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与无良知
孔子说“知者不惑”,又说自己“四十而不惑”,很多人据此认为孔子无所不知,《史记·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辩物》也记载了不少孔子知识广博,能识别种种奇怪之物,解答种种奇怪现象的故事,加深了人们的这种观念。
但是,我们知道,人非神明,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光体能上不能战胜万物,智能上也不可能辨识万物。所以,孔子说的“不惑”,无论是说自己,还是泛泛而论智者,都不可能是指能解答一切疑问解释一切现象。
仔细看“惑”这个字,有一个“心”字在,所以,“惑”乃是指我们心智上的迷障。故尔,不惑,乃是指破除了主观心智上的迷障,而不是指洞悉了客观世界中的一切奥秘。
《论语·颜渊》篇中记载了孔子的两个学生问及“辨惑”问题。一个是子张,一个是樊迟。我们分别看看。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子张问怎样提高品德,辨别迷惑。孔子说:“以忠诚信实为主,服从义,就是提高品德。喜爱一个人恨不能让他起死回生,厌恶一个人恨不得让他马上死去,既要他活,又要他死,这就是迷惑。”
你看,孔子避开了子张如何“辨惑”的提问,而是告诉子张什么是“惑”,并且,孔子并没有抽象地用哲学概念来表述“惑”,而是举出生活中我们常有的那种心理状态:“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然后孔子斩钉截铁给出结论:“是惑也。”
显然,孔子不是直接回答子张如何拥有判断力,而是告诉他,是什么让我们丧失了判断力:那就是当我们的心灵被爱恨左右的时候。
是的,惑,往往不是客观事物难辨别,而是主观情绪难控制,主观情感左右我们理智的时候,我们的判断力就会降低甚至完全失去了。
我们再看看孔子回答樊迟的提问。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陪着孔子出游于舞雩台下,说:“我大胆地问一问如何才能提高品德、消除邪念、辨清迷惑。”孔子说:“问得好啊!先努力做,后考虑得,不就是提高品德么?批判自己的错误,不攻击别人的缺点,不就是消除内心的恶么?一时气愤,就忘掉自身安危,甚至连累自己的父母,不就是迷惑么?”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对于樊迟的“辨惑”之问,孔子的回答角度与对子张的回答完全一样:聚焦于何为“惑”以及“惑”之产生根源,而避开“辨惑”问题。并且,孔子担忧的,还是人的难以控制的主观情绪。
把孔子对这二人的回答做一个整合,我们会发现,关于“惑”,孔子提到的,是这样的三个字:“爱”“恶”“忿”。这三个字和“惑”字,繁体字体里都有一个“心”字在。孔子是在告诉我们:惑在心而不在物,在内而不在外,在己而不在他。
明白了这一点,如何“辨惑”也就不言自明:
不因爱恶情绪而失去对客体对象的客观评价和态度,制怒而不发,捐嫌而待人,即可辨惑。
情绪冷静,自控力强,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即是不惑——不被自己的情绪所惑。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有意思的问题是,子张、樊迟两人问“辨惑”时,都是和“崇德”连带一起问。为什么?
因为——说到底,辨惑,主要不是知识问题,而是伦理问题;不是认知事物,而是判断价值;不是道问学,而是尊德性。
人之一生,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之生,何能认知无涯事物?这不可能也不必要。
人之一生,生而为人,当知做人。以人格自立于众生之林,为万物之灵长,岂能不知是非不辨善恶不识美丑?
人不可能遍察万物,但人可以慎独一己。
相对于浩渺宇宙,人是无知的。但是,人并不因此渺小卑微,因为,人,是有良知的。
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