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
挑水巷是个好地方。这条逼仄的巷子,将乌蒙这座古老的城池与外面的水池连了起来。城池在高高的山坡上,而水池则在低处,蓄了一池从远处流来的清泉。人们每天都要来这里担水进城,挑水巷就成了必须经过的通道。天不亮,就有担着木桶的挑夫,急匆匆地跑进奔出,巷子里的青石板,就给挑夫们的草鞋擦得光光的、亮亮的、滑滑的。而路两边的店铺就相对热闹些,酒铺、茶肆、烟馆、典当、药房、裁缝店……应有尽有。其间,穿长衣的、着草鞋的、白胡子的、顶瓜皮帽的……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开杏喜欢水洒在青石板上那种湿漉漉的感觉,那种青灰色的石板有些像是杨树村冬日的天空,或深或浅、不明不白的图案,像是乡亲们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身影。看到这些,她就可以想象爹妈和兄弟姐妹们的样子,想象密密麻麻的白杨树林、温暖而又散发出香味的谷草堆、高高矮矮的房舍和此起彼伏的群山。水滴轻轻滴落在石板上,她也感觉到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像一个女人永远流不的眼泪。
那年,乌铁和幺哥驮着她,冲过土司布下的重重关卡,渡过金沙江,坎坎坷坷地来到乌蒙古城。乌铁在挑水巷买了一间屋子,门面给开杏摆摊,里屋住宿,再往里就是马厩。开杏做鞋子卖,生意不是很好,但倒也能与她的长处相结合。
开杏每天早早地起床,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就露个眼睛,摆摊,做鞋,晚上再收摊回屋。吃完晚饭,煨水,盛在大木盆里,关门闭户,脱光身子,慢慢地洗。她先是洗脸、洗发,接着洗身体的各个部位,她对自己那个隐秘的、惨遭蹂躏的地方,洗得特别地仔细、小心。洗了一遍,洗两遍。洗了两遍,洗三遍。每次,她都要用掉几大桶水。一段时间以来,她用过古城所有的皂角、肥皂和胰子,甚至十分昂贵的消毒酒精,用过古城最好的杉木浴盆,还要加玫瑰、菊花,或者滴上一两滴香精。乌铁对她在这一点上的奢侈,倒吸凉气,却又不敢发声。
乌铁曾经到过一次杨树村,那是他自己提出要去的。开杏不准,但这个满身血性的夷人,一副敢说敢作敢当的蛮样。说服不了他,开杏便不再理会。她自己则发誓永远不再跨进杨树村半步,她没有脸见亲人们哪!乌铁骑着那匹与他狼狈为奸的枣红马,来到杨树村。村里人得到消息,迅速赶来,守在村口。人们举着挖地的锄头、劈柴的砍刀、抵门的木杠,愤怒的火焰似乎要将他烧毁,让他进阿鼻地狱,人们不甘心。甚至有人将茅坑里的屎尿端来,准备泼在他的身上。
到了村口,乌铁跳下马来,一步一步往村里走,他的脸上全是笑,讨好的笑,内疚的、满怀歉意的笑。村里人对他如此,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开杏的爹呸了一口,说:“哪里来的花苞谷,欺负到我杨树村的头上来了!”
开杏的妈妈抹着眼泪说:“砍血脑壳的,你还我女儿!”
开贵手指戳在他的鼻梁上,骂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粗话:“还我妹妹开杏,我你祖宗八代!”
“对不起了,向你们谢罪!”乌铁满脸愧疚,弯腰行礼。
没有人会原谅他的。有的对他指手画脚,有的把口水吐到他脸上,有的举起手里的家伙要打。但看到他一脸的冷静时,大家一个个去看开杏的家人,只把手里的家伙高高举起,却不敢下手。
待他们都骂够,恶气出够了,乌铁才说:“开杏在家,但她怕见你们,让我代她来看望你们……”
“那你就拿命来吧!”开杏的哥哥说着,挥起了手里的砍刀。
“对,挖了他的眼!”
“掏了他的心!”
“断了他的手!卸掉他的脚!”
“我是真心对她的,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乌铁说,“不要杀我。杀了我,开杏就成寡妇了……”
开杏妈妈浑身颤抖,似乎是要跌倒。愤怒的人们像是身上的电源突然断了,举起的武器,重落下来。
乌铁从马鞍上取下沉重的褡裢,哗啦,倒出半袋银子。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这是他几年里积累的部分财富,此前他曾拿出一部分买挑水巷的房,以及供开杏开支。
村里人愣住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钱,没有看到过这样慷慨的夷人。
乌铁用脚踢拢散乱的银子:“这是我的补偿。”
“我们不要……别……”开贵的声音明显软了下来。
乌铁说:“收下吧,你们可以用它来买刀枪,买粮食,修筑工事。听说日本人快要来了,他们烧呀杀呀的。单靠这些柴刀火铳,要保护这个村庄,要保护这里的人,还是很困难的。”
“从中拿出一点,给两位老人买点吃的穿的,别让他们冷到饿到。”乌铁又说。
乌铁的话再次起了作用。他回头上马,居然没有谁阻拦他,也没有谁向他再次举起锄头和刀具。杨树村人对他的态度,使他没有将他和开杏所住的地方,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开杏的家人。那一堆闪光的银子,让他们都忘记了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啥。
的确,乌铁深深地爱着身边这个女人,他的爱带着更多的自责。他给她买房,在房契上写上她的名字。他给她买吃的,买穿的,买化妆的。每天给她准备足够的清泉水,把家里所有的石缸、瓦钵、木桶全都装满,以便她清洗身子。他为了她,大把地花自己用命换来的银两。他挑水、洗衣、做饭,甚至帮开杏买布、打底、搓麻绳。但开杏对他有着刻骨的深仇大恨。她不和他说话,不给他做饭,不给他洗衣。乌铁在床上要她的时候,她也不搭理他,只是将脸埋在被子深处,一声不吭,纹丝不动,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着那个教书先生的名字,泪水如泉水一样,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
想那个人的时候,开杏就将收藏在木柜深处的、还没有完成的那双鞋拿出来,一针一线地做。她想,等哪天这鞋做完的时候,或许就是这个人出现的时候。这鞋也算是历经坎坷,开杏把它们当作性命一样看待,走到哪,就带到哪。这是她的梦,是她的秘密。
从杨树村回来的那一天晚上,乌铁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让他像我一样,高高大大,无所畏惧!”
开杏没吭声。对于她来说,这种要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没说话,比一万句“你做梦吧”之类的话还要冷漠和绝情。
开杏的所作所为,乌铁都在容忍。做完家务,他就到古城里面找生意做。乌铁身份不同,古城里的人喜欢和他说银子,说鸦片和夷区里那些值钱的东西,或者是那些神秘的往事。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端着土碗喝转转酒。乌铁每天早早地出门,晚上,才会醉着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喝醉了酒,挑水巷变得很窄,日子变得很长。有时,他居然要到次日的凌晨,才会摇晃着,拖着软耷耷的脚步,走回挑水巷。曾经就有一天,他醉倒在家门口。开杏起床摆摊时,才发现瘫软如狗的他,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只狗。它们因为舔食了乌铁的呕吐物,醉倒在了他的身边。
不管他,就让他像只狗一样生活吧!他其实就是一只狗,他过狗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
乌铁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在他的心里像是根纳鞋底的针,不断地刺痛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
“开杏,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
开杏并不理他。
当时是傍晚时分,乌铁是喝了酒的,要不然他胆子没有这么大。他在帮助她把摊子收回家。乌铁手里拿着一双做得完美无缺的布鞋:
“所有人都可以穿,为啥我就不行?”
开杏终于说话了:“你配?”
乌铁忍了忍涌上来的酒意,“咕咚”跪在地上:“我们夷人从来就不给任何人下跪的!我求你,行不行?开杏,你把以往的都忘记,我给你做牛做马,你答应我,你给我做一双布鞋……”
乌铁指指自己脱皮、皲裂的脚掌说:“我爹死了,我妈也死了,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温暖……”
乌铁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开杏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另一面,心里软了一下,她闭上眼睛:“你想穿哪双,你自己去拿吧!”
不料乌铁居然得寸进尺:“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以前做的那双鞋。我是看到了那双鞋后,才下决心和你……”
开杏气得浑身打战,心头的怒火被点燃:“你!你做梦吧!你要我的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要我,要我的头,要我的脸,要我的乳房,要我的手脚,要所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其实你都已经占有了,对不对?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我都给你。但你要那双鞋,下一世吧!”
开杏转身回屋。开杏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字字带血。
乌铁吓蒙了。这个自从和他在一起后就基本不说话的女人,现在说起话来却像爆豆,句句椎心。这个女人什么都给了他,但就是不情愿给他做双鞋。不过就是双鞋呀,这鞋比起她的肉体、她的眼泪,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简直不值一提。她不给他做鞋,那是一个女人在耍小脾气。她想通了,说不定哪天她会主动给他量脚的大小,捏捏脚的肥瘦,屁颠屁颠地跑到布店里,给他选面料、麻线、黄蜡,还有用来黏合的面粉,然后守一盏青灯,打布壳、搓麻线、修鞋样,千针万线,直到做好,让他试试大小,试试合不合脚,看着他穿着鞋子在古城里走来走去地笑,脸上露出幸福的样子。再有,从一双布鞋的价值上来说,一锭银子至少可以买上十双,在古城里,开杏做的鞋不错,但做鞋卖的又不止她一个,在古城里走上一袋烟工夫,至少可以看到三五家。
但是,这女人就是不给他做鞋,而且态度这样坚决、果断,仿佛他们之间不是夫妻,而是敌人。乌铁自知,那一夜,他干了一件可耻的事,所以以后的日子,他就努力地在忏悔,在弥补,在修正,该出力的时候他就出力,该花钱的时候他就花钱。他用这样的努力,来表明自己的诚意和担当。可他想不到居然还是这样一个结果。乌铁眼睛红得怕人,像是一只受伤了的狼。是的,他受伤了,他受伤的地方不是头,不是脚,不是皮毛,而是内心。他忽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开杏逼了过来。
打人从来就是武夫的特长。开杏以为他要动手,头一昂,将眼睛闭上,让伤害来得更直接吧!在这样的人面前,死才是最好的解脱。用暴力来制伏女人,在乌蒙城里,不是没有发生过。男人醉了酒,女人偷了情,甚至孩子尿湿了裤子,铜锅里的饭煮煳了,都是女人被打的由头。更何况,眼下这个狂妄的男人,自尊心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伤害。
乌铁伸出的手,不是重重地袭来,而是轻轻地举起。他伸出两根手指,将开杏额头上凌乱的头发理顺。开杏的头发长长的、细细的、黑黑的,干干净净。她的额头光光亮亮,饱满而充满活力,她的睫毛整整齐齐,修长而安静。这个女人在风雨坎坷中,一直保持着自己高贵的品性。乌铁突然感动。他心软了,转身离开。

乌铁忍了忍涌上来的酒意,“咕咚”跪在地上:“我们夷人从来就不给任何人下跪的!我求你,行不行?开杏,你把以往的都忘记,我给你做牛做马,你答应我,你给我做一双布鞋……”
乌铁每天尽作为丈夫应尽的职责,依然帮助开杏摆摊,做饭。其余的时间,他要么牵着马到城外让马啃食青草,要么走入古城,谈他的生意。但他的表情越来越冷,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鸡叫头遍了,乌铁才会踩着空旷的石板路回到屋子。那步子是疲倦的,是沉重的,有时又是酒醉的,飘摇的。开杏在被窝里听到了,她也不用起床,反正木门是虚掩的。他什么时候回,甚至回与不回,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