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现在,这双鞋还在开杏的衣柜里紧锁着。夜深人静,开杏将鞋拿出来,静静地抚摸它们,一遍又一遍。好多次,她就抱着这双鞋,听着更夫敲着竹梆子的声音,听着夜行鸟飞离廊檐的声音,听着夜露滴湿瓦顶的声音,睡着了,再醒,醒了,再睡。
开杏想,是不是他们都死在了遥远的异乡,他们都没有了归依,他们都在托梦给她,他们和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将那一双鞋拿出,走到巷子的尽头,预备烧掉。在杨树村,一个活着的人向死去的人寄托哀思,就是给他烧冥钱,就是把他喜欢的东西、他用过的东西烧给他。可刚擦燃火柴,她又突然改变主意,将鞋从柴堆里捞了回来。
按照乌蒙的风俗,她买来一大堆冥钱。在阴间,新亡人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连看门守桥的小鬼那里都行不通。她将冥钱堆起,点燃,那一张张黄色的草纸,像一只只火鸟,在巷子里扑腾。起落间,成了黑色的碎末。开杏说:
“乌铁,领钱去吧!山再高,水再深,你都过来一趟,领去买间房,买块地。最好买个你喜欢的女人,好好生活,别在阴间抢人了……
“卑贱的游魂鬼怪让开,你们不配享用,让高贵的人领去吧!”开杏说。
开杏骑上幺哥,出乌蒙,过金沙江。之前,幺哥上前线未成,官府将马送回。有人提出要买,开杏摇头。开杏在乡下长大,天天和牲口打交道,她晓得幺哥是少有的好马。她把幺哥留下来,给它吃,给它喝,给它打扫卫生,每天抽空拉它出去溜达,偶尔用马帮助陆大爷到山寨驮茶叶。渐渐地,她和幺哥的感情深厚起来。幺哥也通人性,开杏骑在它背上时,它走得慢,走得稳。开杏就想,人如果品性不好,就连牲口都不如。
风餐露宿,翻江过山,开杏来到乌铁家住的夷寨。路怎么走,寨子在哪,她根本就没有印象。虽然她此前走过这条路,但那是一个黑暗而恐怖的夜晚,她被裹在黑黑的毡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幺哥知道,这个一直不吭气的家伙,好像从来就没有迷过路。就是在十字路口,它也不需要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举措,这是一个超出常人想象的做法,开杏却义无反顾。开杏来到夷寨,见到土司,土司满脸惊讶,他搞不清这个汉族女人到底被何种迷药所惑,或是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来无数汉人一提起就为之色变腿软的夷寨。这么美的汉家姑娘,难怪乌铁为她,连命都不要了。更让土司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女人居然提出要按照夷人的风俗,请祭司为曾经抢过她、施暴于她、将她命运改变的男人念经消灾。
开杏从褡裢里抖出了几锭银子,说明来意。土司说:“乌铁尸骨都在千里之外,这孤魂野鬼,连点遗物都没有,要祭司读经念咒,效果不大好啊!”
居然这样啊!开杏想了想,从包裹里将那双布鞋拿出:
“这是他一直一直最想要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土司看看开杏,又看着那双鞋,啧啧赞叹:
“你真是心灵手巧,又有胆识,汉人堆里,难有这样的奇女子。怪不得乌铁要为你失魂落魄。少见!少见!”
“要不是你遇上这种倒霉事,真想让你给我做一双。”土司看着脚上档次并不低的马靴说。那是他上月托人从成都弄回来的。为此,他花费了不少鸦片。
“鸭子爱洗颈子,猫儿爱舔爪子。”土司太太呸了一声,“德行!”
整个夷寨的人都集中了来。年轻的男人们,都已上了前线。为数不多的老年男人,头顶英雄结,身披查尔瓦,一顿一挫地赶来。女人也身着百褶裙、顶着各式各样的头饰出场,整个院坝色彩斑斓。据土司说,这样庄重、肃穆的场面已经多年未见。土司令人拉来了三头牛、六只羊、九只鸡。祭司头戴法帽,身穿法衣,左手执牛皮鼓,右手握法铃,他们将那双布鞋摆得高高的,人们团团将它们围在中间。祭司从地上抓起三把泥土,重重地撒在那鞋上,说要逐散凶气,以免污染人。接着便开始念起开杏无法听懂的经咒。虽然听不懂,但开杏感受到了夷人的真诚,抗战死去的英雄,在这里也受到同样的敬仰。祭司手摇法铃、法扇,念了三天三夜。消灾经、指路经、土葬鬼经、断凶鬼经、解除死伤病痛经、取魂经、颂水经……九九八十一部经,都给认认真真念了个遍。
祭司开始给乌铁招魂。
祭司问:“下雨打雷吓走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在旁边低低地回答:“回来了!”
“野狗野豹吓走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在旁边伤心地回答:“回来了!”
“冷枪冷刀砍落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大哭:“回……来……了……”
……
开杏哭得死去活来,她不仅仅是为死去的人哭泣,她还为自己不幸的遭遇悲痛。她哭得天色晦暗,星辰无光。一直在旁边忙这忙那的阿卓,放下手里的活,劝她说:
“万物都有死,死是人们都要走的路。说太阳不死,云雾遮来便是死;说月亮不死,缺蚀时候便算死;说老熊不死,蛰居之时便算死;说长蛇不死,换壳时候便算死。什么都有死的一天,可是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活着才是。”
开杏紧紧攥住她的手,感念她在自己面临崩溃的时候,给予的点点温暖。
祭司放下手里的法器,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说:
“乌铁有你这样一个女人,他魂归祖界,安心了。”
开杏又是哭。
祭司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不过,娃娃啊,恕我冒昧,你这男人,恐怕还没到黄泉哪!”
开杏擦掉眼泪,双手给祭司递过一杯酒,双膝跪下:“此话咋讲?”
祭司说:“我费了很多功夫,这魂却招不回来,应该没有死吧!刚才的回声,还夹杂着人的气味……你回去好好等着吧!”
开杏满脸疑惑:“不会吧!阵亡通知书都送到了……”
祭司“吱儿”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说:“你回去等着吧!或生或死,凡人不可知,天神恩体古兹自有安排。”
念经消灾的几天里,开杏多次见到了阿卓,这个被夷人抢来、在寨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直在忙前忙后。阿卓打心眼里,把开杏当成自己的主人,为这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有胆识、比自己有深谋远虑的女孩子所折服。
经咒结束,开杏扛了一把锄头,让阿卓带路,来到夷寨后面高高的山顶上。在这里依稀可以看见滔滔奔流的金沙江和对岸苍苍莽莽的乌蒙大山。就是这里了,开杏点点头,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个坑,从包里将那双布鞋拿了出来,放在里面。
阿卓一把将鞋子拽出:“这么好的鞋啊,你……”
“给乌铁。他为了这双鞋……”
“你用这种方式达不到目的。你不知道,念经咒的这几天,好多人看这双鞋的眼神,有人几乎都伸出手来了。你要是将它们埋在这里,说不定还没等你走出夷寨,它们就会穿在某个赤脚男人的脚上啦!”
开杏回头,远处人影绰绰,一隐一现。
“穿就穿吧,谁穿不是一样?”开杏心灰意冷。
阿卓急了:“不是的啊,你有所不知,按照夷寨的风俗,这鞋附有本人灵魂,埋在地下,他在阴间会遭遇灾祸的!”
开杏发了一会儿呆,连忙收回,塞进包裹。
仪式全部结束,一直尾随在后的阿卓,犹犹豫豫地说:“开杏妹妹,如果方便的话,你把我带走。只要能够过江,我给你当一辈子娃子。”
纳莫土司躺在床上。土司太太很贴心,一边给他捶背,一边给他加烟泡。
土司太太说:“你那侄儿乌铁死了。他的小媳妇……”
纳莫土司深深吸了一口,闷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吐出。那么珍贵的东西,他不会随便就吐掉。
“乌铁死了,倒不是件坏事。”
“我知道你在想啥。去年,乌铁送过我一只银老鼠,答应今年送你一头银牛的呢!”
纳莫土司慢慢将烟雾吐出来:“是呀,他死了,就失言了。”
“不过,现在这个小媳妇儿,自己跑上门来。这是财运呢,你可别杀她……”土司太太试着说。
“一个女人,难道她还有乌铁那么大的能耐?”纳莫土司满不在乎。
“没有能耐,她敢来?”土司太太说,“这凉山哪,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媳妇能随便出入的。”
纳莫土司笑道:“就是。对我宽松点,你不会吃亏。”
土司太太瞅了他一眼:“我晓得你在打啥肚皮官司。坏主意不可有,家支里的规定,你是每年都要执行几次的。”
“做娃子不好吗?给其他土司换两支枪,不好吗?”纳莫土司说,“这是财富啊,现在都不太平了,战火烧到家门口,军火要紧。”
正说着,开杏来到土司府的门口。门卫一通报,纳莫土司高兴得眉毛都立起来了。
“请进请进。”纳莫土司对太太说,“这不送上门来了吗?你先回避一下。”
土司太太一摇一晃进了里屋。看开杏进来,纳莫土司放下烟枪,他听开杏说了来意后,一边表示对侄儿乌铁离世的同情,一边伸手去摸开杏的手。开杏很有礼貌地站起来。不想纳莫土司居然走过来,伸出双手,要搂抱她:
“乌铁离世,你就留下来吧!有我纳莫土司,哪会不管,让你冷着饿着,孤着寡着。”
“您是长辈,不可乱来。”开杏再次退让。
纳莫土司说:“叔叔和你说话,这样不懂事啊!早年局势稳定,我没少到过汉区。那些文化,我还是学习了不少。”
“请叔叔饶过一回,小妇人家不懂事,您大人海量,请多谅解。”
纳莫土司生气了:“你是敬酒不吃啊……”
开杏肯定不配合,不配合就被纳莫土司关押了起来。土司太太的意见是卖给邻近山寨的头人。凭开杏那脸,至少可以换二十锭银子,或者五匹马。纳莫土司的意见是先关押几天,如果她听话,就把她留下来。土司府里眼下缺人,做饭、打扫卫生的女娃子根本不足。
开杏被关进这黑暗的屋子。她想,这一次肯定是死定了。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夜半,有人撬开门锁,钻了进来。开杏吓了一跳,黑暗中摸了一块石头捏在手里。还没等开杏出声,那人就小声说:“开杏妹妹,我是阿卓。”
开杏将举起的石块,悄悄放在了身后:“你怎么来了?”
阿卓告诉开杏,她知道土司夫人贪财,对土司私生活不放心。她刚才和土司夫人见了面。土司夫人提出,要四十锭银子,就可以送她俩过江。开杏看了看黑暗中的阿卓,再看看门外黑暗的天空,将随身的袋子取下,递给阿卓:
“告诉土司夫人,她的大恩大德,我终身铭记。”
阿卓没说假话。后半夜,阿卓牵着幺哥,悄无声息地来到院子里。阿卓扶开杏上马,前边一个扛枪的人带路,他们很快走出寨子。天亮时,两人已经到了金沙江边。
阿卓随着开杏,走山路,过金沙江,风餐露宿来到挑水巷。一进门,阿卓就咕咚一声给开杏跪了下来:
“妹妹,你这次救了我,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我才几岁就被卖到夷寨了,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开杏连忙把她拉起:“哪能这样?我们都是同命人、苦命人,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有啥吃,你就有啥吃,我有啥穿,你就有啥穿……”开杏说,“你在那边叫阿卓,是夷名,离开了,就不要再叫那名字。你以前叫啥?”
“我以前叫啥……”阿卓想了一会儿,“小时候,好像,我的小名叫盼盼。”
“那我就叫你盼姐好了。”开杏说,“让我们都有点儿盼头。”
两个女人把家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的鞋摊早摆晚收。她们做鞋很上心,精细,守信用,价格合理。甚至只需本钱,她们就会将鞋子卖给光脚走来的人。偶尔有穷得身无分文的人,她们也会把鞋送他。钱不过是身外之物,因为不幸,开杏折了不少。经历这些沟沟坎坎,她们已将俗事看得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