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穿越草海
“你觉得我们需要多带一罐汽油吗?” 42
我的朋友香农正熟练地整理装满各种用品的桶。水。急救箱。逃生包。帐篷和装备。备用汽车零件。驱虫剂。更多驱虫剂(她以前和我一起旅行过)。此刻的客厅看上去就像我们正要进行一次大远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我们要向北3000公里,去加拿大最偏远、最美丽的地方做研究。我们也将穿越回农业出现之前、满是草原和苔原的世界,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巨型动物群。如果想了解猛犸象和让现代奶牛得以存续的食物灭绝,我需要一处足够开阔的场地来观察奶牛。我常收到育空地区
的邀请,让我去了解北部的饮食文化。
加拿大的北部并不宽容,并非我愿意只身前往的地方。幸好我有一位疯狂到可以一起开车北上的朋友,她适应旷野里的生活,能保证我不会因为忘带驱虫剂而变成苔原上的一堆白骨。她的本职工作是律师,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旷野发烧友。我们有道路信号弹、起火器、应急毯和两个备用轮胎,还有斧头、刀子和折叠式铁锹。香农那只活跃的小黑猫裘德在一只只箱子上跳来跳去,看起来忧心忡忡。 43
“又一罐汽油,”香农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来把备用斧头,多带些零食。”
“太好了,零食越多越好。我赞成把零食都带上。”
我把裘德从装着物资的桶里捞出来,思绪转向北方。我想看看农业出现前的世界,想迷失在天空和连绵的草海之间。
北方是古新世的投影,一个没有农场和围栏的世界。一路向北,要花几天时间穿过蜿蜒的高速公路和广袤的森林。每到一座城镇前,我都对午餐抱有很高的期待,却只遇到了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几座饱经风霜的房子,或许还有一座加油站。我有几小时的时间思考奇怪食物的种种细枝末节。不列颠哥伦比亚省(British Columbia)最北端的丹尼斯餐厅位于特勒斯(Terrace),在加拿大和美国边境的和平拱门以北约300公里的地方。我甚至吃不到24小时咖啡店里的煎饼——多奇妙的感觉。
到达道森市(Dawson City)时,太阳还未沉入地平线。时值七月,这里的夜就像家乡慵懒的夏夜一样晴朗。我们享用了涂满柳兰酱
的酸面包、腌云杉叶尖
和拉布拉多茶
。一天早上,一位可爱的厨师端上一沓热气腾腾的酸面
薄饼,上面点缀着野生蓝莓。我睡得香、吃得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大多数时候,这里四野无人,到处都是野生动物。乌鸦冲我们嘎嘎地叫,黑熊对着我们的车横眉立目。一天晚上,一只灰熊兴高采烈地经过我们的野餐地点,吓得我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天空是最深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植物、阳光和冰的味道。我在育空地区的梅奥村(Mayo)找到了一家非常友好的比萨店,墙上挂着一块牌子,记录了该地最低气温:零下62摄氏度。外面,无尽的夏日阳光在河面上闪耀,仿佛在引诱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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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有不少昆虫。即使有驱虫剂,蚊子也会像吸血毯一样成群结队地落在我身上。它们像嗡嗡作响的烟雾一样笼罩着大地。香农却对所有昆虫都有奇怪的免疫力,她好奇又惊恐地看着我的脖子迅速肿起来。我试图表现得勇敢一点。
“你知道有一种蚊子以茶树为食吗?”我问。
香农的手臂暴露在阳光下,她平静地看着我成了这些北部昆虫的美餐。“我猜那种茶树产的茶价格更贵。”
“没错,它的味道不同,因为这种植物对叮咬有免疫反应。叶子会产生一种酶。”
“你或许可以试试那种茶。没准喝上一杯,蚊子就不会来烦你了。”
我徒劳地拍打着一拨又一拨的蚊子。
几天过去了,在醉心于绿得令人心颤的湖泊、被风吹皱的山坡,躲过一只愤怒的海狸
之后,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返回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时,我们的车刚拐了个弯,就被美洲森林野牛包围了。它们沿着公路蜿蜒而行,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香农和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巨大的生物在车前走来走去。这一群大概有几十头,皮毛饱满油亮,美丽而野性。公牛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母牛则赶着小牛往前走——小牛的棕色皮毛要浅得多。它们被成群的苍蝇团团围住,但似乎并不会为此而困扰。一只1厘米左右的牛虻找准我的胳膊,咬了一大口。还有几只苍蝇绕过香农,朝着我裸露的皮肤飞来。那些高大的动物啃食着青草,慢吞吞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它们可能没比奶牛重多少,但体形更大。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或许只是我感觉自己变小了。它们有一身柔软的棕色长毛,肌肉壮实。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从车里出来,把手指伸进那厚厚的肩毛中。它们就像披着世上最奢华的披肩。有那么一瞬间,我恍然看到了更新世的模样——那个黄金时代也是人类食物灭绝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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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牛是那个巨型动物群落统治时代的鲜活象征。哺乳动物抓住了机会——6600万年前,白垩纪大灭绝后,当天空放晴,地球变暖,爬行动物的时代终结,哺乳动物的时代开始了。那是一段草木葱茏的岁月。植被和绿草遍布大陆。陆地上的哺乳动物实现了多样化发展,恐龙的丛林让位于气候温和的稀树草原。哺乳动物的体形开始变大,冰川不断涨落,更新世到来了——温和和不那么温和的巨兽统治着草原。在大约200万年的时间里,出现了猛犸象、乳齿象、恐狼、剑齿虎、像小汽车那么大的巨型海狸、美洲骆驼和猎豹、不会飞的巨鸟、角宽3米多的鹿、原牛,当然还有森林野牛。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充斥着两类大型动物:群居的食草动物、独居的食肉动物,后者会从警惕性极强的食草动物群落中猎杀弱小和年老的动物。数千年来,这些物种统治着一望无际的丰饶丛林。 46
随之而来的是死亡。在大灭绝的急潮中,世上的巨型动物群开始消亡。在过去的5万年里,世界上一半的大型哺乳动物突然消失,起初是在非洲,随后蔓延到欧洲、亚洲、美洲,直至大洋洲。在北美洲,死亡潮约在1.2万年前到达顶峰,当时有90种体重超过20公斤的物种灭绝,其中包括大树懒、几种熊、貘、美洲狮、巨型陆龟、剑齿虎、巨型美洲驼和两种体形最大的野牛。还有一些麝牛种目连同巨型海狸、巨型犰狳一起消失了。地貌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巨型动物将植物(或食草动物)转化为能量,没有动物源源不断地啃食植被,森林开始蔓延,植被也发生了改变。这种模式、这股死亡浪潮反映了人类这一物种的扩张。人类正缓缓扩张、发展,我们的口腹之欲导致了诸多物种的灭绝。
想象一下更新世的人类。我们把这一发展时期称为旧石器时代,这是一个漫长的游牧时代。人类在旧石器时代开始使用工具、出现小规模的集群。人们采集植物和浆果、捕鱼、捡拾大型食肉动物的尸体,也开始猎杀动物。随着艺术、语言和叙事的发展,人类的身体也逐渐进化成现今镜中的模样:智人。人类开始用火、造船,通过双脚和划桨到达更远的地方。大约5万年前,人类制造复杂工具的技术有了飞跃,出现了长矛这样的抛射武器。这使人们能够在更安全的距离之外猎杀动物。
在更新世末期,世界上巨型动物群的消失被称为“第四纪灭绝事件”,密切反映了人类在从更新世向全新世过渡期间的扩张。随着地球变暖,人类开始兴旺发展。第四纪灭绝一直持续到现代,在波利尼西亚人抵达新西兰后不久,那里的巨型鸟类就灭绝了。人类一边迁移一边打猎,当一个地区的大型动物变得稀少后,就继续迁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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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知道这些物种是受人类影响而灭绝的?在人类出现之前,大型哺乳动物的灭绝速度与背景灭绝率同步。随着人类的到来,大型陆生哺乳动物的灭绝率以地区为基准接连上升,但大型海洋哺乳动物和小型哺乳动物的灭绝率几乎没有变化(在复杂的捕猎过程中,猎杀小型动物收获太少,而且那时我们还没有学会在海上捕猎)。人类狩猎采集者造成了所谓的生态冲击。大型动物的繁殖速度往往比小型动物慢,巨型动物群的繁殖速度根本不足以抵消人类捕猎所造成的损耗。庞大的体形是这些动物最大的优势,能保护它们免受大多数掠食者的攻击,却使它们更容易成为人类的目标。
体形最大、移动最慢的动物首先消失。气候变化也可能是一个因素。但大量证据表明,这是由口腹之欲引发的灭绝。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改良了技能,发明了更好的武器,能更熟练地使用火力来分散、惊吓大型动物。野生动物的进化速度不足以对抗人类的发展。人类学习知识,又将这些知识传授给他们的孩子。狩猎效率不断提高的结果,可以用一种更为人所熟知的灭绝物种来说明——那是居维叶熟悉的动物,也是我最想谈论的动物:猛犸象。 48
与渡渡鸟一样,猛犸象也是一个已经灭绝的物种。在流行文化中,猛犸象被描绘成一头毛茸茸的大象,长着卷曲的象牙,生活在末次冰期的早期人类中间。但实际情况不尽相同。猛犸象种类繁多,体形有大有小,既能在温暖的气候中生存,也能生活在最寒冷的地方。“猛犸象”一词涵盖了猛犸象属的各个物种,以长牙、能抓握的鼻子和(大多数都有)毛茸茸的毛发为典型特征。就像我在阿拉斯加高速公路上看到的野牛一样,加拿大北方的猛犸象是一种毛茸茸的野兽,习惯凉爽的气候。它们出现在约500万年前,最后的猛犸象一直存活到有文字记载的时代——大约在3500年至5000年前最终消亡。它们是现存两种大象的近亲,除了澳大利亚和南极洲以外,所有大陆上都曾留下它们的身影。猛犸象首先在非洲消失,随后是在欧洲和中国,在北美洲和北极偏远岛屿上存活的时间最长。人类猎食猛犸象,用它们的皮毛做衣服,用它们的骨头和象牙制作工具、搭建住所。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发现了大量保存完好的猛犸象标本,这让我们对猛犸象有了更多了解。它们体形庞大,有些种属高达4米,重达10吨。不过大多数种属的体形都和大象相近。雄性和雌性都有象牙,从岩画来看,它们可能生活在与大象类似的母系群落中。猛犸象有着和大象同样的劣势,它们的妊娠期较长,需要生活在大片草原上,因此总体数量很少。通过那些被冰冻的遗体,我们发现它们储备了海量脂肪,因此能在恶劣条件下长时间生存。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它们在加拿大南方的种群消失很久之后,还能在遥远的北方生存。一旦人类进入城镇,这些动物就会从一个又一个地区消失,但在人类无法到达的地方,它们又生存了下来。 49
猛犸象就像一座蹒跚而行的流动百货商店,存货是脂肪和蛋白质。它们被温暖的毛皮包裹,长着长长的牙齿——而我们把象牙雕刻成工具、武器、珠宝和艺术品。气候变化暴露出新的遗骸,猛犸象的象牙从永久冻土层的边缘被挖掘出来,至今仍有巨大价值。狩猎采集者主要以植物为食,但他们的饮食中有20%左右来自动物蛋白,这同样很重要。随着人类向北迁移到植物稀少的地区,饮食中消耗的动物比例上升了。小股人类很可能跟随着猛犸象和其他巨型动物群,根据需要捕杀它们。巨型动物群提供了关键的营养,养育了更多更健康的人类后代。它们的存在对人类的发展至关重要。
猛犸象以树木、灌木和青草为食。如果食物不足,它们还会吃苔藓。可供选择的食物较多时,它们更中意草原上芳香的牧草。如果能避免疾病和伤害,它们的寿命可能和人类一样长,年长的猛犸象能一直活到强大的臼齿被磨损为止。从大象的习性来推断,猛犸象四处迁徙是为了避免破坏自己的生存环境。在遇到人类之前,它们的适应力极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猛犸象的灭绝看作一种食物物种的灭绝。人们曾认为猛犸象的消失是由于气候变化,但考虑到它们广泛的分布范围,这并不合理。猛犸象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而消亡,有一些强有力的旁证。我们也发现了一些猛犸象的死亡遗迹,在其中一处残迹,石质矛头嵌入了猛犸象的遗骸。德国赖林根(Lehringen)的一处遗址中,一头猛犸象在12万年前被一根用火淬过的木矛杀死。其中一些遗迹可能是我们已经灭绝的近亲——尼安德特人留下的。从许多满是猛犸象骨骼的人类营地来看,我们可以肯定,这种动物是珍贵的食材。 50
我们无法完全洞悉早期人类在进入一个地区后,会以多快的速度消灭猛犸象,但可以从猛犸象的习性和繁殖状况方面收集线索。对象牙的研究表明,人类进入象群的领地后,雌性猛犸象的性成熟期开始提前,我们在如今的一些应激动物种群中也能看到这种捕食迹象。(另一方面,气候变化会导致相反的效果。)在一些区域,我们发现了用猛犸象牙和骨头建造的住所,表明在一段时期内,这种大规模屠杀在持续发生。猛犸象可能看起来很凶猛,但很容易被偷袭。用毒箭或长矛迅速一击就可以了,因为它们的腹部和颈部有致命的弱点。大量的象肉可能刺激了一项全新的烹饪技术发明。没有哪个人类种群能在象肉新鲜的时候把它们全部吃光,所以必须将一些猎获的象肉保存起来,供日后食用。考古证据表明,人类给猛犸象肉称重,将其浸泡在凉爽的池塘中,尽量保鲜。后来,为大规模保存类似的肉,最早的食品技术——烟熏、阴干和盐渍出现了。通过狩猎,人类发展出了生火之后第一个至关重要的烹饪技能——储存食物。
我们还可以从古代洞穴岩画中了解猛犸象。一些古老的洞穴群既是住所,也是最早的礼拜场所。有“百猛犸洞”之称的法国的鲁夫尼亚克洞穴(Rouffignac cave)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步行45分钟即可抵达洞穴最深处的装饰室。这里的含氧量极低,大概古代的艺术家们是点燃了灯油中摇曳的烛芯,就着闪烁的烛光创作了这些画作吧。洞顶画着猛犸象、披毛犀、马、野牛和其他动物。洞穴位于地下深处,免受光照和自然环境的影响,这让我们对这些动物生前的外观和颜色有了很好的了解。有些动物被描绘成奔跑的样子,在岩壁上飞驰。艺术家们在岩石上刻下线条,在一些地方涂颜料上色。猛犸象在这些艺术品中占据主导地位,表明了它们的重要性。 51
我们很难确切推断人们当时是如何烹制猛犸象肉的,但考古学家可以给出粗略的概念。人类在一百万年前就学会了控制火,不过炊具直到两万年前才出现,食用猛犸象肉的时代介于两者之间。人类有锋利的石刀,能把肉切成块或条状,在火上烤熟。北美洲太平洋沿岸地区的人会把鲑鱼切成细条,裹在木棍或木板上,撑在火堆附近烤熟,这种方法也适用于烹饪猛犸象肉。脂肪会从肉上流下,汇集到木棍底部的贝壳中。烹制猛犸象肉的厨师不太可能有盐可用,但从牙菌斑的研究可知,吃猛犸象肉的人也会食用植物,有可能将植物碾碎来腌肉。如今的烧烤技术具有悠久的历史。
乌克兰的一处早期人类遗址显示,这里的人类饮食中含有丰富的植物和猛犸象,这里还有经常烹饪的迹象。肉类的热量会随着烹饪过程中脂肪融化而减少,更容易被消化——消化所消耗的热量成本可以降低15%,至此人类又多了一项重要优势。当然,早期人类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可以确定的是——熟肉的味道更好。其中一个原因被称为美拉德反应(Maillard reaction),即糖和氨基酸反应产生化合物,使烤焦的食物变得美味。早期人类尝到烤焦的猛犸象肉和野生百里香的味道后,可能非常着迷。 52
猛犸象属的最后一个物种是真猛犸象,人类随冰川的消退而离去,这些动物也开始灭绝。一万年前,它们从各大洲消失了。在阿拉斯加北部偏远的弗兰格尔岛(Wrangel Island),一个人类从未殖民过的地方,最后的侏儒猛犸象大约在公元前1650年消失。这些猛犸象从未被人猎杀,但它们遇到了另一个问题:气候变化。随着海平面上升,它们的栖息地逐渐缩小,最终,环境无法维持它们的生存。
猛犸象和类似动物的消失留给我们一个问题:没有巨型动物,人类会更饥饿、更虚弱。人类的数量减少,领地也相应地缩小了。我们需要一种与环境互动的新方式。猛犸象不应该出现在菜单上。
*
“你的脖子怎么了?”
从北方回来后,我和丹聊了一会儿。我在道森市及其周边地区拍摄了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城市乌鸦”照片。那些又大又脏的鸟就像百无聊赖的半大孩子一样在市区里闲逛。丹欣赏了一会儿照片,又开始担心我的脖子。我看起来还是有点“饱经风霜”,身上有晒伤的痕迹,还有许多吓人的肿胀和咬伤。那天早上,我发现一根小木棍缠在自己的头发上。看来还得再洗几次热水澡和衣服,才能回归体面的都市生活。
“既献血又献肉,我给当地的生态系统做了贡献。” 53
“那我们的第一顿‘绝世美餐’呢?我想尝尝腌猛犸象肉。我们认识能弄到猛犸象肉的人吗,比如探险家俱乐部
?”
我叹了口气。丹目光炯炯,我知道他被这个奇怪故事中的浪漫吸引住了——人们吃到了永冻层中保存的猛犸象肉。自从几具冰冻的猛犸象尸体首次被发现,各种故事就流传开来,其中最伟大的故事之一正涉及1905年一群冒险家成立的探险家俱乐部。1951年1月13日,他们在纽约罗斯福酒店的宴会厅举办了一次丰盛的年度晚宴,菜单上有蜘蛛蟹、绿海龟汤、野牛牛排(当时比现在更罕见)、芝士条,还有传说中的炖猛犸象肉。最后这道菜被广而告之给俱乐部成员。整个晚宴开启了一种提供珍馐异馔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这个故事在俱乐部的传说中广为流传,在东70街郁郁葱葱、古物林立的俱乐部总部里,可以找到据说被炖熟的那头猛犸象的象牙——它被挂在一具相当漂亮的企鹅标本之上。当然,无论生前还是逝后,在吹牛的时候,许多俱乐部成员都坚信他们吃到了猛犸象肉。事实并非如此。俱乐部确实打算提供猛犸象肉,他们也声称这道菜是真的,但现在我们知道,那不过是赝品。
猛犸象骗局本来天衣无缝(毕竟晚宴用光了所有证据),只不过俱乐部的一名成员、动物标本制作师保罗·豪斯(Paul Howes)那天晚上没有出席,便询问俱乐部是否可以将他的那份猛犸象肉放在样品罐里寄给他,他想把它作为战利品。晚宴委员会同意了,“猛犸象肉”和它的来历一起被送了出去。按照俱乐部的说法,这些猛犸象肉是冰川学家伯纳德·哈伯德(Bernard Hubbard)从阿留申群岛(Aleutian Islands)专为俱乐部弄来的。 54
豪斯没有吃他那块猛犸象肉,最终它被收藏在波士顿郊区的皮博迪博物馆(Peabody Museum)——一个收藏稀奇物品的小机构。它就这样被遗忘在一间密室里。2014年,该俱乐部的另一位成员、耶鲁大学学生马特·戴维斯(Matt Davis)开始怀疑,这顿猛犸象肉大餐是否真的发生过。他知道古老的肉暴露在空气中会很快腐烂。他的一位教授提到了博物馆的样本,于是戴维斯征询该机构的许可,想对肉进行检验。这并非易事,因为DNA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解,而且肉被炖过,还被厨师和其他食材混合在一起。仔细化验后的结果显示,肉中没有猛犸象的DNA。确切地说,那是绿海龟的肉。肉可能来自用来做绿海龟汤的那只海龟。无论哈伯德采购的猛犸象发生了什么,它都没有抵达纽约。
探险家俱乐部吃猛犸象的灵感,可能来自首次发掘出完整猛犸象时的一个故事。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对猛犸象产生了浓厚兴趣,急于得到一个优质标本。1901年,一名猎人带着他的狗,在西伯利亚别廖佐夫卡河(Berezovka River)岸上偶然发现了一具冻住的巨大灰色尸体,雅库茨克市(Yakutsk)市长通知了圣彼得堡科学院。昆虫学家奥托·赫茨(Otto Herz)的团队立即被派去认领战利品。探险队东进的过程中,古生物学家欧根·普菲茨迈尔(Eugen Pfizenmayer)详尽地记录了一切。起初,这是一趟田园诗般的旅程。他们乘坐豪华列车,车上有酒吧、餐车、教堂、钢琴和浴缸。奥托怀疑遗骸的存在不过是空欢喜一场,所以他们至少要体面地旅行。到了伊尔库茨克(Irkutsk),他们换乘汽船,再换乘马匹,后来又换乘了驯鹿队。奢华享受被抛诸脑后,在看到猛犸象之前,他们就闻到了它的味道。它还在那里——被冻在它殒命的裂缝里。头部已经被一些野生动物(和狗)咀嚼过,但除此之外一切完好。研究小组在这只动物周围建起一幢小木屋,开始疯狂地解冻地面,以便将它移走。 55
此后的几十年里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探险队员吃了这头巨兽余下的肉,来缓解补给不足的境况。但这也是子虚乌有。普菲茨迈尔在笔记中写道,这些肉刚被发现时相当诱人。肉是红色的,满是条状的脂肪,看起来很健康。但解冻后它马上变成了死灰色,迅速凝结成一团腐臭的糊状物,散发出可怕的恶臭。它有3.5万年的历史,不可能出现在任何炖锅里。于是他们切开这头野兽,用牛皮包好,赶到伊尔库茨克,将肉放进一辆冷藏车。在圣彼得堡重新组装后,尽管这只怪兽仍然散发着可怕的气味,但引起了强烈反响。沙皇皇后被这种恶臭吓到,礼貌地问她是否可以参观博物馆的其他地方,离它越远越好。
猛犸象肉。也许我们不想吃它,但它确实仍然存在。这些被冻烧
的遗骸躺在各个博物馆里,随着我们对科技的力量感到越来越乐观,一个有趣的问题出现了:人类能让猛犸象复活吗?这种想法产生于人类第一次发现保存完好的猛犸象遗骸之后。在生物工程兴起之前,这种想法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科学幻想,但现在,对这一主题略有了解的人和受过数十年专业训练的科学家对此持乐观态度。事实证明,很多人梦想着在一个拥有复活的猛犸象和渡渡鸟的完美未来永生。在一个大自然迅速衰落、无数物种濒临灭绝的世界里,人们很容易认为这个梦想可能实现,但明智的做法是稍微克制一下这种乐观态度。
想一想猛犸象。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在讨论通过保存下来的遗传物质去复育灭绝动物,这一过程被称为“去灭绝”(de-extinction)。基于基因技术的进步,这种可能性已经开始脱离科学幻想的范畴。这些复活的动物被称为“死灵动物”(necrofauna)。全世界有几十个项目在试图“起死回生”,通常是通过克隆或反向繁育技术。仅复育猛犸象的项目就有三个,分别在日本、韩国和美国。2015年,瑞典科学家发表了猛犸象的完整基因组测序。哈佛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已经将猛犸象的一些基因植入了大象的干细胞。利用大象作为猛犸象和大象杂交种的宿主母体,实验人员有可能慢慢将拥有高比例猛犸象DNA的个体带到当今世界,但目前技术还不够完善。贝丝·夏皮罗(Beth Shapiro)在《复活猛犸象》(How to Clone a Mammoth)一书中详细介绍了这项技术,包括从冷冻遗体中提取DNA的困难。(动物死亡后DNA会破碎,这给试图复活灭绝动物的科学家出了难题。)将精心制作的DNA片段插入大象的DNA中,并在培养皿中培养出杂交细胞是一个费力的过程。大象能否足月孕育猛犸象也是个棘手的问题,超出了我们目前的技术水平,流产几乎是必然。夏皮罗还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我们成功了,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们希望这些物种不仅仅作为动物园的珍稀展品,它们的家园生态系统中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它们吗?它们能战胜其他物种吗?能重新融入食物链吗? 56
让我们回到我的北方之行,回看为数不多尚未灭绝的巨型动物群——野牛。它们生活在旷野,过着与更新世相似的生活。现存的两种北美野牛尚未灭绝,但也快了。它们的没落结束了美国平原上游牧民族的生活,使大规模殖民和耕作成为可能。如果野牛还在四处游荡,北美洲的肉类产业就不会存在。我一直在想着那些森林野牛。它们为什么会在路边平静地吃草?它们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在阿拉斯加的高速公路边徜徉?抑或我们只是幸运地恰巧遇到?香农和我遇到的森林野牛群竟然有一个名字:诺德奎斯特(Nordquist)牛群,它们是这种旗舰物种生存的希望。这也说明,即使在人迹罕至的大陆地区,濒临灭绝的巨型动物群生存下去的难度依然很大。在为维系诺德奎斯特牛群而做出的努力面前,去灭绝主义者的想法显得有些天真。 57
1995年,加拿大环境部引入诺德奎斯特牛群,现有约120至150头牛。早在20世纪初,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后一批森林野牛在吃草时,因人类的猎杀而在当地灭绝。人们普遍认为它们已经彻底灭绝,但在1957年,一架野生动物巡逻机在伍德布法罗国家公园(Wood Buffalo National Park)深处发现了几百只正在吃草的森林野牛,数十年来,它们一直没有被发现。这群野牛为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附近麋鹿岛国家公园(Elk Island National Park)从美国买来的一群平原野牛提供了它们所需的基因多样性。作为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复育野牛战略的一部分,诺德奎斯特牛群便是由这两个亚种组建而来。恢复种群数量只是加拿大森林野牛再生战略的一部分,该战略旨在在全国范围内放归野牛,让它们自由漫步在旷野之中。起初,诺德奎斯特牛群只有49头野牛,随后慢慢发展到现在的规模。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现在共有三个这样的牛群。 58
但森林野牛仍然面临着现实的挑战。首先,它们真的很喜欢走上高速公路。森林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起火或被完全烧毁,所以野牛们聚集在唯一空旷的地方:高速公路。每年有10到15头野牛死于车祸,它们的数量增长也会受到狭窄牧草带的限制。改善栖息地需要付出昂贵的投入,包括重新引入火源,以清除森林、让牧草生长。这一过程正在进行中,野牛有望遍布慕口湖省立公园(Muncho Lake Provincial Park),该公园占地8.8万公顷,四周都是旷野——没有道路,也没有人类活动。野牛置身的这片无路旷野比比利时的领土面积还要广阔——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面积相当于三个德国。尽管如此,保护几个野牛群依然是艰难而代价高昂的。
可怕的事实是,只要人类还在,并且以目前的人口增长速度继续发展下去;只要耕作还需要大片土地,维持现有的巨型动物群就是一项任务艰巨且代价高昂的事业。复育灭绝种群更是困难重重,因为这不仅存在伦理争议,而且不切实际。我们可以从包括猛犸象在内的巨型动物群灭绝事件中学到一些东西。繁殖缓慢、生存依赖于巨大空间的大型动物非常脆弱,很快就会成为人类技术和入侵物种的牺牲品。现存的大型动物——如野牛、驼鹿和大象,只有人类不去猎杀它们,并给它们提供足够的空间,它们才能生存下去。我们不能既食用各种大型野生动物,又希望它们一直存在。即使我们试图人工养育这些动物,也会发现这是一种低效的环境密集型做法。这不禁让我想到,我们可以运用从第四纪大灭绝中学到的经验。因为在我们的食物体系中,还有一个巨型动物幸存的案例: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