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灵与怪兽
渡渡鸟本不应如此著名。这种不会飞的大鸟是鸽子的近亲,数量并不多,只生活在一座偏远小岛上。在美国独立战争前十年,这种动物从地球上消失了。当我在本科生的课堂上谈到灭绝问题,让学生们说出诉诸脑海的第一种灭绝生物时,大多数人都提到了渡渡鸟。这或许是因为渡渡鸟的外形非常引人注目,又或许是因为它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出现过,但更有可能的是——我们记得渡渡鸟是因为它是最早真正被注意到的灭绝生物之一。老普林尼写到罗盘草时,也认为它只是消失了,或许会在以后重新出现。对于西方世界来说,理解灭绝需要巨大的认识飞跃,而这种认识徘徊在异端邪说的范畴。 20
但我们先讲渡渡鸟。不要太看重这种长着超大鸟喙的友好大鸟,因为它毫无存活下来的机会。对欧洲人来说,渡渡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鸟,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认为它只存在于神话中,是一种摇摆而行的独角兽。但这种鸟是真实存在的,栖息在遥远而美丽的毛里求斯岛上:这里方圆2000平方公里,由森林和火山组成,郁郁葱葱、水源充足。毛里求斯是马斯克林群岛的一部分,位于马达加斯加以东,隐藏在印度洋中。它拥有几百公里的白色沙滩和世界第三大珊瑚礁。由于地理位置偏远,它并没有受到历史进程的影响。直到古典时代后,这座岛屿才有人居住。希腊人可能知道它的存在,阿拉伯人曾在地图上勾勒过它的形状。但直到1507年葡萄牙人到访之后,毛里求斯才广为人知。 21
因为位置偏远,这些岛屿成了世界上最稀有的一些动植物的家园。岛屿上的进化有点疯狂。小动物变成大动物,大动物变成小动物。鸟类没有天敌,于是在地面上行走。毛里求斯到处都是不会飞的鸟类和大型爬行动物,生态环境长期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这里充斥着外来物种,每一种生物都在自己的生态位
上茁壮成长。五百年后,这座小岛几乎面目全非。原始森林只剩下2%,100种动植物已经灭绝。这几乎等同于整个北美洲大陆同期损失的物种数量,而北美洲大陆的面积比它大了整整12000倍。这100种灭绝生物中,只有一种广为人知。
让我们回到1507年到访毛里求斯的第一批葡萄牙水手中间。他们的目光立刻被岛屿低地上一种星罗棋布的鸟儿吸引了。渡渡鸟从前不为人知,它们是400万年前定居在毛里求斯的某种鸽子的后代。由于没有天敌,这种鸟失去了飞行能力,开始在地面上筑巢。渡渡鸟还表现出了“岛屿巨型化”
的奇怪特征。我们往往把渡渡鸟想象成中等大小的鸟,但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数鸽子的体重只有几公斤,而成年渡渡鸟的体重达22公斤左右,有近1米高。虽然这种鸟现在被描绘成肥胖笨拙的模样,但这可能反映了某种事实:现存的少量图像是根据欧洲和印度圈养的渡渡鸟绘制出来的。这是一种引人注目的鸟:它周身棕灰,脚是黄色的,尾巴上有一簇羽毛,喙是黑色、黄色和绿色的。它看起来有点“五大三粗”,是那种人们不愿在黑暗小巷里“狭路相逢”的鸟——它的喙可以轻易咬碎骨头。
22
海洋探险者往往会尽可能掠走旅途中遇到的一切,把宝石、黄金等标准的宝藏以及有趣的动植物标本带回家,以期用某种方式牟利。一些渡渡鸟被带到英国和欧洲,一些被带到印度。我们之所以知道它们的具体模样,是因为这些分散在各地的“幸存之鸟”被画了下来。它们被人当作珍奇动物展出,以此为主人牟利。现知唯一关于渡渡鸟造访伦敦的目击者是英国作家哈蒙·埃斯特兰奇爵士(Sir Hamon L’Estrange),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经历:
大约是在1638年,我走在伦敦的街道上,看到一块布上挂着一幅奇怪的鸟类画像。我和一两个人一起去看(那只鸟)。它被关在一个房间里,个头很大,比最大的土耳其公鸡还要大一些。它腿长脚大,更结实、更粗壮,体形更直,颜色像小公鸡的前胸,背部有着和马或鹿一样的轮廓。管理员说,这是渡渡鸟。
在毛里求斯,渡渡鸟的情况并不理想。一些渡渡鸟先是被葡萄牙水手吃掉,后来又被荷兰人吃掉。1638年,荷兰人到此定居,以荷兰共和国的统治者“奥兰治的毛里斯”(Maurice of Orange)之名为岛屿命名。这些定居者至少给我们留下了关于渡渡鸟肉的几种烹饪记录,不过这些食物到底有多美味,人们的看法不一。绝佳的饮食记录早在定居者到来之前就出现了。其中一篇写于1598年,第一次带队进行大型远征的荷兰海军上将威布兰德·范·沃韦克(Wybrand van Warwijck)指出,渡渡鸟煮得越久,肉质越硬,不过胸脯肉却很鲜嫩味美。1634年,托马斯·赫伯特爵士(Sir Thomas Herbert)在游记中给出了更为完整的记录。他指出,这种鸟之所以出名,更多是作为一种新奇事物而非食物。他说:“就味道而言,它们令人作呕,而且没有营养。” 23
渡渡鸟可能只能勉强下咽,而人类的贪婪也并非导致其灭绝的唯一原因。人类到达毛里求斯的同时,也带来了非人类同伴——其中既有他们选择的伙伴,也有自发跟随人类而来的。这处岛屿殖民地并不繁荣,居民从未超过几十人。1710年,荷兰人完全放弃了这里,却留下了与人类完全不同但更为持久的入侵者——老鼠、猪和猴子。这些动物摧毁了岛上的生态平衡。渡渡鸟在地上筑巢,每季度产下一枚大蛋。这些蛋很容易成为入侵物种的猎物。可资获证的最后一次渡渡鸟目击事件发生在1662年。很快,它们就被人遗忘了,同时被遗忘的还有不会飞的红秧鸡、毛里求斯冕鹦鹉、毛里求斯鸱鸮、毛里求斯夜苍鹭,以及岛上其他消失的动植物物种。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1833年6月1日,渡渡鸟才被重新发现。那一天,类似《国家地理》的英文期刊——由“实用知识传播协会”出版的新一期《便士杂志》(The Penny Magazine)生动地描述了一种消失的鸟,还附上了我们都能想象得到的图片——因为我们现在提到渡渡鸟的时候,仍然在使用这张图。他们声称,这张照片“代表了一种鸟,毫无疑问,在两个多世纪前,这一物种曾经存在过,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灭绝了。显然,这样的事实提供了一些最有趣、最重要的考量因素”
。
24
当时,英国人正在努力应对上一代法国人引入的一个复杂概念。那是一个虔诚的时代,《圣经》
中写得很清楚,上帝在创造动物时,就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水要滋生众多有生命之物;要有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
如果一个物种可以在人类手中完全消失,这怎么可能符合上帝的计划?
在深入研究食物灭绝的具体细节之前,我需要探究物种灭绝的概念本身,而我回溯得还不够远。我需要回溯到维多利亚时代,甚至是渡渡鸟时代之前。要理解物种灭绝,我们必须首先回望古代世界。
*
古代世界的人们生活在充斥着神灵与怪兽的时代。虽然缺少建造铁路、制作紧身胸衣和礼帽、修建狄更斯式贫民窟的各项技术,但古人对地球上逐渐消失的生物的了解,比我们曾经认为的要多。古希腊人、罗马人和中国人经常从出土化石中想象出一个失落世界的遗迹,其中充满了奇妙的人和生物。有3000年历史的卜筮书《易经》(I Ching)将这些化石统称为“甲骨”,并指出,对发现它们的农民来说,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它们很有价值,在田里找到它们会得到物质上的奖励。阿德里安娜·梅厄(Adrienne Mayor)在《最初的化石猎人》(The First Fossil Hunters)一书中写道,希腊人和罗马人从这些巨大的骨化石中看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世界的遗迹,在那个世界中,一切都更加宏伟。这种关于正在衰落的世界的叙述既是神话,也是现实。如果说人类是英雄时代的一种遗存,那么希腊人和罗马人渴望得到那个神话时代的遗产。化石成了令人垂涎的珍宝,是古代上层社会必备的装饰品。 25
罗马浴池有一种跨越时空的魅力,唤起了人们对这类建筑的向往。浴池的房间一般很宽敞,四周装饰着壁画和马赛克砖,中庭种满了植物。这里环境优雅,豪华舒适的家具陈设其中,沐浴着凉爽的微风。浴池是对冲突激烈的城邦政治的逃避,为人们逃离大都市的炎炎夏日提供了喘息之机。浴室是开放通风式的,通常配有管道和加热的地板。我在英国巴斯探访古罗马遗址时,被罗马建筑的美感以及桑拿房和泳池提供的舒适所震撼。盯着热气腾腾的水面,我不由想到,这恢宏的水池曾经就在罗马帝国的边缘。我想象着那些存在于意大利的奇迹,想象着橄榄树林、忙碌的厨房,还有在灯光映照下,果园里那些漫长又梦幻的晚宴。在罗马人看来,浴池既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又是精明的投资,因为这里还生产食物。罗马人靠庄园种植的果实发家,饱餐一顿,也许在蒸汽浴室里消磨时光之后,就会去参观“独眼巨人”洞(Antum Cyclopis)。这是展示化石的地方,因为最富有的罗马人会用古老的骨头装饰特殊的洞穴。 26
在对这些空间更详细的描述中,老普林尼提到,马库斯·斯卡鲁斯(Marcus Scaurus)在一个下沉式花园中安放了水池、雕像和海怪的骨头。时人认为,作为对卡西欧佩亚(Cassiopeia)
虚荣的惩罚,这只海怪使埃塞俄比亚的航运业备受折磨,因此也是一种异常宝贵的标本。罗马人相信他们的神话是基于史实的,半人马和巨人的骨头也都是重要的贸易物品。奥古斯都皇帝在卡普里岛有一处度假屋,里面展示着巨大的骨头,他在库迈的阿波罗神庙和泰耶阿的雅典娜神庙也陈列着巨型象牙。君士坦丁大帝曾长途朝圣,去观赏保存在盐矿中的萨提尔
。古代作家们反复讲述着更古老的神话,将化石与史诗联系在一起,这一过程被称为地质神话学
。即使在当时,许多这样的生物也都被斥为异想天开。早在我们对灭绝问题进行现代式探究的几个世纪前,一些古代学者就近乎理解了这一概念。罗马和希腊文明已经对环境中的物种造成了严重影响。夜半时分,至少有一些人会在躺椅上享用着葡萄酒和糕点的同时,想到如果人类耗用了太多资源怎么办?如果我们是在过度捕猎呢?
远离温暖宜人的家乡,罗马探险家们继续向前探索。跨越古典世界的边界,亚洲中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是炎热明亮的荒地。沙漠北部通向天山。对古罗马人来说,这个地区仿佛只存在于神话之中,是传说中宝石和黄金的发源地。很少有人敢去天山冒险,因为那里气候恶劣,到处都是流沙,会让人出现幻觉。然而,古代学者把探险家的失踪归咎于狮鹫。罗马人认为狮鹫是大漠中真实存在的生物,是寻宝者的天敌。它有锋利的喙、狮子的身体和巨大的翅膀。没有罗马人见过狮鹫,但有些人见过这种生物的骨头,就像巨人和海怪的骨头一样,这被认为是狮鹫存在的有力证据。学者们认为,也许人类正把这些野兽赶至世界的边缘。老普林尼注意到,在有人类定居的地区,某些鸟类已经消失不见,狮子从希腊消失,熊从阿提卡
消失,鸵鸟从阿拉伯消失。人类的所作所为会导致这些动物销声匿迹吗?公元1世纪,美食家卢克莱修(Lucretius)
曾这样写道:“一种物种减少,另一种物种增加。”“许多物种一定已经完全灭绝了。”他认为一切事物都会迎来“末日”,他接受这个曾让维多利亚时代非常困扰的概念。
27
希腊人和罗马人纠结于物种从何而来的问题,这影响了他们对物种消亡的理解。回到罗盘草和泰奥弗拉斯多的话题。他讲过一个关于这种著名植物的奇特故事。罗盘草只生长在北非的一小块土地上,位于希腊殖民城市昔兰尼,也就是现在的利比亚。研究昔兰尼的学者认为,罗盘草最早出现在公元前7世纪,昔兰尼建城前七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雨落在大地上,罗盘草就出现在雨落下的地方。在对该地区的描述中,人们提到大片的罗盘草生长在贫瘠的沙漠中。这样的故事很常见,挑战了卢克莱修认为生物会完全消失的观点。大多数人认为,如果一种植物或动物消失,它可能还会突然重现。 28
人们之所以只发现了狮鹫的骨头,却从未发现过狮鹫本身,会不会是因为人类杀死了它们,或把它们赶走了?这种推理站不住脚,因为它违背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即物种是不可改变的(但能够自发再生)。这种观点后来对《圣经》思想产生了影响。除了卢克莱修,大多数学者认为物种是不变的。18世纪植物学家卡尔·林奈(Carl Linnaeus)编写第一份地球物种目录时,没有在书中囊括已经灭绝的动物。学者们认为物种可能会在当地消失,但它们肯定会在其他地方存活下来,或者再生,在众神和女神的意志作用或在神秘的黑雨中重新出现。林奈根本不相信人类会严重破坏造物,他认为“我们永远不可能相信一个物种已经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灭绝概念逐渐被遗忘,就像传说中天山狮鹫的原始头骨。
*
为了巩固对灭绝的理解,我们需要了解三个特别的人。他们喜欢解决问题,也经历了思想动荡的时代。第一位是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他对灭绝的描述与我们今天所了解的概念相差无几。另一位是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他将物种灭绝纳入了对地球生命的更广泛理解之中。还有一位是路易斯·阿尔瓦雷茨(Luis Alvarez),他完善了我们对灭绝的理解。灭绝是进化的黑镜,达尔文认为这是一个必要但令人不安的概念。要发生变革,就必须有死亡。
生命的故事通常被写作适者生存,但对大多数物种来说,压倒性的现实是进化的亚军很快就会被淘汰。每个生态位都会塑造物种,偏好使某些个体具有最微弱生殖优势的随机突变。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突变聚集到分化的地步时,一个适应生态、气候和其他物种的新物种就兴旺发展起来。然而,这种适应是没有保证的,当气候变化太快、生态位被破坏,或是物种被竞争淘汰,灭绝便成为一种严峻的可能。荷兰人登陆毛里求斯时,渡渡鸟已经离灭绝不远了。在老鼠、狗和猪之间,再没有属于它的位置。 29
但我们如何理解灭绝?更重要的是,为什么灭绝似乎以不同的速度、发生在不同的时期?为什么进化和灭绝这两个相关概念会如此令人困扰?
让我们从最著名的博物学家查尔斯·达尔文说起。很少有人像达尔文那样毁誉参半,他受到的崇拜和厌恶几乎一样多。有关他生平的电影,有对他成就的赞美,有对他科学探索历程的详细记录,甚至包括他最糟糕的探索,比如他在澳大利亚收获甚微的那两个月,以及研究藤壶的那几年时光。我的家乡温哥华在《物种起源》出版150周年之际举办了“进化节”纪念活动。活动包括讲座、达尔文模仿秀、关于达尔文与伽利略的辩论赛、“达尔文与你”系列讨论(包括“达尔文与你的性生活”),甚至还有达尔文生日蛋糕大赛。胜出的是一种被面包师称为“宿主依赖性复制品”的蛋糕。蛋糕上的巧克力蛋很有特色,蛋内含有制作下一代蛋糕的说明,说明书还根据变异性和遗传性进行了调整改良。因此,宿主——也就是面包师,可以挑选一个巧克力蛋,用它烤出一个略有差异的新蛋糕。并非所有科学家都能为蛋糕竞赛带来灵感——从这个意义上说,达尔文是非常重要的博物学家。 30
没错,达尔文是天才,但他花了20年的时间和鸡打交道,却迟迟没有发表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科学著作之一。他在科学探索中艰难跋涉,怀疑不是每个人都会接受他这一套。即使在今天,仍有一半美国人不相信进化论,不过美国在全球范围内是个例外。相比之下,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物种灭绝的存在。尽管从某种程度上说,进化是一种更异端的想法。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一个名字:乔治·居维叶,他发展了我们对灭绝的现代式理解。
居维叶是个谜。虽然他被认为是古生物学之父,在当时也很有名气,但关于他的生活记录却很零散,而且相互矛盾。终其一生,靠着冷酷地维护自己的形象,居维叶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生存下来。在信件中可以找到他的一些生平铁事,拼凑出他的野心、火暴脾气和个人悲剧之间的蛛丝马迹。但在公众心目中,他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终极科学家的形象,一个将知识置于宗教和政治之上的人。他有无尽的好奇心,有点爱出风头。他差一点就提前一代发表了达尔文的发现。他掌握了理解进化所需的所有知识,但无法接受一个物种会改变,或者像我们现在所认为的那样——产生适应性。在他看来,物种完全适应它们的环境,稍有变动就无法生存。这种固执的观念最终极大地改变了他在科学史上的角色。
他出生时名为让·利奥波德·尼古拉·弗雷德里克·居维叶(Jean Léopold Nicolas Frédéric Cuvier),于1769年出生在法国蒙贝利亚尔(Montbéliard),多病的童年使这位年轻的科学家只能致力于艺术与智识方面的工作。他开始收集自然标本,对此表现出无限的好奇心,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工作。年纪渐长,他的健康状况逐渐改善,到德国斯图加特的卡洛琳学院(Caroline Academy)求学四年,表现出色。毕业时,他虽然囊中羞涩,却雄心万丈,搬到诺曼底,担任赫里奇伯爵(Comte d’Héricy)儿子的家庭教师。辅导小孩子并未占用他多少精力,工作之余,他开始详细研究资助人收集的化石,由此打定主意找到了事业方向。他辞去了家庭教师的工作,带着一小笔钱前往巴黎,去开拓自己的事业。当时正值革命期间,他迅速成为一位声名鹊起的学者,也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他在科学和社交方面的才能迅速有了用武之地,26岁那一年,他获得了大学教授的职位。居维叶对政治很感兴趣,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革命纷争中脱身的。他在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担任的职务越来越重要,这也有可能是为了给他颇有影响力的朋友搜集情报。 31
居维叶在动荡中幸存下来,成了拿破仑的宠儿,被授予骑士头衔。此后,他又一次在权力更迭中全身而退,还得到了复辟的波旁王朝的青睐,被封为男爵。他变得很富有,积累的藏书建成了欧洲最大的私人图书馆之一。他担任大学校长,同时在内政部任职,还被任命为最高行政法院主席。但终其一生,他最热爱的还是科学研究,用毕生去创建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
我们对居维叶的私生活所知甚少,只知道其中满是悲伤。他娶了一位带着四个孩子的单身母亲,又和她生了四个孩子,但他们都死了。悲痛之余,他躲进博物馆,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起初,他的目标是建立一座博物馆式的诺亚方舟,完成对地球上所有物种遗骸的收藏。自家博物馆的化石收藏,已经从零星的几件扩充到一万多件,并且都被悉心记录。利用自身的影响力,他鼓动政府资助远征队,前往地球的各个遥远角落,也向业余博物学者征集标本。凭借这些优质研究材料,他可以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潜心写作,先后于1812年、1828年完成了关于四足动物化石和鱼类史的两部著作
,后者也被认为是鱼类学研究的基石。然而,令居维叶名垂史册的并非鱼类,而是大象。
32
居维叶是个贪心的读者,他有幸能接触到古代和他所处的时代最伟大的书籍。读到古代世界的神灵与怪兽故事时,他看到了本质的真相——这些内容印证了他作为动物解剖学家的某些经验。1796年4月4日,居维叶以“关于现存大象和大象化石的物种研究报告”为题,在巴黎科学与艺术学院(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Arts in Paris)进行了第一次公开演讲。这是一次大胆的举动,当年他只有26岁,来巴黎才满一年。就是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在博物馆泡了无数个小时,研究被运到这里的象骨。凭借对难题的敏锐洞察力和对动物构造的深入了解,他很快得出了两个新结论:第一,亚洲象和非洲象不是同一物种。第二,他获得的两组神秘大型象形动物骨骼——一组来自西伯利亚,另一组来自北美洲俄亥俄地区——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他做出大胆假设:这两个被他称为猛犸象和乳齿象的物种在地球上已经消失——它们灭绝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描述了所谓“我们之前的世界”,那里有着越来越多“消失的物种”。对许多人来说,这属于异端邪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纯属天方夜谭。1784年,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对“灭绝”概念提出强烈质疑,他写道:“自然系统就是这样的,没有任何实例可以证明她允许某种动物亡族灭种,她也不会允许自己的伟大作品中留下任何可被攻破的薄弱环节。”作为美国哲学学会(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主席,杰斐逊代表了当时的主流,他的话被认定是正确的。在时人看来,世界是崭新的,它是规律的、静止的,是上帝之手造就的。物种灭绝的概念是不可想象的。要让他“失落世界”的概念被人接受,居维叶面临着一场艰苦的斗争。 33
与同时代人相比,居维叶的优势在于他既广泛阅读了经典著作,又从拿破仑的全球冒险中获取了最新信息。他既能接触到来自遥远国度的机密报告,又能得到隆格伊男爵二世(Second Baron of Longueil)收集的乳齿象骨骼——1739年,隆格伊在俄亥俄河沿岸行军时,偶然发现了这些奇怪的标本。居维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意识到证据显示为真的东西一定是正确的。猛犸象已经消失了。一旦接受了物种灭绝的可能性,他就迅速用消失的物种填充了那个过去的世界。到1800年,他已经收集到23个灭绝物种,包括被他命名为“翼手兽”(ptero-dactyle)的物种。1812年,他发表了一篇关于物种灭绝的论文,称目前已经有49个物种灭绝,并将“灭绝”这一概念引入西方。但他坚信物种是不会改变的,这让他对进化问题视而不见,在最令人困扰的问题上只说对了一半:一种造物的全部元素怎么会就这样消失?
居维叶对宗教的贡献我们知之甚少,但他反对进化论是基于科学而非宗教原因。他无法想象物种如何能在改变的同时仍然保持其生态位的最佳状态。实际上,他犯了与杰斐逊同样的错误,即不接受灭绝。但我们知道居维叶乐于推翻中世纪的“存在之链”(great chain of being)
概念。在这个概念中,从无生命的物体到上帝,宇宙万物都有自下而上的等级之分,自创世之初就没有改变过。
34
与他同时代的人几乎无法否认居维叶越来越多的证据,他们试图用《创世记》中诺亚的故事来解释灭绝的概念:上帝愿意杀死他所创造的生物。居维叶利用这个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达到了另一个目的:他利用自己丰富的神话知识,推断出灭绝的一个潜在因素可能是许多古代神话和《圣经》中提到的大洪水。这种观点被称为“灾变论”(catastrophism),认为灭绝是突然发生的。由此,居维叶等人提出的机制很好地纠正了人们对物种消失的认知,如将其理解为一种特殊的造物,或是在灭绝爆发后上帝重新填补地球的行为。
居维叶拒绝通过他面前的证据看到进化的存在,坚持用灾变论来维护造物的神圣性,这使他成为众矢之的。他的对头是法国小贵族出身的让-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
,一名军人兼植物学家。拉马克提出的“后天获得性状遗传”理论是达尔文进化论的前身。多年来,拉马克一直忍受着居维叶对进化的抨击。他终于等到机会,对居维叶的观点进行反击。他完全否认物种灭绝的存在,认为居维叶发现的“消失的野兽”只是进化成了其他生物。
一种中间理论认为,物种灭绝确实发生了,但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是逐步发生的,并非因为神话中的大洪水。这种均变论(uniformism)观点的倡导者是查尔斯·莱尔(Charles Lyell)
,他同时指出,物种可能会重新出现。莱尔的成果极大影响了查尔斯·达尔文,后者将物种灭绝现象纳入他的进化论。达尔文写道,物种是一个接一个地逐渐消失的,先是从一个地方开始,接着是另一个地方,最后从整个世界消失。他将物种灭绝与竞争、环境变化并列为导致物种变化的三大因素,这也是适者生存的必然结果。他的观点占了上风。1832年,居维叶去世,此后他的灾变论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但居维叶说对了一半,灾变论对理解物种灭绝至关重要,也是理解物种灭绝给食物供应和烹饪构成带来何种威胁的关键。
35
要证明物种大灭绝可能以爆发的方式发生,还要再等一百年——直到现代科学中的“怪咖”路易斯·阿尔瓦雷茨出现。作为一位杰出的粒子物理学家,阿尔瓦雷茨勤奋且好奇心旺盛。1968年,他因对基本粒子物理方面的研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二战期间,他因两次执行原子弹轰炸任务而声名鹊起——他的工作是准确计算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强度。
他有和居维叶一样的特质:非凡的个人魅力、旺盛的精力和对优秀公共项目的眼光,他把这种欲望和如狂欢节促销员般的热情结合起来。1965年,他运用μ子断层扫描技术在埃及卡夫拉金字塔中寻找其他密室(但没有找到),这场马拉松式的漫长研究耗费了他大量时间,只在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时短暂中断过。他还设计了一个实验,用哈密瓜来演示泽普鲁德(Zapruder)拍下的肯尼迪遇刺影像是如何支持“孤枪侠”理论的
。但他最著名的副业是与身为地质学家的儿子瓦尔特(Walter Alvarez),以及两个核化学家弗兰克·阿萨罗(Frank Asaro)和海伦·米歇尔(Helen Michel)一起探索恐龙灭绝的原因,也就是被我们称为白垩纪-古近纪大灭绝的事件(简称“K-T事件”)。这正是物种灭绝故事中缺失的部分。
36
挖掘土地实际上就是在回溯时间。在水和风的作用下,新的土壤沉降在旧的土壤之上,慢慢被压缩成岩石。不经意间,瓦尔特·阿尔瓦雷茨开启了他的研究:他注意到白垩纪和古近纪地层交界处有一层薄薄的黏土,似乎正是在这个时代,地球上的许多生命快速消亡。他向父亲报告了关于黏土的发现,老阿尔瓦雷茨立即组织了一个小组来分析这些黏土,并在其他地点寻找类似的黏土层。研究小组在全球范围内发现了这一黏土层,还发现其中含有大量的铱元素——这种元素在地球上很少见,但常出现在小行星上。他们提出,在6600万年前一个非常糟糕的日子里,一颗彗星或小行星撞击了地球,由此产生的混乱导致了大规模物种灭绝。1980年6月,该小组发表了论文《白垩纪物种灭绝的地外原因》(Extraterrestrial Cause for the Cretaceous Extinction),公布了这一发现。据他们估计,这样一个直径约10千米的巨大天体的撞击是毁灭性的。爆炸威力相当于广岛原子弹的10亿倍。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海啸直接影响了北美洲和南美洲的大部分地区,撞击产生的巨型过热尘云把许多动物烧成了灰烬。这场大火中产生的大量烟尘,使地球陷入相当于核冬天
的状态,光合作用停滞,整个生态系统崩溃。喷射到大气中的硫酸在低温作用下形成降雨,使海洋酸化,数十年间,大气温度持续下降。地球上约有四分之三的物种死亡。除了海龟和鳄鱼之外,没有大型动物存活下来。恐龙是最著名的受害者,实际上许多其他物种也随之消失了。尘埃落定后,所有生态位重新被释放,我们如今所熟知的世界才开始生根发芽。
37
*
全世界的古生物学家都不欢迎这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闯入他们的领地。他们公开指责这篇论文,为均变论辩护,无礼地批评该团队的发现。他们拒绝发表该小组的进一步研究,并在公开场合批评他们。但证据还在不断增加。灰尘中含有烟尘、玻陨石和微小的钻石,这是不可思议的力量作用的结果。世界上有更多地方发现了K-T层,支持了这一假设。决定性的证据是在墨西哥湾海底重新发现了180千米宽的希克苏鲁伯陨石坑(Chicxulub crater)。石油公司在厚厚的沉积物下发现了巨型断崖,从陨石坑底部提取的岩芯露出了与陨石撞击一致的玻陨石存在。
老阿尔瓦雷茨没能活到自己的理论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一天,但K-T撞击现已被公认为导致恐龙灭绝的原因。K-T事件是居维叶灾变论的确切例证。
因此,物种灭绝可能会以两种方式发生:一是逐渐发生,作为进化的一部分;二是突然发生,作为某种灾难性事件的结果。它可能是在全球范围内产生影响,也可能只影响局部地区。渡渡鸟和毛里求斯的一批动植物一起消失,就是局部灾难的一个例证——这里的“小行星”就是荷兰殖民者。灾变论很重要,因为如果食物的灭绝只是偶然事件,那么这个问题就值得我们即刻高度关注。人类能够应对随时间推移而引发的食物物种损耗,即使这的确会限制我们的菜单。但如果存在灾难性物种灭绝事件,食物的灭绝将会成为世界粮食系统的真正威胁。伊丽莎白·科尔伯特(Elizabeth Kolbert)在《大灭绝时代》(The Sixth Extinction)中详细探讨过这个问题,在过去10亿年左右的时间里,至少有5次震动全球的大灭绝事件。最令人震惊的事件发生在二叠纪末期,大量二氧化碳的释放清除了地球上90%的生命。她认为,更令人担忧的是我们正身陷第六次大灭绝之中,而这一次灭绝是由人类活动造成的。 38
“绝世美味”只是正在发生的第六次大灭绝中的一环。这次大灭绝以人类文明出现的地质时代命名,被称为“全新世灭绝事件”。与其他大灭绝不同的是,此次大灭绝正在进行中,我们有机会积极参与其中,来决定这只是一次小规模灭绝事件,还是会在未来世代的地质记录中留下关于物种大规模灭绝的烙印。全新世灭绝的驱动因素是人类活动,据估计,目前的灭绝速度大约是背景灭绝率的100倍。
全新世灭绝始于大型陆生动物——巨型动物群的消失,地球上几乎所有生态系统中都有物种在随之消亡。食物体系与全新世灭绝的每一步都息息相关——我们过度开发野生动物种群,无情地扩大农田和牧场,在人类的每一处定居点引入外来物种。E.O.威尔逊(E.O. Wilson)认为,如果现今的灭绝速度持续下去,到2100年,地球上一半的物种都会消失。现如今,我们这个时代的物种中,大约有7%到10%的物种已经消失了。
* 39
丹不请自来,给我看了一段老鼠吃比萨的视频。
雨水拍打着厨房的窗户。我把用黄油和白葡萄酒煎过的红葱调成酱汁,淋上浓郁的奶油。我把酱料倒入现做的意大利面中,撒上美味的斯蒂尔顿奶酪碎、新鲜的龙蒿和榛子碎。我把面端给丹,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不忘滔滔不绝地谈着地铁里的老鼠。我望向窗外,雨水汇成小小的溪流,沿着早已消失的河道蜿蜒而去。我们正在看一段循环播放的视频,视频中一只老鼠叼着一块比萨爬上地铁楼梯。
“我倒想看渡渡鸟这么做。难怪老鼠是胜利者——你看它的样子。”丹说。
“我必须承认,渡渡鸟可能不会在纽约地铁系统中繁衍壮大。”
“所以这个项目——你是要把历史上的物种灭绝和我们现在的食物体系联系起来吗?”
“是的,”我挑起盘中的意大利面,“我们知道物种灭绝是有原因的:栖息地丧失,或者某种动物的数量本来就不多。”
丹朝我挥了挥叉子。“当然,也可能是动物将面对一种人类的新技术,或是受到入侵物种的挑战。所以你要从哪里着手呢?你觉得食物的灭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是从巨型动物群开始的——早在更新世就已经开始了。农业发展起来后,这种影响显而易见地扩大了。突然间,我们的食物体系需要养活更多的人,对生态系统产生了更广泛的影响。地表上约14%的土地已经用于种植农作物,还有约25%的土地用于种植草料。”
“然后工业化农业出现了,对吗?”
“要晚一点。首先出现的是贸易,一开始是区域性的,然后是全球性的。” 40
“意大利面最好不会受到威胁——我想再来点。”
我们都想再来点。
人类食物体系在地球生态系统中的地位,就像巢中的蛋。起初,作为狩猎采集者,人类造成的干扰很轻微,但不可被忽视。人类是在更新世发展起来的,这一时期持续了大约200万年,在1.17万年前结束。此后迎来了新纪元——全新世。冰川消融,地球变得温暖,农业得以发展。我们砍伐森林,烧毁草原,使河流和溪流改道。这种行为对地球的影响虽大,却无法与崛起的伟大贸易帝国相比——它们将人类与餍足欲带到了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工业化农业的发展——特别是化肥和机械化的发展再次扩大了这种影响的范围。
第五个食物时代即将来临,在这个超乎想象的技术时代,人类食物系统这颗蛋开始逐渐膨胀,几乎与它的巢相匹敌。一些科学家认为,这些深刻的变化让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人类世,这是人类的时代。我会在后文详细讨论这个问题,这里不做展开。我想说的是,我们的食物体系和饮食的未来,取决于我们如何协调以下两者的关系:人类活动的规模与被我们称为“家园”的地球对人类活动的限制。
丹用面包把最后一点酱汁蘸了个干干净净。“我们一起吃几顿晚餐吧,每顿晚餐聊一个话题。我们就做和这个项目相关的菜式,由你来下厨。我知道你脑子里有很多菜谱,而且我总是很饿。”
我顿住了,心不在焉地晃了晃酒杯。晚餐的主意听起来不错。 41
“我很有兴趣,但我们怎么用已经灭绝的食物做菜呢?我可不想做一些奇怪的后现代主义的事儿,比如让我们默默地盯着空盘子。”
丹变得相当兴奋。“看这只老鼠。看看它在做什么。”
“吃比萨?”
“并非如此——好吧你说得对,但不完全正确。它吃东西是因地制宜的。在野外,它吃种子、坚果和水果,但在地铁这个陌生而充满敌意的环境中,它会吃比萨。”
“在纽约,每个人都吃比萨。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联系。”
“它会因地制宜。我们也因地制宜。你把材料准备好,我们做一顿饭,用的食材都是与你正在研究的灭绝的食物差不多的食材。我们可以用我的厨房,那里空间更大。”
丹那间装备齐全的厨房促成了这笔交易。他出钱请了装修设计师,把一间标准厨房和两个相邻的房间彻底改造成了美食频道中的梦想厨房,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笔记本电脑前吃比萨。“绝世美味”晚餐计划就这样诞生了。如果我要书写潜在的物种大灭绝,至少要先吃饱。
“那我们从哪里开始呢?冰河时代?”
“可以,”我边洗碗边回答,“我们可以先解决奶牛的问题。”
丹愣住了,最后一块面包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我想再次重申——奶牛不存在灭绝问题。你没见过奶酪吗?”
背景中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老鼠拖着它的那块比萨,沿着永远也走不完的楼梯往上爬。是时候深入研究巨型动物群的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