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
这段时间以来,乌铁内心已经很冷。他晓得自己和开杏再这样熬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没有和睦,再富的家也不欢乐。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生,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夷人可从来就没有一个孬种。一时让一个女人看不起,不会有大问题;而一生都让一个女人看不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这样的人不配自称夷人。
乌铁从酒馆里出来,摇摇晃晃走到阴暗的地方撒尿。胡笙从背后摸过来,摆开架势。从背后看去,乌铁太结实,估计难有胜算。胡笙便从旁边拾起木棒,往他腿上打去。一下,两下,三下。乌铁尿完,反手抓起木棒,双手一折,木棒断了。
胡笙捡起一块砖头,狠狠砸在乌铁的背上,乌铁一点反应也没有。
“杂种!”
乌铁回过头来,醉眼蒙眬:“你,咋回事儿?”
胡笙倒吸一口凉气,转身离开。
乌铁趔趄着走进酒馆:“小二,再来一碗。要新烤的。”
乌铁醉倒在墙角。酒店小二生怕他出事,叫来开杏。开杏蹲下扶他,乌铁挥手将她搡开:“你是谁?别惹我!我有开杏就够了。”
“开杏啊,她,死了。”
“别乱说。我喜欢开杏。”
乌铁打起了呼噜。
半夜,乌铁酒醒。油灯的光辉,将开杏笼罩在神秘的氛围里。乌铁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想起了他抢开杏的最初目的。自那段时间以来,他费尽心思,努力讨这个女人的好。可他连穿上一双布鞋的小小的梦想,都难以实现。现在,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又开始做那双此前没有完成的鞋子。
“喜莫!”
喜莫是夷人对老婆的称呼。这话开杏听得懂,她颤抖了一下。乌铁弯腰,要亲开杏,开杏连忙扭开脸。
乌铁又叫了一声:“喜莫!”
开杏没有回答。开杏继续着她手上的事情。她用锥子打孔,用钢针引着麻绳,从左边穿进去,从右边拉出来,再从右边穿进去,从左边拉出来。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节奏感强。好像在她面前,就从没有这个叫乌铁的男人存在。
乌铁跪在开杏的面前:“喜莫,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多了,可你还不原谅我!”
开杏满脸冷漠:“你我之间,不存在原谅与不原谅的……你也别喜莫喜莫的,硌耳朵。”
乌铁恳求道:“我们夷人,从来就不给人下跪的,我现在给你下跪。难道就连点小小的请求,你都不肯满足我吗?”
开杏终于侧过头来:“哦,难得你行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了。”
乌铁眼神坚定:“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战场上去。”
“你也……”开杏掩了一下口,说,“你要去哪?”
“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前些天,我就报名了。”
开杏有些惊讶,嘴微微张开。乌铁报名上前线的事,他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乌铁这样决定,不和她说,也属正常。这些日子以来,开杏就从没有管过他的盐咸醋酸。开杏身边,两个不同经历、不同身份、不同处境、不同民族的男人,在大难来临之时,居然有着相同的理想和主张。
开杏说:“我低估你了,起来吧!”
乌铁握着开杏的手,央求说:“你要答应我。”
“我给你。”开杏放下针线活,站了起来。她走到灶房,将煨好的热水提到里屋,将浴盆打理干净,哗啦倒进水,试试水温,再往里面撒了几瓣野菊,脱掉衣服,跨了进去。
开杏认认真真地清洗着自己,蓬乱的发、细长的颈、挺立的胸、圆润的臀、丰满的腿……她一一洗过。她洗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那样小心,仿佛洗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洗完了,她擦干身子,回到床上,对着不知所措的乌铁说:
“你也洗洗吧!”
他们极尽缠绵。他们在天堂里飞翔,又在天堂里跌落。他们有时活着,有时死去。后来,当乌铁气喘吁吁地对她说起孩提时的梦想时,说起想穿开杏亲手做的布鞋时,开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立马将一个冷背对着他:
“我啥都可以给你,但这鞋子,不可能。”
看来,自己对她巴心巴肝,却是热脸巴贴她的冷屁股,费尽心思,依然不讨她的好。乌铁睁大眼睛,看着瓦隙里的黑暗,想了很多,邻家的公鸡喔喔啼叫,是五更了,他果断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牵着幺哥,到部队集中去了。
白天给胡笙的承诺,是她不变的梦。乌铁离开后,开杏立即起床,忙她手上的活。一盏灯油耗尽,早晨太阳的第一缕曙光照进挑水巷时,她终于完成了这件活计。她用一块绸布包好,急匆匆地往古城中心的辕门口走去。
这个军营的外门,古旧而沧桑,石块凿砌的石栏已有些腐朽,顶部长满了枯草。眼下,官府居然在里面办公,而门口是个很大的广场,一直是官府的练兵场。乌蒙有什么大的活动,都在这里举办。开杏很少到这里,她对于这样的地方没有任何感情,不好奇,不关注。相反,她讨厌它,她恐惧争斗,暴力让她身心不安。当她来到这里时,誓师大会早已结束,身着土黄色军装的男人们,已列入长长的队伍,向城外走去。他们背着背包,扛着枪,踏着齐步,一个个脸色凝重。两旁站着很多人,有年迈的老人,有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妇女,他们愁容满面,甚至不断地擦着眼睛。他们有的抱着衣服,有的端着干粮,试图在这个时候,将这些微弱的温暖,送给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亲人们。但是他们送不出去,部队里有规定,不能带沉重的东西。
那些东西不能带,那鞋应该可以吧,一双布鞋,可以别在腰带上,可以揣在怀里。直接穿在脚上,不是更好吗?开杏找了个石台阶站上,睁大眼睛,努力找那个叫作胡笙的白面书生。可那些身着军装的人,高矮胖瘦没有太大的差别,脸面就更分辨不清了。他们从她面前依次经过,她根本看不出哪个是胡笙。
队伍走完,没看见胡笙。她追到一个勤务兵,伸出双手拦住他:
“人都走完了吗?我找的人,咋不见了?”
勤务兵向她行了个礼:“从乌蒙出发的人,有一万多人。大部队昨天夜里就开始奔赴前线了。剩下的是骑兵,你看他在不在后面。”
说完,勤务兵一阵小跑,追部队去了。
“哎哎!”开杏那声音细若蚊子,在如潮水般的啜泣声里,像一根绣花针落入河流。
开杏知道,乌铁肯定是骑兵中的一员,而胡笙一定不是。不一会儿,骑兵果然来了,这一队士兵更威武,更严肃,当马匹嘶叫着,踏着弥天的灰尘从面前走过时,送行的人开始将手里的东西往他们那边抛,可他们一个也没有伸出手来接,他们骑在马背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按着腰上军刀。正在这时,她看到了乌铁,这个满脸黧黑的汉子,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原因是不仅他个子高,他的马也高。他目光炯炯,神色严肃,在开杏看到他的一瞬间,他也看到了开杏。他看到了开杏手里的那双鞋时,眼里的火光点燃了。他大声叫道:
“开杏!把鞋给我!”
开杏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鞋往身后一收,眼光很快移开,装作没有看到他。乌铁从她面前走过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可开杏依然没有去看他,没有要送别他的样子。开杏的目光穿过他,在寻找另外那个有资格得到这双鞋的人。乌铁失望了,他紧抿双唇,双腿一夹马肚,手提紧缰绳,幺哥往前蹿去,超过了前边的队伍。四下里灰埲埲的,开杏的眼睛模糊了。
军队远去,尘埃渐落。开杏转身,她吓了一跳。身后站着两个人,是陆大爷和陆婶。他们互相搀扶,头发灰白,满面愁容,像两棵半枯的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