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杏醒来,四下里黢麻打黑。眼睛适应了一阵,透过从土墙缝隙里照进来的光线,她看出自己是躺在一堆荞麦草上,身上盖着一床发黑的查尔瓦。查尔瓦是夷人的服装,这让她想起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
开杏摸摸头,头疼;伸伸腿,腿酸。她将额前散乱的头发理到耳际,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一夜之间,人就变了;一夜之间,世道就变了。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命就这么苦,偶然间就走到这样一步。要是昨天不去那该死的谷草堆旁做针线活,要是自己和村里的女伴们一起回家,或者别把自己管得太严,当时就给了胡笙,多好……
眼下,很多假设都已毫无意义,她感觉到全身被折腾后的酸软,感觉到自己下体的空洞和火辣辣的疼痛。最美好、最神秘甚至最神圣的地方,也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她试了试,手还能动,腿还勉强能伸。她试着爬了起来,虽然有些踉跄,但比想象的还好一点。
她决定出逃。
这个屋子用不规则的石块做基础,泥土夯墙,茅草苫顶。门是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她拉了一下,门被一根铁链从外边拴住,发出哐啷的声响。一条凶猛的狗蹿了过来,昂首怒目、龇牙咧嘴地看着她。靠后有一扇小小的窗,外面嵌了几根手臂粗的圆木。她推了推,又拉了拉,圆木纹丝不动。抬头看去,房顶那厚厚的草顶,要钻出去,肯定是不行的。
她一时蒙了。
从太阳光的热量来揣测,现在大约是中午。从门缝里看出去,一个中年女人端着一个碗走了过来。开杏吓了一跳,连忙退回,缩回草堆。那女人将门打开,溜了进来。她轻轻拍了拍开杏,将手里的碗递过来。开杏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碗里是一坨肉和两个连皮煮熟的洋芋。
她闭上眼睛,不动。那女人再一次拍拍她:“小姑娘,你吃一点啊!”
那女人居然会讲汉话,听口音也是乌蒙那一片的人。
开杏怎么能吃?她准备绝食,以死抗争。
那女人又说:“天大地大,命才是最大,保住自己的命,才好给家人一个交代。说不准,这时候,爹妈都急死了……”
爹妈?开杏的爹妈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爹妈这时候不知道内心是如何苦痛。要是能捎个信给爹妈,多好啊!
“小姑娘,吃吧,人是铁,饭是钢……”那女人回头看了看门外,悄悄地说,“我也是汉人,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被抢来了。我在这里给他们当娃子,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那女人满脸悲戚。开杏看着她一身夷装,一脸疑惑,还是不敢说话。她担心,这女人是夷人派来说服她的。
那女人摘下头上的黑色帕子,搓搓眉眼说:“我是汉人。你看我的眉骨就知道了。”
夷人和汉人的眉骨是不一样的,这个开杏懂。
开杏终于开口了:“你……嫁给夷人了吗?”
那女人说:“我没有。不能嫁的。在夷区,男人要是娶了外族的女人,他必死无疑;女人要是嫁给了外族的男人,也不可能活命。他们要将我嫁给一个从河对面抢来的男娃子,我死也不同意,直到现在。”
“那……你看,我是……”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开杏急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要保全好自己。前不久,这寨子里有个夷人,在昆明读书,带着一个汉族小姑娘回来。两天后,小两口就被夷人家支绑上石头,双双坠湖……”
开杏觉得冷,全身发抖。这凉山比杨树村气温低多了。对于夷人的家支,她略知一二。家支是夷人的家族支系,以父亲这边为大,父子连名,以血缘关系代代相传,像条河流一样,流淌下来。家支的权力很大,可以决定任何一个成员的贫富与生死。
顺路捡到一个姑娘,乌铁激动得浑身打战,更何况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手巧,漂亮。她与夷家女人更是不一样。乌铁是个久跑世外的人,知道如何改变自己身上固化的不良习气,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占有。可当他看到谷草堆前坐着的女孩手里的那只鞋子时,野性一下子冒了起来。乌铁从小失去妈妈,没有母爱。他由舅舅领大,打小就赤脚。本来,赤脚也就赤脚了,乌铁也没少赤脚,寨里的其他夷人也没少赤脚。几年前,红军进入凉山,他领过一段路。一个红军伯伯看他脚走破了,溃烂得怕人,便脱下一双半旧的军鞋给他换上。那红军伯伯却从背包上取下一双草鞋,自己穿上。那可是他第一次穿鞋啊!那鞋还有着温暖的气息,穿在脚上,舒适感像电流一样,猛击在他的心尖子上。后来,他在内心里就一直将能穿上一双鞋,特别是女人做的布鞋,作为自己最大的梦想。
捉到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后,他一路狂奔,以致马吐白沫,几次跌倒。过金沙江的溜索时,差点连人带马落入湍急的河流,吓得他冷汗直冒。回到夷寨时,他松了一口气。刚跨进院门,因为过度紧张和劳累,他跌下马来,软成了一摊泥。
那个院子是当年父亲留给母亲,母亲又给他留下的。乌铁原本家世不错,父亲是土司,舅舅是果基头人的管家。但在他仅两岁的时候,几个山寨冤家械斗,父亲被杀,连全尸都没有一具。土司之位被叔叔纳莫毫不留情地占有,更为难堪的事情接踵而来,按照规定,哥哥死后,嫂嫂要嫁给弟弟,夷人称之为转房。可妈妈根本就不愿意,以死相抗,族间的械斗再次发生。冤冤相报,仇杀代代相传,每到农闲,个个山寨都在招兵买马,磨刀霍霍,四处腥风血雨。舅舅索格和他的头人付出的代价不小,人财物损失惨重,但都没能斗过纳莫土司。家里有两间房,乌铁交给家里的女娃子阿卓看管,他与幺哥相依为命,四处漂泊。几年时间里,他走过的所有地方全都狼烟四起,到处是战争的惨象。他一方面意气风发,另一方面又有些垂头丧气。所幸财运不错,趁着乱世,他挣到不少钱。有了钱,胆就壮了,他便想回家。他将那些纸币全换成了银子,用布袋背回。在夷人的世界里,银子有重量,银子有光芒,银子高于一切。
不想,在回家的路上,艳福来了,命运为他开启了另一道门。
这个女孩给了他无比的幸福,他需要这个女孩,不是一次,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夜里,任这女孩如何挣扎、反抗,最终在他手里乖乖就擒。第二天一早,他疲惫而满意地起来,将门用铁链锁了,让他们家的女娃子将门看住,把她管好,给她吃的。真好,家里的女娃子在他离家的几年时间里,居然将留下的几块地种着,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经过这些年的磋磨,阿卓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成了他们家里的一员,他给她的任务,她会不折不扣地完成。
乌铁进了土司府,纳莫土司正躺在烟榻上,守着烟枪吞云吐雾。乌铁推门进去,纳莫土司被他高大结实的身材吓了一跳,撑着瘦削的身子,就去摸枕头边的盒子炮。乌铁将两只空空的、蒲团一样的大手一扬:
“叔叔,我手里可是连根铁钉也没有。”
纳莫土司眨眨眼,看清楚了,慢慢将身子缩回雕有龙凤的烟榻:“你回来的消息,你舅舅索格知道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见他。”乌铁说。
纳莫土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冷着眼睛看他:“你清楚你是谁吗?你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吗?”
“叔叔,我是乌铁,是天神恩体古兹的臣民……”乌铁说,“是你的侄儿。”
天神恩体古兹高居于天上,掌管上界与下界,是夷人神界里的最高统治者。乌铁以此吓人,纳莫土司听清了,他很生气,再次去摸枕下的盒子炮。
乌铁说:“不用这么紧张,我可不是来报仇的!”
纳莫土司有些奇怪:“你不是来报仇的,那你是来干什么的?一个没有血性的夷人,苟且地活着,还不如一只狗!”
乌铁说:“夷人更多的是善的一面……请您破个例,让我娶一个汉人为妻,我要安安稳稳地生活。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争土司之位。我现在屋不像屋的,独丁丁一个,再这样下去,就要绝嗣了。”
纳莫土司眨了一下眼睛:“玩玩可以……你要娶汉人为妻,可要想好啊!我们夷人不是有句话说,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当朋友吗?何况你这是……”
乌铁说:“可我已经带回来了,而且……”
“而且?”纳莫土司的脸上像是下了霜,“果真那样,你知道的,我们寨子可是有先例的。”
“先例?”乌铁说,“是要将我们坠湖吗?”
纳莫土司眼睛微闭,对着烟枪大大地抽了一口,将烟雾咽下,再慢慢吐出,然后看着那渐去的烟圈:“你考虑吧!方式还有多种,你又不是不知道。先从我们家支除名,然后,吃药、上吊、抽筋、滚崖……”
乌铁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这是朱提银,乌蒙那边出的……”
产自乌蒙的朱提银,纯度高,成色好,历来是最被看重的宝贝。纳莫土司睁开眼睛,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这样吧,你要破例的事,容我再议。”
乌铁说:“听说日本人快过来了,如果打到这里,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再说吧!那日本人也不是说来就来的。”纳莫土司烟瘾来了,口水从嘴角溢出,他又伸手去抓烟枪。
乌铁行了个礼:“谢谢了!”
乌铁离开院门后,纳莫土司往后面一招手,土司太太出来了。
纳莫土司说:“你都看到了?”
土司太太迅速伸出手来,紧紧攥住那两锭银子,满脸堆笑:“看到了,看到了,不就是两锭银子吗?你不记得了?你说过,今年我的生日,你要送我一只用银子打铸的老鼠呢!”
太太属鼠,这种要求,也算合情合理。
纳莫土司说:“女人啊,就是目光短浅。这个不简单的乌铁,才出去几年,就挣到不少的钱……你想啊,这么一点,不可能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吧?”
“奖励你一下。你属牛,生日是荞麦花开的时候。”土司太太朝他媚笑,给他的烟枪里加了烟泡,“啪”地亲了他一口,“你花点工夫嘛,到时候银子就是坛子里的乌龟,手到擒来……”
乌铁回到自家屋子,松明子燃烧出的光焰下,开杏缩在荞麦堆里,一动不动。阿卓在舂燕麦。爆火炒出的燕麦,经石碓磕成粉末,散发出来的香味,惹得乌铁流口水。阿卓用土碗盛了半碗,加些红糖、开水,搅拌,捏成坨,递给这个并不安分的主人。乌铁吃了几口,对阿卓说:“阿卓,你可是我们家最忠实的娃子,又勤劳,又漂亮。以后,我会给你一条出路。你好好劝劝开杏,她跟着我,有吃有穿。”
阿卓为难地说:“她气性大,正寻死呢!”
“寻啥死?我大凉山的夷人,从来不让女人吃亏……阿卓,你去打只绵羊,给我尊贵的女人补补。”
夷人杀绵羊,不用刀,用锤子。一锤下去,绵羊就安安静静地躺下,任人宰割。阿卓离开后,乌铁搂住开杏:“从昨夜开始,你就成了我们夷家的人了。而我乌铁,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有女人了……
你不知道,我和你的事,犯了家支的大忌。不过,风俗嘛,不合适的就应该变一变。先前我已经向土司汇报了,他会饶恕我们的。我们,从现在开始,有好日子了……”
不要对我摛手动脚!“天报你!冷枪子打你!你会活眼现报!”开杏连忙捂口。这是杨树村咒骂得最恶毒的话,第一次骂出,她显然不习惯。
“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就是你这双巧手,就是你居然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我梦想中的鞋子……我妈妈死得早,我从没穿过一双像样的鞋……”乌铁抬起脚,那脚长满硬茧,裂口横陈,十个脚趾像两块紫姜。
自己沦落到这一步,原来是因为这双手。开杏内心里生疼,要是自己没有这手就好了,要是自己这手从来就不会做鞋,就不会落到这么悲惨的一步!她憎恨它们,她四下里看去,想找一把刀来,将这十个指头剁掉。
这屋里,别说刀,就是木棍也没有。
开杏用力将手指掰得变形,可她掰不断,她把手指放进嘴里,试图用牙齿咬断它。
乌铁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你……”
是眼前这个可恶的男人,将她少女的梦幻,变成如此恐怖的现实,将她从清纯可爱的女孩子,变成污浊不堪的女人。她的初夜,变得可怜、可憎,变得令人作呕。她又撕又咬,又哭又闹,她举着双手,张大嘴巴,怒目圆瞪,扑向乌铁。
乌铁很轻易就将她制止:“你……你疯了!”
夜很深了,不吃不喝的开杏虚弱得像是根没有筋骨的面条,软软地倒在火塘边的荞麦堆上。乌铁不忍再伤害她,靠着墙脚睡着了。对于这个夷家汉子来说,这一夜一天的折腾,也让他疲倦得够呛。
半夜时分,乌铁被低低的、急促的叫声惊醒。他睁开眼睛一看是阿卓。她焦急地叫着他。他翻身坐起:“怎么了,阿卓?”
阿卓满脸焦虑:“夜里,我起来喂马,看到很多人都往土司家里奔,都拿刀拿枪的,还有的提着麻绳和刑具。估计有事,我躲在他们身后听。原来,主人你娶了汉人为妻,土司不满了,他们要将你俩抓去填井呢!”
填井是夷人对家支里的人犯错后处以的极刑。将犯错的人捆住手脚,在头上套个口袋,腰上坠块石头,往深井里一扔,扑通落下,人肯定就活不了,这比其他的惩罚,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给索格管家报了信,但估计来不及了……”阿卓说。
乌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明白了,土司对他的承诺,原来是假的。事实上,土司所谓的承诺,只不过是个烟幕弹而已,要命,才是目的。
乌铁毕竟是个久跑世外的人,在外这些年里,他不知多少次面临绝境,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恶鬼貀。貀是乌蒙一带对恶鬼的称呼,此鬼聚百毒为一体。一旦逗惹此鬼,会厄运连连,怪病迭出,全身溃烂,难以治愈。他咬咬牙,抿抿嘴,冷静了下来。他让阿卓提个铜盆,在院门外看哨,一旦看见有人来,就一边往外跑,一边猛击铜盆,以此将人吸引到另一个地方,转移他们的视线。他拖来两捆湿松枝,放在火塘里,让浓烟慢慢升起,试图造成假象,让其他人以为他还在屋里烤火。然后他将昨夜刚刚解下来的行囊,迅速捆在马背上。
外面的月光,银子一样明亮。乌铁暗暗叫苦,这样的夜晚,躲哪都容易被发现。还好,天幕好像知道乌铁的困境,不一会儿就有一团厚厚的云层铺了过来,将月亮遮去。是时候了,乌铁不管开杏愿不愿意,将她扛起就冲出门。他跳上马背,勒紧缰绳,两腿一夹,幺哥低啸一声,往寨子外冲去。还没奔出寨门,纳莫土司就带着一帮人冲了过来。土司一见他,就叫道:“哈哈,最好的猎狗也没有九个鼻孔,最快的骏马也没有九只蹄。你能跑到天边,我拿手掌心煎鸡蛋给你吃!”很快,那些人铁桶一般围了过来。就在这时,突然外围有密集的枪声响起,接着土司府那边火光冲天,好像是房子着火了。纳莫土司失魂落魄地叫道:
“快回府!救火要紧!”
接着就有一队人马冲过来。有人叫道:“乌铁,跟我走!”原来是索格舅舅救他来了。乌铁两腿一夹,幺哥闪电一样,冲出寨子,瞬间消失在银白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