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丧
蹄声骤起,如重器着地,那嗬嗬的嘶鸣和有力的响鼻,忽然间由远至近。马威武的身材、光亮的皮毛、炯炯的目光,还有马汗液的咸涩和尿的腥臊,让乌铁深感亲切,振奋不已。乌铁张大鼻孔,深吸两口,他真实地感觉到,幺哥来到了身边,马用喷着热气的长鼻亲他的脸,用厚实的毛皮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用铁蹄在石板上猛叩。他热血偾张,抓住马鬃,一跃而起,试图跳上马背,与它驰骋江河。不料他跳得太高,却落得很低,扑通一下,重重着地。伸了伸并不存在的脚,摸了摸生硬的床板,乌铁才知是梦。他有些遗憾。睁大眼睛看去,四下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冷风吹得瓦檐咯咯作响。
乌铁刚安顿下来,内心突然慌张起来——这屋子里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他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没有看到他的幺哥,没有听到马的嘶鸣和嚼草声,没有嗅到马尿的臊气和草料的香味。乌铁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幺哥。但一说起那马,开杏就闪烁其词,东拉西扯。乌铁有了不祥的感觉。果然,当他慢慢挪到屋后的马厩,推开木门时,马厩空空,蛛网层叠。
“我的马呢?我的幺哥呢?”乌铁的声音高了起来。
开杏不吭一声,她的牙咬得紧紧的。她不说,乌铁就不知道实情。事到如此,乌铁只好暂时作罢。开杏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他有了在这屋里生活下来的基础。这让他感动、踏实。他欠开杏的,永远无法弥补。此前,他因为一双鞋,将开杏和自己推向了命运的旋涡。现在,他不能因为一匹马,再将深藏的矛盾激化。他默默为幺哥念平安经,祈求那兄弟一样的幺哥,平平安安回来。
乌铁侧耳细听,偶有三五个人匆匆走过,草鞋擦过青石板的声音,重重喘息的声音,或者是按捺不住要咳的声音,碰在小巷两边的木壁上,然后跌落,沉闷而空旷。乌铁知道,是早起的人担着水桶去城外挑水了,是生意人背着褡裢上路了,是还有梦想的人起床学艺或者上学去了。
咳上两声,乌铁撑着身子,自个起床,开始料理一天的生活。没有了脚,生活起来十分困难,但乌铁并不就此都依靠别人,自己的事得自己做。
他摸索着起来,想给马铡些草料。可铡刀已经生锈,转轴紧涩,稍动一下,就吱嘎怪响。挪挪稻草,那稻草很陈,可见放置很久了,发酵后形成的气味直冲眼鼻,让他忍不住流泪和咳嗽。杂乱中有老鼠突然蹿出,又瞬间消失。他慢慢挪到后院,马厩空空,马槽空空,马匹生活过的味道已经很淡,就是屋角尚在的一堆马粪,也早已失去水分,变了颜色。不用心体会,已经很难感受到那生物曾经存在过。
那一见他就会刨蹄子、打响鼻、摇摆尾巴的家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拍拍脑袋,知道眼下并不是梦。先前的景象——无数次与马有关的,那才是梦。他不知所措。
小巷远处突然有踢踏踢踏的声音传来。
明显是马蹄声,明显是坚硬的马掌,有节奏地叩击巷子里的青石板。乌铁一惊,懂马的他一听,就知道这马的腿劲儿,知道这是一匹有过无数经历的马。这蹄声如果再急促些,肯定还会火星四溅;这蹄声如果再沉重一些,肯定就是驮上了很多宝贝。只是这蹄声有些慢,有些滞,有些黏,如果不是身负重物,就一定是身体有什么问题。这情景曾经日复一日地出现,又日复一日地消失。现在耳边的这一切,让乌铁怀疑它的真实性,或者,与自己并没有半点关系。
乌铁干脆挪回床上,缩进被窝,闭上眼睛。
那马蹄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重蹄磕响青石板的声音,在巷子的另一头停滞。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一个男人疲惫的声音,这人一定刚被土豆噎过,或者被冷风吹病,声音粗糙而悲苦:“孝子磕头!”
声音生硬而凄凉,明显是报丧的声音。在乌蒙,有人死了,亲属往往是用这种方式来通知至亲和街坊四邻。这个乌铁晓得。
接着便有人将木门重重拍响。
乌铁翻爬起来,摸索着过去开门。
抽掉门闩,开贵和麻脸石匠噼噼啪啪扑了进来。他们带来满身的寒冷和潮湿。
“爹死了!”开贵带着哭腔说。
开贵是开杏的哥。舅子突然光临,让乌铁措手不及。要知道,此前开贵可是不想见乌铁的,一看见他就烦,一见他就指桑骂槐,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情绪激动时,手指头挖到乌铁的额头上来。甚至呢,还大口吐痰,跺脚。他要是真想妹妹开杏了,就趁乌铁睡了时进来,或者将开杏叫到对面的茶铺说话。
可现在不一样,开贵天不亮就赶来,又有村里的麻脸石匠跟随报丧,让乌铁感觉到事情的重要。
“怎么就过世了?之前……”这消息来得有些意外。
“气死的呗!”开贵跺了一下脚,有着无限的怨气。
随来的麻脸石匠将孝帕和腰带放在供桌前的方桌上。孝帕是白布做的,腰带是红的,一红一白,扎眼。这里的风俗是,媳妇家那头有老人去世,女婿是要头顶孝帕,腰系红布的。两种东西,丧家都要及时送达。
话从开贵口里出来,总是怪怪的,乌铁不知所措:“这……”
响动惊醒了开杏,她心急火燎地穿衣起床。睡在后院里的盼姐也连忙起来。
“爹死了!”开贵又说。
开杏呆立,张开的嘴合不拢,眼珠不转了,人倒在地上。盼姐将她搊起,往她的背上又拍又抹,弄了好一会儿,她才哭出声来。
开贵说,自开杏失踪后,爹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后来干脆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杨树村下过第一场雪后,他就一直叫冷,手冷脚冷,开贵就在他床边烧了一盆柴火。身子不冷了,可心还冷。心冷了,怎么也热不起来,就堵,就胀,就疼。后来,开杏有了下落,可开杏打死也不回杨树村,不见父母,不见乡亲,活着也如同死掉了。爹身心疼痛加剧,当然熬不下去。
哭了半天,开杏停了下来。见开贵鞋都走烂了,大脚趾露了出来,开杏便让盼姐找来一双帮底相对厚实些的新布鞋,给开贵换上。开杏问哥哥怎么不骑马来,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尽可能找出些乡下办丧事须用的东西。
“报丧哪能骑马,那叫欺主……”开贵并不看乌铁的眼。穿上鞋,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开贵不看乌铁,也属正常。开贵看不起他,恨他,当然可以不看。实在要看,睃一下就可以了。
“丧报了,你们看着办吧!”开贵看了看开杏准备好的一堆东西,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下,让麻脸石匠和开杏将东西装进麻袋,抬出门外。
乌铁说:“哥,我这样子,帮不了你,唉……”
“别叫我哥,你不配!看你那样子,帮我?别连累我妹妹就够了。”开贵的食指,枪管子一样戳过来。
开贵吐了口痰,用脚蹭了蹭。门后放着一个马鞍,出门时,他提起来在地上磕了磕灰尘,递给麻脸石匠:“这个,放着没用,我捎走算了。”
开贵出门,麻脸石匠说:“马……”
“马……上……走,”开贵连忙用眼神制止他,“别啰唆,搬快点。”
盼姐跟着出来,忙这忙那,开贵垮着脸说:“你回去吧,没你的事了!”
两人扛着麻袋,弯腰弓背走出挑水巷。巷口拴着一匹马,马见两人过来,打了个响鼻,踢了一下蹄。
这正是乌铁的那幺哥。
麻脸石匠说:“幸亏有这匹马,不然,几十里路,我可没法帮你扛回杨树村。”
开贵对麻脸石匠说:“你说话太不靠谱了,闭上你那笨嘴。我们家里的事,你少说话。”
麻脸石匠抿住嘴,脸上的麻子就更密集。
老丈人离开人世,最直接的原因是开杏遭乌铁抢走,以致老人家忧郁成疾,最后命归黄泉。这理由当然充分。现在乌铁满怀歉意,不断地谴责自己。所造成的事实已无法改变,他和开杏商量,想回杨树村参加葬礼。他想借此表现得好一些,消解过往的疙瘩。开杏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开杏没有脸去。开杏这一生,有着无数的说不清。她捂在床铺里哭,她哭自己的爹,哭自己的命,哭世间的种种无奈,哭自己的身不由己。
乌铁缩在没有温度的火塘边,脸冷得像门外的青石板。
哭够了,累了,人也清醒了些。开杏包了块围巾,将脸捂得紧紧的,叫上盼姐,上街买来布料。她们用通红的棉布、黑黑的绸面和雪白的棉花,精心剪裁,认真缝纫,做了寿衣。然后她们翻出黑布麻线,一针一线做了寿鞋。活着未能尽孝,死了才有所表达,这对于开杏来说,是一种何等的悲哀。
衣物做出来了,开杏打好包,她让盼姐跑一趟,送到杨树村。
乌铁说:“我去。”
开杏说:“你不能去。”
“去世的是我的老丈人啊!”乌铁说,“要是在我老家,我得杀九头牛,送一筐银子。”
“他们看你不顺眼。”开杏知道,在杨村树人的眼里,乌铁是多么十恶不赦。开贵脾气越来越躁,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开杏担心乌铁去了,不招待见。
“我是死过一回了,下半截都交给阎王了,不怕。”乌铁说,“何况,上次去了,他们对我也还过得去。”
乌铁的性格,开杏不是不知道。她说服不了他,只能任由他了。
要走之前,乌铁说:“如果放得下,你还是去一下才好,毕竟是你爹。”
还未收口的伤疤,让乌铁再次挑开。开杏又是一场哭,那种疼,那种羞辱,那种不堪,她如何放得下?
按乌铁的理解,掳走一两个人,取掉对方的人头,或者被冤家掳杀,这是经常发生、能够预料的事。在他老家凉山,婚姻不抢不成,冤家不打不识。就是此前定好的亲,成亲的当天,男方也要组织年轻精干的老表们,与对方反复搏斗,才能从女方家里将新娘抢过来。但他哪里知道,杨树村的世界,杨树村人的内心,哪能承受这种形式的重创?乌铁感受到了杨树村人的内心,特别是开杏内心的爱恨情仇。他尽量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尽量认可她、迁就她、满足她。能不说的尽量不说,能做到的尽量做到。现在,除了按开杏的要求,带上奠品,请了吹唢呐的人和打四筒鼓的队伍,他还到牲口市场,买了最大的一头牛、最壮的六头羊和羽毛最为鲜亮的九只公鸡。夷人做事,从来大方。乌铁还捎信给金沙江对岸的祭司,请他们过来,带上羊角卦,带上指路经,带上法铃和皮鼓,给自己的老丈人念经消灾,帮助他尽快脱离苦海,早归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