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兜风记
我在上大学前,曾有一个梦想:骑着洋马儿满世界兜风。所谓洋马儿,就是自行车,虽然在四五十年前,或更早,已被好事者引进大巴山老家,却英雄无用武之地,是中看不中用的玩具,如柳宗元笔下的“黔之驴”。老家宣汉依山而建,出门就爬坡上坎,山城重庆微缩版,再洋盘的自行车也跑不起来。
县城最大的一块平地,临西门河,名西门操坝,是枪毙罪犯的刑场。记得上中学时,凡遇公审公判大会,我们停课也得参加,主席台高音喇叭一声吼“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罪犯就被拖至操坝临河处跪立,啪啪枪响,罪犯应声而倒,一摊浓而红的污血在沙滩上渐渐漫延开来。
这样的恐怖之地,也是宣汉人民的游乐场。周末或节假日,总有一些“二杆子”骑着自行车在那里兜圈子。车上挤着三四个颤花儿,扬扬得意,风头十足。说是练车,不如说是杂技表演,引来围观者无数,场面甚是热闹,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现在说来不好意思,我也是围观者之一。记得上中学时,去西门操坝看洋马儿绝技表演,我就暗自发誓:有朝一日,老子要骑着自行车,载上个大美女,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兜风!
天安门广场距离大巴山很遥远,我一个大巴山娃娃,载上个大美女在天安门广场兜风,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后来恢复高考,考上北京钢铁学院,好梦成真一半。到校翌日,就去天安门广场查看地形,但我孤家寡人,圆梦还遥遥无期。
却说全班同学三十人,就我来自大巴山,蹬不动自行车,有点鸡立鹤群的感觉。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想象不出我说的大巴山区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当时报纸上连载影星刘晓庆的回忆录《我的路》,说她插队宣汉城郊农场时每每想起李白的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徜徉其间,有置身原始荒林的感觉云云。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深山老林飞出的凤凰男啊!北京高校首届英语竞赛,我却荣获二等奖第一名,吓他们一跳。前三名一等奖获得者都是北京或上海教授的子弟,家学渊源;而我,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的大巴山娃娃,父母只是小学教师而已。太原同学庞健赞叹道:“鸡窝窝飞出金凤凰!”向我请教学“鸟言兽语”的诀窍。我说没诀窍,就是鹦鹉学舌、死记硬背。后来,我弃工学文,考上狮山古代文学研究生,庞健很真诚地说:“不谦,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以知识改变命运的山里人!”
记得某周末,庞健推出他新买的飞鸽,说要把我训练成飞车能手,先演示骗腿儿上车,嗖的一声,如离弦之箭射出百米远,又旋风般席卷回来,看得我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庞健激将我说:“骑车还能难过鸟言兽语?”说着扶我上车,我却笨手笨脚,身体不是东歪就是西斜。好不容易找准平衡,庞健说送我一程,推车向前,但他一松手,我就连人带车跌倒在地,鼻青脸肿却慷慨悲壮。庞健心疼他的飞鸽,忍不住上纲上线说:“不谦,平衡原理你都搞不懂?你丫的理论力学咋学的?”我理论力学并不差,就是不能落实在行动上,心里很自卑,不好意思拿他的新车当教练车,嘴上却说:“看来我这辈子没有骑车兜风的命啊!”暗自发誓,今后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一个能骑车如飞的女将,弥补我的人生遗憾。
大二寒假回老家,与大巴山老同学相聚。班长刘同学和孙同学两位老兄弄来一辆永久,邀请我去西门操坝兜圈子。当年在老家这算是高档娱乐。我耸耸肩说:“我还不会骑车。”刘同学和孙同学惊诧莫名,说:“不可能吧?你娃在北京两年,还没学会骑车?”我说:“我太笨,也无车可骑。”把学车连连摔倒的故事讲给老同学听。老同学就自告奋勇当我的教练,要把我在北京给宣汉人民丢的脸挣回来。结果还是掌握不好平衡,折腾半天,也只能在两人挟持之下,踮着脚尖,平地挪上车座,急踩踏板,射出十来米就晃晃悠悠摇摇欲坠。两人急冲上前,扶我下马,才免于鼻青脸肿的悲剧。我仰天浩叹:“朽木不可雕也!”两人倒没说我是朽木,却悄声嘀咕:“他娃是不是小脑有问题?”
寒假后回校,三天两夜火车,百无聊赖,就慢慢回味学车过程。车到北京站,突然若有所悟。翌日午餐后,即找庞健切磋车技,交流心得体会。庞健笑道:“甭废话,实践出真知!”把他的飞鸽推到宿舍楼前,说:“快快上马!”庞健扶我上车,猛地向前一推,我急踩踏板,东歪西倒。我猫着身体,稳住平衡,摇摇欲坠而终于未坠。信心陡增,猛踩踏板,箭一般射将出去,路旁的梧桐齐刷刷向后飞驰而去,那感觉真爽啊!绕校园一圈,回到宿舍楼前,庞健连连赞道:“好!好!”我精神抖擞意犹未尽,庞健就让我继续操练,说他先回去打个盹儿。我说声“拜拜”,车已飙出去老远。这样围着校园飙了四五圈,两腿乏力,速度慢下来,车就摇摇晃晃,猛一蹬,又四平八稳。想下车歇口气,却不知如何下车,真所谓骑虎容易下虎难啊,只好围着校园不断兜圈子。不知兜了多少圈,车过宿舍楼,正遇庞健出来,我紧急呼救:“咋个下车哟,快说!”庞健边追边吼:“捏刹车!”我一捏刹车,车身腾地一个倒栽葱,把我甩出老远,我两手扑地,鲜血淋漓。庞健急忙来扶我,笑着摇头说:“你啊你啊,捏刹车前咋不知道减速哦?”我苦笑说:“你事先没告诉我,我咋个知道嘛!”
两年后,回四川读硕士,与媳妇相会狮山。某日周末,约媳妇去杜甫草堂,我小心翼翼试探说:“嘿,你会不会骑车?”媳妇莫名其妙,说:“骑什么车?”我说:“当然是自行车。”媳妇嫣然一笑,说:“那明天我们就骑车去杜甫草堂?”我说:“好。”就去借来一辆飞鸽,媳妇也借来一辆凤凰,翌日上午在校门会师,比翼齐飞,冲出校门。
此前在北京还从未上过路,骑车兜风都在校园,心里虽然有点虚,但在媳妇面前不能示弱,只好强作镇静,从容上路。谁知一到沙河堡,便险象环生。那时狮山入城道路是一条窄而陡的土马路,坑坑洼洼,没有车道标记,来往车辆横冲直撞,路人也是随便乱穿,吓得我浑身虚汗,手脚发软,就下车推着走。媳妇飙出老远,回顾不见我人影,就在路边等我。见我推着车,媳妇问:“轮胎破了?”我苦笑道:“车来车往,太吓人了!”媳妇笑道:“大路朝天,各自半边,有什么吓人的?”我只好如实相告,今日乃我第一次上路,情有可原。媳妇说:“我在前面带路,你紧跟着我!”媳妇前面开道,我步步紧跟,看媳妇飞车自如,就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梦中人!
后来,经过媳妇耳提面命精心培养,我终于能独立上路,骑车如飞。媳妇姐姐、姐夫得知我中学时代就有骑车兜风的梦想后,送了一辆真资格的凤凰给我们当新婚礼物,花了若干外汇券。我骑着这辆凤凰,风里雨里,奔向小康,也屡屡险遭不测,但非关车技,而是事出突然,人力不可抗拒之因素。
记得儿子两岁生日时,媳妇命我去沙河堡买土鸡蛋。骑车至沙河堡,买来土鸡蛋十枚,顺利完成任务。志得意满,左手提鸡蛋,右手轻握刹车,哼着歌儿飞车回家。下坡时突遇一个小孩横穿而过,右手急捏刹车紧急制动,没想到车陡地来个前拱翻,我被甩下车去老远。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右手撑地,左手高擎鸡蛋,顺势一个前拱翻,土鸡蛋居然完好如初:覆巢之下,全是完卵。路人啧啧称奇,誉我为杂技演员。媳妇见我右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左手却提着一袋鸡蛋,斥道:“你这个瓜娃子,鸡蛋值多少钱?”媳妇从此就认定,我是临危不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却说我赴京考博那一年,媳妇正在北航进修,也是五六月间。乘特快到达北京时已是近半夜十一点后,公交地铁皆已收车,那时也没有打的的概念,媳妇就借了一辆自行车来接站。现在我还记得,走出车站,媳妇突然站在我面前,推开自行车扑上前来,三个月的相思、三个月的压抑化为相视而笑、相拥而泣。在北京站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夏夜,满天星斗,地上的两颗星,旁若无人,心心相印。
媳妇说她已在北航招待所订好房间,我就飞身上车,后座搭上媳妇,出北京站,沿东长安街一路飞驰。车过天安门,灯火辉煌之中,夜深人静之际,突然记起中学时代的梦想,就折向广场,围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兜圈子。媳妇说:“不谦,你疯了?”我吼道:“我是高兴疯了!”然后载着媳妇沿西长安街过西单,向西郊学院路杀去。结果到西四十字路口时昏头昏脑,转错方向,竟南辕北辙,骑到了北海公园门前。媳妇说她来换骑,我坚决不同意,说:“世界上哪有女人搭个男人兜风的哟!”迅速调转车头,直杀北航。赶到北航招待所时已是下半夜两三点之后,我这才向媳妇说出我当年载个大美女在天安门广场骑车兜风的梦想。媳妇默默无语,夜色朦胧之中,我看见她泪珠闪亮。
前些天,阳光灿烂,和媳妇骑车去文星镇兜风,我竟被媳妇甩得远远的。等我追上去,回忆当年天安门广场兜风横穿北京城情景时,媳妇感慨地说:“不谦,我们那时好年轻哟!”
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