华是不是躲进了这间教室。
“我可能是走错了。”
苏百川笑道:“你肯定是走错了,这里是同文馆,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说罢要关窗子,空空儿用手挡住:“同文馆怎么了?我就是来这里找人的。”
“找谁?”
“我找……找苏百川!”这是她方才听到的名字。
苏百川笑道:“在下就是。可我不认识你。”
空空儿笑道:“你真叫苏百川啊?”
“是啊。”
“哈哈,我瞎猜的名字。居然蒙对了。”
苏百川打趣道:“那你很厉害啊!我能蒙一下你的名字吗?”
“不能。”
苏百川一笑,伸手要关窗。空空儿忙挡住:“哎等等。”
“还有什么事?”
空空儿很想和他再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真让他猜自己的名字吧,那也太轻浮了。想了想又道:
“有没有见到一个陌生男人?四十几岁。”
说罢,再次踮起脚往里面看。
苏百川忽然收了笑脸,淡淡地道:“没有。”
空空儿抱歉一笑:“打搅你用功了。”
苏百川摇头:“没什么。”
空空儿当下决定不在馆里生事,也放弃了继续寻找阮中华,毕竟抓阮中华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不知何故,隐隐中竟不想让苏百川看到她可能的失态。抬脚正欲离开,只听身后的看门人喊道:“谁在那里啊?”
空空儿竟然被他呵斥得不敢动了。
他走到了近前正色道:“你们这些姑娘家家的,大晚上有事没事就来学堂偷窥。人家是在用功,将来前程远大,哪会正眼瞧你们啊?”
“谁偷窥了?”空空儿快气笑了。
“你还狡辩?我认得你,你一个月来好几回呢!”
“啊?”
“你不就是对街染坊吴秃子的二闺女吗?我都知道的。就你们几个花痴啊,见天儿来骚扰人家苏百川。真是刮风下雪都不耽误……”
空空儿忍不住笑了,又仔细把苏百川端详了几下,似乎没了第一眼看上去那么英俊。或许是心里不想和什么染坊秃子的闺女沦为一类,心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苏百川笑道:“陈叔,她不是染坊的,她是走错了。”
看门人恍然:“哦,走错了?那也离开,译学馆,闲人莫入……”
他一回头,哪里还有人影儿。看门人念念叨叨自己走了。苏百川在窗口呆立片刻,这个南方口音的女孩子令他有些目眩心迷,神情失主。他恍惚间关上了窗子。稍定之后,也无心看书了,摇头自嘲一笑,收拾了纸笔和书本,放进一个褡裢里,起身离开。走到教室的门口,对着后排的阴影处淡淡道:
“你走的时候,把灯吹了。”
阮中华从暗处走出来,惊道:“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
苏百川看着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朋友,谢谢你。”阮中华感激道。
苏百川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准备离开。阮中华却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被追杀?”
苏百川一怔:“那她为什么追你?”
阮中华:“我也不知道。”
苏百川苦笑,揽起自己的东西准备走,阮中华叫住他:“我……我不是坏人。我是当朝的五品官。”
“失敬了。”除了客套,苏百川不想多说了。
“那个女人很危险,小心她再来找你。她武功很好的!”
苏百川一愣,换了一副面孔:“你们俩动过手?”
阮中华:“你眼神好吓人啊!”
苏百川收敛一笑。
“她一定会妖术或者轻功。我从天坛那边乘马车跑过来的,都没甩掉她!况且,她的手下武功很好。我断定,她一定更好。”
苏百川好奇了:“她还有手下啊?她是什么人?”
阮中华摇头:“我不知道,她只说叫什么空空儿。”
“这名字,一定是假的。”苏百川笑着摇摇头打算离开。
“对啊,哪有姓空的。”
“好了,你走的时候,把灯吹了。”
“我天亮了走。”阮中华又回到了黑暗的角落之中。
苏百川没再说什么,满心狐疑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