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

韦庄是晚唐有名的诗人、词人。

唐僖宗的时候，韦庄去长安赶考，适逢黄巢起义，未果，而且还生了病。他那首很有名的七言古风《秦妇吟》，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从“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等句，不难看出变乱过后的长安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于是他离开长安，游历江南。战乱平定后，他再次赴考，一举得中。那一年，他五十九岁。后来奉使入蜀，西蜀节度使王建很欣赏韦庄的才干，请他做了掌书记。唐朝灭亡，朱温做了皇帝，王建随后也在西蜀自立为帝，任命韦庄为宰相，此时韦庄已经七十二岁。

晚年的韦庄，在西蜀有时候会想到已经灭亡的唐朝，也会回忆起当年在长安的种种情事。这五首《菩萨蛮》，就是在此心境下所作的。这五首词，次序不可以颠倒，极似杜甫的《秋兴八首》，从第一首到最后一首，是有一定次序的。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这是第一首。“别”“出”“和”这三个字是入声字，凡是入声字，都是短促的仄声。

“红楼别夜堪惆怅”，他从当年离开长安的时候开始回忆。“红楼别夜”，就是回忆当年在小红楼里离别的那个夜晚。“红楼”，是一个温馨而美丽的地方，然而那却是在一个离别的夜晚。所以他说“堪惆怅”，要离别的人满怀着惆怅的感情。“香灯半卷流苏帐”，有“红楼”，有“香灯”，有“流苏帐”，如果时值太平、安乐的光景，他们两个人本来可以在流苏帐里享受他们的美丽春宵。可是，因为现在要离别了，所以帐子是卷起来的，“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天将破晓，也就是到了离人要上路的时候。“美人和泪辞”，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和泪”跟他告别。这个“和”字，不是温和，是伴随的意思。

这个女子是会弹琵琶的，她抚曲作别，为他送行。“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就是说，那个美人在有“金翠羽”装饰的琵琶上，弹出来的声调如黄莺鸟的叫声那样流丽婉转。那么，伴随着琵琶的声调，美人要说的话是什么呢？是“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在古代，不管是做官求仕，还是做买卖做商人，男人是要出门的，不能株守家园。而女子呢，是一定不可以出门的，所以中国古代的这种环境，注定了女子永远做思妇。“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所以这个女子就劝他，在那个美丽的绿纱窗下，要记得有一个像花一样美丽的人在等待你归来。“人似花”三个字有两层意思：一个意思是说，我似花一般美丽，你难道不怀念吗？言外之意，你当然应该怀念，你当然也应该回来；第二个意思是说，花是很容易凋零萎落的，女子的美貌也是很短暂的，如果过了很久你才回来，就算人还在，也不再是现在的花容月貌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离别以后他到哪里去了呢？在《秦妇吟》那一首长诗里边，他就说有人从江南来，说江南的风景很好，所以他就离开了长安，来到了江南。第二首就是韦庄写自己离别了那个红楼的女子，离开了那个满是战乱的北方，来到了江南。“说”“合”是入声字。北方是如此变乱，江南是如此安定，所以人人都说江南真是美好。大家都劝他，你这个远游的人，离开故乡到江南来的人，就应该在江南终老，不要再回到北方去了。这个“合”，是应该的意思。

那么江南究竟怎么个好法呢？“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的风景好，“春水碧于天”，江南的春水跟天一样蓝；“画船听雨眠”，在“画船”上听着打篷窗的春雨安眠。江南岂止风景好，江南的人物更好。“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但有美丽的风景，还有美丽的女子。“垆”是什么呢？“垆”是卖酒的酒垆，古代酒家用土筑成的高台，用以储酒。所谓“文君当垆”，就是说卓文君当年在酒垆旁边卖酒。“垆边人似月”，在酒垆边上的那个女子光彩照人，一看她就觉得眼睛一亮，像天上的明月一样美丽。因为她是卖酒的女子，要给人打酒、盛酒，手腕是露出来的，“皓腕凝霜雪”，她的手腕像霜雪一样洁白。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别人都劝说韦庄，说你还很年轻，应该在江南多游玩一些时间。如果选择还乡，注定会“断肠”，因为你的故乡现在是一片战乱，所以还是不要回去的好。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韦庄说，当年在江南的时候，别人劝我留在江南，但是我不肯，我当时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要回到故乡去。他说我现在才知道，当我终老四川连江南都回不去的时候，“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当时我还很年轻，穿着美丽的春服。“骑马倚斜桥”，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在斜桥上。白居易亦有诗“妾弄青梅倚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井底引银瓶》）。为什么是斜桥？因为桥总是弯的，所以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韦庄年少多才，他的《秦妇吟》传遍天下，被不少人写在锦缎做的帐子上作为装饰品，人家称他“秦妇吟秀才”。“满楼红袖招”，因为年少有才，有名，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女子钟情于他，她们挥弄着红袖，邀他上楼。古人常常用男女的感情比喻君臣、知己，所以也有人说这句可以理解为，当年在江南的时候，可能也有人想要把韦庄留下来。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他说那个美丽的女子，她住的地方有翡翠装饰的屏风。“金屈曲”怎么解释呢？因为屏风是折叠的，所以上面有一个可以转折的环钮，“翠屏金屈曲”指的就是翠屏上有黄金的屈曲。“醉入”，当时他喝醉酒，因为红楼之上有那么多美女，因此就是“花丛宿”。“花丛”，不只是花，也是美丽的女子。尽管如此，当时我还是一心想要还乡，即便现在不回去，老了之后也还是要还乡的。但这都是回忆。“此度见花枝”，现在他说，如果我再见到美丽的花枝，如果再有人挽留我，“白头誓不归”。就是说，我老了也不回去了，而且立誓永远不回去了。

词本来是写给歌女唱的歌词，不带有作者主观的感情，但是从温庭筠开始到韦庄、冯延巳、李后主，词人的感情越来越强烈。本来只是歌词，现在是言志的诗篇，从温庭筠到韦庄是一个转折。“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这是韦庄词的语言特色，非常直接、明白、主观。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当年说“未老莫还乡”，后来说“白头誓不归”，现在留在异地他乡，真的回不去了，因为这里的主人对我很好。说“劝君今夜须沉醉”，有这么好的主人举着满杯的美酒对我说，你今天真是应该饮酒，真是应该沉醉。“樽”，就是盛酒的酒杯。“樽前莫话明朝事”，对着酒杯你不要说以后怎么样，不要说你多少年后的事情。其实韦庄这时感到非常悲哀，“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其实是说他根本就没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可以期待和盼望。因为唐朝灭亡，他已经无家可归了。“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有这么好的主人留我，有这么深重的感情，主人给我的这一杯美酒代表他深深的情谊。这个“主人”我以为他指的是王建，因为王建确实欣赏韦庄的才华，而且请他做了西蜀的开国宰相。

“须愁春漏短”，你应该烦恼的是这个美丽的夜晚太短了。为什么说是“漏”呢？“漏”是更漏，古人记时间是用一个铜壶滴水，下边有一个容器，容器上面有刻度，记着过了多少时间。“莫诉金杯满”，你不要说我给你斟的酒太满了。“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这是主人说的话。“遇酒且呵呵”，“且呵呵”这三个字用得真是好，把那种强颜欢笑的悲哀，用这么空洞的几个字表现出来了。韦庄的内心是悲哀的、痛苦的，他根本笑不出来，他的笑不是真的笑。可既然有这么好的主人、这么好的美酒，表面上还是要“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人生苦短，今天有酒就今天醉，那就享受今天的美酒吧。韦庄留在西蜀，当他做宰相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难道他真的把当年红楼里如花的美人都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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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韦庄《菩萨蛮》一首乙未
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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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却忆江南乐，
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
己亥　萧丽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一作斜）晖，忆君君不知。

这五首词是承续的、前后呼应的。“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唐朝的时候长安是西都，洛阳是东都也是陪都，韦庄当年常常在长安、洛阳之间来往。“洛阳才子”，就是韦庄，人称“秦妇吟秀才”，他的诗流遍天下。洛阳有什么样的美景呢？“柳暗魏王堤”，洛阳城外有一条河，河的堤岸叫作魏王堤。水边的堤岸上，杨柳已经如此之茂密了，“暗”就是说柳树的枝叶非常浓密。这是我的怀念，这是我的回忆，我回忆起当年的洛阳美景，于是“此时心转迷”。现在回不去了，我只有怀着满心的困惑、满心的迷惘、满心的怀念。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这个“浴”字也是入声字。现在不是洛阳的春天了，不是“柳暗魏王堤”了。现在的桃花、现在的春水是哪里？是四川。锦江，也是非常美丽的，他现在已经回不了故乡了，只有留在西蜀，在西蜀终老了。“桃花春水渌”，桃花开的时候，锦江的春水如此之美丽。“水上鸳鸯浴”，在那边水里的是一对一对的鸳鸯。据说鸳鸯这种鸟一生只有一个配偶，它绝不找第二个配偶。看到这里的“桃花春水渌”以及水上一对一对的鸳鸯，那么我当年所爱的那个红楼的女子呢？劝我早归家的那个女子呢？“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我满心的离愁别恨，对着落日的残晖，难道忘记了那红楼的女子？没有，我现在像从前一样怀念你，一样爱你，可是无从证明，无从告诉。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样能够回去见到你，我们已经完全隔绝了，故乡、故国已经完全败亡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说是“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