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时光流淌,一晃又是半年。
午后,挑水巷里的人来往很少。开杏坐在摊点前绱鞋,鞋底和鞋面之间,还需要绱鞋这道工序才能完工。夜里没睡好,开杏有些疲倦。阳光温暖,她便在靠椅上睡着了。睡梦里,两个男人交替出现,他们一会儿是笑脸,一会儿在哭泣。一个骑着马窜来窜去,另一个则握着一本书自言自语。最后呢,到了最后,恐怖的场景出现,两个男人血肉模糊地朝她走来。
开杏惊恐万状。“啊!”她大叫一声醒来,本能地揉揉眼睛。盼姐见她醒来,端来一盆热水,拧了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开杏精神了许多。多亏了盼姐的照料,开杏总算将这日子过了下来。
巷子的那头晃来一群人影。那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原来是几个人簇拥着一架残疾人坐的车子,吱吱嘎嘎地朝她移动过来。车上的那个人,个子不矮,戴一副墨镜。开杏认识推车的几个,是县衙门的人。
“先生,是要买鞋吗?”盼姐问。
“我看看。”这声音有些熟悉。
“你先试试,如果喜欢,价格嘛,好说。”开杏向来对行动不便的人有着同情。
“不用试,我买啦!”那人颤抖着手,将墨镜摘下,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她。
天哪!这人是乌铁!开杏吓了一跳,她站起来,往后退:“你是乌铁吗?你是人还是鬼?”
盼姐也让这意外击中,她往开杏身边一站:“你……你可别吓人啊!”
乌铁笑了。他一笑,黑黑的唇里露出的牙,就显得白:“我是乌铁,哪是鬼!”
“你?你还活着?”开杏不相信。
盼姐说她相信乌铁还活着,但眼前更像是梦。
“开杏,你掐一下自己,掐嘛,这样,你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乌铁还是在笑。
开杏掐了一下盼姐的手背,盼姐挠了一下开杏的掌心。开杏的手心是痒的,盼姐的手背是疼的。看来,真不是在梦里。
“你……你真的是乌铁?”开杏依旧怀疑道。
“我真的是。”乌铁说。
“那……那胡笙呢?那个……”开杏急不可待。
乌铁说:“我知道的,那个教书先生,你以前的心上人……”
“你见过他?”
阴阳之间,就隔一条坎子。他点点头:“胡笙啊,好兄弟。炮弹不长眼。他,不在了。”
盼姐插话道:“可是,政府说的是,你不在了,胡先生下落不明……”
乌铁回答:“上战场的人太多了,死的、伤的、下落不明的,都很多,也难怪他们。统计上出错,也不是一个两个。”
开杏叹了口气,挑水巷突然一片黑暗。好一阵后,她才清醒过来。她对乌铁说:“回屋吧!”
乌铁伸了伸腿。开杏以为他是要鞋,也许,那鞋注定就该归他乌铁。开杏走进里屋,将木柜打开,拆除层层包裹,把那双布鞋提出来。
她蹲下身子,要给乌铁穿上:“你等好久的了,总算是如愿以偿了。伸出脚来吧!”
渴盼很久的幸福终于来临。然而,乌铁却颤抖了一下,将身子往后一缩,闭上眼:“算了吧,没有必要了。”
开杏不听,固执地搂起乌铁宽大的裤管。
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傻眼了,伸手挠去,却两手空空。她揉揉眼,还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盼姐急了。
开杏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手一松,那双布鞋噗地落在地上。她举起双手,一拳一拳打在乌铁的胸口上。末了,她倒在乌铁的怀里,失声痛哭:
“冤家,你叫我咋个了断……”
乌铁伸出双手,给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擦掉她满脸的泪水:
“嘿,喜莫,终于可以抱抱你了。”
陆大爷看到乌铁回来,攥着陆婶的手,几步穿过街心。老两口拉着乌铁的手,上看下看,左摸右摸。看着摸着,老两口哭了起来。他们是想儿子了。
陆婶问:“你们是一起去的,他咋没回来?”
“我们乌蒙去的人太多,分散在各连队,互相不晓得下落。过几天,专门找人问问。”乌铁说的是实情。“他会回来的,天亮前我看到他了。”陆婶说的,是梦。

渴盼很久的幸福终于来临。然而,乌铁却颤抖了一下,将身子往后一缩,闭上眼:“算了吧,没有必要了。”
开杏不听,固执地搂起乌铁宽大的裤管。
“他口渴,嘴唇都起了壳,要我给他煮茶。”陆大爷说。
“有天神恩体古兹保佑,他会回来的。”乌铁安慰他们,“还有胡笙,也会一起回来。”
陆婶抬头,双手合十,看着天空,低声祈祷。
回过头来,乌铁看着盼姐,眼里充满疑惑:
“你……你是不是阿卓哟?”
盼姐笑:“你说像不像?”
听声音,肯定是。乌铁揉揉眼睛,看来看去,就是。
乌铁说:“阿卓。没有你,我早就见祖灵去了……”
开杏说:“她不叫阿卓了,她现在叫盼姐。”
“哦哦,盼姐。”回到汉区,换了名,乌铁是理解的,“你是咋过来的?”
盼姐说:“我也得谢谢你,谢谢开杏。要是开杏晚到几天,我就被纳莫土司换枪支了……”
说起往事,那是一大堆了。复杂,又扯心扯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