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疆理图》到“天下图”:惊艳的朝鲜制图传统
谈起朝鲜传统舆图,总想起“惊艳”一词。就像武侠小说里,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个武功高手,一个起手,便技惊四座。
1402年,朝鲜官方制成《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以下简称《疆理图》,图19)。今天看来,它的确是东亚传统世界地图的一座高峰,研究论述无数。关键在于,人们对此前朝鲜半岛制图的样貌,完全无从了解。所以,《疆理图》也就成了朝鲜在世界制图学舞台上的亮相之作。
此图在后来有过复制与更新。我们今天能见到的,不是1402年的原本,而是若干复制本,它们均藏于日本。其中最著名的“龙谷本”,由侵略朝鲜的丰臣秀吉(1537—1598)军队带回,先归于本愿寺,后放在西本愿寺创办的龙谷大学。从其中的朝鲜地名看,此本反映了1470年左右的情况,是最接近原本的摹本
。
与这幅成熟的作品相比,同时代其他地图无不黯然失色。虽然一眼看去,它和前述《大明混一图》很像
,但仅从对亚洲大陆的表现来看,《疆理图》在以下几方面就更胜一筹:
首先,《疆理图》明确画出了辽东半岛;其次,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有了更完整的形状(尽管两者面积的对比比较夸张);再次,在中国北方画上了长城。这些都是《大明混一图》所没有的。此外,《大明混一图》中印度附近的一个柱状半岛不见了,这样印度、阿拉伯半岛和非洲的相对位置更加明确,印度洋海岸线的情况更趋近现实。
《疆理图》下方有一段朝鲜大臣、学者权近(1352—1409)所写的跋文,里面透露出许多重要的信息。《疆理图》参考了元明之际两幅地图: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和天台僧侣清濬(1328—1392)的《混一疆理图》。其中《声教广被图》也是《大明混一图》的重要来源,而两图中西亚、欧洲、非洲的图形,可能都来自元代穆斯林的地理资料
。也就是说,蒙古帝国经由伊斯兰世界获得的地理知识,不仅被明朝继承,而且也传到了朝鲜。

图19:《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龙谷本。
关于作者,跋文说:“建文四年夏,左政丞上洛金公,右政丞丹阳李公燮理之暇,参究是图,命检校李荟更加详校,合为一图。”金公是金士衡,出身安东金氏,是高丽末期到朝鲜初期的名臣;李公是李茂,也是著名政治人物。这两位权臣考察了李泽民和清濬的图,然后命李荟详细校对,把两图合成为一图。虽然权近没有突出自己的作用,但他应该也是此图重要的编纂者之一。
跋文还说“其辽水以东及本国疆域,泽民之图亦多阙略。今特增广本国地图,而附以日本,勒成新图”,说明辽东、朝鲜和日本部分是李泽民地图不曾描述的。虽然权近没有提到日本地图的来源,但根据学者加里·莱亚德(Gari Ledyard)判断,很可能来自多次出使日本的朴敦之(惇之)。特别是,他在1401年,也就是《疆理图》制成的前一年,刚刚从一位日本官员那里获得日本国地图。至于朝鲜本国图的来源,应该就是制图者李荟 [1] 。
因此,这张地图综合了来自中原、蒙古帝国、日本以及朝鲜本国的地理资料,是一个跨地域文化交融的产物。
而这张地图的制作时间,就更值得玩味了。“建文四年夏”,即1402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呢?朝鲜的上国明朝此时正经历着一场大动荡。历经三年的战火,燕王朱棣的军队在这一年7月13日攻下南京,朱棣称帝,改元永乐。而在内战中失败的建文帝朱允炆,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起来建文帝是对朝鲜非常友善的一位皇帝。明朝建立后,太祖朱元璋虽然同意高丽改国号为“朝鲜”,却始终不喜欢推翻高丽王朝的将军李成桂(1335—1408),拒绝封他为国王,只给他“朝鲜国权知国事”的身份。朱允炆在1401年,即《疆理图》制成前一年,终于赐给李成桂五子、朝鲜第三任国王李芳远金印诰命,在制度礼仪上完成了明朝对李氏朝鲜的政治承认
。
在朝鲜方面,李成桂虽然确立了以朱子理学立国的立场,自己却经历了两次残酷的继承权斗争,即所谓第一次和第二次“王子之乱”
。他的五子李芳远剪除了异己,终于在1400年末登上王位。禅位的太上王李成桂则辗转出走咸兴,后被幽禁于开城和汉城。
李芳远(庙号太宗)对内巩固了权力,在外又获得明朝的承认,朝鲜官方意识形态由佛转儒,国家开始走向强盛。更妙的是,他本来就与燕王朱棣交好,所以“靖难之役”后,他立刻上表祝贺,很快又得到永乐皇帝的册封。金士衡、李茂等都是李芳远夺权斗争中的功臣,几年前还一起指挥过征讨日本对马岛的战争,内政外交方面皆是重要人物。《疆理图》所依据的两幅中国地图,很可能就是金士衡于1399年出使明朝时带回的。
所以,明白1402年前后朝鲜集天时地利人和,在东亚世界事大交邻,纵横捭阖,也就更能理解为何此图气度非凡了
。
那么这幅地图表达了当时朝鲜精英怎样的世界想象呢?仍然可从权近的跋文中找到线索。它的开头一句是:
天下至广也,内自中邦,外薄四海,不知其几千万里也。
中邦,指的自然是中国。崇奉理学的朝鲜,始终把中原王朝视为“天下”的核心,并以“中邦”与“四海”区分内外。而“不知其几千万里也”的距离感,显然也是一种“天圆地方”宇宙观的表述。图上把中国置于最中心的位置,朝鲜偏居右侧,体现了典型的“禹迹—华夷”世界观。
但与此同时,《疆理图》明显夸大了朝鲜的体量,特别是与日本相比。这体现了朝鲜对自身在世界文明体系中的定位,即朝鲜虽然视明朝为上国,但在这个以明朝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内,朝鲜的地位仅次于大明,远高于其他。
《疆理图》既是对当代世界的想象,也是一幅历史地图。题目中的“历代”两个字,就明确表达出其参知历史的功能。跋文又说“夫观图籍而知地域之迩遐,亦为治之一助也”,可见读图习史、观图知地,最终是为了政治治理。而对1402年的朝鲜人而言,治理国家不仅要知道本国,还要知道整个世界。“辽水以东”及“日本”这两个邻近地区,则更有其重要性,故而“今特增广”。在宏阔的世界格局中,也有缜密的地缘安全考虑。
说了半天《疆理图》的惊艳,也要强调它并非朝鲜唯一的世界想象。和中国一样,古代朝鲜的地图传统也是多样的。比如,另一种让全世界学者特别着迷的类型,是流行于17—19世纪的“天下图”。
首先要指出,“天下图”在形制、制作、功能、用途等方面,在东亚传统地图中独树一帜。它一般是作为一套地图集的首页而出现的,名称不是很固定,有《天下总图》《天下诸国图》《普天之下地图》等不同叫法。但无论怎样,“天下图”不是孤零零的一张。在它之后,一般会紧跟一幅中国地图、一幅朝鲜总图,然后是朝鲜八道(即八个省)的分图——从最重要的、汉城所在的京畿道,到最偏远的、东北的咸镜道或西北的平安道。有的图册在最后,会以日本图、琉球图等周边地区图来结尾。可以认为,整套地图集构成一个系列,按照制作者认为的重要层级,由高到低地排列。
其次,我们要知道,这类地图书籍开本都不大。每张地图或者是木刻印刷,或者是手工绘制。打开来,要比书的开本大一圈,收起时上下左右四边各折向内,很是精巧。以我在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看到的这本《天下地图书》来说,它的大小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图20)。

图20:朝鲜《天下地图书》实物。

图21:《天下总图》,载《天下地图书》,藏于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作者拍摄。
把地图集做得那么精巧,显然是方便随身携带。这就像现代人熟悉的“口袋本”书籍,可以在走路、旅行途中随时观看、把玩。在整个东亚的地图书籍中,这个特色可谓不多见。而以这类图书存世之多,可知它曾被大量印制、出售,很受市场欢迎。朝鲜王朝时代,地图集能够如此商业化,也说明朝鲜人对地理图像的喜爱,和对内外世界的关注。
再次,我们还要记住一点:既然是商业化的地图,其作用一定不是给读者提供一个绝对“准确”的地理描述,而是需要在很大程度上迎合读者已有的地理空间想象。如果它为了追求“科学”“精确”,而太偏离读者口味,一定曲高和寡,行之不远。这一点在欧洲的地图市场上也是一样的。收录了“天下图”系列的图集,在流行的近两个世纪内,之所以编排样貌变化不大,跟这种市场定律有很大关系。
了解了以上几点,我们才可以来看看这套地图集中的《天下总图》(图21)。
把这幅木刻地图打开,它所展现的世界有三圈:中心是一块大陆,中国以及朝鲜、西域诸国等都在上面。围绕这块大陆的是海洋,上面是几十个岛国。既有日本、琉球等现实存在的,也有大量虚构的比如“长臂国”“羽民国”“无肠国”等等。再外一圈,更是一组不见于真实世界的地名。在北、东、西三个方向,各描绘仙山神树一棵。
为什么这个世界呈圆形,外面还套了一个八角形?
日本地图学家中村拓曾详细查考其中的地名,结论是其中一些真实地名来自中国史籍、道家书籍或常识,而虚构的国度大部分来自《山海经》。其中内陆地名多来自“山经”,海上一圈主要来自“海内经”,最外圈陆地几乎全部来自“大荒经” [2] 。圆形轮廓的边缘,还有一圈小字,写着“天地之间相距四亿二千里”“日月广三千里,大星广百里,中星广八十里,小星广四十里”“东西南北四方各八万四千国,其中大国记,此地外无边大海,外无地”“东西南北相距二亿三万五十里”。所以它囊括了大地和天空,展现了一种整体的宇宙想象。
由此而知,地图整体的圆形构造,跟佛教曼荼罗、欧洲地圆说关系都不大,而是仍然恪守中国传统的“天圆地方”概念。而外层的八角形,恐怕和道家的“四象八卦”的方位观相关
。
但因为缺乏更充分的依据,我们又不能断言说这幅地图体现了《山海经》的地理观。只能说地图作者选择了《山海经》瑰丽奇异的描述作为想象海外世界的材料。这种选择也许没有太多的微言大义,或许只是吸引读者的一种策略。因为它后面所有的图又都是写实的,很少见到虚构的内容
。
不少研究者试图从图版的制作时间上找到一些线索,来复原其世界想象。只是所有这类图集都没有标注制作年代。唯一的例外是韩国地图学家李灿收藏的一幅《天下总图》
,其图版与美版完全一样,但左侧多刻一行字“康熙二十三年甲子谨制”,也就是1684年。这倒是和我对美版时间的猜测出奇一致
。

图22:《中国图》,载《天下地图书》,藏于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作者拍摄。
自古以来,中国是朝鲜最重要的文化参照。因此朝鲜人的世界观,特别体现在对中国的描绘上。《天下地图书》中的“中国”图,透露了更多这方面的信息(图22)。
首先,在辽东半岛部分,清楚地标注了“沈阳”。沈阳的地位在明代并不突出,只有到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建都于此,它才成为关外第一大都市,又作为陪都,地位变得极其重要。对于朝鲜士人而言,沈阳曾经是1636年“丙子胡乱”(皇太极第二次入侵)后两位王子被质之地,因而深深印在了历史记忆之中。但绝大多数朝鲜文献从来不以皇太极所改“盛京”之名来称呼它,仍然坚持用“沈阳”。因此可以判断,地图制作的时代就在清朝。不过整幅《中国图》上没有一个字提到清朝。图右侧的文字讲述自黄帝以降的天下分野,至“大明分天下为十三省”结束,实际暗示着朝鲜对清朝的拒不承认。朝鲜人的这种矛盾心态,一直延续到清朝的中后期
。
最体现中国轮廓的海岸线,绘制得相对粗糙,但沿海画了三个岛屿,其中“琼州”指海南岛,是明代人认知范围内最大的岛屿,常见于地图。另两个就奇怪了,一个是广州外的“崖山”,另一个是登莱外的“田横岛”。两地在地理上的重要性怎么能和海南岛相提并论呢?只能有一个解释:这是在刻意提示元灭南宋的崖山海战和汉初田横五百义士的事迹。两者都是朝代更迭时的悲壮时刻,作者或许是在借地图讽喻明清鼎革的时事。
图上除了标注明代两京十三省的位置外,还注上了禹贡九州,再次凸显了儒家地理观。最清晰的地标,是长城、黄河和长江。图上的地名,往往是经典著作中出现过的名胜,比如在湖广省,有“黄鹤楼”“岳阳楼”;在江西省,有“滕王阁”;南京有“金陵”“凤凰台”;洞庭湖旁有“武陵”“桃源”……不难猜测,这幅地图的目标消费群体是那些熟悉中原文史典籍的朝鲜读书人。而制作、观看这幅地图,实是致敬并温习了这些经典。
再次说明,很多时候,地图的作用不是提供地理知识,而是提供一个视觉平台,帮助观看者进行文化想象和身份构建。
回过头来再看首页的“天下图”,试想为什么作者会把《山海经》的玄幻世界与儒家文史典籍中的地理信息糅合在一起?或许答案就在这类图集的消费方式上。和《疆理图》不同,它不是一份辅助国家治理的地图,而是帮助普通读书人确立文化身份的地图。从这个角度看,引用《山海经》也好,《禹贡》也罢,其实并不凸显地理观的冲突,而是在强化文化身份的一致性:在这个天下易色的时代,朝鲜人坚持着文明世界的正统。
从《疆理图》的出现到“天下图”的流行,朝鲜王朝时代的地图实践丰富多彩,留下了大量精彩的作品。只不过绝大多数是朝鲜本国图或者是局部图,其中包括了地志总集《东国舆地胜览》的简约抽象图式,也包括从郑陟(1390—1475)到郑尚骥(1678—1752)的写实画像,无数制图师对朝鲜轮廓不断改进。
即使欧洲测绘技术通过中国传到半岛后,朝鲜传统的地图学在吸收外来营养的同时,也依然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19世纪更出现了像金正浩《大东舆地图》那样伟大的作品。这些地图虽不体现整体世界想象,但表达了他们对国家认知的转化,故留到后面再谈。
[1] Gari Ledyard. “Cartography in Korea”, in Harley and Woodward, eds.,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ol.2, Book 2,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5, p.246.其1401年使日得图的史料,见《朝鲜王朝实录》卷80,世宗二十年二月十九日癸酉。来源: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所公布网络版本:http://sillok.history.go.kr/main/main.do。
[2] Hirosi Nakamura. “Old Chinese World Maps Preserved by the Koreans”, Imago Mundi, Vol.4 (1947): 3-22.