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曹莼贞从任公远先生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太阳冷冰冰的,在叶子落尽的法国梧桐树枝上无精打采地挂着,似乎它照耀下的这个世界与它没有任何关系。有几只鸟儿从天空掠过,在寒风中发出含糊的叫声。偌大的校园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学生,也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虽然已经临近寒假,这样的凄清也让人感到意外。
“你回去认真想一下,明天上午给我答复。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我们都觉得你去最合适,但是,还是要尊重你的选择。”任公远先生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
任先生说的“我们”,自然是上海大学的党组织。人选是“我们”确定的,而派人去安徽组建党组织的想法,却来自高层。
“安徽地跨江淮,临江近海,又是长三角的重要组成部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立党组织。我们分析了一下形势,不是那里的群众基础弱,而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也可以说,还没顾得过来。但是,这个空白,必须尽快填补。”任先生说,“如果你能承担这个任务,在皖北农村建立起第一个党支部,那就是撒在江淮大地上的一把火种,很快就会呈现燎原之势。而且,这个支部成立后,将直属中央领导。”
安徽的情况,没有谁比曹莼贞更清楚。
曹莼贞家住安徽省寿康县曹甸集镇。曾祖父曾经在河南做过一任知县,可惜天不假年,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祖父曹默然未及在曾祖父的庇荫下求得功名,靠着曾祖父留下的一点人脉,勉强在亳州知府刘献策的幕府里做了文案,担负起一家人的生计。不料刘献策生性耿直,十年清知府,不但没有赚得十万雪花银,还因为越级为同僚请命而丢了官,连累一众人等也树倒猢狲散。曹默然只好收拾起有些寒酸的行囊,回到了家乡。赋闲了半年,准备东山再起时,曹默然却在摆完四十岁生日宴的第二天暴病而亡。曹莼贞的父亲曹子文那时刚刚二十出头,于学业上,勉强可以算得上饱读诗书,如果他愿意,在清末民初五彩斑斓的舞台上,靠舞文弄墨混一碗饭吃,肯定没有问题。但是他从祖辈的经历中似乎悟出了什么,于是把父亲曹默然攒了半生的几张字画和部分古玩变了现,在曹甸集镇上购了几亩薄田,又勉强建起一座豆腐作坊,从此开始了半农半商的局促生活。
曹莼贞出生时,在一百公里以外的安庆城发生了一件令人谈之色变的事件:光复会会员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军起义。起义失败后,徐锡麟被俘,第二天即慷慨就义。这个事件在曹甸集镇引起的轰动,似乎比在安庆城更加强烈,街谈巷议持续了半年之久。而它对曹子文的影响,却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结。他从此断了让儿子曹莼贞进学堂读书的念头,亲自在家里为其传授国学。曹莼贞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在曹甸集小有名气:他虽然算不上满腹经纶,四书五经却能随手拈来,与人辩论时,往往引经据典,见解奇特,令人称奇。而且,他面容清秀,头脑灵活,行事利索,执行力很强。找曹子文提亲的媒婆比买豆腐的都多,有不少还是集上的大户人家遣来的。曹子文一心欢喜,却又不露声色,既不拒绝,也不同意,只说孩子尚且年幼,婚事可以再等待数载。其实,在曹子文心里有一个更大的目标,连他的结发妻子李婉如也不知道。但他没有想到,曹莼贞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目标破坏了。
曹莼贞发现曹甸集以及周边地区有不少青年人外出求学,特别是前往芜湖省立第二甲种农业学校求学的居多。他很快就了解到,这所名为“农业”的学校,其前身就是李光炯先生于1903年在长沙创办的著名的安徽公学,1904年底迁到芜湖后,又叫芜湖公学,是以思想进步闻名大江南北的学校。虽然已经改了校名,看似改弦易张,其余韵依然,进步的气息并不比1912年改换门庭之前淡多少。曹莼贞犹豫了三天,终于向父亲开了口,要求到芜湖报考二甲农业学校。曹子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已经和曹甸集镇国立中学的校长曹炳文说好,等曹莼贞长到十八岁,就让他到国立中学教授国文。到那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请人向何万年提亲了。把何万年的女儿何清扬娶到家里,才是他为儿子安排的最好的前程,也是他最大的目标。
何万年是镇上的首富,二十年前在镇上开了一家大松药厂,主营中药切片,生意做到了大江南北,谁也说不清他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财。何万年只有一女,取名清扬,当时年方十四。曹子文算计得很清楚,待儿子十八岁有公职在身时,何家的女儿刚刚十七岁,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如果现在遣人上门提亲,他心里没有一点谱,毕竟儿子身上还飘散着豆腐花的酸气。
曹莼贞向父亲请求了三次,当他确认父亲肯定不会支持自己的想法后,突然在一天夜里离家出走,只身去了芜湖,并带走了家里的五块大洋。曹子文能猜到儿子的去向,他没有去寻找,只是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深邃的天空半个小时,然后走进豆腐作坊,就着热豆腐喝了半斤白酒。半个月以后,他收到一封从芜湖寄来的信,不用拆封他都知道,儿子已经被学校录取,而且,儿子肯定会在信里用充满温情的文字求和。他没有回信,却托人捎去十块大洋。
曹莼贞在芜湖读了三年书,总共花了家里十五块大洋。他在放学后到豆腐作坊帮工,到学生家里做家教,还到一家戏班跑过龙套,到音乐学校当过伴唱。他每年只在春节回家一次,暑假时便和三两同学相约,一起走遍了江淮大地。所谓读书走路,他就像一棵刚刚从室内搬到室外阳光里的花,在拼命吸收阳光的同时,自己也长成了花树。曹莼贞对于长江和淮河两岸的语言、民俗、生产和生活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对教育界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对全省的青年学生怎么想以及有可能怎么做非常了解。“安徽的党组织必须从知识阶层发起,而后蔓延至全省,影响工人和农民,影响其他社会阶层。”两个月以前,在任公远先生的办公室里,刚刚举行完入党宣誓仪式的曹莼贞,对他的入党介绍人——上海大学国文系主任任公远先生这样说。
如果没有傅方圆,没有傅方圆的恋情,他不会有任何犹豫,当时就可以回复任先生:我去!
二
曹莼贞和傅方圆的爱情,已经持续了一年零两个月。
两个月以前,傅方圆用七个字给他们的爱情作了一个年度总结:艰难中甜蜜前行。当时曹莼贞想,也许,在甜蜜中艰难前行更合适一些。
甜蜜自然是因为爱情,而艰难,却是来自傅方圆的父亲傅英杰。
傅英杰得知女儿在和来自皖北乡下的穷学生曹莼贞谈恋爱的消息以后,没有阻拦傅方圆,而是派人把曹莼贞请到了位于亚培尔路27号的办公室。曹莼贞走进那幢灰色的大楼时,很疑惑为什么傅英杰的纺纱总厂在白利路一带,却把办公室放到了这里。但是,十分钟以后,他已经想不起自己的疑惑了,因为傅英杰声色俱厉地告诉他,如果他不立即离开傅方圆,三天以后,他的左腿有可能被人扔进黄浦江。
曹莼贞当时回答他:你可以把我的两条腿都扔进黄浦江,然后把剩下的我扔进闸北的一条臭水沟里。但是,你必须尊重我和傅方圆的爱情。
尊重爱情!他记得当时自己的声音很高昂,以至于傅英杰忘记了继续威胁他,吃惊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这位上海滩的纺织大王,十余年来都没有遇到这样和他说话的人。
20岁的男人,最不缺少的就是勇气,还有牺牲的精神。
为了信仰,他可以牺牲;为了爱情,他同样可以牺牲。
从芜湖公学毕业以后,他面临两条道路:一是回到曹甸集,按照父亲的意愿,在国立中学做国文教员,然后尽可能露出头角,以便父亲去何家攀亲时手里握有更多的筹码——这一点,父亲在春节时和他摊了牌;一是按照任公远先生的意见,报考上海大学国文系。任先生每年都应邀到二甲农业学校讲一次学,在二甲有很多崇拜者,曹莼贞就是其中之一。每次任先生讲学结束,曹莼贞都会带着很多问题找到任先生,似乎要为所有积攒的问题找到答案。任先生鼓励曹莼贞考到上海大学去,并告诉他上海的阳光比芜湖的更炽烈,空气也更加清新。曹莼贞最后毅然决定报考上海大学,并如愿进入国文系,成了任先生的学生。曹莼贞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他从芜湖来到上海,就是为了进一步接受任先生的教导,就是为了认识傅方圆。任先生是著名的国学大师,学识渊博,为人正直,在学界享有崇高威望。在他的引领下,曹莼贞有了自己的信仰,并在大二时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傅方圆是他的同班同学,娇艳如花,温暖如春,她给了他爱情,让他感觉未来更加五彩缤纷。他曾经想过,他应该把上海当作他一生一世生活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他的福地。他来到这里才一年多时间,就得到了这么多欣喜!
让他放弃信仰和爱情,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放弃了生命。
从傅英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曹莼贞就不再对傅英杰抱任何幻想了。未曾见面时,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处于风雨之中的。及至见面,他进一步明白,那些风雨会伴他一生一世,当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傅方圆的爱情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永远奔腾不息。和傅英杰的谈话没有改变他的想法,却让他的心里一直压着一片乌云。他一边尽情地享受爱情,一边忧郁地注视着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刻身首异处。
昨天下午,在图书馆的社科室,傅方圆塞给他一张纸条:斗争接近胜利,做好准备,我爸近几天会找你。
胜利?他看看自己的胳膊和腿,不明白胜利为什么来得这么容易。意料之外的惊喜,在今天,却成为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如果没有那张纸条,他会怎么办呢?正好知难而退,立即赶回安徽?没有希望的爱情给充满光明的信仰让步,也是天经地义。但是,他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下午没有课,傅方圆已经回家了。明天上午七点半以前,他见不到傅方圆。即便见到,又怎么向她说呢?傅方圆和傅英杰的抗争,已经持续了一年,他给予她的支持,只有爱情,只有在舌尖上飘扬的未来。有时,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在利用傅方圆,这种想法让他脸红,却又无法消除。现在倒好,接近胜利了,他却要走了。“我要回安徽了,回到我的家乡曹甸集去。”就这样告诉傅方圆吗?他想象着傅方圆惊讶的表情,脸色有些苍白。
最大的问题是,他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他不能告诉傅方圆真正的原因,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些原因,那一定是编造的,是与真正的原因没有交叉点的谎言。不告诉父母,不告诉妻儿,这是纪律。不告诉父亲和母亲,他能够做到,父母本来就不喜欢打听他的事,他们唯一想知道的,是他什么时候回到曹甸集,去做他的中学老师,而不是他为什么回去。但是,傅方圆不一样,她希望知道他每分每秒的行踪,希望知道他每分每秒有没有想到她。爱情的鲜花在共同浇灌下可以开满四季,却可能因为一句谎言而毁于一旦。
曹莼贞从学校南门走出校园,向西走三百米,便来到了严家胡同。胡同口,有一家很小的牛肉汤馆,是一对淮南籍的姓杨的老夫妻开的。门面小,却是十余年的老店了。老夫妻的儿子十三年前只身来到上海,在一家商行做伙计,一年难得回去一次。夫妻二人思念儿子,就从淮南老家追到上海,在离商行不到二里路的严家胡同开了这家小店。五年前,儿子在结婚前一个月死于一场车祸。老夫妻在哭干眼泪之后,决定继续留在这里,因为他们在这里能寻到儿子的足迹,听到儿子的声音,能感觉到儿子的气息。曹莼贞一周来一次,尝一下家乡的味道,听夫妻俩说一说儿子,说一说从家乡传来的信息。听一下家乡话,也是一种享受。他带傅方圆来过几次,他舌尖上的美味,傅方圆却吃不惯,每次都说被盐齁到了,被辣椒辣到了,被油腻到了。曹莼贞看着傅方圆像个老太婆一样数落他,心里美得不得了。“怪不得你长得这么板板正正的,原来是吃盐吃多了。再吃,你就变成蝙蝠了。”傅方圆这样嘲笑他。
曹莼贞在牛肉汤馆里坐下,要了一碗汤,额外要了半瓶老酒。
汤里乾坤,曹莼贞从小就领教过了。一碗淮南牛肉汤,除去薄如蝉翼的牛肉,还有山芋粉丝、白菜心、千张豆腐丝、绿豆小饼,以及非常筋道的面片。偌大的青花海碗,颤颤乎乎端过来,看一眼,就把小店之外的世界忘记了。曹莼贞曾经向杨老先生建议过:在上海,你不需要用这样大的碗,更不需要把那么多食材都放进同一只碗里,你会把一向精打细算的上海人吓着的。杨老先生回答:那就不是咱家乡的汤了。
半瓶老酒,曹莼贞喝了两个小时。
走出牛肉汤馆,他的决心已经下定:走!回安徽去!
留下来的意义,自然不仅仅是爱情的茁壮生长。被傅英杰接受,进入傅公馆,可以逐渐影响傅英杰,并借此影响他的阶层。即便做不到这些,也可以为党组织在上海的巩固和发展提供更多的便利。而且,他可以从容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在这个国际化的城市里得到进一步的锻炼,进一步丰富自己。当然,爱情会让他的生活充满阳光,他还可以给深爱的女孩幸福。回安徽呢?具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那个广阔的天地,万物生长,却缺少一朵盛开的花。他的任务,就是去催生那朵花,然后,让那个广阔的天地开满同样的花。上海有他的同志,他留下的工作有人替他做,甚至,比他做得更好。而安徽呢?无人可以取代他的工作,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既然是独一无二的,他就要抛开一切顾虑、一切想法,义无反顾地回到那里去!
不知不觉,走到了黄浦江边。冷风飒飒,挟带着有些腥臭的水汽,弥散在空气中,令人作呕。江面上不时有船只经过,带着点点灯火,像是从历史深处驶来,又驶向未知。曹莼贞裹紧了衣服,望着江面上以及对岸稀疏的灯火,陷入了沉思。左侧不远的地方,一对青年男女相互依偎着,轻声诉说着。偶尔,有人经过身侧,轻声哼着什么,或者迷幻般地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夜深人静。曹莼贞不想返回学校,那间放了六张床铺的大宿舍,此时应该正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而他此时的心境,更适合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默默地想一些伤感的事情。这可能是他在上海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有江风做伴,有静静流淌的江水做伴,有暗夜的星空做伴,注定会留下深刻记忆。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想起这个夜晚,那时,它将褪去暗黑的衣服,变作一段珍贵的美好回忆。
三
第二天早上,在黄浦江边一夜无眠的曹莼贞回到了学校。
送傅方圆上学的汽车,总是在七点半左右来到学校南门。傅方圆下车,然后慢慢地走进学校。七点五十之前,傅方圆一定会出现在教室里。班上有不少上海本地的学生,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了和傅方圆同样的走读方式。傅方圆本来是住校的,和曹莼贞恋爱以后,她选择了回家去住。减少父亲的担忧,并且增加与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这是她的小心思。如果一周见不上一次面,见一次面待不上一个小时,她怎么劝说父亲呢?
曹莼贞站在南门外,看着傅方圆来的方向,内心忐忑,眼神也有些胆怯而迷茫。他要等傅方圆,然后和她一起走进学校。从南门走到教室,需要二十分钟,虽然短暂,已足够他向傅方圆说明,然后郑重地道一声歉。
他无法猜测傅方圆会如何回应,而在昨天下午以前,他对傅方圆还是信心十足的。
傅家的黑色福特牌小汽车慢慢驶过来,在离曹莼贞不远的地方停下。
傅方圆从车上走下来,欢快地向他摇着手。她今天显得非常精神,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
“怎么这么好,在这里等我?”傅方圆问。
曹莼贞笑道:“哪里,只是碰巧了。”
傅方圆撇了一下嘴,说:“嘴这么硬,我的好消息就不与你分享了。”
曹莼贞说:“一个人独享的,算不上好消息。”
傅方圆叹了一口气,说:“曹莼贞,你这乡巴佬,我上辈子欠的债再多,也轮不到你来收账啊!”
曹莼贞说:“这说明我祖上某一代可能就是上海人,起码是这三角洲里的。”
走到校长室附近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傅方圆站住了,说:“曹莼贞,我代表傅英杰老先生正式通知你,今天晚上,傅府备了家宴,请你拨冗光临。”然后,她笑眯眯地看着曹莼贞,一脸得意的样子。
曹莼贞的脸上掠过一阵狂喜,继而又被失落遮没。
“你不高兴?”傅方圆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效果,一脸疑惑。
“高兴!”曹莼贞笑了一下。
“你心里有事,还是不小的事。告诉我!”傅方圆的声音有些尖细。曹莼贞太了解她了,当她心里突然紧张时,嗓音会发生一些变化。她的敏感让她能够从很小的细节看到别人的内心,甚至当别人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身的想法时,她便看透了。傅方圆在学校里修的第二专业正是心理学。国文为体,心理学为用,这是她确定的职业方向。“我要在上海开一家大型心理诊疗所,”她数次对曹莼贞说,“即使我不能成为最好的心理师,也可以因为这个大型诊疗所而载入心理诊疗的历史”。
这样的女孩子,是属于上海的。曹莼贞想。
曹莼贞看着从身边匆匆而过的同学,犹豫了一下,说:“方圆,我要回安徽老家了,回寿康县,回曹甸集。”
傅方圆笑了,说:“家里有事?是不是你那怀才不遇的老爹捎信给你了?他还为你惦记着那个何家小姐吧?是不是要你去相亲啊?行,那你明天回去吧!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件事。不过,今天晚上的饭可是不能缺的,这肯定是到目前为止你最重要的一顿饭。”
曹莼贞摇摇头,说:“正因为要回去,这顿饭更不能吃了。如果你爸愿意继续给我机会,这顿饭我一定会回来吃的。但是,近期肯定不行了,可能是一年以后,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以后。”
傅方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看了看周边,压低了声音,说:“给我个理由!理由成立,你到欧美,到苏联,我都能接受,我也会劝我爸接受。”
曹莼贞艰难地笑笑,说:“我只到曹甸集。”
傅方圆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我有充足的理由,只是现在不能说。”昨天晚上想象中的困难,正一点一点展示在曹莼贞面前。他知道自己不会退却,但是,往前推进一步都很沉重。
“我明白了。”傅方圆说,“是你的组织给你任务了。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成熟了,可以去执行他们的任务了。”
曹莼贞吃了一惊。从入党到现在,他没有向傅方圆透露一丝信息。
“没有。我没有……”他的脸红了。
傅方圆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曹莼贞,你不要再说下去,我不想让你撒谎,更不想听到你的谎言,即使它是非常善意的。一个没有撒过谎的人,千万不要去尝试。你知道当初我爸为什么不同意我们来往吗?这里面有门第观念,也有我爸看不起外省人的意思。但是,还有一层意思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他前天和我认真谈了,我这才了解他的良苦用心,这也是他今天晚上要你去家里吃饭的主要原因。你能想象出来吗?”
曹莼贞笑笑,他似乎猜到了。
傅英杰在得知傅方圆和曹莼贞恋爱的消息后,迅速做了一个详细的调查。在获悉曹莼贞和任公远来往密切而且思想激进的信息后,他果断地选择了拒绝。而同时得到的关于曹莼贞家世的信息,也为他的拒绝提供了一些帮助。任公远是共产党员,虽然上海的党组织活动一直处于地下,但是,有些消息是无法瞒住的,而根据这些消息得出的判断,即使不是精准的,也是相近的。那么,曹莼贞即使现在不是共产党,很快也会是的。傅英杰祖籍绍兴,家族里出了不少师爷,到了他这一辈,才算真正地闯下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拥有了自己的资产帝国。他多次声明,不想与任何党派有任何联系。只有踏踏实实做生意,才能巩固自己的利益,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他几十年来一直不变的原则。即使曹莼贞的家庭与傅家门当户对,傅英杰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家里出现一个共产党员!
“我爸今天晚上请你到家里吃饭,是要劝说你脱离你的组织,不再和那些人发生联系。当然,你如果坚持,他也不会断然否定我们的关系。他还会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一起去法国留学!”傅方圆说。
如果在昨天上午得到这个消息,曹莼贞会欣喜若狂。任公远先生曾经在法国留学三年,组织里有不少同志都在法国留过学,他们的经历令曹莼贞有时会产生一些幻想,虽然转瞬即逝,也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迹。现在,这个机会从天而降,却已无法在他心里击起一圈涟漪。
曹莼贞明白,这是傅英杰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而傅方圆为了逼迫父亲做到这一步,肯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傅方圆从来不把自己和父亲抗争的过程讲给曹莼贞听,在她看来,她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答应我,莼贞,抛开一切,我们一起去法兰西!”傅方圆热切地看着曹莼贞,“如果你仍然想革命,你在那里仍然可以找到你的组织,那时我爸就鞭长莫及了。”
傅方圆的观点和傅英杰不同。傅英杰反对任何形式的革命,在他看来,所有的革命都会对既有秩序形成冲击,对利益集团造成威胁。而傅方圆对任何形式的革命都不感兴趣,有了爱情,有一个温暖的家庭,革命与否,与她都没有关系。她的课余时间,除了陪伴曹莼贞,就是躲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读书。偶尔,曹莼贞会带她去看几场演出,比如,《梵峨璘与蔷薇》等。她在看的时候也会激动,也会流泪,但是,在离开剧场以后,她仍然会回到自己的小书房,去读自己的书。在这方面,曹莼贞倒不勉强,他喜欢这种性格的女孩,当傅方圆具备这种性格时,他更是喜欢。
曹莼贞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方圆,我答应你,如果你继续给我机会,将来我一定会带你去法兰西。”
傅方圆有些绝望了,脸色也有些苍白:“就当是单单为了我,你也不愿意吗?”
曹莼贞苦笑了一下,说:“我愿意,但是,不是现在。将来,我可以答应你所有的要求。”
傅方圆绝望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凭什么答应我?我能看到我的将来,你能看到你的将来吗?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吗?你应该明白的,你的组织现在仅仅是玻璃笼子里的一只小鸟,它可以看到光明,却永远也飞不出去,它挣扎的唯一结果就是头破血流。”
曹莼贞说:“不飞,怎么知道飞不出去?而且,我不头破血流,怎么能唤起更多的人?怎么避免更多的人头破血流?”
傅方圆显得有些疲倦,她向周边看了看,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
“你飞吧!”她说,“飞到你的曹甸集去,飞到你的理想里去。我祝你实现理想,也祝福你的理想。但是,有一个现实是无法改变的,我将无法与你的未来同行,在以后的生活里,我们如果能分享到彼此的消息,那都是万幸的。”
曹莼贞心里一阵刀绞般的疼。
傅方圆慢慢地向教室走去,她的背影在冷风里单薄得如一棵枯草。
曹莼贞在心里说:“对不起,方圆。”
上课铃声响起,傅方圆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里。
曹莼贞抹了一把脸,向任先生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