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平淡的人生
前些天,刘大侠打电话给我,说他和王红感觉有个别学生误读了我的种菜养猫闲云野鹤博文,失去了积极向上的人生追求,他想写一篇博文,回顾我当年艰苦奋斗的光荣事迹。我笑道:“想把我塑造成青年学子的人生楷模?”说我的博文,我的人生,见仁见智,好大个男女关系嘛!
王红却发表了博文《平淡生活是不易得到的奢侈品》,好像在为我的博文“消毒”,细读三遍,感觉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并现身说法,真诚、坦诚。这就是王红风格,于我心有戚戚焉。但我不擅长说道理,我只说平淡人生。
我的人生与王红不一样,因为她是女性,我是男性。男性或男人,性别决定他必须有担当。我从来不相信男女平等的观念,我认为那是推诿是托词,没有担当。我们那代山区大学生的信念是男儿当自强。
记得我和媳妇耍朋友的时候,我说只要她愿意嫁给我,我就会让她一生都很幸福。背诵些唐诗、宋词,海涅或普希金的诗歌,浪漫而又缥缈,媳妇却感觉幸福惨了。后来,媳妇对我说,她当时觉得我简直就是个“白马王子”。
但我不是“白马王子”,而是来自大巴山的穷小子,赤手空拳打天下。刚结婚还无所谓,不论物质,只说爱情,虽然不纯洁,但很浪漫。浪漫到八年后我博士毕业,儿子都上小学了,我和媳妇、儿子还住在狮山“碉堡楼”。媳妇说:“当年新婚时你跟我提劲打靶说别人有的我们也会有,但别人现在都乔迁两室一厅新居了,我们还原地不动,为什么啊?”我笑着学电影《列宁在十月》中列宁的保镖瓦西里的声音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媳妇却正色道:“说正经事,不准嬉皮笑脸!”我这个人没正形,不嬉皮笑脸,思维就凝固了,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却说邻居阿强是物理系实验员,他老婆开了家杂货店,趁一九八七年物价飞涨之东风,发了一笔不小的财,是“碉堡楼”的首富。我正在跟媳妇讲庄子,讲幸福生活是夫妻相濡以沫、相呴以湿的大道理,阿强老婆来找我说她儿子有个问题想请教我。我以为是什么学习问题,就说:“请讲。”阿强老婆却问:“会不会得罪你?”我笑道:“一个初中生的问题怎么可能得罪我!”结果,阿强儿子提出的问题没得罪我,却得罪了我媳妇。阿强老婆说:“我儿子问我,这‘碉堡楼’邻居中谢叔叔学历最高,为什么最没钱呢?”我媳妇气惨了,代我回答说:“他不想挣钱!”
我怎么会不想挣钱呢?我做梦都在想。那天晚上,我伫立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思考了很久。我崇尚学术,想追求学术人生,成名成家,但学术人生却没有钱。我能坚持学术人生,过清贫生活,但我媳妇和儿子为什么要跟着我吃苦受穷呢?我是否太自私了?我既然爱他们,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常人都能拥有的幸福呢?不仅精神幸福,也要物质幸福。物质幸福三要素是吃、穿、住,我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缺的是房子。“碉堡楼”邻居都能住两室一厅,为什么我们不能呢?
第二天,我就去四川大学房产科申请房子。当年博士还是凤毛麟角,我去川大中文系任教前,全系只有三个博士。川大那时招博士有一个优惠条件,提供两室一厅,但我去川大报时,却因为我媳妇在狮山有房子,无法享受这个优惠条件。我气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找关系才分得一间筒子楼午休房。我问房产科工作人员:“我怎样才能在川大享受博士待遇的两室一厅呢?”房产科工作人员回答说:“把你狮山的房子退掉,然后搬到川大筒子楼住。”那一年,我三十六岁,但很书生气,说:“筒子楼就一间房,我那么多书和研究资料放在哪里?难道堆在走廊上?”房产科工作人员却轻飘飘地说:“你就是把书堆在大马路上也不关我们事!”
有个科员看我太书生气,就给我出谋划策,说可以跟老婆搞个假离婚,去街道办事处办个离婚证,就可以申请两室一厅了。我眼前一亮,觉得这个“曲线救国”的计划是最佳方案,赶紧回家向媳妇汇报。媳妇也很高兴,说不花一分钱就能住上两室一厅,好幸福啊!幸福之后,媳妇却疑神疑鬼问我说:“你是不是想假戏真做?”我赌咒发誓说:“我要是这么想的话天打雷劈!”媳妇说她得好好想一想。第二天,媳妇却说:“不谦,我宁愿住这破房子也不假离婚!”我说:“为什么啊,就不能现实主义一点?我们不花一分钱就能申请到川大两室一厅,绝对能把狮山‘碉堡楼’邻居都彻底震翻。”但媳妇很固执,坚决不同意。
我不知道媳妇现在还会不会这么古板,但我当时心有不甘,就去找组织,找到系总支易书记,诉说我的难处。易书记想了一想,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照房产科说的那样,把狮山的房子退掉,搬进你的午休房。造成既定事实后,我们再慢慢为你争取。”举例说某某就是这么解决的。回家向媳妇汇报,媳妇却说:“儿子能转学到川大附小吗?”去川大附小咨询,校长说可以转学,但要交三千元转学费。我和媳妇面面相觑,我们存折上刚好有三千元,但是不能动,因为这是我们的唯一存款,仅作父母病危或救急救灾用。
我跟校长谈判,说我和媳妇都是教师,父母也是教师,教师世家能否减免。校长说可以减免,但条件是必须为校办印刷厂拉来五万元以上的业务。我想继续说服校长,说:“我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现在是川大中文系的讲师,如果你让我儿子转学,我可以来你们学校免费上一年语文课。”没想到校长轻飘飘地说:“我们不需要。”
贫贱夫妻百事哀,记得那天晚上,我和媳妇相对无言,想哭却哭不出来。媳妇吼我说:“儿子转学咋办嘛?”我也吼道:“凉拌!”把媳妇给吼哭了。现在回想我都觉得残酷。媳妇的眼泪化解了我的迂腐固执,我跟媳妇说我们都是平常人,以平常心想一想,其实很多人还不如我们呢,举例说左邻右舍虽然比我们有钱,但不是打架就是角孽,包括最近震撼中国的“飞行王子”,他爸妈经常吵架,他跟我说:“谢叔叔,我好羡慕鸥弟弟哦。”
鸥弟弟是我们的儿子,当时正上小学二年级,我跟他忆苦思甜,说:“爸爸当年在大巴山自学英语,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录音机,连英语教材都没有,却在上大学后第二年,获得北京高校首届英语竞赛二等奖第一名,你现在学习条件这么好,应该超过爸爸。”儿子却不相信我当年学习条件那么差,反问我说:“爸爸,你是生活在古代的吧?”
我是生活在古代,“子曰诗云”、“之乎者也”,与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等古人为友,但我又生活在当下,与媳妇为妻,与儿子为友。却说当年,我左思右想,作出一个决定:抛弃成名成家梦想,赶紧挣钱,给媳妇和儿子世俗的幸福。
从那以后,我就下海折腾去了。后来,某报邀请我写连载小说,我就化名“儒林过来人创意商海上岸人编述”,现身说法,写我们这代书生商海浮沉的酸甜苦辣,名《书生下海现形记》,每一期出来后,朋友们都对号入座,写到第二十回时,写不下去了,成了断尾巴蜻蜓。现在引一段天涯旧文,记录我当时的心境:
却说我到川大后,闲云野鹤,飞来飞去。系主任龚老师多次找我谈话,希望我专心学术。我感觉他很书生气。当年高校青年教师的困窘是现在难以想象的。狮山集资建房,我们连一万元也凑不起。想把儿子转学到川大附小,校长开口就要三千元,相当于我两年的工资收入。我得自己救自己。记得有一天,龚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不谦,别在外面兼职了,以免把自己给耽误了。”龚老师是过来人,深知被耽误是什么代价。
这时,张先生,中文系唯一的国家级重点学科汉语史带头人,从外面走过,龚老师就说:“你看人家张先生,穿着那么朴素,却很受人尊重,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大家都说,你去参加会议,也应该买件体面一点的衣服嘛,但他却舍不得买,也买不起,他的钱都买书了。”龚老师想让我以张先生为榜样,我却笑着说:“龚老师,恕我直言,我不愿意,即使我愿意,我爱人也不愿意。”龚老师说:“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别只看眼前嘛!”我说:“我知道甘于清贫坐冷板凳把学术做好了,今后面包可能会有的,房子也可能会有的,但现在而今眼目下,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目光短浅,境界很低,不足为训。
今天貌似过着平淡生活的时候,我问媳妇:“为什么当年不跟我假离婚呢?”媳妇说:“你瓜娃子,结个婚容易吗?”说那是女人的一辈子。女人把一辈子交给我,我能不珍惜吗?
这就是我当年放弃成名成家学术梦,追求平淡人生,平常人、平常心,下海挣钱的理由。不知道现在羡慕平淡人生的学生,懂吗?
附记
媳妇审阅此文,读完都流泪了。往事历历在目,既甜蜜又辛酸。想起一首歌,歌词如下:“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二〇一〇年十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