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云第一展
苏百川正百感交集。门外忽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连叫师父。声未落地,人已跃入,急急上前一抱拳。
“师父,出事了。”看见叶广昌,又垂首道:“父亲也在。”
叶深,字允芝,二十八岁,鼻直口方,剑眉星目,为人老成持重,忠厚朴实。他是叶广昌次子,也是马之良的大徒弟。
此时的通天拳一众在给王府“坐池子”,就是看家护院的意思。总的说,镖只分两种:线镖与锥镖。顾名思义,线镖就是要走出去。如从北京去一趟济南府,无论护送的是银钱、重要人物(客镖)或书信(信镖),都属线镖。吃线镖的镖师需要“三有”:朝廷有靠山,江湖有朋友,身上有功夫。缺一不可。在镖行最鼎盛的康雍乾时期,南七北六十三省,共有八十多条镖线。镖师们按照“逢百抽五”取酬。而锥镖完全不同,线镖要出去,锥镖则是不动。理论上说,锥镖的镖师只要有功夫就可以。可凡事就怕琢磨,不找靠山,不使劲交朋友,那这人身上的功夫得多硬?因这护院的花费极贵,能请得起锥镖的主家通常非富即贵,绝非等闲人物。请来的镖师也需是出类拔萃、鳌里夺尊的高手。做过两江总督和直隶总督的曾国藩,曾经镇压太平军、捻军,办洋务。外面树敌太多,凡回北京,除了近卫,他还会花重金请李逍遥护院。通天拳虽无显名,却代代都有绝顶高手,这是朝廷和江湖皆知的秘密。
如今的马之良、叶深、陶士钧以及天心四人,轮班倒为王府护院,一丝不苟地严格遵守行规。通常来说,叶深必须要等到替班的人去了,才可离开。今天他居然自顾自跑回来了,长辈当然不悦。
叶广昌怒斥:“什么事儿啊,慌慌张张的?士钧还没去,你怎么先回来了?”
“师父,父亲。我听王府的人说,有个叫真如意的说书人,在天桥设园子开讲《四大名偷》呢。”
众人都是一愣。
叶广昌黑着脸:“一个说书的,碍着你什么?”
“哎呀,您知那四大名偷是谁?就是贼魔诸葛盾的四个徒弟呀。”
一说到诸葛盾,屋里人全是一惊。吴妈收了汤盆,自觉地走了出去,将中门带上了。马之良这才问道:“有这样的事?”
叶深喝干了苏百川桌前的茶杯,一抹嘴道:“千真万确。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一些掌故,竟堂而皇之开书宣讲。他说贼魔不要紧,但还把咱们通天拳夹杂在里面,当成江湖鼠辈耻笑。”
陶士钧是暴脾气:“什么?!”
“还说什么贼魔杀了师爷逍遥子,自己功成隐遁了。这完全是颠倒黑白呀!诸葛盾明明是被师爷降服的啊。”
陶士钧拍桌而起:“欺人太甚!”
扭头就往外走。
马之良呵斥:“干什么去?”
“我砸他的场子!”
天心闪步而出:“我也去!”
叶深觉得不妥,忙喊道:“别莽撞,都听师父的。”
马之良却未动,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脚,伸手掸了掸,捻平整了。陶士钧、天心二人见师父不说话,以为是默许,于是迈腿走出了中门。
苏百川站了起来:“等一下。”
二人驻足。马之良微微侧过脸,看自己的二徒弟。他正是在等他开口。
“说书的不过是为混口饭吃,胡编乱造,博人一笑。要么是有人从中挑拨,想看咱们的笑话,要么就是纯属巧合。都由它去吧,不理就是。我们通天拳光明磊落,清者自清,根本不怕这种人来嚼舌头。”
叶广昌笑道:“川儿说得好!一个江湖卖艺的就把咱们吓着了?滑天下之大稽!跟他理论?差着身份呢!”
“难道就这么忍了?”陶士钧心有不甘。
马之良微微一笑:“士钧,你和天心收拾一下,随我一道去王府。”
叶深:“师父,您老人家也要去守夜吗?有三弟和小妹⋯⋯”
马之良忽然道:“你知错吗?”
叶深当即色变。
叶广昌也斥道:“还不跪下!”
叶深慌忙跪倒在地,惭愧地回话:“弟子不该听风就是雨,擅自离开。把主家丢在一旁不顾,坏了坐池子的规矩,实在有失稳重!”
叶广昌怒道:“本门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你还是大师兄呢,做的好表率!”
叶深一听父亲这样说,更加自惭形秽。苏百川等三人也赶忙垂首而立。
叶广昌对众弟子道:“通天拳走线镖、坐池子,从不坏规矩,江湖上有口皆碑。人家把身家性命交给我们,我们怎敢玩忽职守?一旦王府有失,莫说伤及性命,哪怕是丢了一两银子,打的也是咱们的脸面。”
叶深低头道:“父亲,孩儿知错了。师父,我陪您一起去王府,向王爷当面谢罪!”
马之良却和蔼地道:“你累一天了,歇着吧。你们都谨记师叔的教诲。下不为例!”
三个弟子抱拳:“是。”
苏百川一笑也抱拳:“是。”
陶士钧暗捅一下苏百川,笑道:“你凑什么热闹呢?”
苏百川嘿嘿一笑。
月光在影壁上印出两个清瘦斜长的身影。
马之良换了夜装短打扮,与叶广昌站在院中。
“师兄,那徐闯那边,咱们应不应?”叶广昌问道。
“都照你说的办。我一定到场。”
“好,那我就打发人给那边回话了。先走一步……”
马之良点点头,叶广昌走出几步佯装才想起来的样子:“对了师哥,早前的话,才说到一半。”马之良平淡地道:“什么?”叶广昌一字一句道:“劫走康党余孽的高手,被那捕头认出了一个。”
马之良平静地看着他。
叶广昌:“此人正是沧州太极杨定吾。”马之良脸色未变。叶广昌又道:“另一人就更离奇。据那捕头回忆,此人武功比杨氏太极还要霸道凌厉,至于何门何派他竟全看不出来。”
马之良哦了一声,反问道:“广昌啊,你总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叶广昌笑道:“师哥,我觉得这里面有诈。八成是那个捕头唯恐失职之罪,胡乱诌了一个高手,赖在了杨定吾身上。谁不知道杨定吾早就销声匿迹了。”
马之良点点头:“江湖上以讹传讹、颠倒黑白的事情多了。”
“是这话呢。退一万步讲,杨老哥与师哥您最为交厚,如果他真与康党有瓜葛,师哥您不可能……”
马之良朗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最难看清的,就是交情。别高估了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不然,会失望的。”
“师哥……”
马之良再次打断他的话:“杨定吾和我,只能算认识,况且也多年未见了。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叶广昌点头:“我还是想多说一句。此事非同小可,朝廷必会追查到底。假如那杨定吾来找您,可千万不能与他牵连。”
马之良愠色道:“我自有分寸。”
叶广昌抱拳:“是,师哥,我先走了。”
马之良点点头,天心也换了黑衣短装从后院走出来,叶广昌不待天心给他回礼,就纵身出了院子。
天心:“爹,走吧。”马之良平静地道:“等等士钧。”
“我去叫他。”
马之良挥手制止,低声道:“闺女,你杨叔的事,没和别人说起吧?”天心摇摇头:“杨叔是谁?”
马之良声音更小了:“一个月前,我让你送钱到安定门,你见到的那个人。”
“哦,是他。”
“任何人不可说,明白吗?”
“爹,这人到底是谁啊?”
马之良目露凶光:“你记住没有?”
“知道了。”天心哪敢再多问一句。
苏百川的房间陈设高古,又有西式的点缀。两柜子藏书,花梨木的条案,卷轴、文房四宝,全英文标注的地球仪。北墙的上方高挂横幅,是一句德文,中文意思是“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叶深端着半碗汤泡饭吃得正香。
苏百川:“跟我说说,快说说呀。”
叶深咽了半天饭,笑道:“我可记得有人说要息事宁人的,这会儿又来问我了。今天你那口气可是了不得,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通天拳掌门呢!”
苏百川哈哈大笑:“我是怕你们闯祸,回头师父怪罪。好师哥,那说书的到底讲什么了?”
叶深只顾着扒饭:“倒杯茶来。”
苏百川笑着端来茶碗,眼巴巴地看着师哥。正此时,陶士钧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二哥。”
苏百川:“嗯,你怎么还不走?”
陶士钧看了一眼院子,压低声音:“二哥,我觉得是件大好事儿。你别泄气,有事儿没事儿就去磨他。他们不支持你,我和天心都支持你,我俩给你敲边鼓。”
苏百川不及报以感激的微笑,陶士钧已经一挤眼睛,闪身而出了。
叶深一头雾水:“这又说的是什么?我一句没明白。”
苏百川笑道:“你就别问了。”
“凭什么呀?!”
苏百川笑着把茶碗拿过来自己喝上了:“你先告诉我天桥的事儿,我就告诉你我的事儿。”
叶广昌刚出大门,就遇到了自己的管家庞知。二人没有搭话,月下并肩而行。
“老爷,和他挑明了吗?”庞知问。
叶广昌摇摇头。
“为什么不说啊?您可是花了一千两银子,从刑部把他的名字抹掉的。”
叶广昌看向四周:“你小点儿声。试探了,故意只说了杨定吾。他却跟我装聋作哑。唉,我这个师哥呀,陷得太深了。”
庞知叹气道:“老爷,这种事,已经是第三次了。虽然他是您的门内师哥,又情同手足,可您不能总这么护他。保不住哪天他再惹出事来!要是您和银子都解决不了的那种事,又该怎么办啊?”
“我保的不是他马之良,是我的心头所盼啊!”
“春云十三展?”
叶广昌看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
忽然有人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哈哈……”
二人一惊,抬眼看去。街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前站着一位穿西式呢大衣、戴绅士帽的中年人。
叶广昌愣住:“浘川?你怎么在这儿?”
浘川介,日本在华商人,在南城有一家桐川道场。庞知说:“是他送我过来的。”浘川介笑着点点头。叶广昌蹙眉道:“你……你没带轿夫来?”庞知摇头:“他有汽车,我想就把轿子省了。”叶广昌怒视:“你放肆!”庞知不敢再说了。
浘川介笑道:“叶大人别怪他!是我坚持要来的。都一个月了,我始终没等到您的答复!”
叶广昌想了想,笑道:“你不是自称‘中国通’吗,还不知道中国人的习惯?没有答复,就是答复。”
说罢,兀自走开了。庞知跟上。
浘川介:“请把话说明白!”
叶广昌停下,回头看他:“你的条件,太苛刻了!够明白吗?”说罢,扭头又走。
浘川介正色道:“叶大人,如果你现在走了,我保证你会后悔!请你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没有我,你觉得自己可以吗?”
说完,也不顾叶广昌脸色有多么难看可怖,拉开了副驾一侧的车门,笑着请他进去。叶广昌停住了,目光迟疑……
马之良所说的王府,并非主家福郡王府,而是月王府。
福郡王姓叶赫那拉,名福忻,与慈禧太后是宗亲,曾官居户部侍郎。他的哥哥月王更曾是兵部尚书,因在拳乱期间是强硬的主战派,大清投降之后,在洋人的胁迫下,被太后赐死。亲弟弟福郡王亦受牵连,获罪“杖七十,流三千里”,都传闻他死在了去伊犁的路上。
事实上,在月王死后,慈禧哀其不幸,将福郡王密保了下来,安置在已经查没的月王府,由宗人府暗中保护周全。福郡王请通天拳坐池子,不是惧怕洋人,更非忌惮政敌,而是由于自己在主政户部期间镇压了江南竹帮。昔日“武略四州”的江南第一大帮覆灭于朝廷的清剿,毁在福郡王之手。如今虽然竹帮已不复存在,可少帮主幸免于难,五年音讯皆无。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福郡王自家族坏事,兄长身死的那一刻起,就在防备着竹帮的复仇,因此他不惜重金聘请马之良。此时的江湖好手,公推“北马南孙”。孙,是指客居南京的孙禄堂;马,就是北京的马之良。“黄河以北,一人而已。”每每想到这八个字的赞誉,福郡王就能释怀许多。可是竹帮的少帮主就是空空儿,宗人府负责保护福郡王的阮中华已被她找到。危险,已慢慢靠近。
对于叶深的擅离,福郡王并未放在心上。此时他穿着中衣在灯下读书,眼睛略感苦涩,就着茶碗里的水,用戴着翠扳指的拇指蘸了蘸,抹了抹眼角,低声自语道:“明目。”
马之良师徒三人挑着灯笼来到院中,迎面走来了大格格和丫鬟。相互施礼后,大格格笑道:“马师父,您老怎么也来了?”
马之良忙说:“我徒弟坏了规矩,我想跟王爷赔礼道歉。”大格格笑道:“您太拘礼了。谁家里没点着急的事儿,我阿玛不会责怪叶大哥的。”马之良点点头:“王爷现在何处?”
“刚才在书房还念叨您呢,这会子,怕是回屋睡下了。”
“既这样,那我明天一早给王爷请安。”
大格格吩咐:“紫云,嘱咐朱五爷,今晚多备宵夜。”
“是。”丫鬟紫云答应一声。大格格对三人轻轻万福,自己回后院了。紫云则去了偏院找厨房的朱五。院中独留了师徒三人。
马之良趁着还有天光,把前后院的房脊和暗处都留心了一遍,这才在椅子上坐下:“照旧,天心去后院,士钧在前院耳房,我在这里。”
二人答应:“是。”
“天心先去吧,鸡鸣之前,不要冲盹。”
天心:“知道。”
说罢自己先走了。陶士钧也要走,马之良笑着喊住他:“老三。”
“师父。”
“你今天的那套拳,刚柔并用,身法舒展,发力也大有精进,可见你平日的刻苦。”
马之良心细如发,道心幽微。冷不丁说出这个来,陶士钧心里暖暖的,忙抱拳:“谢谢师父夸奖。”
“但是,有两个地方,用气不对。”说罢对他一笑。
陶士钧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过去师父带徒弟,一辈子的事儿,几年不授一招半式都是常见的,更不会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都倒出来。能在要紧处不时点拨,已经算是德行高尚的良师了。
陶士钧忙道:“徒儿愚钝,请师父指点。”
马之良想了想,慢慢道:“关于用气,有句口诀你要记在心里。”
说到这里,老爷子停住了,站起了身子,缓缓踱步。“道本自然一气游,空空静静最难求。万法入心万法去,形体应当似水流。”
才说到这里,只听外墙街道有迅猛而急促的脚步声。
陶士钧惊道:“师父,有飞贼!”
果然在王府西门外的小巷中,有两个夜行人,间距十几步远,一黑一白,黑在前疾跑,白在后猛追。不久,马之良师徒出现在他们身后。
马之良笑问:“看出什么来?”
陶士钧倒吸一口凉气:“身法极快,有夜行术。”
“还有呢?”
“追得这样急,怕是有什么恩怨吧?”
马之良笑道:“从步伐上你应该能听出来,他们使的是同门武功,一伙的。”陶士钧暗自佩服师父的内功精湛:“师父,不会是冲着王府来的吧?”马之良摇头:“应该是过路的。坐池子的规矩是不出锥地,回去!”
陶士钧点点头,二人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