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揭心出世
马之良的推测分毫不差,这二人确是师出同门,且与通天拳有极大渊源。前面跑的黑衣人是“小圣手”揭心,后面追的白衣女子正是“摸着天”空空儿。书馆里真如意所宣讲的天下四大名偷,是真实存在的。
咸丰年间,天下第一大盗是江湖人称“贼魔”的诸葛盾。据说此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因爱吃扬州名妓陈盼儿口嗑的瓜子仁儿,曾为她偷遍江南督军衙门。还曾夜入北京刑部大牢,与第二日即将开刀问斩的死囚通宵畅饮,之后全身而退。无论是官府还是江湖都对此人十分头疼。大家公推李逍遥主持公道,为民除害。李逍遥与诸葛盾交锋数次,终于用春云十三展将他制服。自此,诸葛盾绝迹江湖。
诸葛盾从未对人言及师门,故而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说他是直隶“盗圣”欧阳天佐的后人。欧阳家破败之后,为避祸而改姓诸葛,一身的本事皆是家传。一说他是当年“圣手”王伯燕的徒弟。无论何种出身,诸葛盾都是盗门的一代宗师,软功、切功、轻功、易容四艺天下无双。不杀、不抢、不掘坟、不摘花,奉柳下跖为祖师爷,晚年信道。常说“国运昌而仓廪实,仓廪实则治教化,治教化则人心正,人心正则天下无贼”,并著有《天下无贼》一书。据说当年仅有的几位传阅者看过此书之后,非但不再偷盗,还基本都吃素了。遗憾的是,该书一直被其大徒弟嬴岱山收藏而未能问世。因为江湖上都传嬴岱山比他师父岁数大,比他师父死得早……
诸葛盾一生只收了四位弟子,正是真如意所说的天下四大名偷:嬴岱山、柳絮才、揭心、空空儿。
揭心,盗门老三,也是赵素响的病根儿。如今的他已三十出头,五短身材,尖嘴嘬腮。虽然武功不甚高强,轻功也只泛泛,可近身偷的功夫如今可称天下第一,其绝技“寒江钓雪”更是从未失手。贼魔诸葛盾之所以被奉为一代盗宗,不光是因为其造诣高深,更是因为其识人术高明,善于揣摩他人心思。具体到授徒方面,真能扬长避短,因材施教。近身偷的功夫其实是盗门的看家本事,是贼都要会的手艺,这等同于任何一个行业的基本功。能把基本功练到登峰造极的,也是人中龙凤。揭心的近身偷功夫尽得贼魔真传,且只在师父之上,不会在其之下。
揭心是个孤儿,在哪里出生,谁是爹娘,已无从知晓。他五岁那年,贼魔在京作案得手,出安定门时,天逢大雨,和路人一起钻进大窝棚避雨。窝棚里面立着两匹骆驼,那驼背上有个五岁的男童,蜷在驼峰里酣然入睡。时逢深秋,那孩子只一身单衣,还光着脚板儿。骆驼贩子说,是他两年前在道边儿捡的,不是疼钱不给孩子买鞋穿,这孩子也不知怎的,不惧寒暑,无畏饥渴。白天就是睡觉,夜里眼睛放光,几里地外树上的鸟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众人无不称奇。说来也巧,此时天上正打了一个焦雷,把孩子惊了,他迷瞪着揉几下眼睛,身子未稳大头朝下栽了下去,眼见脑袋要撞地上。谁想他竟然单脚一攥,把驼鬃抓了,身子硬生生绷住了,愣是没摔着。旁人都笑而称奇。只有诸葛盾窃喜,少不得再细看他:体松骨软,脑袋尖细,出溜肩膀,一双贼眼溜溜放光,两个脚板儿和手一样灵活,真是天生做贼的好材料。心里就爱上了,花了一两七钱银子把他买了,自此留在身边做徒弟……
揭心眼看要被撵上,空空儿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直到他落在一棵大树前,双手叉腰大口喘气儿,累得直摆手:“不成了不成了。”
空空儿笑道:“我汗还没下来呢你就跑不动了。你也太让我失望了。”
揭心假装恍然:“咳!原来是师妹呀,早知道是你我还跑什么劲啊!”
空空儿揶揄道:“怎么了师哥?连我都不认识了。没想到你成名之后这样清高啊!”
揭心从腰间取水壶喝了一满口水,擦嘴道:“什么话!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清高呢?嗯?你说什么,谁成名?”
空空儿夺了他的水壶,冷笑道:“你呀!天下第一名偷,揭心,揭大侠。”说着就从他的头顶往下倒水,水把脸都流花了,揭心一动不敢动……
“我怎么敢称第一呢?这话是谁说的?这人别让我看见,看见了我脱了袜子塞他一嘴巴。”
“不会吧?天桥的真如意把你都吹上天啦。你不知道?”
“真如意是谁?”
“你少装蒜。揭老三,你打量我治不了你是吗?信不信我替师父清理门户?”
揭心慌了,假装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迹,实则用眼神扫探左右,寻找退路,正看到周癫气喘吁吁地找了过来。
空空儿不悦:“怎么才来?”
周癫喘着气:“我什么岁数了?没跟丢就不错了!”说罢抽出自己的短刀,封住了揭心的退路。
揭心干笑:“周大哥,别呀,是我!”
周癫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哈哈,我……我是揭心啊,您手上那扳指还是我送的呢,忘啦?”
周癫目视前方,假装没听见。
“师妹,你看这⋯⋯”
“别废话,把书馆的事儿说明白了!”空空儿斥道。揭心一看这情形,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师妹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人就喜欢热闹,闲来无事,请人说书,给北京城里的老少爷们儿增长一点见闻,陶冶一下情操!哎,我可没说我在你之上啊,那是真如意自己加的。还有,我也没说你是女的,怎么样?你三哥有分寸吧?”
“你当我是跟你争风吃醋呢?你也配。”
“是是。”
“咱们江湖道,最恨别人无中生有。二师兄究竟是什么人,你我都了解。可巧了当年有几件说不清楚的事情,让江湖上误会他是采花贼。你不出面澄清也就罢了,还借着说书艺人的口,大讲特讲。让他知道了,你还想活吗?”
他们口中的二师哥柳絮才,是直隶无垢山庄的少主人,如今年纪约二十五六。只因拜师在先,故而位列第二。柳絮才的父亲是直隶首富柳奉山,膝下已有三女,年过五旬方得柳絮才。万般疼爱自不必说,养成了他自小仰头天际,目空一切的性格。柳奉山于贼魔有活命之恩,故而柳絮才在娘胎之中就已被口盟为徒。柳家富可敌国,柳絮才长大后自然不会为盗,贼魔因材施教将“摄魂香”传授于他,他的绝活是用摄魂之术直接偷人。江湖上以讹传讹把他说成了采花贼,可怜以梨花自居的柳絮才背负着半世污名。他一生挚爱空空儿,对她百依百顺。凡是她可心的,无论多远、多贵、多难找,柳絮才不遑多想,必定弄到。空空儿入住的那间会馆,也是柳絮才在北京的产业。因她要来,柳絮才怕她吃不惯北京的东西,特意从江南送来厨子连同三大车特产供她用度。如果说书之事被柳絮才知晓,空空儿只需只言片语,揭心恐怕小命难保。
揭心急了:“师妹,这我可真不知道啊!这段儿肯定是真如意自己加的,我瞧书稿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我有几个脑袋敢编排咱二哥?嘿,这真如意,真是活腻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办他!”
说着要从空空儿身前滑过去,被空空儿挡住了:“我让你走了吗?你编排二哥先放一边。最重要的,咱们和通天拳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师尊的大仇未报,你竟然拿出来供人取笑。就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说罢抽出软剑,寒光一闪,直指揭心的胸膛。
揭心愣住半晌,旋即笑了:“师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说书这件事,它是一个局。”
空空儿和周癫面面相觑。
揭心看了看周遭,将二人引到树下,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一石三鸟之计。”
空空儿忍不住笑了:“这么快就编出了三段?果然贼起飞智啊!”
“你先听我说嘛。第一,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的盗门,是咱们兄妹的天下,我让说书,就是给咱俩扬名立万。”
空空儿冷笑。
“第二,鬼见愁赵素响是我的天敌。我俩的猫鼠游戏玩儿了十几年了。”他伸出左手的手掌,残了一根尾指,“我这根断指,就是拜他所赐。”
周癫鲜插话了:“鬼见愁是个君子。捉贼拿赃,如果不是他想抓你现行,你何止掉一根手指?”
揭心满不在乎一笑:“周大哥这话说得通透。他败就败在‘捉贼拿赃’这四个字上。他以前是御马快,现在呢?鸟枪护军。我让真如意把这段儿说出来,就是想让鬼见愁知道,他永远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要让他明白,再斗下去,他只能落到个削官为民的下场。”
空空儿冷笑:“没兴趣。不想听。”
揭心:“你有兴趣。这第三,书,就是说给通天拳的人听的。”
空空儿的眼睛一亮:“嗯?”
揭心压低了声音:“真如意会故意暴露几处我的行踪,通天拳的人总有坐不住的,到时候,我会逐个下手,将他们刀刀杀尽,刃刃诛绝,给师父报仇雪恨。”
周癫嘿嘿笑着:“你高估了自己的武功!”揭心低头不语,自己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空空儿:“你也小看了马之良。他不会上当的。”
揭心附耳上前:“就算是投石问路吧。相信师哥,机会一定有的。我,有内应。”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让空空儿感到惊心动魄。既然他敢这么说,事情一定就不简单。片刻冷冷地道:“你最好别骗我。”
“师妹放心,我跟谁没真的,也不敢对你说假。”
“谅你也不敢!”
揭心大喜,扭头就走:“好嘞,那回见了。”说罢就蹿了出去。周癫一把抓住他衣领,瓮声瓮气道:“让他帮着找人。”
空空儿点点头:“三哥,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了,咱俩扯平。”
揭心急于脱身:“找人?好说啊!”
周癫松开他的衣领:“此人藏得极深,但可以肯定,他就在北京城。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查出他的下落。”
揭心:“谁啊?这么难找?”
周癫:“福郡王。”
揭心一愣:“怎……怎么这么如雷贯耳呢?”
周癫:“当年的户部侍郎。全名是叶赫那拉·福忻。”
揭心胡乱点头道:“我试试吧。”
空空儿:“不是试试,是必须找到。你只有十天时间。十天之内查不到,要你好瞧的。”
揭心苦着脸:“师妹啊,你不能这样对师哥啊!周哥可是说了一个月啊!”
“五天。”
揭心忙摆手:“十天,我只听到了十天。你再说的我可是没听着啊!”
说罢展开身形飞纵而去,夜幕中好似一只狸猫,抖动几下隐没不见……
月光冷冷,空空儿精灵般微翘的鼻尖上,泛着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