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银针
“我叫小乔,”她用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带着四川姑娘的热情和爽快,快人快语,看着我襟前的黄桷兰说:“悦木姐,你们北方人也喜欢黄桷兰呀,去我家茶山嘛,那里种了好多黄桷兰树,满山花香呢!”小乔的这句话打动了我。我在重庆见到的,只是老奶奶举着小竹棒棒——上面挂着一串串黄桷兰花朵在叫卖;再多的,无非是提着竹篮,用湿手绢覆盖着一排排的花朵。满山黄桷兰飘香,会是怎样的景致?太奢侈了!
于是应小乔的邀请,我搭她的车前往重庆巴南二圣镇。一路上是小乔的先生大军开车,他是土生土长的巴南汉子,话不多,人很稳当。夫妻俩同是在深圳打工的年轻人,聪明又勤奋,小有积蓄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军第一次带小乔回家乡探望父母,走得就是这条路。小乔指着前方说:“第一次来,搭了火车换汽车,在山沟沟里一直左转右转,问什么时候到,他就说快了快了,然后又是左转右转。我都想跳车了,这么偏僻的山沟沟里咋生活啊!”
有意思的是,小乔不但在此安了家,还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四川姑娘的坚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二圣山上遍布紫色沙土,虽然粮食作物生长的不尽如人意,但很适合茶树生长。这里除了有本地大型茶企业出品的“巴南银针”,还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发的群体种茶园。除了本地品种,还引进了以勐海茶籽育苗的外来品种。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些藏在深山里的茶树犹如养在深闺,没有被外界打扰,也未被过度开采。
小乔嗅到了商机,她从二〇〇九年开始学茶、制茶,也尝试销售茶。乡间的制茶人淳朴厚道,大伙儿都愿意帮助这个在深山里创业的姑娘。小乔虚心好学又聪明,没多久就做得一手好绿茶。
二〇一七年春节刚过,小乔就给我打来电话:“悦木姐,快开始采茶了,你什么时候来呀?”巴南过了春节就进入制茶季,为了全面了解制作工艺,我在早春的微寒中再次赶赴巴南,全程参与巴南茶的采制。
依旧是那条进山路,夏天长满了猫爪刺,刮到脚脖儿会很痛,此时则长着厚厚的、绿茸茸的苔藓,让人恨不得上去打个滚儿才过瘾。正值杏花绽放,雪白的花瓣落在苔藓上,粉白配茸绿,真真惹眼。不远处的池塘水面碧蓝,白色的鹭鸟低空飞行,远山茶园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开的粉红。
采茶的工人就是巴南的乡亲们,基本都是女人,有着四川女人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她们背着竹篓,晒得黢黑的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笑容,采茶季的辛苦并没有削弱她们的小充实、小欢乐。我最喜欢看她们用翻飞的手指采摘早春细嫩的芽叶,更喜欢看她们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回来过秤时的得意,叽叽喳喳地笑闹着,比较着谁的茶青多,谁裤腿上的泥巴多。很多方言我听不懂,但是她们的欢乐我看得到。
茶青采摘回来后要均匀地铺在竹筛上摊晾,做轻度萎凋。之后小乔调好锅的温度,开始杀青。鲜叶下锅后,就全凭制茶人的经验来决定如何操作,看鲜叶的颜色,听噼噼啪啪的声音,用手感受叶片的柔软程度。刚下锅时,锅内的温度普通人还能接受,用不了一会儿,温度上来,这时需要用双手不断地把叶片从锅底捞起、撒落,再捞起、撒落。真烫啊!锅底是三百度的高温,但是下手时不能有丝毫迟疑,否则茶青受热不均匀或是温度过高,都会影响茶叶的品质。
杀青结束后茶叶要迅速出锅,用小扫帚辅助把它们倒在竹筛上,薄薄铺开摊晾。待彻底冷却后,调低锅内温度,再把冷却的茶叶投回锅中,开始手工理条。手中的茶柔软温热,在掌心的轻揉中渐渐挺拔清秀,浑实圆润,从掌心跌落锅底时发出“沙沙啦啦”的声音,分外动人。而此刻,我和小乔面对面,鬓发、睫毛皆白,是空气中飞舞的早春茶白毫呀!

想做好茶就不能偷懒,早早起来,跟着采茶大姐一起上山。

用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的芽叶做物料。这样的茶滋味足,鲜嫩度也够。

巴南的春天多雨,茶芽经雨水浇灌后更加鲜灵水润。那个样貌,仿佛招摇着说:“快来呀,快来摘我。”

川渝女人吃得苦,更善于苦中作乐,边走边聊,有说有笑。

戴上斗笠,手拿竹筐,我学着采茶女的模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茶园的路上。
理好条的绿茶进入提香环节,同样要严格把控时间和火力:不足,会有草青味;过火,就失了鲜爽。提香时,满车间不断变幻的香气如夜色中舒展的兰花层层绽放。
我总也忘不掉在进山路上看到的杏花飘落在绿茸茸苔藓上的画面,于是对小乔说:“这款茶就命名为‘杏花银针’吧。”
其实,制作早春绿茶绝对是个技术活儿,很多年前我的手都不敢下锅。小乔就陪着我,一点儿一点儿调温,让我一点儿一点儿适应。春天的滋味就是我与她一夜一夜炒制出来的。其间的辛苦,只有亲试才能明白。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见天儿摸茶,喜欢双手清清爽爽的,罕有涂护手霜。加之一双手足够忙碌,每一次制茶,杀青、揉捻,在热锅里抡来抡去,一个不小心碰到滚烫的锅底就会烫伤,掌心通红,青筋暴露,哪里还顾得上美不美。手工茶制作不易,喝的是滋味,更是对手上那份温度的执着与眷恋。不是说机制茶不好,其制作工艺更科学,品质也相当好,品相齐整,是产业化发展的必然。只不过,我想留一些有温度的东西给自己,我想亲自触摸古老的技艺,保留与茶每一次接触的温度。
什么是好茶?
什么是茶道?
什么是道?
这些问题一直在我心里,我追寻的味道本真之处,到底是什么?
那个春天,小乔要去赶早集卖茶。她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在这个集市上买心怡又平价的茶喝。我强烈要求同去,想看看茶在乡村如何销售,这才是真的接地气。次日凌晨,天还未亮,我就陪着小乔去“五步”早集。山里赶集才是真的烟火人间,鸡鸣鸭叫,人潮涌动,大花床单和手编箩筐,蔬菜种子和下山兰花,老虎钳子和袖套、鞋垫……所有物件欢聚在一起,来逛市集的人都有自己的小目标,找寻着,也计算着。
面前是一袋一袋打开的各种品级的茶叶,我老老实实地举着不锈钢茶铲,给小乔打下手。许许多多来买茶的山里人,简单又质朴,却对茶有着真情实意的需求。是的,摒弃所有浮夸和功利,巴南的山民真真切切地称喝茶为“吃茶”。在这里,茶是生活中最本真的需求,也是文人茶之外的又一种真实存在。

大竹筛子是制茶的必备工具。将下山的茶青均匀地铺在竹筛上进行轻度萎凋,保证茶芽鲜嫩的同时降低含水量,之后才能进行炒制。

炒茶师傅的手都是“铁砂掌”,在几百度的锅里翻转腾挪,功夫过硬,才能成就一锅好茶。

杀青过后的茶芽要继续摊晾,天气好的时候,就放在廊子下。人走过,便能闻见混着青草气的茶香。
那一天的早集,我用手机抓拍了很多买茶人:开麻将馆的俊俏老板娘,准备去提亲的小伙子,退休的教书先生……最让我难忘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抽着旱烟,发如白雪,眼睛清亮如星。小乔说老人家是常客,一辈子一个人,屋子不漏雨就好,衣服穿得暖就好,饭吃得饱就好,烟是要抽的,最便宜就好,一切都可以简单。只是茶,一定要吃好的,他唯一的奢侈品,正是这鲜灵的明前绿茶。老人家把买来的茶叶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背篓里,脸上是不露声色的满足。那一刻,我才明白:风花雪月诗酒茶的“茶”,是茶,是有品格的文人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亦是茶,是直抵人心的烟火味道。
二〇一七年的早春,我在巴南亲手制作了“杏花银针”,赶了一场山里的早集,见了很多山里人。在鸡鸣鸭叫中,在镰刀锄头中,在南瓜大葱中,触摸到了我要寻找的“道”。然后,美滋滋地吃了一碗红油素面,一切很圆满。那些记忆太真切、太动人,以至于后来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依旧无法忘记。

茶以最质朴的面貌出现在乡间集市上,在寻常巷陌里反而更有朝气。

人在草木间,找到了心仪的茶,老茶客的眉眼也感染了早春的气息。
前段时间与小乔通电话,我还问起那位眼睛清亮的老人家。“现在依旧会来买茶喝,他拿出将近三分之一的收入,买最好的明前绿茶,你知道吗,”小乔笑道,“老人家都九十五岁啦,身体还倍儿棒,笑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
茶制好了,就要喝。在春茶季收工的那一天,重庆的朋友驾车赶来巴南看我,一起春茗小聚。小乔的制茶车间很简单,只是普通的水泥地面和灰土墙面。老友们对美都有很深的执念,抵达后马上去竹林采摘野花,把大捧的鸢尾和白色野花抱回来,就用小乔家的老咸菜坛子装着;光线不足,就把旧年的蜡烛找出来点上;烛台不够,就把舀水的瓢当作烛台;古老的门板做桌子,芦苇帘竖在地上做花架。一个淳朴自然的茶空间就这样呈现出来,跳动的烛光映衬着水泥墙,温暖晕黄,宛如几个世纪前的神秘油画。我们在油画中冲瀹了春天的第一碗“杏花银针”。我用的不是紫砂壶也不是盖碗,而是一只灰白色的粉引碗,将煮沸的泉水注入,翠色的芽叶在碗中飞舞,仿佛又看到制茶时茶青在铁锅中翻腾、绽放,宛若硕大的翠色莲花。整个巴南春天的鲜活,就这样被一口口饮下。
有一年夏天在深圳,我怀念起巴南宁静又热烈的春天,于是又拿出那只灰白色的大碗,在碗底铺上一层冰块,冰块之上薄薄地铺一层“杏花银针”,又覆盖一层厚冰块,看着剔透的冰块慢慢消融,一滴一滴沁润芽叶,忽然眼眶潮热,我是多么留恋巴山蜀水和山里的种种味道,还有那些山民最朴实的笑容。
二〇二二年的秋天,重庆遭遇罕见的极端高温天气,加之山火肆虐,我非常担心小乔的茶山,打了电话过去。她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和语速说:“是啊,干旱,五十亩的茶树死了三分之二,你不用担心,下面的根还在,明年缓一下,后年就可以恢复一部分了。真的,根还在呀!”
倔强的小乔就像茶园里的那些茶树,春风一抚,春雨一洒,就又还给你一个盎然的春茶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