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日记是个坏习惯
我有个偏见：已婚男女写日记，一般都有病，毛病的病。假设你老婆或老公，天天鬼鬼祟祟写日记，而且不是革命日记，难道你就没有想偷看的欲望？即使锁进保险柜，能锁住你想偷看的欲望吗？都说夫妻应该尊重对方的隐私权，这话没错，但得有一个前提，即不知情。你明明知道她心怀鬼胎，有什么秘密遮着藏着，隐瞒着你，白纸黑字就写在日记中，你能坦然面对无动于衷妈？我肯定是不能的。
我和媳妇年轻时个性都很强，为芝麻大点事也会发生碰撞。碰撞出来的不是爱情的火花，而是夫妻冷战。我希望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媳妇却擅长持久战，对付我的武器是静卧、绝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搞得我非常被动。男人被女人征服，就在于他根本不了解敌情，糊里糊涂就投了降。主动权永远掌握在女人手中。我就想，媳妇要是写日记就好了，那她下一步如何打算，战略战术如何，偷看日记就知道，这样我就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媳妇学理科，只会写试验报告，她写给我的情书能公开发表。
却说儿子未满周岁那一年，我发现媳妇在偷偷摸摸写日记，我一靠近，她就如临大敌。我暗自窃喜，趁媳妇外出，翻出来偷看，却是一本“宝宝日记”，而且惜墨如金，如“今天，儿子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今天，儿子把右手放在头上”、“今天，儿子对着爸爸哇哇叫”，不露感情痕迹，语焉不详。我就因势利导，告诉媳妇说日记不是试验报告，是个人日常生活和心灵世界的记录，鼓励她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包括对我的不满，都真实记录下来。媳妇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两眼一瞪，说：“你想得美，写了好让你偷看？”偷看媳妇日记虽然不触犯法律，但好像也不太高尚，我就想通了，不写日记也好，夫妻之间的是非恩怨若真要笔之于书，那得是罄竹难书，她还得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不把我们都搞得神经兮兮才怪。
但前些日，媳妇下班回家，劈头就问我说：“日记应该怎样写？”我大吃一惊，说：“天啊，都年过半百了，居然想写什么日记，是不是更年期综合征啊？”媳妇斥责我说：“你才更年期综合征！”说她同事Susan的儿子，叫星星，上小学三年级，聪明伶俐，却得了“日记恐惧症”，说起写日记就头疼，惶惶不可终日，把Susan急惨了，非要让媳妇回家请教我，好像我是日记专家似的。我说：“小学生写日记，不用钻牛角尖，记流水账最好。”媳妇以为我在敷衍，说：“那也叫写日记吗？”我说：“难道要像我们上小学时那样写成革命日记？”
记得我们上小学那阵儿，老师布置暑假作业，要做好人好事、写革命日记。为了假期玩得痛快，我一天赶写五六则日记，想在三四天之内把全部日记提前完成。我妈批评我说：“你这不是造假吗？你怎么知道下周星期三是个雨天，有个老婆婆在街上摔倒了，你把她扶起来送回家？然后星期五你在路上捡到两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命我重写。我就写学“老三篇”的心得体会，对照自己猛作自我批评，如毛主席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就说我贪生怕死，又如毛主席说“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我就说我自以为是，不虚心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总之，我浑身缺点，通过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我才提高了思想觉悟，结束语都是表决心，“这是不对的，今后我一定改正，请党和毛主席看我的实际行动吧！”云云。我的实际行动就是把所有决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痛痛快快玩了一个暑假。然后寒假写革命日记，我又学习“老三篇”，又把自己猛批一通，以不变应万变，如现代流行歌曲所唱的“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缺点还是那个缺点哟，决心还是那个决心。
媳妇听我说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你好狡猾哦！”说她小时候被革命日记折磨惨了，写下某月某日之后，就咬着笔杆，对着作业本发呆。所以，媳妇跟Susan儿子星星同病相怜，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问：“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可能还用所谓革命日记去折磨小学生吧？”媳妇说：“当然不会。老师要求写的日记，每周都有不同的重点，比如上一周写同桌同学，这一周要用颜色来表现心情。”我说：“这叫什么日记，分明是命题作文嘛，比当年的革命日记还难写。你想想，同桌同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得留心观察，那不跟私家侦探一样？这不是难为小学生吗？再说用颜色表现心情，如何表现？前天我很高兴，就写‘我今天的心情是红色的’？昨天我很郁闷，就写‘我今天的心情是黑色的’？今天我很沮丧，就写‘我今天的心情是灰色的’？”媳妇连声道：“是啊，是啊，人家星星就是这样写的。说起写日记，星星就说他的心情变成灰色了，把Susan气惨了。”我笑道：“气惨了又是什么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
其实这样稀奇古怪的要求，别说小学生感到恐惧，我都觉得恐惧。我不仅恐惧，还非常愤怒，我们这一代被革命日记所误，养成了说假话的习惯，但错不在老师，而是那个时代造成的。今天的小学生被这类莫名其妙的命题日记所苦，不仅扼杀天真，还摧残心智，就说用颜色来表现心情，哪里有什么一定之规呢？为什么非得用颜色来表现心情？我跟媳妇说：“你去转告Susan，就说我诊断的，这个老师肯定有病！”
我至今想不明白小学生为什么要学写日记，要培养什么能力呢？写日记本来就是个很坏的习惯。据我所知，除了那些希望身后被别人研究的人外，喜欢写日记的人大多性格内向、神经兮兮。假设一个普通人，不幸而养成这个坏习惯，那不仅折磨自己，还折磨别人，小时候折磨父母，结婚后折磨爱人，何苦来哉？
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