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山颤花儿
成都东郊的四川师范大学,我们俗称狮山,是我的硕士母校,美女如云,更盛产颤花儿。颤花儿不是花,是以花喻人,跳颤的人,我媳妇即其人。当年蜗居在狮山危楼时,媳妇下班回家就打开组合音响,一边煮饭或洗衣服,一边唱卡拉OK,只顾自己跳颤,全然不顾左右邻居的感受。斜对面楼上也有几个颤花儿,天天歌声震天价响,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把狮山闹喳麻了。
有一天,我下课归来,远远听见媳妇在楼上发飙,凄凄惨惨唱道:“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明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却冒充旧社会过来人,太矫情,太虚伪,就用楼下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到家里,电话嘟嘟响了半天,媳妇才拿起话筒说:“喂?”我发挥人体特异功能,变出一个“黑旋风”李逵式的粗野嗓门,吼道:“你们这些颤花儿,整天惊抓抓叫,还要不要人活啊?”砰的一声把电话压了。楼上音乐声戛然而止。我哼着歌儿飘飞上楼,轻轻推开家门,探头一看,却见媳妇瓜兮兮坐在沙发上发愣。我故作关怀状问:“谁欺负你了?”媳妇一脸委屈,却摇了摇头没说话。我提劲打靶说:“谁欺负你,说出来,我去找他算账!”媳妇听后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突然良心发现,赶紧笑嘻嘻说:“刚才那个电话是我打的。”媳妇惊叫一声跳将起来,挥舞着拳头来打我,说:“你太坏了!太坏了!把人家的心脏病都差点吓出来了!”
却说前些年迁居四川大学新校区对面的江安花园时,小区入住率很低,不到十分之一,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空旷幽深,像恐怖城似的。随便你怎样颤花儿,甚至大声嚎叫,除了惊动巡夜的保安,鬼都不理。媳妇鸟枪换炮,买了一套中高档组合音响,卡拉OK自带万首中外歌曲,就像在歌厅一样,可以任意点唱。但媳妇只颤花儿了几天就偃旗息鼓了,回到家不是看球赛,便是看韩剧。我很奇怪,问:“你咋不唱卡拉OK了喃?”媳妇说:“这荒郊野外的,唱给谁听嘛!”我笑说:“你貌似多矜持,却原来是个颤花儿!”媳妇哼哼道:“你站在讲台上,下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学生,你能找到感觉?”貌似很有道理的样子。难怪孟夫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原来颤花儿是为人师者的职业病。
一晃五年过去,江安花园依旧冷清、没有人气,俨然“市外桃源”。我读书、写博客、种菜、养鸡、收留流浪猫,乐在其中,不知老之已至。媳妇却心不在焉,追忆似水年华,常常感慨地说:“狮山好好耍哦!”竟想走回头路,把江安花园的房子卖了,搬回狮山老宅。我笑道:“你是不是有病哦?”媳妇斥道:“你才有病!”说人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没病也要憋出病来。我就建议媳妇写博客,广交网友。媳妇试写了两篇,不仅文从字顺,还很有个性,我就为她惋惜说:“你这么有写作天赋,当年为什么不学文科?”但媳妇只有三分钟热度,觉得写博客都是编起话来说,一点也不好耍。我说:“现在新生活各管各,你自己去狮山耍?”媳妇就一半时间住狮山,一半时间住江安,生活比我丰富多彩。
却说前些天媳妇从狮山回来,两眼放光,好像发现了人生新大陆似的,说:“嘿嘿,以后可以在网上唱歌!”我说:“这网上唱歌唱给谁听啊?”媳妇说:“你不懂!”命我备办家宴,说她要请一个专家帮她开通网上歌厅。我问:“哪个专家啊?”媳妇笑道:“就是你最喜欢的林医生!”
林医生是成都业余幽默大师陈胖娃的夫人,也是狮山颤花儿,但级别比我媳妇高,曾蝉联教职工卡拉OK大赛冠军。我之所以最喜欢林医生,不是因为她人漂亮、歌唱得好,而是因为她救过我的命。
很多年前,有一天半夜,陈胖娃驱车回家,看见我和大明兄蹲在路边喝啤酒,就把车灯直射过来。我酒气冲天斥道:“是哪个龟孙子,这等无礼!”陈胖娃从车窗探出头,笑嘻嘻说:“我说是哪路土匪,原来是你娃两个!”我就邀请陈胖娃加入,起身去旁边的小卖部拎回四瓶啤酒。一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头绊倒,酒瓶碎成一地玻璃,我扑倒在上面,大明兄和陈胖娃急忙将我扶起。抬起手臂一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陈胖娃赶紧驱车送我去校医院,正好是他媳妇林医生值夜班。林医生立刻让我躺在手术台上,擦洗,消毒,没打麻药就在我血肉之臂上穿针引线,痛得我连声大叫:“林涛,我爱你,我爱你——”爱化解了我的痛苦,却让陈胖娃很尴尬。陈胖娃死死摁住我,恨恨地对大明兄说:“就要这么收拾他!”缝补包扎完毕,我坐起来,问林医生:“为什么不打麻药啊?”林医生取下口罩,笑道:“怕把你麻醉成瓜娃子嘛!”手术很成功,只留下几道疤痕,以及一段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的美好回忆。
却说昨天中午,林医生如约来到我家,见我炮制家常美味麻辣鸡、清蒸耗儿鱼、青椒肉丝、江瑶柱鸡汤冬瓜、西红柿烧茄子、糖醋嫩姜丝等摆满一桌,笑欢了,说:“嘿,谢博士亲自下厨,巴适!”我笑说现在人家都不叫我谢博士了,叫我谢博客,然后虚心请教林医生说:“这网上唱歌唱给谁听啊?”林医生说:“唱给网友听,也听网友唱,就像在歌厅里唱卡拉OK一样。”说她在网上唱了九年,结交了很多网友,比狮山还好耍。我不相信,说:“狮山那么多颤花儿,还不好耍?”林医生笑道:“你才是颤花儿!”然后对我媳妇说:“网上歌厅不时兴用真名,得起个艺名。”媳妇就让我帮她起一个,我笑道:“就叫狮山颤花儿?”说外省网友不懂四川方言,望文生义,还以为花儿在山风中颤抖呢,多凄迷,多有格调。媳妇斥道:“狗屁格调!”说要起个流动的艺名。我说:“流浪猫,要不要得?”林医生笑惨了,说:“要得个啥子哟!”我说:“流氓兔,怎样?”媳妇说:“呸!”然后想了一想说:“感觉飘的也可以。”我说:“飘荡?”媳妇讽刺我说:“亏你还是什么文学博士,连个诗情画意的名字都想不出来,枉自!”就不听我插科打诨了,自去跟林医生讨论,初步决定叫小蜜蜂。我笑道:“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小蜜蜂?我看不如叫小蚂蚁。”媳妇斥道:“你狗撵摩托不懂科学,蚂蚁会唱歌吗?”
下午我去小区对面的江安校区监考,回家时网上歌厅已开通了,媳妇和林医生两个人正咿咿呀呀在网上颤花儿。我说:“我也要颤花儿一回,唱一首海内外绝唱!”媳妇不同意,说我是胡闹。我说:“本来就是娱乐嘛,何必一本正经?”她们就让出位置,请我闪亮登场。我带上耳麦,对着电脑,先酝酿革命豪情,然后用川普很谦虚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给大家献上一首海内外绝唱。”然后大声吼唱起来。两位女士笑翻了,说:“这能叫歌吗?太难听了!”要把我赶下台。我说:“别忙,别忙,看看网友怎么评论的。”很快,网友的评论出来了,就一句:“这是个什么人啊?”媳妇和林医生说:“还能是什么人,来自狮山的瓜娃子颤花儿呗!”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