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义的迷思
赵素响三十五岁了,作为捕快,他过了最好的年纪。他长了一张比任何一个平凡的人更平凡的脸,妻子去年离开了他,弟弟赵华也越发疏远。最糟的是,他的刀开始慢了。
抓揭心变得越来越难。
他曾是二等侍卫,紫禁城“内大班”的副班头,替皇上拿人办差的。这是父亲的旧职,也算两代荣耀。可自从紫禁城里出了揭心这个内贼之后,赵素响的日子不好过。四年里,宫中失窃九起,多发于卯时,有时会是申时,没有规律。唯一的规律是,案发当日,都是赵素响当差。终有一次,在慈宁宫的外墙,赵素响追上了揭心,动手时,一刀削掉了他一根尾指。可惜还是让他跑了……
赵素响离开了紫禁城,成为委署鸟枪营的一名枪兵,从前的佩刀变成了鸟铳,从五品武官一撸到底没了品,这已是恩典。揭心绝不会死,更不会离开北京城,他一定躲在哪个旮旯里日渐老去,惶惶不可终日。每当想到这个,赵素响心里会有些许慰藉。可时间在走,自己也在衰老……
平日画卯过后,他通常都是溜达到对街吃一碗面茶,把自己和揭心的事翻出来想一想,有时也会想弟弟的淘气,人就沉了下去。再慢吞吞回营房去,沏上茶,搬一把椅子到院中,翻翻书,或听听同僚的闲白儿,也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听闲白儿。饭前,他们必是要押宝耍钱的,赢中午或是晚上的那顿酒。赵素响不沾这个,到了这时,他会自觉起身,去后院打几趟拳,筋骨舒活开了,又回来冲个盹儿。这一上午就算对付过去了。赵素响为人孤僻,在营房没朋友,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过去。只是他的酒量太好,是喜大人眼前的红人,身上又确实有功夫,再刁钻的人也不会去难为他。
这日,赵素响吃完了面茶,忽听身边一阵躁动,只见对面茶馆里,有几个伙计从里面抬出半扇门板来,门板上面铺了红绸底子,上面镶着几个惊心动魄的大字:“四大名偷”。心里咯噔一下,赵素响深知:如今的江湖,确有四个大贼,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其中就有自己的宿敌揭心。虽然这小子是个太监,名号却在江湖上非常响,系盗门三当家,人称“小圣手”,其近身偷的功夫更是天下无双……
赵素响胡乱兑了早点钱,穿过热闹的人群,径直朝对街走去。果真是书场添了新书——《四大名偷》,下面还附有一行小字:铁嘴真如意。
茶馆里的俩伙计伺候着几十位食客,忙得不亦乐乎。食客们有吃面茶的、吃炒肝儿的,有吃点心的,有的早用完了饭,徐徐吹动盖碗儿茶里的热气。条案后面设一处屏风,屏风两侧有副浅白的对联:
“也能说也能唱,也会刚也会柔。”
穿长衫的白面胖子真如意正在说书。他身前的条案上摆着茶碗、惊堂木、纸扇。桌子的绒布上垂下三个镏金隶字:仙客来。
周癫进来,靠门框站着,紧挨着最靠外的一张桌子。赵素响也是刚坐下不久,正端起伙计送来的茶碗喝茶。这二人认识,赵素响没看到周癫,而周癫亦没有上前打扰。
真如意道:“昨天说了,这‘贼魔’诸葛盾有四个徒弟——大徒弟‘今世愚公’嬴岱山,二徒弟‘穿花蝴蝶’柳絮才,三徒弟‘小圣手’揭心,四徒弟‘摸着天’空空儿。您可听明白了,这是拜师先后,不是能耐大小。要说这四位,谁的偷功可称天下第一?非‘小圣手’揭心莫属啊。这位,可是咱们这套书的书胆。”
赵素响嘴角一笑。自己猜测不差,果然是揭心在捣鬼。请人写书、说书,还把自己弄成了书胆。真够不要脸的。
真如意又道:“大师兄嬴岱山岁数最长,会些阴阳八卦,据说也已故去。二师兄柳絮才,武功高强,仪表堂堂,可他生性好色,是个出了名的花盗。而这空空儿轻功最好,属于高去高走的梁上飞贼一路。诸位都知道,偷盗门有所谓‘偷雨不偷雪,偷风不偷月’之说。这些位梁上君子都是夜行衣,非青即黑。唯这空空儿不同,从头到脚一身雪白,什么意思?你看不见我,看见了你也抓不住我。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狂傲。七侠五义中的锦毛鼠白玉堂您了解吗?就这份儿意思。空空儿连打扮带秉性,都与这白玉堂相似。气性狭小,难成大器。”
周癫听到这里,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归了包齐说这些,要论偷盗之能,谁也不及小圣手揭心。凭您是谁,只要让他近了身,这东西马上就改姓,神不知鬼不觉。更甭说咱这位揭三爷还是一位义盗,从来都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您常听书您知道,这有侠盗的就必有官府。说有这么一位御马快,人称‘鬼见愁’的主儿,叫赵素响,跟揭三爷不对付。这个鬼见愁什么来路呢?他曾是三等侍卫,使了银子混进‘内大班’当了班副。论能耐呢,揭三爷打他跟假的一样。揭三爷什么把式?想当年他跟大刀王五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呀……”
赵素响实在听不下去了,黑着脸放下三枚铜板,起身就走,被伙计叫住,小声道:“这位军爷,钱不够。”
“一碗茶不是仨大子儿吗?”
伙计赔笑:“我的爷啊,您头一回来吧?还有真老板的书钱呢,十二个大子儿啊!”
赵素响一笑:“没几句真的,给不了钱。”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台上的真如意也停下了。他是有火候的,这样的事经见得多,只淡淡一笑:“军爷,听您这话音儿,许是和我这书中人物认识?我这套书,说的正是时下。”
“不认识。”赵素响勉强说道。
“那您说我的书有假?”真如意不依不饶。
赵素响正色道:“当然是假的。”
真如意笑了,缓缓从书桌让出几步来,却不往台下走:“刚开书第二天,越往后边才越有滋味儿呢。就算不合您口味,下回您不来就是,别搅我买卖呀!”
众人聒噪起来。赵素响是个薄脸汉子,有心不给,显小气;给了,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掏出一把钱来,扔桌子上。
“钱我给,但得给你提个醒。”
“请赐教。”真如意冷笑着。
“江湖上的事儿,不懂别乱说。书馆是高台教化之所,无凭无据不要抹黑了好人!”
真如意听出他话中有话,一时语塞。赵素响又道:“功夫,是纤毫之争。高手都是一两下子,哪有打三百回合的?”
真如意旋即一笑:“是是是,我们艺人无非是挣口饭吃,给大家伙儿逗个热闹,没人当真。”
“干点儿正事吧。”说着,赵素响随意地在桌子上拍了拍,转身走出了大门。伙计笑着摇头收拾茶碗放进托盘,用袖子去扫桌面上的铜子儿,竟然扫空了。再一使劲,还是未动。伙计定睛一看,“啪啦”一声,连托盘带茶碗全摔地上了。众人定睛细看,全都哗然。真如意紧忙几步走到桌前,当即眼直。赵素响刚才轻轻地两拍,那十几个铜子儿,完全嵌在了桌面上。真如意只觉得后脊梁往上嗖嗖地冒凉气……
赵素响铁青着脸,走出书场门,就见对街跑来一小股队伍,人人扛着鸟枪。为首的红脸胖子,四十岁往上,套着一身皮铠,是委署鸟枪护军参领喜塔腊·赛碧图,从五品官,赵素响的顶头上司。赵素响见他来了,埋头就往人缝里扎,被一个枪兵激动地认出:“哎!那不是赵哥嘛!”
赵素响尴尬一笑,装作刚看到的样子。
喜塔腊·赛碧图当即掉下了脸,厉声道:“鬼见愁!”赵素响只得作揖。老喜板着脸走过来,在他身前转了两转:“回回有事找不着你,成天瞎跑什么?差使还干不干了?”“大人,我……”“难道又在找那个贼?”“不是,我出来会个朋友。”
早有人用手一指茶馆外的海报:
“大人您瞧,《四大名偷》。”
众枪兵窃窃私语,都冲着赵素响坏笑。
老喜黑起脸:“我真想操个谁!鬼见愁啊鬼见愁,你咋不长记性?跟那个揭心斗了十来年。把你个紫禁城大班头变成了鸟枪护军。哥哥,您还没玩够?”
“大人,我……”
“见过钻牛角尖儿的,没见过你这种半辈子钻一个牛角尖儿的。”
赵素响低头不敢说话了。
“你呀,好好跟我当差,把心往宽处摆。哪天大人我高兴了,帮你把那个小贼拿住,堵在墙角让弟兄们放一排子枪不就完了吗?”
赵素响仍旧低头不语,更不敢笑。此时,身边的侍从忙小声提醒他:“大人,魏大人那边还等着呢。”老喜一拍脑门子:“我真想操个谁!快走,跟我赴宴去。”赵素响忙整了整衣襟连声说好,钻进了队伍中。老喜却没动,瞪眼道:“你的枪呢?”赵素响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没有背枪。“跑步,回家取。给你一袋烟的时间,火速到魏府听差。”赵素响一点头撒腿就跑。老喜又喊:“回来!”
“以后要再让我看见你不背枪,我就朝你身上放枪,都说你有十三太保横练,我还真想试试呢!”“大人说笑了。”赵素响卷起一阵尘土跑远了,老喜扯着嗓子在他的身后喊:“干点儿正事吧!”赵素响早跑远了。
老喜叹气摇了摇头,挥手吩咐手下开拔。新枪兵嚼舌头:“这鬼见愁有什么好?大人这么器重,回回见大人物都带他。”
老喜一个狮子回头,意味深长地说:“酒量好!”
众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