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树盈阶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资质平平的人不求上进。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天资极好的人偏又极努力。苏百川是后者。
苏百川字俊观,自幼生活在通天拳这个镖门大家庭中。通天拳是北派内家拳,因门规极严,秘而不宣。自北魏开宗至今,鲜有人知。其门内绝学春云十三展,被南北武林奉为绝顶。据传,可在“十步之内,摄人魂魄”。
苏百川的师爷李逍遥,是名盖一时的“咸丰四侠”之首,又是北六省总镖头。苏百川的父亲苏造时生前是本门第一人,而如今的当家人马之良,是苏造时的二师弟。苏百川自幼与师父马之良、师兄叶深及师弟师妹们生活在一起,亲如一家。父亲苏造时的遗愿是不许苏百川习武,马之良不敢不遵。一心培养百川走仕途大道,特请名师高人用心栽培。天资极高的苏百川十岁就勇夺京城童子试第一名。如今他二十五岁,是最好的年纪,正在大清国第一学府京师译学馆深造,已通晓四门外语,兼修天文学和物理。单是每月的膏火钱足抵京官四品,真真人中龙凤。加之他天然美好正派,俊美飘逸,为人又豪爽善交、宽厚诚实,称得上是玉树盈阶,乃通天拳一门荣耀。
就在今天上午,苏百川有了一个幸福的烦恼:译学馆已经决定推荐他官派出洋深造。虽然这是其一生志向,可当幸运来临时,他又对家人心生不舍……
在菩提巷的巷口,心事沉沉的苏百川,正撞到行走如风的赵素响。
“赵大哥。”
赵素响见到是他,心里的阴霾陡然去了一半:“百川啊,刚下学回来?”
“是啊!您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赵素响苦笑:“有要务,赶着去办。”
苏百川忍不住笑了,露出一排健康的牙齿。
赵素响:“你笑什么?”
“呵呵,见您背枪,好不习惯啊!”
赵素响忽然站着不动了,静静地看他,苏百川笑容停住。赵素响严肃道:“你是同文馆的高才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苏百川笑道:“老江湖还需请教后辈啊?别拿我说笑了。”赵素响正色道:“我说错了?同文馆的哪个不知道你?”
苏百川笑道:“同文馆的又不止我一个,令弟赵华也是啊!”
赵素响:“那个小祖宗,他不给我惹事我就念佛了。百川老弟,我是真心向你求教。不过今天来不及谈,改天找你。”
“好吧。”苏百川苦笑。
赵素响想起什么来,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本书:“正好,把这本书还给你师父,说素响晚辈明天来谢。”
苏百川接过来一看,是《武经总要》。笑着点头:“好。”
赵素响冲他一抱拳,急速而去。
苏百川拿了书,朝巷子里面走,不几步来到一所宅门前。古槐参天,大门紧闭。抬头没有匾额,看不出是谁家所在。只是屋檐上系了一串风铃,此时无风,风铃却在微微颤响。
“嗡嗡嗡。”
苏百川一笑,推门而入。
这是一座三进套院,进门是松鹤影壁墙,来到院中才见豁然开阔。影壁后方,两侧布有长短兵器,木人桩、梅花桩,绝然练武所在。此时,一个青年正在练拳,正是三师弟陶士钧。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深肤唇薄,目光坚毅。其内家拳刚猛异常,虎虎生风,挥动身体时周身的骨骼筋腱不时发出了铮骨低鸣,细听下竟有金石之声,故而震得门外风铃无风自响。这正是无数内家拳师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虎豹真音”,却在这家宅子里如此寻常!
正厅外的回廊上,摆着两把交椅,分坐着马之良和叶广昌。他们都是五十岁开外的年纪,马之良更要年长几岁,鼻直口阔,宽脸庞,身穿罩袄,足蹬软靴,手里捏一个紫砂壶。叶广昌则是瘦黄尖脸,八字胡,穿一身藏青色的绸面棉袄。二人都是目光如炬,太阳穴微微凸起,绝然内家拳高手。马之良字云持,北京人,李逍遥二徒弟,身怀绝技春云十三展,是通天拳的当家人。叶广昌字安泰,天津人,李逍遥三徒弟,现为广安门
城门领,京官从四品。
苏百川忙对师父、师叔微微作揖,笑着立于原地,不敢打扰师弟。
兵器架子旁边立着师妹马天心,二十岁的样子,打扮素净利落,天然纯美的一张脸。她拿着一块白毛巾,见到百川进来,盈盈一笑。由于距离缘故,他们都没有听见师父和师叔的对话。
叶广昌低声:“师哥,您还记得早前玉渊潭康党余孽的案子吗?”
马之良面无表情:“都啥年月了还有康党?不早跑干净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本已被朝廷捉拿,可就在押解途中,忽生事端,唉,竟然被两个人给救了。”叶广昌说罢,用余光去扫看马之良。师兄面沉如水。
叶广昌又说:“刑部的督捕司里,好手如云啊。可偏偏十几个都困不住这俩人,您说奇不奇?”马之良还是波澜不惊:“哦。既然敢去劫人,大概是有些身手的。”
“大有身手啊。眨眼的工夫,十几个捕快全杀了。可是呢,有一个捕快没死透,前天,他醒了。”
马之良微微蹙眉:“哦?”
“他说,劫走康党的两大高手,有一个人,他认得。”叶广昌正说到要紧处,陶士钧的一套拳打完,苏百川连忙拍手叫好,腋窝的书都掉在了地上:“帅啊!太帅了,师弟!师父,三弟的拳脚进步神速啊。”
陶士钧笑了笑,天心走过来递给他毛巾。
马之良笑着斥责:“不要惯他。练武的人,最忌一个‘傲’字。”
“是。”苏百川说罢偷偷冲陶士钧一笑,陶士钧的表情漠然。苏百川从地上捡起书,朝师父走过去。
天心笑道:“爹,您也太苛责了。不练就说懒,练了又说不好。我看三师兄就是咱们门里的佼佼者,将来的春云十三展,非他不传了。”
说到绝学,叶广昌眉心一锁。陶士钧立于原地,垂首不敢动。马之良脸上的笑容停住了,慢慢移过身子,颇威严地道:“姑娘家,话多了。”
天心正要反驳父亲,苏百川连忙打岔,迅速上前给叶广昌欠身:“三叔好,侄儿给您请安了。”叶广昌也笑道:“川儿,你回来了。”
苏百川点头:“三叔您今儿个清闲?”叶广昌呵呵一笑:“清闲不了,我来是有事与你师父商量。”
“什么事?”
“哦,是那八卦掌的开山虎徐闯……”叶广昌刚起个头,就被马之良制止:“广昌你忘了?江湖上的事情,别跟百川说。”
叶广昌语塞了,苏百川也蔫了,垂下头。
“手里拿的什么?”马之良问他。
“是赵素响大哥还您的书。”苏百川老老实实回答道。
马之良嗯了一声接过来:“那个赵素响是个捕快出身,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你要以学业为重。”
“师父,赵大哥人很好的。”
“我没说他不好。”
苏百川哪敢再说什么。
马之良捧起茶壶微微嘬了一口,慢慢道:“还是那句话,凡是沾了武行,跟江湖有关的,或人或事,你都要敬而远之。不然,我没法向我死去的大师兄交代……”
苏百川低头:“是。”
入夜。
整栋校舍都黑着灯,连苏百川的那间教室也黑着。空空儿从墙上跳了出去,正发怔,周癫从暗处走出。
“你怎么在这儿?”
“见姑娘自己出来,我不放心。”周癫是老竹帮的旧部,曾任“总阁大爷”一职,追随老帮主三十余年。多年前,竹帮遭受一场巨变,周癫是为数不多的“未亡人”。
空空儿点点头,淡淡地道:“那天阮中华就是从这里跑掉的。我想再试试运气。”
“有吗?”
空空儿摇摇头。
周癫看了看环境:“这是所学校啊,他怎么可能再回来?”
空空儿笑笑,说了句也对,眼神避开。周癫是一个在感情上极为迟钝且失败的人,加之他并没有见到苏百川,就一心认为少主只是来找阮中华而已,根本没有看出空空儿的异样。
“姑娘,我打算把南城的赌场都翻一遍,狗改不了吃屎,他一定还会耍钱。”
空空儿想了想:“他已成惊弓之鸟,亨顺不会再去了。至于其他赌局子,我们可以去找找看,但不是现在。只要把宗人府盯死,阮中华再能躲,也躲不了朝廷的制度,他总是要去画卯,要去当差。”
周癫点头:“明白。对了姑娘,还有一件事,我今天路过了一家书馆,您猜怎么着……”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空空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马之良、叶广昌、苏百川、陶士钧、天心围在桌前吃饭,吴妈操持。苏百川把那件大事说了,气氛很意外。马之良陷入沉思,天心按捺不住问师兄:
“二师兄,你要留洋?”
“我们的洋教席包士藤先生,愿意推举我到法国去。他说,以我的成绩,不去深造,很可惜。”
马之良与叶广昌四目相接,都沉吟不语。
“爹,二师兄真的要有大出息啦!”天心开心地拉了拉百川的衣袖。陶士钧把筷子放下了,扭头问他:“去学什么?”
“物理、算学,也或许继续深造天文学。”
叶广昌:“需要自费吧?”
“对,每年百两银子。钱倒不是问题,只是一下远渡重洋,到陌生国度,很难适应,再者,就这么离开大家,我心里还未想周全。”
众人都不说话了,吴妈给他盛了一碗汤,拿捏着说道:“二少爷,我说句卖老的话。那可不是一个好去处。想当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一把大火烧了圆明园,把祖宗的宝贝都搂了去。那时候我还小,爹娘都不许我们出门,可我趴在门缝里瞧见过洋人,个个长着鹰鼻、猫眼、红胡子,壮得像座山,煞星一样。他们的国家哪还能好啊?去不得,去不得。”
天心笑了:“吴妈,那是侵略者,洋人不见得个个都那样。二师兄是去洋学堂读书,求上进的。两码事。”陶士钧也笑说:“就是,洋人也是爹妈生的。有什么好怕的?我记得五年前有个英国大力士在前门摆擂台,赢了三天就敢笑我中华无人。后来师叔上去,几个照面给他打下来了。”
天心大喜:“呀,真的?还有这事儿呢?我怎么不知道啊!叔,你快说说呀!”叶广昌微微一笑:“都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见天心不悦,又笑道:“好闺女,当年这件事,各大报纸都登了,我那里兴许还留着,回头找来给你看看。”
天心使劲点头。
马之良看了苏百川良久,淡淡地问师弟:“广昌,川儿留洋的事,你怎么看?”
大家齐齐看向他。叶广昌沉吟一下:“嗯。川儿是个争气的孩子,这才几年工夫,不但在同文馆里出类拔萃,现今还有了留洋的抱负。好男儿挥斥猛志及四方,这是好事。大师兄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看来你赞成喽?”马之良淡淡地道。
叶广昌摇头:“去或是不去,还需从长计议。”天心立刻急了:“三叔!您到底什么意思?”
叶广昌看着苏百川,夹了一筷菜放到他的碗碟里。
“我说个掌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同治十年,曾国藩、李鸿章二位大人就曾联名上书奏请皇上,拟选聪颖幼童送往西方诸国学习,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渐图自强。在同治帝和老佛爷恩准后,曾选出几十个幼童送往海外,学期十年。为此,朝廷每年要花费白银数十万。可几年后,味道就变了,有一批在美利坚的学童,已成翩翩少年,他们说洋话,吃洋餐,中国话反说得不地道了,有人骂起大清国来比洋人还起劲。更有甚者,拒绝向朝廷官员和孔子牌位行叩头之礼,开口闭口就是西方如何好!大清国花费大笔的银两,难道是要培养出一群朝廷的敌人吗?”
“三叔说的的确是实情,但也只是少数。据我所知,当年的那些归国人士,大部分都成为军事家、外交家、教育家,还有工程师。他们都是国家的中流砥柱啊。”苏百川说到这里眼里放光,“师父、师叔,三弟、师妹,我渴望成为那样的人。我渴望拥有那样的人生。”
两个年轻人深深认同。叶广昌略带微笑,唯有马之良依旧面沉如水:“出洋的好处自然可知,然而凶险未卜。如果你大师兄或你三师弟去了,我尚放心。唯独你,生性过于宽厚,又无缚鸡之力,万一有个闪失,家里如何周全?”
“师父,您英雄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瞻前顾后起来了?我早是大人了……”
马之良冷冷地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况且你在同文馆学习已有数年,什么算学、化学、万国公法、天文、物理,无所不包。你早已是通天拳的骄傲,同辈的楷模。再说了,你们同文馆很多教习原本就是洋人,何必远涉重洋,舍近求远⋯⋯”
叶广昌早也看出师兄的意思,顺水推舟再劝:“你师父说的句句在理。我再说点俗的,你如今在同文馆,每月的膏火有十二两银子,这已经不少了。实话跟你讲,即便是一个翰林,给中堂尚书家教读,每月至多也不过八两银子。照此下去,凭你的成绩,将来足可以做一个副教习。即使不愿留任,也可被保举为各部的主事。这已经是六品官员,与中了进士几乎无二啊!你三叔我为朝廷出生入死半辈子,也不过是从四品。足见朝廷对你这样的人才的重视。一个未出校门的学生,登时就变成国家的官员,更别说朝廷的洋务往来,最缺译官,待遇更优,凡此种种……川儿,你留在国内,照样是前途无量,何必受那份洋罪去?”
他这样一说,马之良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连天心、陶士钧二人也都觉得在理。
吴妈咧开嘴一乐:“哈哈!三爷说得好。我再添一句笨人话,你师父待你如己出,我看比疼天心小姐还疼你几分,你就舍得一走了之啊?”
天心噙住泪花:“二哥,我舍不得你走。”
几番下来,苏百川难以抵挡,一时间语塞了,垂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