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服的故事
人与动物的外在区别,无论古今中外,都在于人穿衣服、动物天体。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华夏衣冠,束发右衽,胡服骑射,宽衣长袖,蓝袍头巾,乌纱帽瓜皮帽四方平定巾,等等,一部二十四史的舆服志,朝廷官场士绅社会民间勾栏瓦舍,谁能说得清?我孤陋寡闻,记得小时候,在大巴山老家茶馆或老院子,偶尔还能看见长衫圆帽或长袍瓜皮帽,“文革”时红卫兵大破“四旧”,就绝迹了。至于洋服西装领带,则只在电影里见过。
那个时候崇尚艰苦朴素,大家都不讲究穿着,也没条件讲究。布匹虽非紧俏商品,但凭票购买,所以衣服没有扔掉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同学们平时穿的衣服,或旧或补巴,色彩单一,非蓝即灰,没有个性。男生们生性逆反,喜欢学电影里的反面人物歪戴帽、斜穿衣,个性一下子就出来了。习惯成自然,新衣服也不想穿周正,觉得没男子气概。记得我妈无数次耳提面命我说:“你这样邋里邋遢,长大了哪个女娃子会喜欢你?”我那时已上初中,自以为长大了,心说为啥非要女娃子喜欢。
傻人自有傻福,三十一年前,与媳妇相约狮山图书馆前桂花林,夜色朦胧,媳妇一见我衣冠不整头发瓜兮兮,就有点倾心了。媳妇是理科生,思想很单纯,认为男生心思应该放在学习上,太讲究仪表是不自信的表现,华而不实大草包。我是文科研究生,思想复杂,情商比她高,投其所好,假装爱学习,衣服乱穿。媳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那时已改革开放,服装款式和色彩已逐渐多样化,但西装革履尚未流行。公派留学生、访问学者和进修人员,国家会一次性发放八百元巨款,相当于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薪。但这不是国外生活补贴,而是让置办行头:西装革履,外加一个很洋盘的行李箱。
新千年之际,我访学哈佛,但当时这个公费包装政策早已取消。临行前,收到Harvard International Office(哈佛国际办公室)的访学须知,建议各国学者最好穿自己的民族服装。媳妇很费踌躇,说:“咱中华民族的华夏衣冠是长衫头巾还是毛式中山装?”我说:“我又不是国家形象大使,好大个男女关系嘛!”遂脚蹬布鞋,身着不中不西休闲装,到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报到。
却说在哈佛,第一次参加哈佛退休教授卞先生、卞赵如兰夫妇在家里举行的红白粥会时猜谜,一位哈佛医学院教授笑嘻嘻说:“傻和尚,打一大学名。”大家抓耳挠腮莫名其妙,我笑道:“哈佛?”这位教授握着我手说:“你四川人?我也是四川人!”哈者,傻也,瓜也。我这个不修边幅的大巴山瓜娃子,此生能到哈佛一游,哈人自有哈福。哈福,哈佛,四川话同音。然后这位教授讲了一个真实的国际笑话,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波士顿,在纽约,在伦敦,在巴黎,在东京,大街小巷,只要看见西装笔挺、皮鞋擦得倍儿亮、头发梳得倍儿光、手提崭新行李箱东张西望的人,不用问,一定是来自国内的学者。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我暗自庆幸虽然衣冠不整,不中不西,却没闹这个国际笑话。
我脚蹬布鞋一身休闲装,后来下半身复古,着传统汉服松紧裤、老家乡下俗称连而盖者,出没于狮山与锦江之间,曾是校园中一道很不亮丽的风景线。现在复旦任教的校友侯博士曾在网上发文,回忆母校老师印象,形容我为“趣才”,说我虽身为教授、副院长,穿着却似个老太太。这就是代沟,把我笑惨了,分享奇文给媳妇看,媳妇理科生不懂我们古典文学的幽默,竟无比悲愤,斥责我丢人现眼,把她的脸丢尽了,要我重新西装革履披挂上阵,被我拒绝说:“凭啥子喃?”说我一西装革履就“吾丧我”,找不到人生感觉了。
有一年教师节,《华西都市报》记者采访我,也以“脚蹬布鞋,不用手机,不看奥运”来报道我这个古典文学迂老夫子的另类风格。其实我不是故意标旧立异反现代,是感觉穿布鞋着松紧裤舒服自在,却浪得虚名,以为我有魏晋遗风。
却说最近收到一条手机短信:“尊敬的谢老师您好!我是二〇一二级的学生××,想邀请您担任我们准备成立的汉服社的指导老师。请问老师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否具体商量一下?”我曾应学生各类社团之邀,说古论今聊读书,谈情说爱侃人生,但邀请我指导穿衣服,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春风无比得意,遂用川普高声朗读,以正媳妇视听,然后说:“你一天说我邋里邋遢衣服都不会穿,可咋没人请你去指导穿衣服呢?”媳妇嗤之以鼻,严厉责问我说:“你有多少天没洗头洗澡了?”我反问她:“你说有多少天呢?”媳妇屈指细数,颠三倒四数晕了,说:“谁记得啊!”我说:“你卫生监督员都记不得,我咋能记得?”媳妇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道:“遇得到你这种人哦!”四川话,遇人不淑的意思。我笑道:“遇都遇到起了,咋个办嘛?”媳妇哼哼道:“懒球得管你!”
媳妇话音还未落,又惊抓抓一唱三叹道:“你硬是气死个人哦!你猪脑子一天在想些啥子哦!你干脆回到原始社会去吧!”说原始社会真正好,人人光着屁股跑。我说:“你侮辱我人格,我爪子了嘛?”媳妇瞪着眯眯眼斥道:“你咋又把裤子反起来穿?又不是三岁娃娃,裤子前后都分不清楚嗦?”我说:“松紧裤是传统汉服,本来就可以不分前后嘛!”媳妇斥道:“狗臭屁!你这种邋遢鬼居然还去指导学生们穿什么衣服,简直没天理,简直厚颜无耻,简直误人子弟!社会风气都是被你们这些不整衣冠的‘叫兽’败坏的!”
我恍然大悟,说:“嘿,硬是的哈?”正人先正己,打铁还得自身硬。自己衣冠不整,焉能正人?遂回复学生:“××同学,你们找错人了吧?我连自己的衣冠都没穿戴周正,岂能指导你们的汉服社?”一笑。
最后抄一段钱基博老先生《现代中国文学史》所记近代名士王闿运穿衣服的轶事:“至辛亥革除,士大夫争剪发,西冠西服;而闿运不改装。会八十寿辰,湖南都督谭延闿以乡后生,具大礼服往贺。闿运则红顶花翎,衣袍袭褂,拖辫发而出;延闿不得已屈膝焉。既坐,闿运谓之曰:‘子毋诧,吾胡服垂辫,子西服髡首,皆外国制也,有何文野?若能优孟衣冠,乃真睹汉官威仪矣。’相与一笑。”
王闿运是人中之龙,曾入湘帅曾国藩幕,湘军攻克南京后,跟曾大帅推心置腹说:乘势北伐,直捣北京,驱逐满洲,或可光复汉家江山。曾大帅斥其狂悖,却没举报他,更没法办他。入民国后,王闿运已是八旬老翁,赴京就任国史馆馆长。过新华门(繁体作“新華門”)而叹息曰:“吾老眼花。额上所题,得非‘新莽门’三字乎?”众皆大惊。后来题“民国总统”之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横联:“旁观者清。”盛传一时。
王闿运是今文经学大师,有为帝王师之理想,诗文亦独步一时,曾入川主持四川大学前身的尊经书院,廖季平是他的得意弟子。四川大学历史系蒙文通教授出自廖门,中文系教授也多执弟子礼。康有为震撼近代中国读书界和思想界的《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等新观念新思想都剽窃自廖季平,见钱穆先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二〇一三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