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茶与山茶花
在金庸先生的著作《天龙八部》里,出身矜贵的段誉一眼便看出李青萝的茶花并不是佳品,“十八学士”和“落第秀才”差的何止是色,更是气节。“十八学士”开时同开,落时齐落,十八朵花红即红、紫即紫,绝无半分混杂,且花形各不相同,这才是精妙之处。李青萝之所以在姑苏种下满园曼陀罗花,只因她深爱的段正淳是大理人,那里遍植茶花。早在南诏国和大理国时期,茶花就是王室御用观赏花。
但小说里的茶花,并不是茶树上开的茶花,而是山茶花树开的花。茶树、油茶树、山茶树,名称中都有“茶”字,三者同属于山茶科山茶属,但分别属于不同的种。

一株山茶树常开出多色的花朵,普通的山茶虽然不及“十八学士”那般惊艳,却也是非常好的观赏花卉。
上高中时看《茶花女》,才知道中国人的山茶花,原来令西方人如此钟情,戴在帽子上,戴在胸前,攥在手中,连名字都要叫作“茶花女”。就连香奈儿品牌的标志也是一朵盛放的山茶花。后来查了很多资料,我才知道山茶花原产于中国,是传统的观赏花卉,在南朝时期就有栽培记录,在宋代开始盛行,之后逐渐传播海外,开枝散叶。
二〇〇二年冬天,我迁居杭州,住在凤起路,最喜欢走路去六公园外文书店的青藤茶馆,一壶清茶,几碟茶食,在榻榻米上泡一个下午,快黄昏时顺着北山路慢慢走到香格里拉门口。这一路有很多山茶花,各种颜色,在冬天的西湖旁迎寒绽放。若是遇到下雪,花朵上驻留晶莹剔透的冰雪,更是动人。
二〇一五年冬再返杭州,住在“曼殊”,就在梅家坞旁,茶园绵延。冬天的茶园正值花季,山茶花娇美艳丽且朵型大,而茶树的花朵如玉润白,娇小玲珑。相同的是,它们落花时少有片片凋零,大多数是整朵坠落。
茶花是茶花,山茶花是山茶花,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节气盛开,江南如此,彩云之南亦如此。只是到了云南,植物就完全不同于江南水乡的隽永清丽,花与树都粗犷奔放起来。
第一次寻访凤庆香竹箐的千年茶祖时,正值茶花盛开时节,古茶树上,嵌着一朵一朵盛放的白色茶花。千年茶树的花朵比普通茶树的花朵更大一些,我捡拾起地上坠落的茶花,仅仅两朵就托满整个手掌,整朵花洁白丰腴,娇黄的花蕊依旧鲜活。虽爱不释手,但尊重管理方的要求,我最终还是把花朵小心翼翼放回树根旁,哪里来,哪里去。
离开香竹箐后,马上安排临沧的茶农朋友帮我采摘百年茶树的茶花。我太想留住茶花的味道,怕自己忘记了那朗朗晴空下的茶花香。
临沧冬无严寒,光照充足,每年自十月底到十二月初,是古树茶花的旺花季节。尤其在冬至前的一个月,早晚温差大,山上有落霜,经过霜打的植物,无论是蔬菜还是水果都会更甜,茶花也一样。采摘茶花需要用竹篮子,因为花瓣十分娇嫩,如果使用袋子,花朵舒展不开,挤在一起边缘会被碰伤,就会“锈”掉,品相不好看,且被捂过的花朵味道也会受影响。
古茶树高大粗壮,茶农会带着篮子攀到树干上,固定好位置之后就开始一朵一朵采摘,小心翼翼地叠放在篮子里。竹篮结实又透气,保持了花朵的完整,也不会令茶花因受捂而气息闷浊。采茶花是件很幸福的事,每次看见茶农在树上采花的笑容,欢喜就从心底升起来,这真是一份好工作,伴着花香。
茶农一般会在上午采摘,中午前后返回初制所,把茶花铺在木板上进行日光萎凋,这个过程需要四五天。按理说,临沧的冬天空气干燥,光照又充足,花朵比较容易干。但是,因为古茶树的花糖分含量高,所以干燥的时间会更长。透彻的日光萎凋很重要,一旦花蕊部分干燥不彻底,雨季的时候花茶就会返潮发霉。
茶花晒干之后,可以直接避光存放,也可以把花压成小砖、小饼。为了方便储藏,我压过两百克的茶花小饼,也压过八克的小方砖——一块儿一块儿,就像巧克力一样,方方正正的,闻起来芬芳馥郁,特别诱人。制好的茶花散茶也可以与古树生普一起压制成茶饼,这样口感的层次更加丰富,也增加了茶的甜香味儿,很多女性茶友特别喜欢。但凡花茶都解郁,视觉、嗅觉、味觉,不同的感受,同样的疗愈效果。

古茶树的花糖分含量高,制成茶饼后要用瓷罐密封保存。

茶饼表面花瓣依旧清晰可辨,仿佛花开的时光被锁在了方寸之中。
茶花茶的冲泡非常简单,普通的泡茶器都可以操作,比如紫砂壶、盖碗,但我更喜欢用玻璃盖碗冲泡。水沸腾后预热泡茶器,之后投入茶花小方砖或是撬下来的茶花茶,注入沸水,透过玻璃壁,看见沸水充分浸润的干茶花慢慢舒展,一朵一朵分离开,缓缓地绽放在盏中。想想这个过程也很有意思,花朵从盛放到被采摘、晒干,到浴火,再在沸水的浸润下重新焕发生机。水中的茶花浮浮沉沉,我仿佛又回到临沧的深山,茶花摇曳在枝头的那个冬天。
后来我又喜欢用大的玻璃碗冰泡茶花茶。夏天的时候,铺上一层冰块儿在碗底,把充分浸润的茶花茶铺在冰块儿上,上面再覆盖一层冰块,让冰块慢慢把茶花的甜香萃出来,一滴一滴,冰凉清甜。到最后,半融的冰块浮沉在半透明的茶花中间,用白瓷小勺将茶汤舀在锤纹玻璃杯中,杯身覆上一层雾白的霜,那一口盛夏清凉仿佛直接钻到心坎儿里。
冬季天寒,大伙儿都喜欢喝热乎乎的茶,这时候就可以选用煮茶的玻璃小壶。哎!又是玻璃,谁让这茶花生得那样好看!水沸入茶,茶花浸润后在茶汤中欢快地翻滚,就像是西域的胡旋舞,还未入口,人先醉在一壶炫目的茶花舞中了。当然,滋味一点儿也不差,煮过的茶花除了那更深刻的香甜,又多了一份糯,软糯软糯的茶汤,仿佛更能慰藉漫长冬夜的寒冷。
第一年出品茶花茶后,我去了昆明。在某个下午,我用紫色的保温杯闷泡了一小块儿茶花茶,背着双肩背包就去东方书店看书,坐在平常最爱的位置,靠在古老的木窗旁。昆明冬季的下午并不冷,把茶倒在品茗杯中,茶汤如琥珀般清透。我就在这温暖的茶花甜香中静静地阅读。书香花香,还有隔着时间长河的学者的智慧芬芳,满溢在书店里。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和朋友相约去黔东南的肇兴侗寨过侗族新年。一天下午,我和川平还有哦刚一起去堂安村,半路遇到侗族的乡亲们在半山处生火煮东西吃,他们随手弹奏着侗族琵琶。每每看到这种享受生活的状态,我就走不动道儿,坚持下车去听他们唱歌。
在路边听了一会儿,准备上车时,我一抬头,看到漫山雪白雪白的花树,当下就呆在现场。油茶花,这是一面山的油茶树的花啊!太震撼了!我快步奔向油茶林。雪白的花朵映着碧蓝的天,油茶树比较高,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照映在花朵上,花瓣细腻得仿佛白色的绢,鹅黄的花蕊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蜜珠——是花蜜。

在院子里摆上一席茶,趁着好春光,摘两朵山茶花来凑热闹。山茶科的两位“亲戚”以这样的方式相聚了。
哦刚一下子欢快起来,说:“来,跟我来!”他在茶树旁的山坡上找寻,来来回回,没一会儿,在草丛中拽下来几根植物,应该是某种蕨类植物的茎。他的手灵巧地扭来扭去,抽出茎里的木质部分,一个极细的迷你木管就做好了。每人一根,我们折回油茶林,衔着细细的木管,把它插到花蕊中,轻轻一吸,花蕊中的蜜露就进了嘴巴。“呀!”我乐翻了,“哦刚呀,这居然是你的蜂蜜罐儿专用吸管!”哦刚在油茶树下笑得一脸得意,带着我们在花丛中寻找有蜜露的油茶花。他跑得轻巧生风,或许,这就是他少年时的模样吧。
朋友专盯滚动着大蜜露的花朵,在花丛中“吸溜吸溜”,专注得像只勤劳的大蜜蜂。我们平日里在“水泥森林”中被圈禁久了,再精制的菜肴也无法替代眼前这活色生香的蜜露。这是质朴又动人的清甜,不矫揉、不造作、不复杂,大自然真是神奇!
油茶树的盛花期是每年的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中旬,之后会结油茶籽。油茶籽有个很有意思的特性,叫作“抱子怀胎”,从开花到结油茶籽,再到茶籽成熟采摘,需要历经漫长的十三个月,这也是油料作物中成熟期最漫长的,因此营养更加充足。人类也不过怀胎十月,而油茶籽却要忍耐春夏秋冬后再多一季的修炼,在开始孕育新的生命时,还要肩负起“抱子怀胎”的重任。
我妈说:“你制茶,家里怎能没有山茶花?”我解释山茶花和茶花是两种植物。她觉着都带个“茶”字就贴题了,反正有茶有花就好。于是,前些年她去花卉市场买了几株山茶花回来,尽心养着。它们每年冬天都开得酣畅淋漓,挂了雪的山茶花,在萧瑟的深冬里,分外入眼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