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记
我离家独立生活之前,衣服都是我妈洗,下乡插队后,无依无靠,才自己动手。乡下男人不干家务活儿,煮饭洗衣女人全承包。记得我第一次去堰塘洗衣服,一群小娃娃围过来看稀奇,拍着手唱:“竹子长,我也长;长大了,结婆娘——”我一乐,说:“娃娃晓得结婆娘干吗吗?”小娃娃齐声吼:“结婆娘,洗衣裳——”我心里一亮,嘿,有道理!
但在没结婆娘之前,如诗人闻一多《洗衣歌》感慨:“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脏了洗,洗了脏,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单调乏味,毫无创意,既费马达又费电。摸索试验,我发明了一种洗衣法,简便易行,事半功倍,即把脏衣服先用开水烫,泡上三四天,然后胡乱抹上肥皂,揉几揉,透去污水,不用拧干,挂在屋檐下的绳子上,夏日两三天,冬日四五天,自然干爽。上大学后,如法炮制。将此法传授给同学,也算是大学四年干了件助人为乐的好事。
到狮山读研究生,与媳妇相识,第一次约会前我觉得头发乱鸡窝似的很对不起观众,就去理了个偏分头,抹上发油,梳得倍儿光,然后换上提劲打靶的新衣服,化纤布料的,风度翩翩去赴约,自我感觉良好。第二次约会前,化纤衣服已脏得不是一般般,就用开水烫,为赶时间只泡了半天,然后抹上肥皂,使出浑身解数猛揉猛搓。这在我的洗衣史上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晾干之后,衣服却变了形,穿在身上,上下都是皱巴巴的,怎么也弄不平。媳妇看着我笑,笑得我浑身不自在,于是我解释说:“可能是我揉搓的时候太用力了?”媳妇不置可否。晚上回到宿舍,我脱下皱巴巴的衣服,用开水烫,清水反复透,然后挂在窗台晾干,取下来一看,皱得更厉害了,惨不忍睹。无计可施,就丢进了垃圾桶。某次约会,媳妇突然问:“咋好久没见你穿那件化纤衣服了?”我说:“皱成一团,当破烂儿丢了。”媳妇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才告诉我:第一,化纤衣服不能用开水烫,一烫即皱;第二,熨斗可熨平褶皱。我问她:“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媳妇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瓜到何种程度。”
这是媳妇最早教我的生活常识。婚后不久,媳妇对我进行启发式教育,说她好羡慕某某同事,换下来的衣服都是她老公洗的。我还未说结婆娘洗衣裳的道理,她却抢先一步,要把我当成洗衣机!我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得出结论说:“那个男人肯定有病!洗衣服本来就是女人干的活儿嘛!”媳妇竟不惜篡改最高指示,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办到的,男同志也能办到!”我说:“那也不是说洗衣服嘛!”媳妇反驳说:“那你为何要穿衣服?穿衣服就得洗衣服!”我这媳妇是“文革”培养出来的悍妇,我不和她一般见识,说:“男子汉大丈夫,说洗就洗!”拖出大塑料盆,将脏衣服泡上。媳妇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洗?”我说:“泡两三天再洗。”告诉她谢氏洗衣法,多快好省。媳妇却斥道:“这哪叫洗衣服?能洗干净吗?难怪你身上臭烘烘的!”命我把衣服端到楼下洗衣台,先示范表演,袖口、领口、胸口抹上肥皂,使劲儿揉使劲儿搓,然后说她去煮饭,把肥皂递给我,命我完成接力赛。
筒子楼邻居王老王恳——拱猪俱乐部最臭牌手——踅过来,笑着讽刺我说:“吔,谢不谦,大老爷们儿还洗衣服啊?”我苦笑道:“还不是被媳妇逼的,有什么办法嘛!”王老顿生怜悯同情之心,现身说法,献计献策说:“你要不想做家务活儿,又不想让媳妇生气,而且让她自己抢着做,唯一办法就是,以最诚恳的态度,把事情做得最糟。例如洗衣服,该搓的地方,坚决不搓,不该搓的地方,使劲儿搓,搓烂也在所不惜——”我将信将疑问:“管不管用哦?”王老自豪地笑说:“我就是这么对付媳妇的,百试不爽!”我就把水管开到最大,刹那间盆中沸腾,把我溅得浑身湿透。我奋不顾身,猛抹肥皂,搓啊揉啊,把一盆衣服变作一盆泡沫。媳妇来现场视察,竟感动万分,又是爱又是怜,说:“你咋整成个落汤鸡哦!”检查盆中衣服,却惊叫起来:“你这洗的什么衣服啊,肥皂用了大半块,袖口、领口、胸口还这么脏,等于没洗!”我诚恳地请战说:“我重新洗?”媳妇一挥手说:“去去去,去看着炉子上蒸的排骨!”当天晚上,媳妇就剥夺了我的洗衣权,家务活儿重新分工,发配我下厨房。
下厨房煮饭炒菜,比洗衣服有创造性,我很乐意。但饭后还要洗碗刷锅,很烦。我不露声色,继续采用王老战术。每回洗刷完,媳妇检查质量都不满意,说:“咋还是油汤滴水哦?”袖子一卷,重洗一过。后来,我只要收拾碗筷,媳妇就赶紧说:“放下放下,你洗等于没洗!”我这才感慨:王老战术,果真是偷懒耍滑逃避家务的法宝啊!
一年后,我们有了积蓄,逐步进入电器化时代。先是电冰箱,然后是洗衣机,而且是全自动,虽然还住在筒子楼,但洗衣服再也不用下楼,把洗衣机从房间推到楼道水槽边,接上水管,脏衣服往里一放,按下开关,自动洗涤自动脱干,取出晾晒即可,比我发明的谢氏洗衣法还多快好省。再后来,乔迁新居,三室一厅,洗衣机固定留守卫生间,更省事了,媳妇把洗衣机一开,就去看电视或唱卡拉OK,甚至进城逛商店,然后突然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说:“不谦,把洗衣机里的衣服取出来,挂在阳台上!”
我却战斗在厨房第一线,烟熏火燎,二十年如一日,哪还有什么新鲜感?我就想换工种,与媳妇商量说:“我洗衣你煮饭?”媳妇说:“好。”忙活半天,媳妇端上桌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而且酸甜苦辣不成比例,连儿子都说:“还是爸爸做的菜好吃。”连续数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只好重返灶台前线。我在锅碗瓢盆交响曲中隐隐感到奇怪:媳妇原来是我师傅,一手好菜咋可能就退化到这般地步?怀疑她是故意的,就饭桌上问她:“你是不是以最诚恳的态度,把事情做得最糟哦?”媳妇一听,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你也知道王老战术的厉害啊?”
我想起来了,原来,迁居江安花园后,回忆狮山筒子楼往事,感慨沧桑之际,我把王老战术当笑话说给媳妇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竟活学活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拿我当年对付她的战术来对付我!
二〇〇八年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