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曹莼贞回到曹甸集家里,休息了一天,到亲朋好友处看望了一下,便在第二天上午来到曹甸集国立中学,找到了校长曹炳文。
曹甸集国立中学的全称是寿康县第二县立中学,坐落在曹甸集南头,东面有一条叫白泉的河流,上面有一座窄小的木桥,南面是低矮的丘陵,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低矮的杂树。校长曹炳文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晚清时期的秀才,虽然家境一般,却仗义疏财,在寿康县有很好的名望。曹炳文没有辜负祖上的期望,二十三岁便毕业于安徽高等学堂。这所曾经由严复担任总办的安徽省第一所近代高等学府,历经十余载,培养了三百余名师范毕业生,曹炳文就是其中之一。曹炳文本来有机会到北京发展,无奈家中迭遭变故,先是父亲病故,然后大哥生病,瘫痪在床上。无奈之下,他只好返回故里,一边开办私塾养家,一边到各处活动,想在曹甸集开办一所国立学校,把自己的教育理念变作实践。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寿康县第二所县立中学终于在曹甸集开办。十余年来,学校声誉日隆,吸引了曹甸集以及周边镇乡的学生,规模也有所扩大。但是,曹炳文的目标更高更远,他要把这所学校办成名校,培养出一批真正的有用之才,能为国家的建设和发展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学校的师资力量便显得单薄了,必须延揽一批眼界开阔,具有真才实学、真知灼见的青年人才,最好是在高等学校接受过教育的人才。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却一直无法实现。在高等学校接受过教育的,本来就凤毛麟角,在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自有更大的舞台,想让这批人到乡下教书,无疑是请神龙下凡。所以,当他得知曹莼贞有到学校任教的愿望时,便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曹炳文陪着曹莼贞在学校里转了一遍,然后在简陋的校长室里和他谈了半个上午。曹莼贞对于本县教育的想法,对于全省乃至全国教育的看法,以及他对于当前时局的精辟见解,让曹炳文感到后生可畏,也为自己捡到了一个金元宝而庆幸。当曹炳文谈到没有梧桐枝,无法引来凤凰筑巢的苦衷时,曹莼贞表示他可以从二甲农业学校招揽一批同学,也可以给在其他高校学习的同学写邀请信。曹炳文大喜过望,当即表态,要到县里争取一部分资金,建一栋教员宿舍,而且还要把食堂建起来,让师生都有在家的感觉。
“校长,你这是先栽梧桐树,再引金凤凰啊!”曹莼贞笑道。
“我哪里有本事栽梧桐树啊!不过是尽力提供一点条件罢了!”曹炳文说,“我们在乡下办学,各种条件都是苦的。但是,有一个温暖的住处,有一碗可口的饭菜,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我这个校长怎么好意思去迎接金凤凰啊!没有这个条件,即使金凤凰飞来了,也会很快飞走的。”
两人正聊得热闹,忽然听到校门口一阵喧闹,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特别响亮:“我找曹莼贞,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我们这里没有叫曹莼贞的。你真要进来,我得通报校长一声。”
曹莼贞和曹炳文走出校长室,看到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正想突破校工老曹的拦阻冲进校内。女孩子脸色红润,头发有些散乱,像是刚刚赶了很远的路。她的衣着倒是很讲究,虽然整体黯淡了一些,却能看出品质很好,而且,穿在她身上很得体。
“曹莼贞!”女孩子看到曹莼贞,高兴地喊了起来。
曹莼贞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在从上海到合肥的长途汽车上认识的女孩,叫郭英。他的座位正好和郭英挨着,两人慢慢聊起来,没想到很快便聊出了感觉。郭英是安徽省立第五师范的学生,今年刚刚毕业。她的父亲是合肥一家钟表厂的老板,在她刚刚毕业时便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准备春节过后就给她完婚。郭英对父亲的做法极为不满,她和父亲认真地谈了一次,表明了自己反对包办婚姻的决心,然后她从家里偷了一点钱,只身一人去了上海,在同学家里住了一个月。父亲无奈,给她写信,说万事皆可商量,让她尽快回家。郭英眼看钱要花完,便想在上海找一份工作,真正安顿下来,彻底摆脱父亲。她跑了几所中小学,都被人拒之门外,原因五花八门,诸如不招外地户口人员,不招女教师,等等。最可气的原因是不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郭英当时就把人家的桌子掀了,狠狠地在人家墙上吐了一口唾沫。无奈之下,她只好返回合肥。郭英听说曹莼贞从上海大学辍学,要到家乡做一名老师,由衷地感到佩服,说自己到家里看看情况,如果父亲仍然冥顽不化,她便去投奔曹莼贞。曹莼贞当时就当个玩笑听了,说,虽然我自己还不是曹甸集中学的老师,但是,我现在就可以表态热烈欢迎你。没想到,郭英真的跑来了。
曹莼贞仍然认为她是跑来玩玩的。郭英的父亲郭开然是合肥唯一一家钟表厂的老板,同时兼做古董交易等生意,家资巨万。这样的富家小姐,怎么可能真的和家里闹翻呢?怎么可能适应乡村清贫的生活呢?
曹莼贞忍不住想起了傅方圆,心里一阵难过。
“你不认识我了?”郭英跑到曹莼贞身边,兴奋地拉了拉他的胳膊。
“郭大小姐!”曹莼贞半开玩笑地说。
“曹莼贞,我没有食言,你可不能食言啊!”郭英拍了拍随身带来的一个挺大的棕色软皮提包。
曹莼贞扭头看看曹炳文,对郭英笑笑,说:“我答应你什么了?对了,是不是你要帮助我们学校建食堂的事?没问题,我先代曹校长答应了!”
郭英撇了撇嘴,说:“虽然你这样说很不地道,但是,这个食堂我还是可以帮助你们建的。”她又用力拍了拍软皮提包。
曹莼贞知道,自己这次真的遇到了难题。
曹炳文虽然不了解其中的原委,但对郭英的喜欢已经溢于言表。他满脸笑容地把郭英和曹莼贞带进校长室,请他们坐下,亲自为郭英倒了一杯开水。郭英打开提包,取出两只信封,递到曹炳文面前,说:“我知道,你肯定是曹莼贞一路挂在嘴边的曹校长。这是我的投名状,校长看看还满意吗?”
曹炳文疑惑地看着郭英,问:“什么投名状?”
郭英说:“你先看东西。”
曹炳文打开第一只信封,取出一个薄薄的红绸布袋,里面是省立第五师范颁给郭英的毕业证书;又打开第二只信封,从里面取出两张银票,每张都是五百大洋。
郭英说:“怎么样?校长,凭这两样东西,能让我入伙吗?”
曹炳文呵呵地笑了,扭头看看曹莼贞,说:“这种应聘的方式,我倒是第一次见。”
他把证书和银票重新装回信封,递给郭英,说:“你这证书可是比县长的帖子都起作用。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现在就让校工给你收拾屋子。”
郭英把证书收起来,却把银票塞到曹炳文手里,说:“校长,我当然愿意,谢谢你收留我。这点钱,算是我对学校的一点心意吧!”
曹炳文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不需要钱,学校里用钱的地方很多,再多的钱我也不嫌扎手。但是,你的钱我却不能收。若收了,传出去,恐怕会有误会,会把其他的金凤凰吓跑的。人家会说,到学校应聘需要交纳一千块大洋。”
郭英点点头,说:“还是校长考虑得周到!这样吧!这钱我先收着,但凡学校需要,随时从我这里取。”
曹莼贞坐在旁边,一直微笑着没有插话。看到曹炳文当真要留郭英,才用右手中指敲了敲桌面,说:“郭英,你到这里来,肯定没有和家里说,即使说了,家里也不会同意。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给学校带来麻烦?”
曹炳文有些吃惊地看着郭英,说:“原来你没有征得家里人同意,这可不行。”
郭英狠狠地瞪了曹莼贞一眼,端起白开水,一口喝掉一半,这才把回到家里以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郭英回到家里以后,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并专门安排郭英的母亲严加看管,直到正月十六。为什么要到正月十六?因为那是他为郭英选定的婚期。
郭英之所以对这门亲事非常反感,是因为父亲为她选择的男孩子是安徽督军马联甲手下一名袁姓旅长的儿子。袁旅长三年前在山东济南做团长时,曾经亲手杀害了三位手无寸铁的平民,唯一的理由是他家里失窃,这三位平民当时就在他家附近做生意。他给这三位平民扣上盗匪的帽子,以使自己的草菅人命理由充足。此外,在连年的军阀混战中,他双手也沾满了鲜血。一年前,马联甲把他调到合肥升为旅长,还把合肥警务司令的重任交给了他。郭英不知道他儿子长什么样,是做什么的,但是一想到自己要嫁到这个屠夫的家里,便不寒而栗。她之所以敢回家,是认为父亲已经从她的出走看到了她的决心。没想到,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决定还是那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郭英向母亲谎称她在上海逗留期间花了同学很多钱,她已经答应同学,回到家里就给人家汇一千块钱。母亲信以为真,安排了两个仆人陪她上街汇钱,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她看严了。对付两个仆人,郭英有的是办法。她不费吹灰之力便骗走了仆人,租了一辆马车,带着银票逃出了合肥。她先到淮南,住了一晚,购置了一点衣物。今天一大早,她另租了一辆马车,直奔曹甸集而来。
“曹校长,你说,我是待在家里任人宰割,还是反对封建逃出来呢?”郭英问曹炳文。
曹炳文点点头,看看曹莼贞,说:“那么,你就暂且在此安身吧!”
郭英用示威的眼神看着曹莼贞,说:“曹校长你放心,我留下来发挥的作用,肯定不比某些人差。”
其实曹莼贞心里很明白,以郭英的进步思想和她的学识,加上女孩子自身独有的优势,如果留下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好老师,说不定,会对他的任务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
他在镇上虽然有一些亲戚和熟人,但是,在工作刚起步时,能帮上他的人很少。郭英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
二
刚踏上曹甸集土地的时候,曹莼贞就打定了主意:建立党组织,必须先联络两三位志同道合的同志,发动群众,从中发现并培养优秀者。发动群众,必须接近群众,和他们成为朋友,让他们了解和接受自己,进而接受自己的主张。而接近群众的最好办法,是创办一所夜校。
曹甸集镇总共有二十七个村子一万五千多人。曹甸集是镇公所所在地,有三千多人。集上有一家制药厂、一家化工厂,还有皮鞋厂、酒厂、纺织厂等。全镇大部分商业都集中在集上,绝大部分工人和商人也都居住在集上。马联甲就任安徽督军后,虽然想改革原有的行政体制,在一些关键岗位上安上自己人,但是,做了不到两个月,他就感觉到力不从心。于是,他适可而止,大部分行署和县政府的主官仍然是原来那些人,镇乡这一级更是原封不动。曹甸集的镇公所,除了镇长陶大亮,还有十来个公务人员。而负责社会治安的,只有两个人。力量的严重不足,决定了镇上的治安一塌糊涂,为此陶大亮没少挨寿康县县长梁志昆的骂。但是,梁志昆绝口不提给陶大亮增派治安人手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县二十多个镇乡都缺人,给谁派人都不合适,也没有那么多的财力和人力。寿康县城离曹甸集有三十多公里,有一个警察局,二十几个人;还有一个保安团,五十多条枪。梁志昆骂过陶大亮,总不忘给他打打气,说,社会治安是要全社会一起来维持的。你力不从心时,可以从县里借一些人过来,住上十天半个月,我也是允许的。陶大亮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一个劲儿地骂,就你手下那些活阎王,不主动下来祸害我,我就烧高香了!
曹莼贞知道,只要方法得当,在短时间内把群众发动起来是极有可能的。就目前的形势而言,陶大亮的鞭子还没有能力甩过来,做得巧妙,说不定陶大亮会反过来支持自己呢!
曹莼贞把自己办夜校的想法和父亲说了,他想从父亲手里转一笔钱,购置一台油印机,自己印制一批课本,再买一些文化用品给学员用。如果父亲不反对,他还会进一步提出要求,把家里的房子腾出来两间做教室。没想到,曹子文还没听完就摇了头。曹子文虽然盼望儿子回家,但是对儿子没有完成大学学业就擅自返回教书,心里仍然非常不满。在过去的经历之上,曹子文有了新的认识,进了大学学堂的人,就像翅膀铁硬的鸟,在天空中飞翔便成了曹子文唯一的选择。让一只大鸟在地垄子里跑,这鸟便成了兔子,甚至连兔子都不如。当初他把儿子关在屋里苦读四书五经,是怕他在外面沾上不良习气。这几年,曹子文看到儿子的成长,也进行了一些反思,承认儿子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觉得以儿子的志向和能力,将来肯定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大的不说,做个教育厅的处长肯定没有问题。到那个时候,别说何家的丫头,就是县长的丫头,都有可能主动跑到他们家的豆腐作坊里哭着喊着求嫁。没想到,儿子竟然一声招呼都没有打,突然就回来了,唯一的理由竟是在上海吃喝不惯,说上海的饭太甜,上海的风太臭,上海的水太寡,上海的丫头太嗲!所以呢,他就想回到家乡教书,早点帮衬家里。这是理由吗?似乎是,但是,以曹子文对儿子的了解,这肯定不是真正的理由。曹子文没有把不满表达得太多,既然回来了,改变不了了,就闲言少叙了。过一段时间,曹子文就准备托媒人去何家提亲,如果何家能允了这门亲事,开春就把婚事给办了。想到这些,曹子文就有些窝火,本来以为儿子可以飞上天,没想到突然就下了臭水沟。
曹子文开始注意曹莼贞的行踪,他这次是真的不放心了。每一个揣着巨大疑团的父亲,都不会把心放到肚子里。郭英来到学校的第一天,他便得到了消息。他似乎明白了,儿子放弃了远大前程回到这个穷乡,肯定与这个女孩子有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来历,他在学校门外的一棵大树后守候了两个小时,终于在黄昏时分看到了出来散步的郭英。他承认这个女孩子长得漂亮,配得上他的儿子,但是,他也能看出这个女孩子脸上有一股无法驯服的野性和傲气,这令他感到灰心,甚至有一些自卑。
被父亲拒绝,早在曹莼贞的意料之中。他之所以张这个嘴,是想堵住父亲的嘴。这样,当他把夜校开在学校,并以此为理由住在学校晚上不回家的时候,父亲就不好干涉了。住在学校,既是为了方便开展工作,也是为了家人的安全。他转而找到曹炳文,把自己开办夜校的想法说了,并给出三个理由:普及教育,是每个教育工作者的责任;工人、商人和农民们在夜校学习后,会更加支持自己的子女上学,增强学校的影响;文化对于人的素质的提高,是不言而喻的,夜校的开办会对全镇的各个方面都起到意想不到的促进作用。曹炳文听得频频点头,答应给他两间教室,只在下午放学后使用。但是,曹炳文对夜校能不能把人吸引过来没有把握。而且办夜校是需要经费的,仅凭曹莼贞的薪水肯定是不够的。如果出了钱出了力,教室里仍然空空荡荡,对于大家都是个打击。
关于经费问题,曹莼贞并不发愁。一天下午放学后,他等在郭英的宿舍门口,笑嘻嘻地迎接了她。
郭英任教仅一周,就给老师和学生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上课时,她一丝不苟;放学后,校园里时不时会响起她欢快的歌声。她还经常买来一些荤素卤食,与同事一起聚餐,或者给学生打牙祭。但是,她对曹莼贞的态度不怎么友好,见了他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从来不主动打招呼。
曹莼贞拱了拱手,说:“郭老师,今天能不能请我吃饭?”
郭英推开他,打开了门锁,问:“凭什么?”
曹莼贞随在她身后走进屋里,说:“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嘛!”
郭英倒了一杯开水,吸吸溜溜地喝了几口,才坐到椅子上,问:“你的好消息,是不是已经成功地游说别人赶我走啊?”
曹莼贞笑笑,也在椅子上坐下,把自己想办夜校的想法和郭英说了。郭英的表情渐渐亮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又阴沉下去。
“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我帮忙,要么给你代课,要么给你喊人。这是好消息吗?全校十几个老师都能做的活儿,到我这儿就成了好消息了?”郭英冷冷地说。
曹莼贞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就往外走,说:“你还真提醒了我,我这就找其他人去。”
郭英一把拉住他,把他推回椅子上,说:“你这人,真是个女生,嘴外半句嘴里半句的,烦不烦?”
曹莼贞笑了,说:“我请你帮的忙,别人还真帮不上。比如,编写速成识字课本并且油印,给每个来上课的学员置办一套简单的文具。你说,在咱们学校里,除了你,谁能办到?”
郭英撇了撇嘴,说:“刚才说你是女生,你越发像了。你是想让我出力又掏钱,是不是这样?”
曹莼贞从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到桌面上,说:“我这个月就这些财力了,所以只好求助你了。”
郭英把大洋推还给他,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安排的事,我会办得比你想要的还好。办夜校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你只有热情、信心够用吗?到底会有几个人来呢?工人做了一天工,农民种了一天田,店员卖了一天货,都累得筋疲力尽,晚上还不一定能吃得饱,他们会跑到夜校听课吗?”
曹莼贞点点头,这正是他一直考虑并且心里没有把握的问题。在教学方面,他和郭英都能担起来;后勤方面,只要心细,尽可能地做到周全,应该也没有问题。但是,怎么才能把大家请到学校里来?他们有没有识字的热情?会不会碍着面子来了,上不了三节课就不见了踪影?
担忧是担忧,他并没有因此影响信心。问题的答案在实践中,坐在屋里是不可能完全想清楚的。
三天以后,郭英已经把开课前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用作夜校的教室外挂了一块大大的牌子,上写:曹甸集识字夜校。散发着油墨香的简易课本也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曹莼贞的办公桌上。郭英准备了一百套文具,每套文具包括两支铅笔和五十张白纸,还有一块长方形的笔擦。郭英还特意买来五只竹壳暖壶,说是天冷了,必须让学员有热水喝。她还买来两只大汽灯。她在晚上拉着曹莼贞做过一次试验,两只汽灯一齐点燃,教室里立时亮如白昼。一切布置整齐,郭英又把厚厚一沓粉红色的宣传单交到曹莼贞手里。
宣传单内容很简单:跟我学习五十天,你就能写五百个字。曹甸集识字夜校为你准备了全套文具和最优秀的老师,一分钱不要。
通俗易懂,能抓住人的心理。
第一期夜校开班时间定在阴历正月十八。现在已经进入腊月了,大家在忙着生计的同时,还在准备年货,这个时候开班,不符合实际。正月十五以后,年味渐淡,大家也随之消停下来,生意也正萧条着,学校也开学了,选择这个时候开班,效果会放大不少。
第一期夜校,人员可以不必多,但也不能太少。
曹莼贞和镇上很多人都认识,但是他在外求学多年,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和那些人建立起信任关系,他心里没有底。如果父亲能陪着他做动员工作,就再好不过了。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愿望。
自打开始筹备夜校,他就住在了学校里。父亲没有表态,母亲有些不满,说了他几句。但是,他刚住进来不到一周,父亲就在一天晚上找到学校来。曹莼贞正在油灯下看书,看到父亲,连忙站起来打招呼。父亲满屋里转了两圈,又走到屋外前前后后地看。一排教工宿舍,有十来个房间,住了一位校工、三位老师,包括曹莼贞和郭英。四个房间里都亮着灯,父亲指着一个房间,问:“那个屋里住的谁?”
曹莼贞说:“是郭老师。”
父亲说:“就是那个从合肥跑来的闺女?”
曹莼贞点点头。
父亲回到屋里,坐到椅子上,说:“你和何家的婚事,已经有眉目了。何老板对你比较满意,只是,他希望你能辞掉教员,到他的厂里帮忙。”
曹莼贞曾经和父亲谈过一次,坚决不同意这桩婚姻。曹莼贞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有得过且过的想法。没想到,父亲慢慢地逼了过来。
“不可能!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你是知道的。”曹莼贞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激动。从上海回来以后,他把每一次关于他的婚姻的议论和设计都当作对傅方圆的不恭,他不能忍受这样的不恭。
“你天天和那个野闺女在一起,是不是因为她你才不愿意?”父亲有些恼怒。
“你曾经是读书人,这样称呼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女孩子,是不是不恭不敬?是不是失礼?而且,我今天把实情告诉你,我在上海有女朋友,我不会接受你们为我安排的任何婚姻。”
“有女朋友?为什么不随你一起回来?她是做什么的?”父亲根本不相信。
曹莼贞不想把实情告诉父亲。怎么说呢?如果说女孩子是上海纺织大王的女儿,父亲就会怀疑他回来的动机。他摇了摇头,重新捧起书本,不再理会父亲失望而又无奈的眼神。
他知道,一旦他主意拿定,父亲不会强迫他的。
父亲愣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满脸沮丧地背着手走了。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曹莼贞有了一个想法,夜校开起来以后,他要利用课余时间多到集上走走,多到周边的村子走走,做一些调查研究,认真思考一些问题。
郭英把宣传单交给曹莼贞的第二天上午,他来一家名叫“万盛园”的酱菜店。
万盛园坐落在曹甸集最热闹的地段,老板姓郑,还有两个伙计,三十出头的姓林,二十出头的姓赵。曹莼贞没出去求学时,经常被父亲使唤来买酱菜,和他们都熟。
郑老板和两个伙计正在店里倒缸,看到曹莼贞进门,脸上都堆满了笑。
寒暄了几句,曹莼贞便和大家聊起了办夜校的事,并把手里的宣传单一人给了一张。郑老板是认识字的,而且算盘打得很好。他把宣传单念给两个伙计听,然后摇了摇头,问:“莼贞啊,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吗?你没有任何好处,免费办学,不可能的吧?有些事情,应该先明后不争,免得以后惹麻烦。”
曹莼贞笑了,说:“郑叔,这样做的好处,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大家的。普及教育,让所有人都识字,既是大家的生活需要,也是我们教员的责任。比如老林和小赵,都是娶了老婆的人,老林还有两个孩子,但是,他们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老林的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却因为手头没钱无法入学,这样下去,他的孩子将来可能和他一样,仍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识字的好处在哪里呢?其实大家都是明白的。从眼前来说,识字能帮助我们解决很多实际问题。比如郑叔你,如果不识字,你的账谁给你记?要另请人吧?你的酱菜怎么写品名?价格怎么标?再比方老林,如果你和人家签合同,你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倒可以摁手印,但是,你知道合同上写的是什么吗?人家念给你听的,一定是合同上的字吗?别人坑了你,你还对人家笑哩。这些事哪天不发生?你们比我更了解。往远的地方说,这个世界上有好多道理,不是我们眼前能看到的,不是我们在这个集上能听到的,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它们呢?读书!一本书在手,尽知天下事,谁也欺哄不了咱们。话又说回来,即使不为这些,识字能让咱心里明白,这个不假吧?心里明白不好吗?”
老林挠了挠头,说:“你说的这道理,我小时候就知道。谁不想上学?谁不想读书?但是,你看我们,每天忙得麻雀鸟一样,哪还有精力去识字?如果为了识字影响了第二天干活,你问问郑老板,他能愿意?”
曹莼贞笑道:“这个问题,其实好解决。我们的识字学校虽然一周要上五晚上的课,但是,每晚上最多一个半小时。而且,中间缺课也没有问题,我们每天都会温习前一天晚上的课。”
小赵问:“曹先生,真的不要钱吗?”
曹莼贞说:“如果要钱,我把我的曹字倒过来写。”
老林笑了,说:“别管你怎么倒,反正我也不认识。”
曹莼贞在万盛园酱菜店里坐了一个小时,唾沫耗干了,各种理由都说尽了,仍然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他又跑了几家商店,情况都差不多。大家的疑惑很集中:精力不一定够吧?能学到什么呢?学了有什么用呢?大字不识一个,不也过了半辈子吗?到底免不免费呀?
还有一部分人持反对的态度,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的命,再挣扎也没有大意思。你就是个井里的蛤蟆,还想到大江大河里去游泳?你就是个落到稻田里的折翅鸟,还想飞到森林里吃虫?
隔了一天,曹莼贞又到镇上的工棚区跑了一趟。大松药厂和化工厂,以及其他几家工厂,总共有八百多工人,其中有一半工人来自本镇以及周边的乡镇,还有一部分工人来自外县。周边乡镇以及外县的工人为了解决住宿问题,在镇公所东边的一块空地上用茴草或者帆布搭起了很多小工棚,从远处看,像是低矮的丘陵上栽植的一棵棵千头柏。曹莼贞小时候偶尔来这里一次,印象倒不是太深刻。但是,这一次走访让他非常震惊,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工棚区本来是按厂别搭建的,由于不断有人离开,有人住进来,时间久了,各个工厂的工棚都混在了一起。工棚顶部的帆布和茴草都已经破旧不堪了,雨天漏得很厉害。目前正是冬季,寒气一阵阵逼进来,像生活在露天一样。用作立柱的木头由于年久而腐败,很多工棚摇摇欲倒。没有明确划分的道路,大家的进出都是在工棚窄小的间隙里穿行。所有工棚里的景象都是相似的,没有像样的家具,衣物杂乱地堆置着,低矮的床铺给人随时会散架坠地的不安全感。有的工棚里连床都没有,在地面上铺上一层茴草或者麦草、稻草,上面扔一床破旧的棉被,睡眠问题就解决了。
曹莼贞走访了二十来户工人,心里无比苍凉,就像被乌云层层包裹住,从里到外都是潮湿的。工人们对夜校的疑惑与店员们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压根就不愿意跑上两里多路去夜校识字,因为他们的生活比店员差,他们的疲惫更甚于店员,他们的精神也更加消沉。
“你知道疲累有什么好处吗?”一个老工人对曹莼贞说,“晚上一倒头就睡着了,连瞎想乱想的空儿都没有,还能省一顿晚饭。”
曹莼贞心情沉重地回到宿舍,郁闷了半天。他想到了一个词:激发。怎样才能把工人们对生活的热爱激发出来?怎样才能把他们对未来的希望激发出来?怎样才能把他们的潜能激发出来?激发,是举办夜校的需要,也是以后开展工作的需要。而且,这个激发,不只是针对工人,还应该针对农民,针对小手工业者,针对一切需要团结、可以团结的人。
为了这个激发,他不能再孤军奋战了。
自打做教员以来,校长曹炳文给了他很多帮助,生活上和工作上都很照顾他。他在和曹炳文的交谈中感觉到,曹炳文不仅开明,还比较进步,可以进一步争取。另外,郭英目前也已经成了他离不开的帮手,他有时会想,如果当初郭英不留下来,他有能力克服那么多困难吗?
曹炳文和郭英既是他的良师益友,也是他的精神支撑。
但是,他还需要更多的人与他一起完成任先生交付的任务。他给二甲农业学校的七八位同学写了信,请他们到曹甸集来,帮助这里的农工,一起做成一番事业。大部分同学回了信,有的由于各种原因,暂时离不开;有的答应先来看看,再决定去留。但是,对于曹莼贞来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就在曹莼贞一筹莫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三
“徐一统!”
曹莼贞惊喜地叫了起来。
在一个清冷而晴朗的下午,在曹甸集中学校园里,清瘦的徐一统戴着一副珐琅架眼镜,穿着一件厚厚的灰色棉袍,满面笑容地向曹莼贞伸出了双手。
“你怎么回来了?放寒假了吗?你可是三四年都不愿意回家了。”曹莼贞紧紧地握住徐一统的手,神情很兴奋。
“任先生派我来,做你的马前卒。”徐一统说。
“原来,你也是……”曹莼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花落人独立。”徐一统盯着曹莼贞的眼睛。
“微雨燕双飞。”曹莼贞回答。
这正是任先生规定的暗号,如果有同志来找他,这就是一把开锁的钥匙。
曹莼贞一个星期以前给任先生写了一封信,把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情况说了一下。但是,在信里他无法告知任先生更多的信息。按照他们当初商定的办法,曹莼贞回到家乡,站稳脚跟后,要首先确定一个可靠的联络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上海大学的党组织建立正常的联系。曹莼贞打算进一步了解郭英以后,就要向她亮明身份,以促成郭英尽快入党,然后让她担负起与组织联络的任务。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外出不方便,还容易引起怀疑,当联络员也是权宜之计。现在好了,任先生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他的想法。徐一统的到来,不只解决了联络问题,还可以在许多方面帮到他。
徐一统是寿康县城关镇人,父亲曾经是县税务局的股长,现在已经退休。徐一统和父亲的关系很不好,他认为父亲在税务局做得久了,唯利是图的品性就像皱纹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脸上。从他离开寿康到二甲农业学校上学,再到和曹莼贞一起考到上海大学,他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回过一次家。靠着勤工俭学,他过着清苦而快乐的学生生活。
曹莼贞携肩搭背地把徐一统让进自己的宿舍,为他倒了一杯开水,便急着催问上级有什么指示。
徐一统带来了上海大学党组织的最新指示:国共合作趋势渐成,军阀之间矛盾重重,全国的形势有可能在数年内发生巨大变化,必须建立更多的组织为这个巨变准备更大的力量。因此,曹莼贞的工作要从速,要加紧。
“我们可以先建立党小组,在时机成熟后再成立支部。”徐一统说。
曹莼贞点点头,说:“三人党小组,我们还缺一个同志。我身边就有一个人选,我近几天和她谈一下,相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曹莼贞接着问徐一统在生活上有什么打算,毕竟发展组织是一个隐秘而长期的任务,没有职业作掩护不行,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也不行。
徐一统希望曹莼贞能在学校给他谋一份工作,并告诉他,自己从上海回到寿康,对外的理由是养病。徐一统的肠胃一直不好,面容也有些苍白。
曹莼贞一口答应了下来。现在正是寒假期间,曹校长大部分时间不在学校,曹莼贞准备第二天到曹校长家里把徐一统的事说一下,他相信求贤若渴的曹校长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徐一统道了谢,然后满脸是笑地对曹莼贞说:“你从上海大学离开的时候,学校还没放假。你走后不久,学校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知道吗?”
曹莼贞摇摇头,说:“得风气之先的地方,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
徐一统说:“这事,与风气先后还真没有太大的关系。有一个国文系的男生向女生表白爱情,从笃学楼的楼顶,拽着一只写着爱情口号的氢气球如大鸟一样飘落到地面上。”
曹莼贞笑了,说:“这男生肯定是学过武术的,这可是需要实力的。”
徐一统问:“你知道那爱情口号是什么吗?”
曹莼贞不假思索地回答:“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
徐一统说:“错!这个爱情口号,只有十个字:傅方圆,我是你的五花马!”
曹莼贞目瞪口呆。他和傅方圆私订终身后,傅方圆曾经和他开过一句玩笑:“曹莼贞,我是你的千金裘吗?”曹莼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千金裘再宝贵,李白也是可以呼儿将出换美酒的。他回答:“你是我的五羊皮。”
“我是你的五花马!”这样的表白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宝贝我,也可以把我卖了,但是,我仍然愿意做你的五花马!
曹莼贞感到全身都出了冷汗。傅方圆,她无论以什么方式出场,都能让他感到心魂颤动。
徐一统和曹莼贞虽然是二甲农业学校的同学,而且一起进入上海大学,但是,曹莼贞进的是国文系,徐一统进的是政治系,两人在学校里并不常见面,徐一统对曹莼贞的爱情一无所知。徐一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戏言,让曹莼贞的心里流了一周的血。
有人向傅方圆求爱了,而且是以这样独特的方式。那么,傅方圆呢?她是什么态度?以她的性格,肯定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为什么这么快就出现这样的情景呢?而且,那个连傅方圆的喜好都没有搞清楚就擅自行动的家伙又是谁呢?
他不想向徐一统追问结果,既然走到了今天,他已回不到那片天空之下,就不能想太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曹莼贞又把郭英喊来,为两人作了介绍。然后,他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块大洋,慷慨地要请两人吃饭。三人刚刚走到校门处,便见一个矫健的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用洪亮的声音喊道:“请问,曹莼贞曹教员是在这儿住吗?”
曹莼贞说自己就是,然后仔细打量着来人,对方二十出头,中等偏上的身材,虽然有些瘦削,却能感觉到筋肉紧致,似乎蕴藏着意料不到的力量。他的面皮略黑,五官端正,又略显朴拙,但眼神里透出的精神让人不敢小觑。
“我叫曹松军。”来人抬手,向曹莼贞抱了一下拳。
曹莼贞伸出手,两人握了一下。曹松军的手粗糙而有力,像是长年从事粗重工作形成的。
曹莼贞觉得他有些面熟,仔细想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曹家岗的?”
曹家岗是离曹甸集不到三公里的一个村子。
曹松军点点头,眼神一下明亮起来。
曹莼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了,你是曹渊的族弟,我听曹渊说起过你。走,咱们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聊吧!”
曹莼贞到芜湖上学之前,就听到过曹渊的大名。那时曹渊在芜湖公立工读学校上学,因为带领学生举行声援安庆学界要求惩罚“六二”惨案制造者的游行示威,被学校开除,转而报考了二甲农业学校。当时曹子文还专门给曹莼贞“上了一课”,要他引以为戒。曹莼贞被二甲农业学校录取以后,专门找到曹渊畅叙乡情,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曹莼贞的第二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起因校方对学生的健康漠不关心,导致一名学生死亡的事件,曹渊带领全校学生与校方交涉,提出了抚恤死亡学生以及采取措施保护学生健康等要求,被校董事会开除,从此失去了音讯。
曹渊曾经和曹莼贞说过,他的族弟曹松军,虽然家世贫寒,只读了几年私塾,却有青云之志,而且颇有军事才干,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介绍他们认识一下。
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叫“老友”的小饭馆里,曹莼贞要了两菜一汤:蕨菜肉丝,清炒白菜,酸辣汤。外加一壶三白酒,四碗米饭。
郭英有些不满,说:“老贞,你今天可是有两个专门来拜访你的朋友。你平日对我抠一些倒无所谓,对待朋友,你可要留个好印象啊!”
曹莼贞掏了掏衣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是囊中羞涩的。”
郭英撇了撇嘴,说:“算了,还是我请吧!”然后把店老板喊过来,加了一个杂鱼锅、一个腊味千张。
曹莼贞说:“有个资本家老爹真不错,可以一边反对他,一边吃他的花他的。”
郭英说:“我这是与大家分享反抗的果实。他剥削工人的,早晚都会因为反抗而返还给工人。”
曹松军点点头,说:“你们编的识字课本我都看了,我感觉,里面似乎少了一些关键的字词。我今天来找曹老师,有两个事,都与夜校有关。”
曹莼贞给大家斟了酒,问曹松军:“你在哪里工作?”
曹松军说:“我在大松药厂的包装车间当工人,也住在棚户区。你到棚户区去的事,他们都告诉我了。我觉得,你们办夜校是非常正确的,因为大家确实需要识字。但是,他们为什么犹豫呢?他们只说出了一部分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个识字课本,教他们的只是汉字,缺少了一些有意义的东西。”
曹莼贞来了精神,示意他说下去。
曹松军说:“如果一个识字课本,既能教人识字,还能教人一些道理,就有了强烈的吸引力。我这么说,不是否定你们,其实这个课本是不错的,比如,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个是教人写名字的;有天地山河田野,这也是必要的,因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你们还结合实际,把镇上一些特色性的东西都放进去了,比如,曹甸、马蹄烧饼,甚至水煮羊肉。这些都是有用的,都很好。但是,我觉得,应该把剥削、反抗、封建、战争、饥饿等词也放进去,不然,你们怎么围绕这些问题展开呢?”
徐一统接过话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展开这些问题呢?”
曹松军笑道:“你们别忘了,我是读过私塾的。而且,渊哥每年假期回来,都教我很多道理,包括什么是剥削,我们为什么要反抗,等等。我现在虽然联系不上他,但是,他说过的道理我还记得。实话和你们说吧,我一直在等你们这样的人。”
曹莼贞兴奋地看了郭英一眼。
郭英点点头,端起酒杯,向曹松军举了举,说:“为曹渊,为曹渊的兄弟,干杯!”
曹松军喝了一杯酒,说:“还有一个事,我提个建议。你们把夜校设在学校,这是合适的。但是,对于那些脱不开身的,或者有些犹豫的,也可以灵活一点。”
曹莼贞一拍桌子,说:“兄弟,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真是不谋而合了。我这几天都在想,要不要在你们的棚户区找一点空地,搭一个棚,建一个夜校分校,每周三次,我们过去授课。”
曹松军说:“棚不要搭了,我有个工棚,就在棚户区的中间,位置很好。到时候我也给你们帮忙,这个工人夜校,肯定能办成功。”
曹莼贞突然被曹松军的话触动了,工人夜校,这个提法好。那么,是不是可以开办一个农民夜校呢?把文化、道理送到农村去,送到农民的家里去,送到田间地头。这该是一片多么开阔的天地呀!一旦把这片天地打开,发动群众,就不再是无从下手的难题了。
曹莼贞激动地举起杯,说:“为了一统的归来,为了松军兄弟的良策,为了郭英的奔波,为了夜校的成功,来,大家干了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