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距离产生美
这几天,媳妇一回家就霸占电脑,说要下载电视剧《蜗居》,然后走火入魔,看得如痴如醉。我也跟着看,看出了一点门道,然后对媳妇说:“你好像那个郭海萍。”媳妇瞪着眯眯眼说:“我有那么凶吗?”我们都是蜗居过来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这就叫距离产生美?
却说我硕士毕业后留狮山,当时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学校分房分得筒子楼一单间。六年后,我博士毕业,改换门庭,到川大任教,原以为能分到两室一厅,从此安居乐业,但房产科却说我媳妇在狮山已有住房,我不能享受学校对博士的优惠待遇,把我气惨了。
媳妇在狮山的蜗居原是简易过渡房,两层楼的四合院耸立在山坡上,小朋友戏称为“碉堡楼”。当年能分到“碉堡楼”的两居室带一袖珍厨房,虽然不足三十平方米,我们已很知足,还有很多老大不小的夫妻挤在筒子楼呢!拿到钥匙当天,我用石灰水粉刷墙壁,然后进城去买地板胶。地板胶是当年铺地的塑料皮,很沉,裹成一捆,长约两米,斜架在自行车上,好像载着一门高射炮。蹬回狮山,路程有十四五里,把我累得瘫在地上。媳妇心疼惨了,扶我起来,嗔道:“瓜娃子,咋不叫辆三轮车?”我笑道:“还不是心疼钱。”铺上地板胶,感觉焕然一新。叫几个哥们儿来帮忙,把旧家具搬进新居。门一关,我和媳妇在床上地上打滚,感觉幸福惨了。
我在川大没能分到两室一厅,却听说狮山要集资建房,也是两室一厅。但我读博士把家里读穷了,拿不出一万两千元的集资款。大家都穷,向谁借呢?更不好意思向双方父母开口,只有干瞪眼。儿子刚上小学,媳妇嘱咐他说:“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儿子却问:“学习好了有什么用呢?”媳妇说:“学习好了,长大了才有出息嘛!”儿子又问:“什么叫有出息?”媳妇说:“有出息就是有钱,有钱就能住新房子大房子。”儿子眨巴着眼睛问:“妈妈,那为什么你和爸爸小时候不晓得要好好学习呢?”媳妇竟不知如何回答,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我就跟儿子忆苦思甜,说现在总比筒子楼好嘛,媳妇却哼哼道:“你还不如说比原始社会的山洞好呢!”说“碉堡楼”邻居都走了,连比我们年龄小资历浅的人都住上两室一厅新房子了,她心理不平衡。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凭什么啊?但我很传统,很大男子主义,自以为是媳妇和儿子的精神支柱,不能怨天尤人,更不能崩溃,就故作潇洒状,大言不惭地提劲打靶说:“好多人还羡慕我们呢!”媳妇瞪我一眼说:“羡慕我们穷快乐?”我笑道:“难道我们不快乐?”媳妇讽刺我是阿Q精神,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变态心理,埋怨我说:“都怪你虚荣!别人都在挣钱,你却去挣什么博士帽!越读越傻,越傻越穷。”

“碉堡楼”蜗居。我们在这里“抗战”八年,有苦有乐。
后来很多年轻或不太年轻的教师纷纷下海或兼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也想下海,但既无能力,又无胆量,只有靠一支笨拙的笔,自己救自己。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不是用电脑,而是用钢笔,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夜以继日,爬了两三年,居然爬出了我们的希望。
每次拿到稿费,几千或上万,我人还站在门口,就来一个跳跃投掷状,把稿费豪情万丈地抛给媳妇。钱装在牛皮信封里,抛物线式落到媳妇怀中。媳妇笑嘻嘻地赶紧去存银行,连买件时装都舍不得。记得有一天逛春熙路,媳妇看上了一套打折的时装,然后跑到各条街的时装店比较价格,跑了一整天,脚都走痛了,结果还是春熙路的最便宜,就折回来,却早被别人买走了。媳妇回家就埋怨我,说我硕士师弟阿诚的媳妇看上了一件时装却舍不得买,第二天早上醒来,那件时装就放在了她的枕头边。我说:“难道阿诚会变戏法嗦?”媳妇说:“人家背着媳妇悄悄去买回来的!”我笑道:“这阿诚也太装神弄鬼了吧?像个圣诞老人似的!”媳妇说:“我就喜欢圣诞老人!”我说:“难道我不会装圣诞老人?你把银行存折给我,等你早上醒来,那套时装也一样会奇迹般地出现在你的枕头边。”媳妇却说:“装什么圣诞老人啊,你有这个心我就心满意足了。”阿诚现任狮山文学院院长,他的浪漫故事被狮山媳妇们广为传诵,也不知真假,就当是一种精神象征吧!
后来我们终于脱贫了,不差钱了,但狮山第二轮集资建房却遥遥无期。我跟媳妇说:“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总不能等到住进新房子才享受现代生活吧?”就把钱取出来,去买新家具、新沙发,还买了一套家庭组合音响。媳妇是个颤花儿,天天回家就咿咿呀呀唱卡拉OK,不知今夕何夕似的,竟感慨地说:“当年高考真不该学理科,学艺术多好啊!”我笑道:“你当年若学艺术,是为人之学,为别人唱,而今是为己之学,让自己快乐,两者之间岂能同日而语?”媳妇说:“是啊,艺术学院毛老师好像回家都不想唱歌。”我们虽然住蜗居,却苦中求乐,越来越快乐。谁知乐极生悲,有一天,突然发现“碉堡楼”地基下沉,墙壁倾斜,把我们吓惨了。房产科勘探后,确定为危房,就临时指定了一栋旧楼的破房给我们住。
新蜗居在顶楼,也是两居室,带袖珍厨房、微型厕所,但老鼠跳梁,四壁斑驳,比“碉堡楼”还破旧。媳妇不禁黯然,说:“人家房子越住越好,我们咋越住越孬啊?这样的陋室,你不寒碜,我寒碜。”我一笑,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这不是提劲打靶,而是我的自信。我们都快奔四了,四十而不惑,切身体会是幸福是自己的感觉。我和媳妇很多流传至今的浪漫故事就发生在这危楼蜗居。我当副系主任之后,在红瓦楼餐厅春节团拜,我向全系教职工祝酒说:“喝酒从来不喝醉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滴酒不沾的女人,不是好女人!”结果却被女人灌醉了。东北好汉刘大侠半夜送我回家,出租车在狮山转来转去,却找不到我家。据刘大侠说,问一小卖部嬢嬢,人家说:“这不是谢老师吗?他家就住楼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睡在沙发上,却见刘大侠坐在旁边阅读《红与黑》。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刘大侠说:“你不让我回去嘛!”我说:“那你怎么不睡觉呢?”刘大侠一脸坏笑,说:“你就一间卧室,媳妇和儿子睡在里面,你躺在这沙发上,让我睡哪里?”
我家两居室,卧室之外的那间大概十二三平方米,是多功能厅:客厅、餐厅、卡拉OK厅、书房。我在电脑前写作,媳妇在旁边唱卡拉OK,载歌载舞:“洪湖水呀浪呀浪打浪……”浪得我热血沸腾。
却说今年上月,媳妇去狮山上课,路遇当年邻居,人家说:“你们搬到哪里去了?好久没听到你们唱卡拉OK了。”媳妇连连道歉说:“我们当年不懂事,只图自己快乐,制造噪音,把你们折磨惨了吧?”邻居却说:“什么折磨,听你唱歌是艺术享受。”说媳妇正在引吭高歌“我爱你,塞北的雪——”却突然短路,猛地冒出一个伪童声“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太喜剧了,把他笑惨了,回忆至今。
创造这个喜剧的人就是我。我和媳妇结婚十五年之后,儿子都上初中了,我们才乔迁狮山三室一厅七十八平方米新居。距今四年前,我们迁居江安花园,读书教书之暇,种菜、养鸡、收留流浪猫,其间的酸甜苦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我很自豪,既不感恩戴德,也不怨天尤人,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创造的。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